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沉重的鹅

童树梅

“寻找最美教师”的大幕轰轰烈烈地拉开了，此事一经媒体报道，就如同沸油锅里溅进了冷水，全县城立即沸腾起来。

是啊，谁的记忆中没有一位难忘的老师呢？谁不愿借此机会，对敬爱的老师说一声谢谢？

随着时间的流逝，海选、复选、终选，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渐渐地，一位叫周成善的老教师人气越来越高。周老师一生桃李满天下不谈，更使人钦佩的是，他的品德白玉无瑕，堪称完美。

有人在论坛上满含深情地写道：“几十年来，在好多同行忙着办家教挣钱时，是谁把精力全放在正常教学上？在教师节、春节到来时，又是谁坚决不接受学生们的哪怕是一分钱的礼物？在谢师宴已成为社会普遍现象时，又是谁从来不出席？答案是：我们的周成善老师。”

此帖一出更引得好评如潮，周老师所教的历届学生、学生家长们、所有认识周老师的人纷纷跟帖，回忆起周老师崇高品德的点点滴滴。

网络是个言论自由的地方，向来鱼龙混杂，但令人惊讶的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对周老师提出质疑，仅这一点就充分证明周老师的人格有多么完美。

不久后，“最美教师”经多轮投票后，在千呼万唤声中终于出炉了，年近六旬的周成善老师以绝对高票无可置疑地当选了，这真叫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黄立平也曾是周老师的学生之一，他一直特别尊敬周老师，这次见周老师当选“最美教师”，不由得备感自豪和兴奋，同时生发出一个念头：召集他们那一届的所有同学，为周老师热热闹闹地庆贺一下。

说干就干，黄立平立即四下联络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艰苦地查找追索，当年全班四十二名同学竟然被黄立平一个不落地全找到了。

所有同学都对这个创意表示赞成，并且表示，到时候一定去。

这当中有一个同学回复得不算干脆，这令黄立平很是惊讶。

这个同学叫陈得龙，实际上当黄立平打电话给他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因为陈得龙情况有点特殊：陈得龙先前混得很不错，是一家机关的领导，曾经风光无限，谁知前些年被查出竟是个贪官，转眼间沦为阶下囚，后因认罪态度较好，归还赃款积极，并有其他立功行为，因此得到减刑，日前刚刚从牢里出来。

毫不留情地说，陈得龙是周老师，也是黄立平他们那一届同学的耻辱。

所以黄立平一开始打电话给陈得龙时就有点犹豫，但转念又一想：连政府都给他一个重生的机会，作为同学就更没有理由一棍子打死人家了。

经过左思右想，最终黄立平拨通了陈得龙的电话。

从陈得龙的声音听得出，当他突然接到黄立平的电话时，有些吃惊，还有些尴尬，甚至还有些感动。可当黄立平说出替周老师庆贺的提议后，陈得龙却有些迟疑了，吞吞吐吐地半天没表态。

黄立平急了，说：“得龙，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谁还会揪着不放呢？人生大不了再从头开始，再说周老师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这些做学生的难道不应该向他庆贺一下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电话那头陈得龙大声喘着气，可以想见他内心挣扎得十分厉害，过了好半天才哑着嗓子说：“好吧，立平，我一定去，我还真有些心里话要跟周老师说说。”

好不容易搞定了这头，黄立平立即兴奋地打电话向周老师汇报给他庆贺的事。周老师一听，语气严肃了起来，说：“立平，你应该知道的，我生平最反对这种铺张奢靡之风，所以，这样的庆祝会我不会参加的，非常抱歉。”

黄立平忙说：“周老师，我们就知道您会拒绝的，所以提前商量好了，一不花钱买礼物；二不到酒店大吃大喝；三不搞一切纪念形式，我们只是到您家聚一聚，向您当面庆贺一下，并向您说声谢谢。仅此而已，老师您不会连一杯清茶都舍不得吧？”

周老师一听无可奈何地笑了，说：“真真服了你们。行啊，我答应了。不过我再次声明：来我这里没有酒宴招待，只有清茶一杯！”

很快到了相约的日子，在周老师家里，当年的同学一个不少地到齐了，果然个个是两手空空。

人虽然很多，好在周老师家有个小院子，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大伙或站或坐，团团围着周老师，院子一角鲜花怒放香气四溢，熏得大伙的心都醉了。

在黄立平的提议下，同学们一起全体起立，向周老师深深地鞠躬致谢，并表达祝贺之情。

周老师笑得合不拢嘴，一边还礼一边说：“言过其实了！言过其实了。实际上我只是尽了一位教师的本分而已，‘最美教师这个称号我当之有愧啊。”

