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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被窝

2015-06-08郑小亮

三月三 2015年6期
关键词:陈三少爷被窝

郑小亮

清朝末年,黄州府广济县有个姓万的人家,户主叫万有财,十分富有。

万有财发财不发人,直到知天命之年,夫人才老蚌生珠。万有财老来得子,喜不自禁,给孩子取了个霸气的名字,叫万成龙。但叫人忧心的是,万成龙这孩子瓜未熟蒂已落,呱呱坠地时斤两不足,体质羸弱。

虽家底厚实,万有财却并未娇惯儿子,他高瞻远瞩,想到自己岁数大了,庞大的家业将来定会由亲子继承,若孩子不争气,无法独当一面,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在万成龙四岁那年,万有财便不顾孩子泪水涟涟,狠下心命他与母亲分开睡,慢慢培养他独立生活的能力。

正值隆冬,万成龙开始独睡一间房的那晚,万有财的夫人披着大棉袄起来查看了三次,到第四次的时候,被万有财发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还能长命百岁,护着他一生不成!”夫人又挨训又揪心,被骂得涕泪齐流。

第二天,万成龙哭哭啼啼地告诉母亲:“娘,夜里睡觉好冷,被子凉。”

孩子的哭诉传到了万有财耳朵里,其实他决心锻炼孩子并不是让孩子活受罪,大冷天进被窝的感受,他自己也深有体会,但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没几天麻烦来了,早饭刚过,万成龙的鼻涕便挂得老长,还不停地打喷嚏。一定是刚入睡时被子太凉,孩子体质弱禁受不住,染上风寒了。

伤风没什么大不了,可郎中开的药苦浸了胆,不管万有财怎么威逼,孩子就是不张嘴。最后万有财硬是狠下心来,捏住孩子的鼻子,才把药给灌了进去。

这下万有财的夫人不干了,母狮子般对着万有财咆哮,万有财心里也不好受,连连告饶,并拍胸说一定想个好办法,不叫孩子冻着。

这晚大雪纷飞,万有财一家上下正准备卧床,外面却响起了拍门的声音。开门一看,只见门外的雪地里,趴着一个人,正艰难地扬手砸门。

将人抬进屋一看模样,还是个小小少年郎,不知经历了什么,脸上好像还挂着微笑。万有财吩咐下人给这少年灌下一碗姜汤后,他的脸才由青转红,渐渐恢复了常色。

苏醒过来后,少年自称姓陈名三,跟父亲两人在邻县一个财主家打长工,因替财主收债时遭劫,没法向东家交代,便南辕北辙来到广济县,哪想到路上又冷又饿,实在支撑不住,才随手敲开了万府的门求救。

万有财也是个财主,陈三一说完,他很快便沉下脸来吩咐:“给他加一件旧棉袄,叫他赶紧回去,东家的钱哪能说丢就丢,得给东家一个交代!”

不料陈三双膝跪地,苦苦哀求:“求你们收留我吧,我不能再回去了,这笔钱恐怕我一辈子也还不上。若回去的话,我会被东家打死,爹也会受牵连;若不回去,东家就没法向我爹交代,爹还会有安身之地,等有机会,我会想办法给爹报平安的……”之后,陈三又补了一句:“只要收留我,叫我干什么都行,我的手脚利索得很!”

还不等万有财开口,一旁的夫人说话了:“都是娘生父母养的,老爷就留下他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话音未落,陈三便不失时机地抱住了夫人的大腿。万有财一看,火了:“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说罢欲言又止,万有财自有他的考虑,因这时万府还有下人在场,若他铁了心赶这个陈三走,外面冰天雪地的,可谓是不顾人的死活,下人们都是穷苦出身,势必寒心。

在陈三的苦苦哀求和夫人的帮腔造势下,万有财终于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安顿好陈三后,万有财便跟夫人进了睡房。看着万有财拉长着脸,夫人打趣道:“在我们跟前,陈三只不过是个孩子,老爷不是很喜欢孩子吗,今儿怎么这副模样?”

万有财瞪了她一眼,说:“若不是小儿生病,我有愧于你,我绝不会答应你收留这个陈三!”

