三江源头治理中的忧与思
2015-06-10孙爱霞
孙爱霞
三江源是长江、黄河、澜沧江三大江河的源头地区,处于青藏高原的核心部位,被称为“中华水塔”。三江源地区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特殊的气候条件,孕育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寒生态系统及独特的生物区系,成为我国江河最多、湿地资源丰富、珍贵野生动植物最为集中的自然保护区之一。
为了保护“中华水塔”,从2005年开始,国务院正式启动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工程,投入75亿元,支持青海省实施生态移民、退牧还草、治理草原鼠害和黑土滩及人工增雨等“综合性”工程。
根据有关部门测算,经过多年的治理,长江、黄河、澜沧江三大江河出省境的平均径流量在近几年稳中有增。当地林草生态系统的水源涵养量明显提升,三江源头神奇的“千湖奇观”令人叹为观止。然而笔者近年来多次去三江源头调研采访时也发现,现实远非统计数据那么让人欣喜,制约三江源发展的一些深层次矛盾和问题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仍将挥之不去。
没有牛羊的草原是寂寞的
如今,行走在黄河源头所在的三江源地区,路边的草场都由铁丝网阻隔,很少能见到牛羊的踪迹。禁牧后的牧民被迁移到了城镇定居,三江源区广袤的草原逐渐向无人区方向发展。
但是没有牛羊、没有牧人的草原是寂寞的。草原围栏导致牲畜品质下降。围栏工程造成牧区牛羊马等家畜活动面积大幅度减小,牲畜食草种类大幅度下降,围栏后一只牲畜的食草种类只有几十种,而围栏前一只牲畜的食草种类可以达到上百种!这样强烈的反差不利于牲畜的健康生长及其后代的繁衍,导致牲畜体质下降、品种退化。
草原围栏导致草场退化。由于大量牲畜聚集在一个范围内,高强度的啃食对植被破坏严重,在一些围栏内,牲畜粪便满地,几乎寸草不生。另一方面,由于牲畜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无法大范围迁徙,也不利于牲畜传播草种,最终导致草原退化!
黄河源头玛多县可利用草场有3300万亩,20世纪80年代时,玛多县是全国有名的首富县,几乎家家都是万元户,牧民们家家牛马成群。据统计,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全县所饲养的牲畜量是60万到70万个羊单位(按牲畜食草量计算,1匹马约折合22个羊单位,1头牛折合4个羊单位)。禁牧后,全县饲养的牲畜量只有12万个羊单位。
而且我们也看到,现在的草场远远赶不上当年的草场。县政府的一位副县长说,草原的变化,有过度放牧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大自然的气候变化。现在只禁不牧,长期这样做,显然也是不合适的。在草原藏文化里,没有牛羊的草原是寂寞的,而牲畜对草原的适度践踏,反而更有利于草原的健康。
近年来,玛多县科技单位专门圈出来一大片试验地,就是为了试验如果完全禁牧,这块地的草场是会变得更好,还是相反。试验发现,完全不放牧的草原,草长高之后,草叶便迅速发黄,呈萎靡不振之象,与周边牲畜使用的青青草场迥然不同。结果表明,长得高的草场不一定是最好的,而耐践踏、草长得比较厚的草场才是好草场。
牧民们认为,一切生灵都是有价值的。而我一直认为,牧民才是真正的草原专家。无论放牧、禁牧,以适度为最好。
野生动物的无奈
