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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之后的存在

2015-06-10赵欣

北方文学·中旬 2015年7期
关键词:麦田里的守望者主题

赵欣

摘 要:作为一部内涵丰富风格独特的作品,美国作家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向研究者提供了多视角解读的可能。仅就主题而言,对理想主义的坚守, 对主流文化的反叛,作为“垮掉的一代”的虚无,是不同研究者所关注的不同重点,但是目前的研究并没有对这种互相矛盾的现象作出合理的解释。本文试图从小说主人公的存在境遇入手,在此基础上,来分析他复杂矛盾多变的心理特征,从而更加全面地认识这部小说在主题上的丰富性和深刻性。

关键词:《麦田里的守望者》;主题;精神解构;存在境遇;追求悖论

作为一名“遁世作家”,塞林格的经典作品《麦田守望者》讲述了一个少年的自我放逐之路。小说的主人公霍尔顿,因为四门功课不及格,“成功”地被潘西学校开除,从此,他开始流浪。从周五的一场橄榄球赛,一直到周日的归家,他没有经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无非是与形形色色的人的几句交谈一点接触。但就是这样情节并不复杂的小说,从它面世以来,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与争议。一方面,有人认为满嘴脏话的厌世者霍尔顿会对青少年造成不良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作为反主流的英雄而受到年轻人的膜拜。中国学界关于这部小说的解读,也呈现出看起来完全相反的两种论调。一些学者从成长小说的主题入手,注重霍尔顿与文学史上的其它成长者如维特的精神联系,认为他回归童年的理想是对纯洁的守护,将其看作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坚守者;而另有一些学者,从解构主义的视角或者文化研究的视角切入,认为这部小说是对传统成长主题、英雄主题、流浪主题的解构,体现出鲜明的后现代叙事特征。

终究是继承还是颠覆,是解构还是守望,我们该如何认识这部小说中潜藏的叙事悖论?笔者认为,在分析塞林格的解构主义叙事策略之前,在解读霍尔顿这个叙事者之前,应当意识到文本中所存在的“前解构”——商品经济的发展及其对传统社会模式的解构,这也是故事所发生的的整体时代背景。塞林格的叙事,霍尔顿的活动,都是发生在一个被解构了的社会基础之上。小说要展现的就是在这种社会基础上的生存境遇。

一、 商品经济的解构之力

一个社会的文化正在形成,商业是这种文化的灵魂。①

——尼采《悲剧的诞生》

《麦田里的守望者》以二战后的美国为背景,两次世界大战血洗了人们的精神信仰,而大战之后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呈现出一派繁荣之象。精神的贫乏与物质的爆炸同时影响了这一时期的社会景观。追求财富成为人们的普遍目标,在小说中,“汽车”便作为这种目标的符号象征而被霍尔顿深深地厌恶,而原本的精神中心,如教育、艺術、信仰都被动地又或是主动地改变了模样,来迎合商业这一新主流的要求。

(一)教育:在庸常中变成傀儡

教育曾经是最足以让美国的中产阶级感到骄傲的一件事情。中产阶级的特点之一就是受教育程度高,热爱知识,勤奋好学,头脑灵活,并因此而缔造了令人神往的“美国梦”。但是,潘西学校作为中产阶级学校的缩影,却展现出了教育的堕落。它标榜“把孩子栽培成优秀的、有脑子的年轻人”,但真实情况却与之大相径庭。用霍尔顿的话说,里面全是“假模假式”的“伪君子”,学习的目的不过是出人头地,将来能够开上凯迪拉克。作为商品世界链条中的一环,教育已经背弃了独立的思考与价值判断,不可遏制地沦为了商品经济的傀儡,充满了霍尔顿所厌恶的庸俗。

校长是庸俗的,他不是没有头脑,只是他的头脑全都用在了如何巧妙地向家长讨好上,他不是一个充满智慧的教育者,而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教师是庸俗的,他们不过是把教学当作一项营生,像生产机械一样地,他们要求学生按着统一的标准应对学习和考试,课堂的最高标准是规范而不是有趣。而老斯宾塞就是这种僵死的教育体制的象征,衰老的身体,僵化的思维,在他们周边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腐朽的气息,但是却又在校长听课的课堂上,陡然地展现出热情和活力。