一位同学插进话来：“不，您当之无愧！还记得当年我贪玩导致成绩跟不上，老师您没有放弃我，晚上一次次到我家，耐心辅导我。天那么冷，我爸妈求您不要来了，可您还是来，有一次摔了一跤，把膝盖都跌破了。那时我就发下誓言，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一片心……”

他说不下去了。这时又有一位同学站起来神情激动地说：“那年我上课时突然肚子疼，是周老师您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几里外的医院跑，直跑得满头大汗，那重得不能再重的喘气声几十年了还在我耳边回响……”

说着说着，这位同学眼睛红了，在场的同学们眼睛也悄悄红了。黄立平正心潮起伏，一瞥间发现陈得龙神情淡淡的样子，顿时有些来气，心说你陈得龙人生有了污点，我们不仅没有嫌弃你，反而团结你，现在怎么着，还要继续跟全世界为敌啊！

于是黄立平对陈得龙大声说：“得龙，说起来你更应该感谢老师了。还记得当年你爸走得早，你家条件最不好，是周老师了解情况后跟学校领导要求减免了你全年的学杂费，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才知道，学校领导根本没有减免你的学杂费，是周老师自掏腰包为你垫了钱，他还不让别人知道……”

周老师听了正要阻止黄立平，却见陈得龙脸涨得通红，狠狠喘了几大口粗气，那样子好像在下天大的决心。终于他极度艰难地开了口：“这事吧，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的……可是恩归恩，怨归怨，周老师，前些年我之所以坐大牢，也是因为您！”

此言一出，院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全惊呆了，几个男同学再也忍不住，跳起身要抓住陈得龙打架，幸亏被女同学死死拦住。

黄立平气得浑身发抖，不顾一切地叫道：“陈得龙，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存心搅局是不是？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个做了贪官，我们没有怪你，你倒反怪上老师了。说！你说，今天不说清楚，就甭想出这个门！”

周老师摆摆手止住所有人，他的脸上也满是惊讶，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他走近陈得龙说：“得龙，老师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不要有顾虑。”

再看陈得龙，低着头可怕地喘着，可以看到他的脖子涨得紫红。他猛一抬头，粗声粗气地叫道：“周老师，我之所以有今天，虽不能说全是您的责任，但您曾亲手摧毁了您在我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导致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高尚的字眼——具体说，是因为一只鹅！”

黄立平他们全愣住了，周老师的脸上更是写满了纳闷，不由奇怪地问道：“一只鹅？什么鹅？对不起，我真的记不得了。”

陈得龙索性放开了，左右手用力握着愤愤地说：“那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我妈高兴坏了，都不知怎么办好，后来听会来事的人说，这时节应该买点东西感谢一下周老师，周老师的为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不会收的，但还是要表示一下。可怜我妈在一贫如洗的家里转啊转，转了老半天，可家里实在掏不出一分钱，直到最后想起家里有一只鹅，于是把那只鹅送给了您……”

黄立平大叫起来：“不就是一只鹅吗？亏你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陈得龙嘶声叫道：“可那是我家仅有的一样值钱的东西，是我一天天养大的，可以说是我从饭碗里省下来的粮食喂大的。要知道我们家有多少年没吃过肉了，可是就一只鹅竟然也给了周老师……”

周老师坐下，摇着头，口中喃喃说道：“可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

陈得龙擦了把眼泪，说：“您不在家，师母原先不肯收，但经不住我妈的一再苦劝，又怕推让声被人听到，就收下了……多年以后当我做了领导，生平第一次有人送钱给我时，我也曾犹豫过，可我突然之间想起了这件事，思想斗争了好一阵后，我就安慰自个说，反正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连周老师那样的人都收礼，我又怕什么？于是……然后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再看周老师，脸色突然变了，煞白得令人不敢直视，衰老瘦弱的身躯轻轻颤动起来。他痛苦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到县城开会去了，回来时你师母已经把鹅杀了。因为我一向对她要求严格，所以她没有隐瞒我，告诉我鹅是学生家长送的，再不杀鹅就死了。我还记得当时我说杀了就杀了，不就是一只鹅嘛，我回头还钱给人家就是了。可是，接下来，或许是事情太多，或许是我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就忘了，想不到……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院子内冰似的冷，人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忽见周老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陈得龙深鞠一躬：“得龙，对不起！”

不久，全县上下一片震惊：人人仰慕的周成善老师坚决辞谢了“最美教师”，这个对所有教师来说至高无上的荣誉称号。原因据他自个说——他不配！

在辞谢信的最后，周老师这样写道：原来一只鹅就可以毁掉一个学生的信念，一念之差就可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教师的责任真的重于泰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