人们从游牧走向定居,牧业生产方式也从游牧过渡到集约化生产。随着草原经营使用权的明确,草原上竖立起了一道道铁丝围栏。设置这些草地围栏的初衷是限制放牧家畜,明晰草地所有权,增加草地产草量。但草地铁丝围栏也刚性地切割了高原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阻断了野生动物的迁徙通道,影响了野生动物的采食与迁徙。从而导致野生动物生活环境破碎化、生存环境面积减小,造成了种群间的遗传隔离。可以说,围栏等人类活动造成了比高山大湖更强的隔离效应。围栏使得偷猎者更易猎杀野生动物;铁丝围栏甚至会挂死、刮伤野生动物,影响了野生动物的生存和繁殖。
由于铁丝围栏瓜分草原,草原形成几百到几千亩大小不等的禁区,形似集中营。致使野生动物失去迁徙、交往、逃生的通道和机会,大中型野生动物活动完全受阻,小型野生动物活动不畅。比如在建有围栏的区域内,普氏原羚常常无法跳越围栏,只能沿围栏徘徊或从围栏底部穿越;围栏还降低了普氏原羚逃离天敌的能力。
记得《人民日报》去年曾发文说,高鼻羚羊夏季生活于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国的草场,冬季要迁移到我国新疆生活,由于被铁丝网等军事设施阻隔,无法到我国越冬,导致大量死亡;中蒙边界的野驴,曾因蒙古国发生大旱,想跑到中国饮水,但被铁丝网阻隔,2万多只野驴只好叠罗汉般越过,造成踩踏伤亡。
而在三江源地区,这种现象也很突出。据果洛州水利局一位工作人员介绍:由于使用铁丝围栏,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华对角羚(普氏原羚)不断被铁丝网剿杀,使本来就濒于灭绝的中华对角羚更是雪上加霜。而在三江源地区的广大草原上,铁丝网的危害更是触目惊心,牧民们经常能看见大中型野生哺乳动物因穿越铁丝网而被夹死碰死的现象,铁丝网不仅禁闭、剿杀原羚(黄羊)、狼、狐狸等野生动物,还无形中对偷猎形成帮助,造成野生动物无处可逃、束手就擒。如果照此下去,三江源地区乃至全国其他牧区草原野生动物全面灭绝的危险越来越近!
移民们的迷茫
作为搬迁方的政府与被搬迁方的牧民之间,在某些方面有着天然不同的出发点。政府希望被搬迁方集中居住,以方便解决医疗卫生、教育等方面问题,也利于安全管理;但牧民则会本能地感到不习惯不自在。比如有一个地方,政府帮助当地修建了旅游设施,可被移民后的当地土著居民却纷纷穿起西装、骑起了摩托车。政府很着急,说:“你们这样生活,那游客来看什么呢?”当地人则讲:“如果不进步,我们改变我们原先的生活方式干啥呢?”
在果洛的一个藏族移民村,我们了解到,2005年这里建起了移民村,但两年后,70%的村民都跑了,重新跑回了草场,村里基本没什么人住了。以前为安置移民,政府给每家每户配置的一台拖拉机,由于村民不会使用,政策上又规定既不许卖也不许转租,于是放置时间久了,就成了一堆废铁。
这些年,笔者走访过不少的移民村。在调查中,大部分的移民表示,原先他们是满意这种集中营式的生活的,他们之所以愿意搬迁,多半也是在观望之后的从众行为。但真正搬了之后,才慢慢意识到传统文化的断层,吃的住的、水源地等也大不如以前了。
记得还是几年前,我们在去果洛的公路上认识了一位名叫洛桑的牧民,当时他正赶着一群羊从一个牧场赶往另一个牧场。
洛桑的家,也在近几年才新建的一个移民村。由于他们家的牧场远在其他邻居的牧场之外,中间隔了四五个牧场,邻居们也自然都将自家牧场围起了铁丝网,于是,洛桑每天就只能赶着羊群顺公路游走。
他说:“原先住在山里或草原上时,羊吃得饱,长得很好,容易上膘,现在赶来赶去,羊的活动量太大,不容易上膘了。”
汽车的喇叭声使羊群在公路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乱:一两只大个的头羊,慌慌张张钻过了路两旁的铁丝网,在别人家的牧场上跑了起来。洛桑赶紧也钻进网里赶羊。而被羊群阻拦的车队,于是更加“蜗行”起来。
政府关于草原移民的初衷是好的,但也可能存在对草原文化的偏见,对牧民的生存方式缺乏了解,所以客观上导致草原牧民分草场到户也好、移民定居也好,都不太适应,带来了一系列问题。“这个也有违了政府草原移民的初衷,他们忽略了游牧文明跟农耕文明之所以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文明的本质区别”。一位专家如是说。
