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 无字的晚年
2015-06-10苏阳
苏阳
1983年,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受英若诚的邀请来到北京排演话剧《推销员之死》。作为彼时的戏剧届泰斗,曹禺也被英若诚拉去当陪客。虽是作陪,却没有一点务虚和客套。饭局未开始,曹禺便拿出好友黄永玉写的这封信,逐字逐句地念给他听,“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作为艺术家和作家的你,曾经是大海,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一股溪流。何时你才会在纸上再写出波澜壮阔的场面?1942年以来,你没有写过真的、美的、有意义的东西。我们的国家对你的才华做了什么?”
阿瑟·米勒听到如此尖锐、残酷的批评,感到十分震动。湛蓝色的眼球在白炽灯下变成冷冰而颤抖的鸽子灰。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嘴唇翕动了一下,又粘在干燥的牙上。
好在曹禺是得体的,他并没有定定地望着阿瑟·米勒,期待着他的回应。念完信后,他只是赞许地点点头,“实话!这是好朋友应当做的!千真万确!”
从世俗的角度而言,曹禺的晚年可谓五谷丰登:他的社会地位与物质条件使他过得相当安逸,他的才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承认。用当下最恰切的话来形容可谓“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然而,作为一个剧作家,曹禺内心却经受着一生中最强烈又绵延的痛苦,他再也写不出激荡人心的作品了,这无异于鸟儿被剪掉双翅,鱼儿被刮去磷片。
1942年,可以看做曹禺作品的一个分水岭。之前,他像张爱玲一样被誉为少年天才;之后,尽管他笔耕不辍,得奖连连,却始终没有写出超越前半生的杰作。文化学者针对这种现象甚至特意发明了一个新词:“曹禺现象”,用以指代文坛上那些迅速崛起却又无疾而终的作家。
曹禺的女儿万方说,她亲眼目睹了一个有才华的人,当他的灵魂被扭曲之后,他会有多么痛苦。她说:“痛苦大约像是一把钥匙,惟有这把钥匙能打开他的心灵之门。然而他并不去打开那扇门,他只是经常抚摸着这把钥匙,感受钥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曹禺22岁就写出了《雷雨》,之后写了《日出》《原野》等。到了1949年,他进入不惑之龄,本应迎来创作高峰。这时候,忽然来了巨大的转变,他意识到自己是需要改造的。 “你想表达的都是要不得的,是这个时代和人民不需要的,要遭到唾弃,你的思想,你的情感都需要改造。”
解放后,他真心相信这些规则,毕竟他经历过那个黑暗的旧社会。
曹禺本名万家宝,1910年出生于天津一个“封建官僚家庭”。在影响曹禺内在艺术世界生成的因素中,最具決定性的是来自家庭的情感力量,主要是他的父亲万德尊。万德尊曾就读于湖北武昌的两湖学院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后担任清朝天津直隶总督,又做过民国的官。清末民初的特殊时代使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绅或官僚,军阀混战时,他退隐归家,过着寓公生活,平日就是与一帮朋友赋诗,写大字,抽大烟。
“我不喜欢我的家……沉静得像座坟墓似的,十分可怕”,“我一想到我的父亲,就恨他,但是我又惦念他”,曹禺曾经这样形容儿时的家庭氛围。他出生三天后母亲去世,由继母带大,生活算是富足优越:家中两栋楼房,雇佣了司机保姆奶妈等一千下人。他的成长经历也算顺利,初中进入南开中学,毕业后报送进入南开大学,因为不喜欢政治科,转学到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但生性敏感忧郁,外加家庭苦闷氛围,奠定了他的阴郁风格。曹禺回忆父亲曾经问他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苦闷?曹禺答:我也不知道我会有那么多苦闷,可我的确是苦闷的啊。
《雷雨》剧中塑造最复杂的人物“周朴园”,有说是以曹禺父亲的周姓朋友为原型,但这个形象与曹禺的父亲也有相似: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一类人,曾经接受西洋教育,既是官僚又是资本家,最终又重新归于封建礼教。他们是中国1920年代至1930年代特殊时代下的产物。
在谈到写作意图时他说,《雷雨》是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的产物”。“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这“原始”的、“野蛮”的情绪,不仅仅要揭露现实,还有着“对宇宙间许多神秘事物的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他这样如实解释着:“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燠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性格的是蘩漪,是鲁大海,甚至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
现在,随便查找有关曹禺的资料,上面都会清晰地注明,曹禺是一个“左翼作家”。对于同时代的许多作家而言,许多人贴上“左翼”的标签不过是时事所迫,是时势造英雄。然而曹禺,是发自内心地拥护“左翼”。
凤子是20世纪20年代已经崭露头角的舞台剧女演员,她出演了中国话剧史上第一个《雷雨》中的四凤,第一个《日出》中的陈白露。凤子的外甥女姚珠珠说,通过戏剧,凤子结识了周恩来,她决定以剧场为战场,投身抗战和解放事业。凤子也与曹禺和老舍交情不浅。创作出《北京人》后,曹禺与“左翼”接近,一次在“国立剧校”校长余上沅家吃饭,一人问曹禺:“你怎么会喜欢共产党?”曹禺反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共产党?”
