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宋瓷看中国传统审美观念创新
2015-06-07潘祖平
潘祖平 马 融
著名史学家陈寅恪曾言: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史学家邓广铭先生亦对赵松文化有过高誉盛赞,“两宋期内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1]。
一、宋瓷产生的时代背景
宋瓷是一个时代文化精神下的产物。史说“强唐弱宋”,宋代虽不如唐代国力昌盛,却由于其特殊的政治主张使它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政治最清明、经济最繁荣、科技最发达、文化最昌盛、艺术最辉煌、人民安居乐业的朝代,为宋瓷的产生奠定了文化与物质基础。
(一) “文德政治”为宋瓷的审美奠定了文化基础
一个朝代的治国理念决定了一个朝代的走向,也决定了一个朝代文化艺术与美学观念的走向。宋王朝的长治国策是以文治为核心,“文德政治”这一治国理念决定了“士大夫治天下的”的文官制度,士大夫享受着政治与生活上的极高待遇。王夫之《宋论》中提到:“宋太祖勒石,不杀士大夫”,传下“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的“誓牌”,用宗庙誓言这一古代最为庄重和固化的法律形式确定了尊重文士的主导思想。同时宋代京师设有国子监、太学、私学等,明理敬德、尊师重道蔚然成风。在如此开明的社会背景下,宋代的文化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明代学者宋濂谓:“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宋代是全面复兴儒学与首倡古文运动的代表朝代,唐宋散文八大家,宋人占六席。在文化诗歌分类及体裁创新上,与唐诗分庭抗礼的宋词只出现与普及,亦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象征,达到全盛,臻于颠峰。宋人书法艺术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宋人话本在文学史上开辟了新纪元。史学、方志学、金石学著作丰富,学者辈出。
(二)百业兴旺百工咸熙为宋瓷的兴盛奠定了物质基础
百业兴旺百工咸熙是促使宫廷及士文化和民间文化艺术大发展的物质基础,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促使人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与对审美需求的提升,不断升华的美学观念是建立在不断发展繁华的物质基础上的。
北宋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经济与文化教育最繁荣的时代。据历史学者统计,北宋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的国民生产总值大概为500亿美元,人均生产总值从450美元到600美元。人口从大观四年增至(公元1110年)1亿1275万。宋朝的农业、印刷业、造纸业、丝织业、制瓷业均有重大发展,航海业、造船业领先世界,海外贸易发达,与世界各地区50多个国家通商。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不抑商”的朝代,商业繁荣,首次出现了以商业为中心的大城市。北宋首府开封和南宋都城临安,城市人口均逾百万,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北宋开封已经有6400多家大中型工商业户,8千至9千家商贩。从《清明上河图》看北宋汴京一片繁荣,其中有木匠、银匠、铁匠、桶匠、陶匠、画匠等行业便有数十种,充分体现了宋代商业的发达。
二、宋瓷中国古典美学的经典呈现
