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殇

田姣阳

无论时光妖娆，岁月静好，所有眷恋都要凝成伤悲，交付春江流水。

我凝望着白色的灵堂，灰白色的帐帏好似被泪水洗濯得更加苍白。周围的人很多很多，都哭成了一团，那么多人围着我，劝我莫要伤悲，可惜，我已无心，连耳畔的声音都是模糊的，渐渐地没有任何声音，我也陷入了回忆中。

四十多年前，那样久远的岁月都好似被时间吞没。我还是个未出闺阁的女子，幻想着自己未来的归宿，和姐妹伴儿悠闲地唠着、闹着。

十四岁那年，我穿上了鲜红的嫁衣。我的夫君我没有见过，但听说他是极有才学的。少年就能对得“海到天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这样的佳句偶对。他叫林则徐。他长什么样呢？好奇的我隔着红色的盖头，尽力往外张望。一个人影略微踉跄地向我走来，我紧张极了，不自觉地搅着手中的帕子。他挑起盖头，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张不是很帅，但也算是清朗的脸，那双好似幽潭的眼睛，仿佛要把我溺毙。无论如何我都明白，他林则徐将是我郑淑卿这辈子的依靠。

他对我真的很好，细微认真，温柔体贴，我明白了所谓的幸福。我称他少穆，他唤我卿卿。

他很有才学。我懂他，他心有抱负，有他的壮志，我不想干涉，只愿在他旁边支持他。嘉庆九年，他冲进房门把我抱起，原地转了好几圈，他和我说他中举了。他才十九岁，这样年轻就成了举人。我用帕子拭着他头上的汗水，看着他像孩子一样高兴。

嘉庆十六年，他中了进士。那时的他已无当日的幼稚，但笑意仍不住地流露。他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他是我的一切。

三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我有了他的孩子。他很高兴，经常会靠着我微隆的肚子，静静地听。他说：“谢谢你，卿卿。”他是闲不住的，一有时间就编写《云左山房文抄》和《云左山房诗抄》，这是他的心血。我们的儿子叫林汝舟，那张可爱的小脸儿十分惹人怜爱。

少穆很累，我知道。我又将为人母，他虽欢喜，但没有时间陪我。我不在意，他要有他的天地。几天后，我们的次子出世了。他告诉过我叫他秋柏，像柏树一样刚直不阿。可天不遂人愿，秋柏产下不足三日，药石无效早夭。我可怜的孩子，还没有好好看这个世界。我伤心之余仍打理家事，另一面希望可以瞒着他，让他专心工作——尽管最终瞒不住。

我们的女儿出世，他开怀地笑了。吻着我的额头，欢喜地逗弄着孩子，“叫尘潭，怎么样？”我靠在他的怀中，闭目微笑。

时光荏苒，我们的第二个女儿呱呱坠地，他觉得是很好的意兆，便唤她金鸾。随着孩子的相继出世，做官所得微薄的银两已入不敷出，他去学堂教书，卖书画，我也变卖首饰，做针线女工支撑这个家。日子虽苦，但我很幸福。

嘉庆二十一年，少穆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归隐避世，我支持他做的任何决定，抚着不平坦的小腹，颔首。

道光六年，我们的三女儿在船上问世。他叫她普晴，希望以后的日子都可以雨过天晴。回到家乡，家人们都极力游说，让他回朝，我深知他心有抱负，所以没有再劝说。他对我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与我乘船而归。他回到朝廷，做出了杰出成绩。

不像平凡夫妻一样，我们聚少离多，但少穆给了我很多的爱。受到皇帝重用，他很高兴，终于有机会一展他的才华，完成他夙梦夜寐的理想。

道光十七年，他前往广东禁烟，那是他的使命。当他拥着我离别时，我只在他耳畔说：“少穆，要回来。”他大胆上奏，不惜得罪权贵。他雷厉风行，颇受好评。他聪颖睿智，采用智慧的方法。他大胆，他公正，他好学，他整顿海防，积极备战。他的一切我都无悔支持，不仅是因为我爱他，更因为我信他。二女金鸾夭折。我瘫倒在地上，泪水打湿罗裙。

无奈，奸臣当道，流匪横行。少穆被冤枉，再次遭贬。他从未有过背叛这个国家的任何想法，他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无论有什么家仇大恨，他都不会违背他肩上的忠义及他振兴民族、振兴国家的决心。

道光帝因惊恐向英求和，丧权辱国。少穆被革职了。我不愿他这样伤心，抚着他的背告诉他一切会好的。他被充军伊犁，我不能和他同去。西安相别，我紧拥着他，仿佛一旦松开便会消失不见。他经常给我来信，说他在那里倡导水利，开辟屯田。他告诉我要严格地教导我们的孩子，说：“行止不端，读书无益。心高气傲，博学无道。”

少穆回来了，六十五岁了。他老了，累了，我也已不是如花年岁。我第一次对他说：“少穆，我们回家吧，儿女承欢，好吗？”他笑了，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在家的他耕田浇水，写字作画，不亦乐乎。少穆曾写过一副对联：“坐卧一楼间，因病得闲，如此散材天或怨;结交千载上，过时为学，庶几秉烛老犹明。”我知道他仍有许多不甘，仍爱着这个让他受尽创伤的国家。

道光三十年，王命皇诏，卷土重来。他再次受命，督理广西军务。他悄悄留下一纸书信于我枕塌。不料，匆匆一别已是最后一面。

站在他灵堂前，我不得不恨他。他明知自己身体不好为何要长途跋涉？我懂他。他为的是生养他的国家，他为的是他所爱的国家，他甘愿。

死后所给予的殊荣，我都不稀罕，我只愿他值得。

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写着：卿卿，有你不负此生。少穆，这一生谢谢你待我这样好，有你，此生足矣。

无论当时年少，还是如今垂暮，我都感谢上苍让我在最美的年华遇到你，没有辜负自己。没有任何眷恋了，我悲愤，泪水汹涌而出，击柱。

疼，我忍疼爬向那具棺木，不知何时，再无知觉。

（本文获第十三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三等奖）

文楠留言

本文以历史人物的视角来写，本身就很独特。以林则徐妻子的口吻写就，讲述的却是林则徐的故事。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说明作者对这段历史十分熟悉，也做了十分细致的准备工作，匠心独具。林则徐，开眼看世界第一人，虎门销烟让他名垂青史，他是朝廷重臣，国家股肱，但他的儿女之情却甚少人知。通过这篇文章，我们才发现，在生活中他也是这么一个柔情的人，他是一个体贴的丈夫，也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活生生的林则徐展现在我们面前。

表达技巧上，这篇文章简直算得上林则徐的一篇小传，但通过林则徐妻子的口吻，使得故事不再生硬，而洋溢着妻子对林则徐的爱，也因之更加动人。

开头先写林则徐之死，然后倒叙，颇具艺术感染力。深情厚谊，全在其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