万有财的样子好吓人,夫人愣了,问:“收留一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家也不缺那点吃喝,何况他也不会白吃白喝,我看这孩子机灵得很,说不定还是个好帮手。”万有财吁了口气,说:“就因为他是个孩子!虽说他涉世未深,城府尚浅,但小小年纪竟会有如此心机,不得不叫人侧目。”

夫人正糊涂着,万有财解释说:“这小子被抬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一般人不知道,挨冻之人脸上有笑意,便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若在风雪天里再呆个一时半刻,恐怕小命不保,这样的状态下,他都能拼着劲儿,选一个大户人家求救,说明他的韧劲不是一般的强。还有他的那番说辞,下一步棋看两步路,心机颇深。再有,他会察言观色,看到夫人有意收留,便赶紧转靠到夫人那边……夫人说说看,这些哪是一个少年郎所为,分明就是一个老江湖!”

夫人听得目瞪口呆,忙问道:“事已至此,该如何是好?”万有财没有接话,想了很久才神秘地一笑:“既来之则安之,明天我就安排活儿给他做……”

万有财说话算数,第二天一大早,便给陈三安排了活儿,但那活儿却叫人瞠目结舌:除了劈柴烧水等一些日常杂务,竟是给万家小少爷万成龙暖被窝!

说起暖被窝,还是万有财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万成龙身体羸弱,那就先把被窝暖和一下,等他睡下去时,里头暖烘烘的,这样就不容易着凉了。

三九的天,脱下棉衣棉裤钻进冰凉的被窝,身上刚一热乎便得钻出来,谁愿意啊!但陈三却很高兴,欣然领命。自从他为小少爷暖被窝后,一整个冬天,万成龙都没再染上风寒。

转眼,万成龙满六岁了。这年冬天异常冷,呵气成冰,陈三的手肿得像馒头,依旧每晚给万成龙暖被窝。有天晚上,陈三按时到万成龙房里,正准备给他暖被窝,却发现万成龙已经睡下了。

陈三正蹑手蹑脚往房外走,却听万成龙叫住了他:“陈三哥……”陈三回过头问:“少爷有何吩咐?”万成龙把头扬了起来,向他招手说:“陈三哥,被窝里很暖和,快点来睡觉吧!”陈三连连摇头,说:“那怎么行,我是个下人。”万成龙不依,不停地挥手要陈三过去:“别磨蹭了,快点来啊,陈三哥总给我暖被窝,今天我也给陈三哥暖一回被窝。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爹的,这是我俩的秘密……”听万成龙这么一说,陈三鼻子一酸,没有再推辞。那一晚,两人躲在被窝里有说有笑,非常开心。

就在这年,风云突变,枪炮林立,改朝换代。好在广济县所在之处不属通衢要道,并无军事价值,庆幸免了战火硝烟。

但原本清静的广济县却也因此变得乱哄哄,那会儿,就有人在广济县招兵买马,扯大旗拉队伍,开出吃喝无忧、军饷富足等种种叫人眼红心热、跃跃欲试的待遇。

万有财怕事,看到那些装备长枪短炮的军士在街道上晃悠,便觉得胆战心惊。后来干脆关闭了万家在广济县所有的商铺,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千叮万嘱万家上下,凡事低调,尤其是财莫外露,家人不许身着绫罗绸缎,下人只能穿破衣烂衫,总之,不能叫那些枪杆子看出任何端倪,以免他们觊觎万家的财产。

那天,正是陈三的十七岁生日。依万家往年的惯例,下人的生日得略有表示,赏点小钱。这等闲事,一般都由万有财的夫人打理。可这次陈三的生日,万有财却幽幽地说了一句:“免了吧,万家正在避祸,银钱只出不进,若那些吓人的枪杆子不走,弄不好还会坐吃山空……”

陈三很是失望,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转悠,一下子被招兵的广告吸引住了。见陈三瞪大了眼,招兵的人赶紧说了一句:“怎么样小伙子,来咱们队伍吧,瞧你,连身光溜衣裳都没有!”见陈三在犹豫,那人哈哈一笑,说:“怎么着,你怕了?有种就来,没种拉倒,等有朝一日咱们队伍占了地盘,荣华富贵的时候,你就搁一边流口水去吧!”

