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东:谈谈世界的美意
2015-06-09立冬
立冬
小镇青年的恨意
每个小镇青年心里都住着一种恨意吧。走出故乡的山重水复,世界大得令人惶恐,战胜这种强大自卑的唯一办法就是奋斗,直至成功。生于1977年的张向东是中国千万小镇青年中的一名。初次高考,他考了一个专科学校。复读,目标只有一个——北京大学。他考上了,但还是不满足,感觉整个世界都讨厌自己,觉得世界十分不公平,他要与世界决斗。1999年,大学毕业后不到半年,他就辞职创业,铆足了劲,目标很宏大,要做中国的比尔·盖茨。公司的名字叫“解决”,名片上写着“解决一切问题”。可想而知,失败是必然的。
2004年,张向东与大学室友创立久邦数码,首创中国手机免费互联网模式,70%的用户来自海外。他用跌跌撞撞、心力交瘁来形容创业之初,“每天都活在巨大的担心之中,公司一直处于生死边缘。”可是,无论是面子还是自尊心,已经不容许他再关门,路只剩下一条,那就是死磕。2007年,久邦数码一度陷入低潮,张向东极度焦虑,整个人被巨大的不安全感笼罩,他转嫁这种情绪的方式就是发火,不可控地发火。每次爆发之后,内心更加灰暗。
是的,张向东不快乐。看着下班路上,在车水马龙里艰难前行的骑自行车的人,那个被他努力抛弃的小镇记忆又不请自来了。听朋友说法国骑行路线风景不错,张向东临时起意,打算去法国骑行。2007年9月,他拖着塞着自行车的大包走出巴黎戴高乐机场。
最初,张向东极不适应,独自上路,没有了会议、邮件、财报,世界骤然寂静。他感到焦躁,无法忍受独行的孤独,那种与世界失联的消失感令他惶恐。而那惶恐似曾相识,一如当年,从小镇来到北京。各种各样的担心与不确定紧紧地抓着他:今天得骑多少公里,完不成怎么办?车坏了不会修该多惨?下雨了淋坏了怎么办?骑行20公里后,担心的都发生了:迷路、断链、下雨。暴雨里,见一名老猎人叼着烟斗检查猎枪,他问猎人为何雨天打猎,猎人反问:“晴天是好天气,雨天就不是吗?”张向东心里一震,把这话牢牢记住了。
继而就是迷路,野外偶遇令人生畏的壮汉,语言不通,对方干脆直接骑摩托车带他到了大路上。张向东乐了,原来迷路也没那么可怕嘛。
渐渐地,张向东松弛下来,除了早上必须“吃得跟骆驼似的”,他不再设定要求。只一路狂蹬,见到啥都高兴,都窃窃欢喜。那个愤怒的小镇青年,那个公司总裁,路遇野鸭奶牛,便朝它们嘎嘎嘎、咩咩咩地叫,学它们走路的样子,与它们同行。渐渐地,张向东发现自己的感官重新变得敏锐:暴雨后,雀鸟试探着怯怯地啼叫,雨滴穿透树叶、汇入小溪的声音……
原来,这世界也有一份欢乐为自己量身定做,只需一个人、一辆自行车就可以拥有。沿途的际遇似乎抚平了张向东内心里长久以来驻扎着的愤怒与不平衡。世界在他的眼里,终于回到了儿时的样子,没有比较,没有抱怨,只有单纯的美丽与快乐。
世界的美意
重回公司,张向东平和了许多,甚至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跟像曾经的他一样,心里住着暴怒狮子的愤青,谈谈这个世界的美意。工作繁忙,尤其是互联网行业,一进入21世纪便一直在提速,速生也速死,张向东依然像从前一样地没日没夜,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从一个险象走向另一个环生。
唯一不同的,是送给自己一个礼物——每年,他都来一次自行车上的长途跋涉。非洲骑行时,蓝色海洋令他迷醉,几欲纵身跃入;公路尽头遇到海明威式的、收集地图的怪人,沉默有趣,皱纹里写满故事;美国偶遇一个小镇狂欢,父母拿出夭折幼童的教育基金,在镇上办了场自行车大赛……他感激路上遭遇的所有,包括麻烦,训练自己“接受无常”。