学生是庸俗的,他们泡妞、泡吧、搞各种小团体、寻找一切机会自我炫耀,如果实在没有可炫耀的,就会如阿克莱一样,神经质般地无所事事又无聊可笑地沦为一个小丑。至于学习,如果有一个描写作业,就只能描写一间房子,而不能是一只手套。他们完全丧失了想象力和创造性。即便追女孩子,也是用着同样的手段。对于斯特拉德莱塔来说,他甚至分不清女孩的名字,他只是把每一个女孩带到看起来很不错的车上,说着同样的言不由衷的俏皮话。

霍尔顿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学校,可它们都是一样的。他只能不断地逃离。

(二)艺术:在消费中变成消遣

罗丹在《法国大教堂》一书里曾经写道:“美如同空气,一文不费”。②可以想见,写下此言时,罗丹通过艺术所体会到了莫大的精神富足,而真正的艺术便是要把这种不费一文的精神富足传递给审美者,从而净化审美者的内心。但是,在商品经济所主导的消费时代,艺术不再拥有如此的自由与骄傲。艺术走下了殿堂,走向了市场。商业与大众合谋,艺术在消费中变成了一种消遣的方式。

DB,霍尔顿原本喜爱的哥哥,去好莱坞做了编剧。他不再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普通作家,他变得有钱,他开上了“美洲豹”,他的前女友认为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自己也为此沾沾自喜。但是霍尔顿说,他去当了婊子,因为他再也写不出那些动人的属于一个人内心的小说。电影作为商业文化,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对古典艺术的超越。大家追捧电影明星,谈论电影情节,羡慕时髦服装,人云亦云却又故作高明。

其它的艺术形式,如丁香夜总会里老欧尼华丽丽的钢琴演奏,维格酒吧法国姑娘充满挑逗的演唱、百老汇里伦特夫妇娴熟的表演,都不过是卖弄技巧哗众取宠的把戏。媚俗是它们共同的特点。

“没有一个时代,人们对艺术谈论得如此之多,而尊重得如此之少。”③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如是说。无论是生长在纽约懂戏剧的漂亮女孩萨丽,还是来自宾西法尼亚的愚蠢的丑姑娘,她们都可以谈论艺术。消费主义留下了艺术华丽的躯壳,而不需要也不在乎它的灵魂。也许这就是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引起轰动之后,却变得更加离群索居的原因。他仍然写作,却不愿出版,他不愿意自己的作品也变成了大众一边在酒吧喝着酒,和舞女调着情,一边侃侃而谈的谈资。艾里的棒球手套是一个隐喻,在塞林格看来,真正动人的艺术只能躲在远离世人关注的宁静之处。

(三)信仰:在仪式中失去灵魂

靠殡仪馆生意赚了大钱的奥森贝格是个基督徒,他在潘西学校资助一幢宿舍,是为了享受可以用自己命名的快乐,享受坐着凯迪拉克到学校学生夹道欢迎的“荣耀”,然后,在学校礼堂把粗俗当趣味,却又一本正经地告诫青少年应该相信耶稣基督......

宗教的本质是超越有限,追求无限,追求一种形而上的关怀。但是对于奥森贝格这类人来说,宗教不过是一个“幌子”,一块“遮羞布”,是在赚了黑心钱之后可以把自己洗白的工具。无论曾经做过什么,只要一谈起上帝,仿佛所有的罪过都可以被原谅。在这里,上帝作为西方人精神安慰和生命升华的终极寄托,在霍尔顿的眼中轰然倒塌。所以,霍尔顿说他从来不去教堂,他什么教也不信。他不仅漠视宗教信仰,更对基督教给予嘲讽。他明确地说,他不喜欢耶稣的十二门徒,在《圣经》中他最喜欢的是那个疯子。霍尔顿的言辞与举动看似离经叛道,但是,在“上帝已死”的社会里,用弥撒、祷告等仪式来维系宗教徒有其表的形式又还有多大意义?