在田本相所著的《曹禺传》中记录了这个段子,总结说:“曹禺也免不了文人的清高,甚至还厌恶党派斗争,但在他的内心,他厌恶的是国民党,敬仰的是周恩来、徐特立那样的共产党人。他隐约地感到,是共产党真正在关心着他,那些年轻的共产党人在热爱着他、守护着他,使他在那暗夜中感到温暖和力量。”
万方曾经担任过《日出》电视脚本改编,进而分析,“从写于上世纪30年代的《日出》里,你就可以看出他当时作为一个热血青年,是真切地希望这个正在堕落的旧社会被彻底地摧毁。抗战期间与周恩来在重庆的见面,似乎让他改变了不少。他真心体认文艺创作要服务于某个更大的目标,尽管这个目标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1949年的开国大典,他居然是锣鼓秧歌队的一名指挥。缺乏条理、小脑不发达的曹禺竟然指挥着秧歌队,可见他对新社会充满了热忱。“文革”前,他意识到即使困惑,也应该试着调整自己去适应社会。他曾经接到过任务,让他写售货员,他跑到一个小店去给人家打酱油卖醋,体验生活,但这对他是力不从心的。领导还要让他写抗洪,无果。
“文革”期间,上面要求修改《雷雨》,他二话不说,自己动手加强了鲁大海这个角色,以突出他身上的“阶级性”。然而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曹禺依然不能保全自己。从风光的剧作大师变成北京人艺的看门人。那些年,家门口则被张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污名,除了必须被关牛棚,扫大街,小孩子还用石头砸他。他就吃安眠药,想忘了这些,昏睡。曹禺怀疑自己“是我全错了,我痛苦极了”。和所有被整的文人一样,他也想过死,他向妻子方端祈求,“你帮我死了吧!你用电电死我吧!”他宁愿羡慕街道上随意路过的人,一字不识的人,没有一点文化的人。“他们真幸福,他们仍然能过着人的生活,没有被夺去一切做人应有的自由和权利。”
文革被平反之后,曹禺写作一部戏,叫《明朗的天》,写协和医院的一群知识分子接受改造,但写完了,却只令他徒生疑窦,“我也是个‘未改造好的知识分子,那我怎么写别的知识分子改造好了,实在是捉摸不透”。翻案之作《王昭君》是周恩来派下的任务,用意在“歌颂我国的民族团结”。《胆剑篇》则是“集体创作”风行时,曹禺带着于是之、梅阡搞的。当时全国各个院团都在重写卧薪尝胆的故事,以落实中央的宣传政策,在“三年困难时期”里鼓动老百姓扎紧裤腰带。
这些新作在舞台上,均只是昙花一现。
万方说:“我爸爸不是一个斗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容易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及至曹禺的晚年,初出茅庐的青年导演王晓鹰在介绍人的引见下找到了北京医院,提出想要重排《雷雨》。这个年轻人有个大胆的设想,要把鲁大海这个角色拿掉。“我爸爸一听,马上说‘好呀。”
一句大快人心的“好呀”,多少实现了他未了却的夙愿——种自我否定的快感。晚年的曹禺想写一个主角是孙悟空的戏。孙悟空头戴紧箍咒,紧箍咒一念你就无法说真话,而且最后孙悟空被招安,封为“斗战胜佛”,慈眉善目地坐在那里,不再想原来的猴身。但直到曹禺去世,这个戏都没能写成。
“一种对灵魂的改造像是脑叶切除术,有时是极端的粗暴行动,还有就像输液,把一种恐惧的药液输入身体里。”万方的话剧《另一种毒药》的主人公正是从父亲曹禺身上幻化而来的。剧中人有过了不起的创作,后来创造力突然消失,但奇怪的是一顶闪光的帽子始终戴在他头上。在“文革”中,这顶帽子被揪下来,连同脑袋一起扔进了屎坑。不想“文革”结束后,帽子和头再次被按在了他的身体上。
他的知己黄永玉曾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为势位所误”。他曾是中戏副院长,又是人艺的院长;既是人大代表,又是文联副主席。最高峰值期,他一共兼任十五份职务。曹禺的第一志愿肯定不是仕途,然而每次接到会议的电话,他就来了精神。他无疑是矛盾的,就像他明明讨厌实用主义,却一度在命题作文的圈地里跟自己较着劲。