“好,我干!”陈三咬了咬牙,在一张名册上签了字摁了手印。人家还真不含糊,当场兑现给陈三一块黄澄澄的铜圆。

没多久,征兵结束,陈三也该随队伍走了。启程那天,陈三跟万家上下道了别。在万府这几年,陈三寄人篱下,处事谨慎,还算结人缘,众人都有些不舍,万家少爷万成龙更是哭哭啼啼,扯着陈三的衣角哀求:“陈三哥,你留下吧,我叫娘给你买大肘子吃……”这么一闹腾,万有财急忙把万成龙扯到一边,虎着脸说:“一边去,小孩子懂什么,这叫人各有志……”那一刻,陈三破天荒地剜了万有财一眼,冷冷地说了一句:“万老爷保重!”说罢,扭头就走……

时光匆匆,一晃又过去了很多年。万有财老了,彻底撒手将家业交给了儿子万成龙。叫万有财欣慰的是,万成龙果然争气,把家业越盘越大,成了广济县的首富。

已是民国,世道更乱。这年,广济县遭受了灭顶之灾,先是山匪横行,鸡飞狗跳,后来一支队伍把山匪打得落花流水,盘踞着整个广济县,再后来,又来了一队抢地盘的,枪炮一响,很快又打走了之前的那支军队。

万成龙早已关闭了自家的商铺,缩手缩脚以求自保,就在他担惊受怕的时候,一队军人砸开了万府的门。军靴咚咚直响,万成龙两眼发黑,看都不敢看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求情。

只听一声大笑:“哈哈,少爷不认识我了?”万成龙抬头一看,领头那个腰挂军刀的军人正紧紧盯住他。一听这人喊少爷,万成龙赶紧回忆,无奈这么多年,万府来来往往的过客太多,实在想不起是谁。

“我是陈三哥啊,还记得不?”那人扶起万成龙,猛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万成龙打了个激灵,他终于记起有这么个人,还记得爹老嘀咕他的坏话,说此人将来若不成大气候便成大祸害。

万成龙哆哆嗦嗦不知该怎么回话,陈三却自顾自地在万府转了一圈,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万家还是没怎么变啊。”说罢他招呼手下:“来来,弟兄们都来看看,这就是我当年劈柴火的地方,我一手老茧,都是劈柴火捏斧子弄出来的。还有这里,看看这个老家伙,当年就是他不肯收留我……”说到此,陈三扬手指向躺在太师椅上的万有财。

“把他带走!”陈三一声令下,很快便齐整整地过来几个人,把万有财连同太师椅一起抬了起来,不由分说架起便走。看着这队荷枪实弹的人马,万成龙有心无胆,不敢去护住爹。

陈三离开的时候,回过头冲着万成龙一笑,说:“少爷,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今晚我在寒舍备下薄酒,届时还请少爷光临。”

过去家里有大事发生,全由顶梁柱扛肩,女性只能回避,直到陈三远去,万成龙的母亲才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了。只听她一声长叹,说:“老爷果然没有看错,好在当年我开口收留此人,兴许多少会留个念想,否则事情毫无回旋余地。”万成龙心里急,他赶紧插话:“娘,依您之见,我该如何救爹?”万老夫人沉稳地说道:“唉,此事无法预测,但万不可惹怒陈三,今晚你得去赴这鸿门宴,走一步看一步吧。”

万成龙冷静下来一想,陈三请他叙旧是假,把爹带去做人质是真,目的肯定是为了要军饷。天色一黑,他便赶了一辆马车,装上半麻袋现大洋,赶去陈府探口风。

装钱的麻袋卸下来的时候哗啦作响,万成龙挤出笑脸,小心翼翼地对陈三说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望长官笑纳……”陈三眉头一皱,好像很不高兴地说:“少爷这是干什么,你又不欠我的钱,来,赶紧上座。”这个宴席好大架势,偌大的方桌摆满了鸡鸭鱼肉,主、客却只有区区两人——陈三和万成龙。

