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知识
2015-06-08于坚
于坚
吕德安是安静的画家。
与这个时代的普遍倾向背道而驰。在我看来,这个时代的艺术是腐败的,它的品格是一种经济品格,迷恋观念、商标、积极进取,夸张、喧嚣、枯燥、强势且唯利是图,对意识形态的隐喻成为拜金者的遮羞布。吕德安的作品像久违的秋天,灰色的、消极的、退隐,痕迹在任意的表面,涂抹、拉扯、覆盖、涂改,被时间的赤足践踏着;也是召唤,召唤那些先验者前来他的空白中聚合。
吕德安深谙西方现代主义,但是他想画出自己本性中的颜色、时间。这个时间从现在延展到八大山人的时代,从纽约的电梯间连接着福建省的海。他的某些灰也许来自马尾岛的黄昏,他在那里的小镇跟着父亲度过了童年。他的经历相当朴素,早年在福州工艺美术学校学习,画画、写诗。后来去了美国,在南方以北虚度岁月,写下了几首不朽之作,我多么喜欢他那些关于石头的诗。终于不得不去谋生,加入曼哈顿窘迫的街头速写行列,我记得他如何拖着绑在脏兮兮的小型行李拖车上的画架,羞愧地走进地铁。灰的厚度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一个忧郁者,并非多愁善感,也没有抑郁症,他热爱生活,热爱它的败笔。上帝的材质使然。我曾看见他独自坐在法拉盛一间廉价公寓的公用厨房的窗前,望着对面墙壁上在暮色中逐渐加深的灰。另一次我们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回来,走进他公寓的老旧电梯,那电梯有个可以窥视楼层的小铁窗,像牢房一样宽大,早已丧失了新技术的派头,门关上后,我望着那些苔藓般的锈和某处斗殴留下的凹痕说,这也是你看过的。这并非要标榜某种现代主义的知识,而是,空间的转移令他获得了时间深度,如果眼光无处不在的话。八大山人为何不可以出现在纽约的电梯间里,这部老电梯是善意的,已经在时间中检验过,就像那些大地上的无德之物。吕德安的艺术精神来自他的中国家乡,他只是将水墨换成了油彩。他试图用油彩处理意境,他不仅仅止于形式的抽象,他的灰另有含义,只是我们不能从通常的主题来理解。只有时间会令你看到它。
因此,吕德安的作品在我们的时代不入流,呆在冷清的一角,如他山上的石头,因为耐看而必被忽略。我在他的画室看了很久。他也抽着烟,再一次看他的画,他的那些肚子有条纹的猫。这是一种寂静的知识,而只有穿越喧嚣的寂静才是寂静。是的,还可以再灰一点,但是怎么灰,这不是关乎刷子的厚薄,而关乎虚无的深度或者某种日蚀。
“风转向角落,如一场空空的膜拜。”(吕德安)
“这个诗人其实更想自己是一个画家。”
不,他是一位诗人。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