一方面是公职在身,另一方面,大家伙都围着他。有时,参加完宴会,回到家,他就把外套往沙发上一仍,闭目,人好像被抽空了似的。万方就站在旁边笑。他也明白万方的笑。他心里对这种生活方式是不满的,所以大半夜他吃安眠药,把万方叫到他屋子里,跟万方说他要跳窗子。
这种生活让他那么痛苦,可是他又被吸引。万方讲:“如果他真的可以开始写一个大东西并以他的水平来完成,他可能就会有力气来推开这种生活,但当他做不到的时候,他的存在又必须有价值,其他的事情就只好来充当这些价值,但那又不是他最初想要的。”曹禺后来住院,巴金还说:“家宝,你心里是有宝贝的,你应该把你心里的宝贝掏出来。”
好在曹禺能听得进朋友的意见。摘掉头衔、推掉约稿之后的曹禺曾在北京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呆了8年。这几乎是他一生中最舒适安逸的一段时间。他可以随意地读书、学习、写作。曹禺有很强的学习精神,他善于拥抱变化,并且深谙兼容并蓄之道。作为出生于上个世纪初的剧作家,曹禺和同时代的文人一样都有典型的两面性:既禀承儒家传统,又学习西洋艺术。他喜欢的作家是曹雪芹和关汉卿;看他的剧作,不管是《雷雨》,还是《北京人》,你都能感受到奥尼尔式的浓烈和契诃夫式的平淡。但是到了1942年,那个师承清晰,积累厚重,同时有着相当明晰和显著的现代性的曹禺不见了。一条断裂的峡谷赫然而突兀地横在那里。
在1949年后的创作中,曹禺笔下的剧中人不再有善恶互搏的复杂度,而把“是”“好”挂在嘴边,变得“高大全”起来。如果说这是奉命文学带来的弊端,那么关于《末代皇帝》的批评则让他彻底陷入虚妄。据曾经与他共同担任政协委员的一位舞蹈家回忆,政协会议上讨论尊龙主演的《末代皇帝》。曹禺对电影致以严厉的批评之词:过分同情溥仪,没有讲清楚封建王朝是如何没落,新中国又是怎样建立的,还不如官方版電视剧《末代皇帝》……坐在一旁的舞蹈家糊涂了:尊龙出演的溥仪不是个绝然的正面角色或负面角色,他是个可悲的人,他也值得同情,他手里攥着蛐蛐笼的样子,让人看到人性的复杂。这些不都是曹禺最擅长也曾经非常优秀地表达过的吗?年迈的曹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禺最后的日子里,始终没有离开过文学创作,自然主要是戏剧创作。老师手边一直有好几个本子,其中有活页本、小笔记本、学生用的横格本……里边的内容很丰富繁杂,有他的断想,有日记,有人物的对话,有写出的诗,更多的是他想写的剧本之提纲等。
有一次清早醒来,万方看到父亲满面是血,玻璃渣子插在头发里,样子骇人。因为夜里在药物的致幻作用下,他昏昏沉沉一头撞上书橱,自己却浑然不觉。
那段时间,曹禺的枕头边上常常放着《托尔斯泰评传》之类的书。他看起来很是认真,很有兴致。有时,他看着看着突然一撒手,大声说:“我就是惭愧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惭愧。”“我要写出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甘。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你知道吗?”可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又怏怏地自嘲,“就我,还想成托尔斯泰?”
曹禺晚年得了肾衰竭,没有什么力气。让人吃惊的是,如果北京人艺的同事来看他,他会忽然声如洪钟,谈笑风生,就像没病一样,只要他们一走,他又必须上床休息,累得没有一丝力气。他是真的喜欢戏剧。戏剧就是他的命根子。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写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