万成龙如坐针毡,屋里除了他俩,还有一排背对着他们守卫的士兵。陈三边吃边喝边劝酒,酒兴正高,万成龙才斗胆问了一句:“长官,我爹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您看?”陈三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抹抹嘴笑道:“放心放心,我只是请老爷来做做客。来,我们继续喝酒。”

就这样,两人喝了半宿的酒,陈三却矢口不提如何处置万有财。万成龙无奈,只好打道回府,爹生死未卜,他完全没了主意,只好听天由命。

没想到第二天,陈三派人来传话了:“三天后,也就是腊月二十四下午,请少爷过府一趟。”万成龙一愣,这陈三葫芦里卖的啥药啊?

终于等到腊月二十四这天,万成龙备好了“薄礼”,如约而至。这天是小年,应邀到府的除了万成龙,还有不少军人和本地富商,陈府大摆酒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陈三一边挨桌敬酒,一边与在座的宾客“商议”来年征集军饷的计划,而万成龙因为担心爹,整晚心绪不宁。

酒宴结束,众多宾客都起身离席,准备告退,陈三突然喝道:“各位慢着!”场面一下子骤冷,鸦雀无声。只见陈三缓缓扭过头,对着万成龙说:“少爷,我还有笔账没跟万家算清楚……”

万成龙心惊肉跳,陈三又环视四周,朗声说道:“各位,多年前的腊月二十四这天,我流落到此地,幸得万府收留……不过万府的老爷却叫我为少爷暖了几年的被窝,此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随后,陈三诡异地一笑,很平静地说道:“来人啊,把万老爷请出来,我要让各位给我做个见证,请万老爷今晚为我暖被窝!”

万成龙暗叫不好,当即表示他身为儿子,可以替父亲帮陈三暖被窝。只听陈三不耐烦地一声暴喝:“够了,少爷,就此打住!这已经给足你面子了,好在如今万府不是你爹当家,否则我抄家抄定了。当年我落难的时候,就像一只落水狗,若不是少爷你真心待我,还为我暖被窝,我今儿对万老爷绝不是这般打发!当年我落难时,万老爷对夫人评价我的一番话,我起夜时不小心听得一清二楚,万老爷果然慧眼识人,知道我不是池中物。哈哈!”说罢,他头往左边一扭,这边坐的都是他手下,只听他缓缓说道:“各位弟兄都瞧见了吧,本司令是高风亮节、恩怨分明,跟着本司令打江山,亏不了你们!”左边顿时掌声一片。陈三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后,又把头往右边一扭,对那些想走不敢走的宾客说道:“你们也都瞧见了,我有恩必报,有债必讨……来年我手下弟兄们的吃喝拉撒,还得仰仗众位鼎力相助了,欠你们的这些账就先挂在我头上!”话音一落,立马响起一片迎合声:“司令言重了,言重了,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的……”

“那我也就不推辞了,各位请回吧,我不胜酒力,要卧床了。”说罢,陈三猛地一挥手,几个手下搀扶着颤巍巍的万有财去给陈三暖被窝,不少宾客忍俊不禁,发出吃吃笑声,万成龙却心如刀割,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唉,这是……什么世道啊!”

第二天,陈三便命人将万有财送回家了。万成龙一看到爹,马上长跪不起,连说自己不孝,让爹受辱了。不料,万有财颤巍巍起身,扶起儿子,叹道:“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陈三,我是错怪他了。”

原来,昨日,万有财被带到睡房后,才发现里面温暖如春,屋里炉火烧得很旺,而床上的被窝也是暖暖的。他正大惑不解之际,陈三推门而入,说:“老爷,我之前只是做戏给其他人看的,若非如此,怎么能在广济县树立威严、筹集军饷?我有今天,其实全靠老爷一家。夫人和少爷的仁义让我温暖,而老爷的一番‘鞭笞,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让我一路爬到了现在的位置……所以,我怎么会恩将仇报呢?”

(发稿编辑/黄素萍 插图/卢仲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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