在人类文明史上,教育、艺术、宗教,曾经抚慰了人类心灵、满足了人类精神需求、激发了人类美好品性;但是在消费时代,它们的内核已经被销蚀殆尽。这才是最根本的解构。物质解构了精神,而成为新的文化中心,成为人类活动的指挥棒。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疏离感。

“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这是塞林格对现代师生关系的总结;嘈杂的街道,滚滚的车流,忙于交谈的父母,被忽略的小男孩,这是塞林格对现代家庭关系作出的隐喻;一个又高又大带着打手的混蛋男生,一个又瘦又小从楼上跳下去的身影,这是现代社会弱肉强食的缩影......

荒原,是美国诗人艾略特描绘现代社会的一个绝妙意象。塞林格便通过霍尔顿的眼睛再现了这个“荒原”。下面,我们就来分析在一个被物质解构了的支离破碎的社会里 ,霍尔顿作为一个荒原人的生存境遇。

二、 霍尔顿:存在于荒原

“我要穿过一条街,我的脚才跨下混帐的街沿石,我的心里马上有一种感觉,好象我永远到不了街对面。我觉得自己会永远往下走、走、走,谁也再见不到我了。嘿,我真是吓坏了。你简直没法想象。我又浑身冒起汗来——我的衬衫和内衣都整个儿湿透了。接着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每次我要穿过一条街,我就假装跟我的弟弟艾里说话。我这样跟他说:‘艾里,别让我消失。艾里,别让我消失。艾里,别让我消失。劳驾啦,艾里。等到我走到街对面,发现自己并没消失,我就向他道谢。”

离开学校,在纽约游荡了一天两夜后,霍尔顿这个看似玩世不恭无所顾忌的少年终于明确地表白了他惶恐的内心:消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他担心会淹没在人群里,他害怕永远都走不到他理想的彼岸。他希望通过存在主义的“自我选择”来摆脱这种困境。但是,他在自我选择的同时,又不断地自我怀疑自我否定。

(一)境遇:没有剧痛的碰撞

萨特在他的剧作《紧闭》中,曾经表达过“他人就是地狱”这一经典的存在主义哲学观点。而这几乎就是霍尔顿个人生活的写照。生活中的一切都对他构成了障碍,他讨厌学校,讨厌同学,讨厌父母,讨厌数学物理地理历史以及除了写作之外的一切学科。他甚至讨厌那些喜欢说“祝你好运”的人,以及那些说“很高兴认识你”的人,以及在钢琴演奏中瞎鼓掌的人。所有他讨厌的这些构成了他的地狱。而最为荒谬的是,他所讨厌的一切似乎都不是什么黑暗势力,只是一群“不好不坏”的人而已。虽然思想处于世界的两极,但老朽的斯宾塞真的在关心他;萨丽不过是有些爱慕虚荣,而霍尔顿自己也清楚对于一个漂亮的姑娘來说,这是多么正常;那个想在浴室门上找到自己名字缩写的老校友也没有什么过错;甚至,斯特拉德莱塔,霍尔顿说自己也不恨他......

霍尔顿面对的“社会”最糟糕的地方,也许恰恰是它甚至不那么糟糕——这些不好不坏的人,以他们的不好不坏,使得霍尔顿厌世的情绪失去了合理性。他愤怒,他找茬,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所以他只能走在世界的边缘。不是别人太坏,而是他在斤斤计较喋喋不休。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自我的存在,而不是沦为这“不好不坏”的人群中的一员。

社会是正常的,无论是校长、教员、学生,还是舞女、妓女、无赖,所有的人都在既定的社会秩序中相安无事的生存,只有霍尔顿,是这个看似齐整有序的世界中不和谐的一环。被当做患有精神疾病的“异类”,体验着如入无物之阵的虚无感,正是现代精神危机的一个特点。他洒脱地告别潘西,寂静的夜里,他对着整幢宿舍楼大喊:“再见了,你们这些混蛋!”那一刻,他真的像一个英雄。可是,接下来,这个英雄就被黑暗中的花生皮绊了一跤。没有明确的敌人,没有可怕的对手,只是一堆毫不起眼的“花生皮”就让他的雄心壮志变得荒诞可笑。