不得不承认,草原移民后,在医疗、教育、购物等方面,确实比以前处于游牧生活中时便利了很多,政府在移民村建设方面,也为移民们规划了很好的生活蓝图,比如可以半农半牧,还可以有针对地提供牧民转型的职业培训等,正是因为这些实际利益,所以牧民们才同意移民。
在可可西里保护区,也曾经有一大批牧民,因为保护区建设,而整体移民到了格尔木。在移民新区,政府为帮助移民们适应新环境,做了不少工作。比如教从大草原上走出来的牧民们辨认马路及过马路规则、教他们认识男女厕所,还有诸如烧暖气、换电灯泡、在菜市场买菜时讨价还价的生活常识等。因为新的生活,对牧民来讲,是真正覆盖了他们的原有生活。由于移民新村建在马路一侧,而孩子们上学的学校却建在马路另一侧,后来还发生了多起藏族孩子过马路被撞死撞残事件,让移民们痛不欲生。为解决这个问题,后来在高原城市格尔木,建起了第一座人行天桥。
专家建议:不同草原应有不同的保护策略
中科院西北高原植物研究院研究员吴玉虎告诉笔者,牧草天生就是供牛羊享受的。牛羊吃草对草有刺激作用,属于协同进化。如果头一年的草没有牛羊吃,新一年的草要么长不出来,要么被捂着,一下雨,天一热就烂了。“牛羊对草场的适度踩踏则控制着一些草原动物如鼠兔、草原鼠的种群数量,可以减少它们对草场的破坏,牛羊的粪便更持续地为草场提供天然养分。牛羊的适量践踏反而更有利于草原的健康。”
著名植物和草原生态学家刘书润先生也曾撰文提出:不同草原应有不同的保护策略。禁牧两三年可以,长期禁下去也不行。我们习惯于用农业的方法去对待草原和牧业,比如衡量草原退化的标准,通常采用单位草原产草量、植被覆盖度等指标来测量草原是否退化,这是不科学的,甚至整个监测体系都错了。应该重新设计一套监测草原是否退化的指标,比如看牲畜的可食用性牧草是否减少、有无出现草场退化的指示性植物、生物多样性丰富度等。
“在对待草场的问题上,一定要向牧民学习,特别是游牧业,那是大智慧。尤其要忌讳一刀切政策,不同的草场就应该有不同的利用与保护策略,甚至同一片草场中的不同区块,也有可能出现不同状况,最科学的办法是应该对草原进行灵活的动态管理。”
今天,以河为代表的“自然”是我们保护的对象,几乎没有人会对这一点提出异议,只是,究竟该怎样保护,实际上却令人困惑。人与河,是你进我退,还是共生共灭?提到保护,往往意味着人类的退出,让自然休养生息,仿佛只有回归“自生自灭”,才是最高层面的保护。只是,由简单的禁牧导致的意外结果,却道出了草原的“寂寞”,而在本质上,这更是自然中“无人”的落寞。
笔者以为,应立即全面停止草原牧区铁丝围栏工程建设。对已经建立的围栏加紧进行拆除,率先拆除自然保护区及野生动物密集区、野生动物迁徙通道区的围栏。对牧民愿意设立草原牧区界限的,可以用界桩代替铁丝围栏。
中国辽阔的草原不仅是国家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游牧民族对中华5000年文明的重要贡献和组成部分。一个被四处割裂、举步维艰的草原,一个故步自封、僵化保守的草原,一个连牛马都不能驰骋的草原,不是真正的草原,更不是延续中华文明的摇篮。一个牲畜失去活力、没有野生动物参与的草原是病态的草原,最终将在寂静中慢慢死去。
种种迹象表明,人与自然的关系,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但可以确信的是,人类社会不可能停止前行的脚步,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并非某种静止的理论可以定性。在生态理念上,我们永远不会停止探求的步伐,而要从视觉到心灵,不断寻找和发现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