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无可名状的写作(作家读作家)
2015-06-08夏榆
夏榆
陈年还叫刘湘纤的时候,我见到过她几次。
在我的家乡大同矿区。印象中她还是个小孩儿,害羞,内向,话语不多。跟她一起玩的是一群喜欢文学的孩子,他们自发组织一个文学社,办着一份名叫《十里河》的油印杂志。在矿区,爱文学是异端的事情。那里的人多是以挖煤为生的劳动者,读书少,知道书本价值和意义的人也少。这是通常被热衷阶层划分者称为“底层”的社会存在。在那里能懂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的就更少。其时我开始严肃的文学写作,刘湘纤和她的小伙伴们偶尔来找我玩。
每次来时大家会喝酒聊天。我并不看好她们在写作上的前景,事实上一个人与写作的关系是命定的。所谓命定就是你要有天分,譬如别样的人生体验,独特的感知力,丰富的阅历和卓越的见识,还有就是手写的功夫,要写成需要经年累月的磨砺,有时候旷日持久地花费着时日,能不能成却是未知数。1996年我到北京,与刘湘纤们的往来也渐少,因为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需要应对,有各自的时光需要打理。偶尔会听到来自家乡的消息,这时出走潮也席卷了家乡,有才华的文学青年走出来,到京城发展,寻求和成就自己的梦想。我听说刘湘纤还在矿区,后来听说她恋爱和结婚,听说她还在写着,且写得越来越像样子。我有点诧异,遥远地注视她,在记忆中寻找那个内向的孩子的模样。但同时我也不觉得意外,知道她这样的人会跟写作有缘。内心有千般感受萦绕,不能畅快言说的时候就会诉诸文字。
后来就陆续看到刘湘纤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的小说和散文作品,这时刘湘纤易名为“陈年”,经过自我训练和自我磨砺,她踏上文学之旅。文学作品一篇篇地发表,她更紧地贴近写作,更近地贴近文学。她的文字风格大变,所关注人与事物脱离开过去的琐屑状态,显得更为开阔和深入。如同她为自己所取的名字呈示,她的作品表现出人生的复杂况味。
《人鱼》是我最近看到的她的作品。读着《人鱼》我多少有些意外,在她的笔下,人的生活逼真呈现,人的境况跃然纸上。我说人的生活和人的境况,是指那种真实存在的生活和真实存在的人的境况。在写作技术上,她的叙事清晰而描写准确。令我注意的是她对那种生活体察的心。我相信这种真实的生活之流就回旋在她的周围,陈年关注和书写的对象是被身份论者们划分为“小人物”的一群,也是中国社会更底层的人群,她熟悉他们的喜悦和哀伤,熟悉他们的困顿和慰藉,事实上那也是她的喜悦和哀伤,是她的困顿和慰藉。
陈年的写作有别于知识分子的写作。我一直以为作家是作为文学知识分子来写作的,这不仅是指当下作家普遍具有的学院化背景,还指作家看人世的眼光和判断事物的尺度。有很多作家是聪敏而博学的,才华横溢,但也透出知识者看待社会和人事的某种居高临下感。这些流行作家的特质在陈年的写作中是看不见的。能看见的是她待人接物的诚实和谦卑,能看见的是她为文的真切和准确,以及她对“不幸者”的同情心。
据说很长时间里陈年处于“无业”状态,在家做家庭主妇。这种个人状态当然使她远离繁华和喧嚣,远离时尚和潮流,甚至也使她远离人群。一个天生的写作者在这样的状态中必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靠近自己,靠近内心,靠近个人境况,也靠近周遭的忧患和悲喜。
村上春树说:“我认为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但同时又相信能够通过孤独这一频道同他人沟通。我写小说的用意就在这里。”写作的行为被村上春树视为“挖洞”,他说:“人人都是孤独的,应该深深挖洞,只要一个劲往下挖,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联系在一起。”我想陈年在孤独和无名状态中的写作,最终是会通往人群,通往人群所在的社会。我说的“无名”跟声誉无关,它是指人之存在的“无可名状”之感。
后来知道陈年被推荐到鲁迅文学院学习,知道有文学业内的杂志开始约她的小说稿,知道她的小说作品入选各种选本。她的写作状态越来越像样。然而我以为,有一种倾向是需要写作者警惕的,就是在写作经过最初的黑暗状态之后,开始被外界关注。这时候外界开始有所期待和有所要求,写作在这时候逸出个人的需要。写作者的心力开始游移,会迎合某种势力。或许陈年是不必担心的,她的性情和境遇会让她始终面临内心压力。这压力是外部世界施加给她内心的,无论到什么时候这压迫感都不会松弛。只要这压迫感不松弛,她应该会写下去。这时候写作就是照临到黑暗隧道的光亮,所谓写作不可抗拒的天命即是如此。
我觉得有出息的写作者要确立自己的价值观,确立自己看待世界的方法论。内心有丰沛的激情和创造力,也要能够精神守恒,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事物,通达而不随波逐流。热爱写作又有天赋才能的人要看清所从事志业的定命,如卡佛所言:“每天写一点,不为所喜,不为所忧。”这当然需要写作者付出更多的努力。包括人生经验的积累,对世界的阅历和见识,都需要反复的锤炼和磨砺。对陈年也如是,写作边界的扩展和深入,思想能力的加强,这些都是未来影响写作质量的元素。自然,写作不是一事一时,它是经年累月的修习。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一个人能写作是因为他需要写作,而一个不能离弃写作的人总有能耐往前走。不停顿向前走也是写作者的宿命。也因此,写作的人要顺天承运。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