(二)消解自我:没有自我的抵抗

失去自我是霍尔顿最为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他特别害怕别人问他是不是天主教徒,因为这样问的人甚至不关心他的名字,他不愿意让自己从属于任何一种既定的组织或是价值体系。可是,他又总是感觉到自己在消失。他抗拒着他看不顺眼的东西,却又不由自主地陷落。他所做的事情正是他所鄙夷的。他不愿意跟姑娘乱搞,可是,他又在小酒吧里跟庸俗的没有大脑的舞女调情,他甚至想找一个妓女度过孤单的夜;他知道萨丽不是他真正爱的姑娘,可他也会约这个虚荣的姑娘去一起去看他觉得无趣的日戏,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对着萨丽倾诉自己的理想;他把电影视为提都不愿意提的毒药,可是从周六到周一,他竟然看了两次电影,因为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不知该往哪里去,是霍尔顿经常面临的一个处境。周六的晚上,不知该往哪里去;到了纽约,不知该往哪里去;等待跟萨丽约会的时间里,不知该往哪里去...像霍尔顿这样的一个人,拥有可以支配的时间,可以支配的金钱,却不知应该在何处安放他的身心,这便是失去自我的一个表现。

因为失去自我,霍尔顿的抗拒经常显得软弱和矛盾。他讨厌斯特拉德莱塔,但又害怕他;他讨厌阿克莱,有时缺又依赖他;他喜欢红色的猎人帽,有时又不愿意把它戴起来;他同情跳楼的詹姆士·凯瑟尔,却又不敢靠近他;他想要擦掉菲比学校墙壁上的污言秽语,却又害怕会被别人误会...霍尔顿是反主流的,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反主流的英雄。他没有英雄的决心、胆量和舍我其谁的霸气...他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随波沉浮,只是他总是会在溺亡的最后一刻清醒,继而挣扎。他常常感到孤单和沮丧,因为他找不到生命的意义。

(三)消解意义:没有目标的追寻

纵然一直在咒骂,在抱怨,但是霍尔顿却总是在不经意中流露出他藏在心底的纯净世界。当他一个人在宿舍静静地看书的时候,当他隔着窗看着雪后的校园的时候,当他说他喜欢哈代的《还乡》的时候,当他真诚地面对两名修女的时候,当他担心被爸爸妈妈忽略的小男孩的时候,当他谈他明媚的西部梦想,说他要守望麦田的时候......他想要寻找一片宁静的土地。可是,如前文所言,在霍尔顿的时代,精神资源已经被物质所解构,他的梦想无处安放。甚至死亡,甚至墓地,也不能让他感到不受打扰的宁静。

对于霍尔顿来说,他没有高尚的事业可以为之奋斗,更不可能像英雄般的死去,这是他走不出的困境。他完成了对主流社会、主流文化的一次次否定,也封堵住了自己的一条条出路,他并没有建立一套新的标准,他没有好奇的眼睛,他不再探寻,也不再去尝试。除了他心中的“麦田”,他一无所有。可是,麦田,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小说的结尾,霍尔顿看似是在妹妹的干预下与家庭与社会“聚合”,事实上,是他自己的放弃,他一直都能清醒地意识到,麦田是他寻不着到不了的地方。他只能在坐旋转木马的菲比身上享受片刻的宁静......

三、小结

《麦田里的守望者》仍然是一部成长小说,只是,出现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霍尔顿不是两个世纪前的古典的维特,维特是坚定的,纵然他的爱情不顺,纵然他的世界里存在着伪君子,但是他没有怀疑自己的信念和理想,甚至不惜用死亡来守候。二十三岁的维特始终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彰显着启蒙时代清醒的意识探索的精神;而十六岁的霍尔顿身上却总是流露出暮年的沧桑,他比维特老成。进入二十世纪,人类社会已经走过了青年时期,物质社会已经消解了原有的价值体系,一切都在被重估。在这样大的社会转折中,回归、解构、寻找、虚无是并存的。塞林格便是通过霍尔顿两天的经历,展现了一个现代人复杂多变的内心,也折射出世界的矛盾和复杂。

注释:

①[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北京:三联书店,1986.217

②[美]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84

③[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北京:三联书店,1986.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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