从2007年到2013年,张向东从法国“欧洲最美骑行路线”开始,到2009年骑行青海湖,2010年骑行澳洲环海路线,2011年的南非,直到2013年5月,完成了阿根廷沿海路线,张向东完成了“骑行五大洲”的目标。他甚至完成了一本“有点内向”的书,把以前羞于示人的天真、软弱、面对壮美景色时的惊喜一一记录下来。大部分企业家愿意展示的,多是坚强、乐观的一面,张向东克服了暴露隐私的顾虑,在2013年底出版了《短暂飞行》一书。没有人能够始终在天上,可正是那为数不多的与世隔绝,才让人看破红尘爱红尘。还有另外一种感觉,他没说,承认自己的天真软弱是一件堪称幸福的事情。而从前的自己,想要的只是成功,但现在,他居然有几分幸福了。
归途如鸿
2013年11月,张向东终于迎来了事业登顶的那一刻——久邦在纽约上市。张向东根本没空睡觉,一天至少八个以上的会议。上市当天,刚啃了口面包,又得马上接受采访,只好把面包吐了。一直忙到晚上,敲了闭市钟,出门就瞧见时代广场上挂着自己的巨幅照片,一个路人瞧见他,立刻抬头看屏幕,惊喜地朝他尖叫:“啊!是你!”但张向东内心有一种巨大的虚无感,这一直期待的胜利一旦出现,那曾经设想的快乐居然根本没光临。他对自己的采访是:张向东,这是你最喜欢的事情吗?答案是“No”。
但庆祝总是要有的,公司的创始人都是多年的好友,回到北京,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搂着说:“比上市还高兴的,哥几个还是朋友。”欢庆过后,从不失眠的张向东连着好多天都睡不着,凌晨4点就爬起来,坐在黑暗的院子里发呆,把早起晨练的父亲吓了一大跳。此时的张向东去意已决,需要的,只是割舍的勇气,毕竟,久邦承载着他十年青春。
机缘来自于2014年5月的一个周六,他陪父亲去医院做检查。为了不麻烦公司的司机,父亲说:“你那么多自行车,咱爷俩一人骑一辆去吧。”于是,张向东在前面带路,父亲跟在后面。每个路口,张向东都回头看父亲是否安全地跟了上来。可是,他很快发现,每个路口,父亲都会下车,左闪右躲地推着车朝他赶。后来,他问骑了一辈子自行车的父亲:“怎么骑得那么慢,干嘛要下车?”父亲说:“你这自行车太贵了。”一句话,潮湿了张向东的眼睛。
儿时的记忆里,自行车与父亲不可分割。单位效益好时,每天傍晚,父亲的自行车上挂着各种好吃的,而从屋里跑出去,和哥哥争抢着去卸货是他们童年最幸福的时刻。那时候,父母吵架,每次吵后,看到父亲的自行车还停在院子里,张向东就会稳稳地放心,“爸爸还在,家还是完整的。”偶尔,一家人去县城走亲戚,他和哥哥分别坐在父母自行车的横梁上,歌声与笑声飞出那么远。冬天,父亲送他上学,要不时地停下来,用路边木枝敲掉车轮上厚厚的积雪。童年的他一直有一个隐秘的愿望,那就是父亲买新的自行车,那么旧的就属于他了。可一辆自行车就那样跟了父亲将近一辈子。以至于张向东后来有了一辆又一辆名贵、限量版的自行车,却全无童年时抚摸父亲的自行车时的那种期待。那一天,回望父亲,张向东忽然觉得自己所占有的自行车是如此虚幻,他对自行车的喜爱也如此肤浅。他决定为自行车做点事情。
就这样,无需深思熟虑,听从内心感性的召唤,张向东在2014年10月辞去了久邦总裁的职务,告别了这个市值10亿美元的上市公司,开始闭门造车——做自行车。公司的名字叫700bike,在一条胡同里,开始了一个手艺人的生涯——新公司不打卡,没有绩效考核,没规定新产品的上市时间。还有晴天假,天气一好,所有同事呼啦啦骑上车去玩。身边集聚了一大帮酷爱骑行的朋友。
张向东想做的,不是发烧友珍藏版的自行车,他想做“干净、舒服、绝不弄脏裤脚”的城市自行车,骑上去就像坐在老家书桌前的椅子,踩踏起来就像家乡雨夜的睡眠那样内心安稳,车身也干净得如同家里的碗筷。它就是生活原来的样子,年轻人骑了去上班,情侣们骑了去谈恋爱,父母骑了去买菜,孩子们骑了去上学。为此,他跟生产厂商谈技术改进,游说高管朋友在写字楼给自行车一个专门存放区,未来还打算跟地铁公司谈存车安全……
此番转身,是中年张向东与青年张向东的和解,亦是那个他曾经有几分痛恨的家乡最初给予他的给养。生活就应该简单快乐,所以,他要造的自行车就是生活的样子——简单、日常、有用、方便,还有快乐。而作为一个理工男,他一直努力克服自己身上的感性,可是,爱上了自行车,踏上人生的归途,他终于知道,感性也是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