宋朝官窑、民窑遍布全国,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哥、官、钧、汝、定五大名窑的贡瓷。在北方窑口中,还有庞大的磁州窑系、影响至远的耀州窑系、登封窑等。南方则有景德镇窑、龙泉窑、吉州窑、越窑、建窑、南宋哥窑,南宋官窑等。宋瓷不仅在瓷窑上数量众多,在工艺上也实现了历史性突破。它发现并应用铜红釉,出现了釉上红绿彩的效果。覆烧工艺得到推广,刻花与印花以及白地黑花等富有民间美术趣味的装饰技术被大量采用。民间趣味与文人审美在陶瓷上充分展现,两宋瓷窑盛况空前并呈现百花争艳的局面。宋瓷的发展是以制瓷业的发展为基础,以宋人的文化审美观念为先导的。历代赞誉宋瓷的高文宏议如韩潮苏海、闳中肆外。宋瓷作为宋文化的一朵绚丽的奇葩,为中国后来的文化与美学奠定了基调,借用《二十四诗品》来比拟宋瓷,其冲淡、高古、典雅、洗炼、自然、含蓄、飘逸七品为中国美学的经典之魂。
(一)冲淡
冲淡是经过浓郁艳丽浮燥后的一种选择,是审美观念经过相当长历史时期的徘徊后另一种高度的选择。宋瓷崇尚平淡天真。瓷求釉色之美,以单色釉著称。素瓷很少施加纹饰,以釉为饰,常见天青、粉青、米黄、油灰等,色调沉静淡雅,成为一时的最高准则,形成以欣赏青釉色调为主的审美观。汝窑的釉色莹润、如冰似玉、玄妙空矇。汝窑唯有的蝉翼纹隐约似雪泥鸿爪,釉下疏朗气泡随光变幻,时隐时现,似晨星闪烁。“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汝釉参玛瑙,恰似雨过天晴,云开雾散,澄清一片。有“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馨”之赞。(见图1)
图1 宋汝窑粉青莲花式碗
(二)高古
高古是美学审美与艺术鉴赏中的一种追求。宋瓷开创陈设器,有仿商周玉琮,仿青铜器的尊、鼎、炉、觚、彝等。造型款式集古礼器之大成,相对于清宫廷仿古器型制的丰简失当,纹饰雕馈满眼,画蛇添足与矫揉造作,则虽无周汉的太朴与雄浑,但保持了纯正的形制与高古气息。宋代朝野上下流行好古之风,促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艺术收藏与仿古高潮。社会发展到相当阶段,文化才会反顾,宋人好高古是历史的必然。(见图2)
图2 宋钧窑玫瑰紫釉出戟尊
(三)典雅
典雅是经历了蛮荒、原始、皇权、玄思、强力的美学历程后的选择,典雅体现的是优美。宋瓷风格简洁、纯净、优美、庄重、内涵深邃,含蓄隽永。体现出宋人“天人合一”、“与理为一”的思想,反映出宋文人玩赏瓷器的脱繁缛、崇朴素、贵品质、重意态,使宋瓷冷隽如学者高士、温润如大家闺秀,展现出高尚典雅的主要品质。(见图3)
图3 宋汝窑粉青胆瓶
(四)洗练
洗练是繁华删尽后的本色美,人们在创造美的过程中不断做加法,到了一定程度才发现做减法更重要。宋瓷典型器型如梅瓶,细颈,圆肩,秀躯,小口、收腹、敛足,比例修长,线条挺拔,重心向上,恰如楚楚有致、行礼如仪的美少女。又如玉壶春,其型可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梅瓶、玉壶春、斗笠碗成为宋代最典型的形制。其线条简约,到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极致,不多不少,不愠不火,恰到好处,体现了理学所倡导的洗练素雅之美。(见图4)
(五)自然
宋代钧瓷的“窑变”为一绝,“入窑一色,出窑万色,钧瓷无对,钧瓷无双”千变万化,玫瑰紫、海棠红、天青、月白红、蓝交相融汇,灿若云霞,宋人曾以“夕阳紫翠忽成岚”赞美之。在烧制过程中,釉料自然流淌形成线痕,被赞之为“蚯蚓走泥纹”。(见图5)
图4 宋刻划花大梅瓶
图5 宋天蓝釉玫瑰紫斑盘
官瓷釉面开大纹片,有鳝血、鱼籽黄、血黑、黑、白裂等色。口部露紫色胎骨;圈足露胎呈现铁褐色。古人称为“紫口铁足”。哥窑有大小不规则的裂纹,俗称“开片”或“文武片”。小纹片的纹呈金黄色,大纹片的纹呈铁黑色,故有“金丝铁线”之说。(见图6)
图6 北宋官窑尊
(六)含蓄
宋瓷似宋词,“……绿杨影里,海棠枝畔,红杏梢头。”惜春情绪,委婉抒发,辞淡情浓,寄情幽深,意不尽露,耐人寻味。宋瓷恰如宋词内敛沈静,风姿蕴藉,无论形色,均给欣赏者留有不尽意味与遐想的空间。(见图7)
图7 宋官窑青瓷葵花式小碗
(七)飘逸
品格超群脱俗谓之逸。宋瓷味之冲淡天真,形之洗练绰约,色之含蓄微妙,工之典雅雍容,饰之自然天成,质之高古旷世,构成品格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超群脱俗,仰俯无愧千古逸品。(见图8)
图8 月白釉玫瑰紫斑长颈
三、宋瓷中国美学审美观念的创新
宋瓷的产生,使中国古典美学的审美观念开始逐步创新,通过宋代文化的“形而上”,为中国艺术文化和审美观念留下了许多宝贵财富。
(一)宋瓷开创了单纯为美的观念
宋瓷崇尚平淡天真。素瓷少纹,以釉为饰,色调沉静淡雅,成为一时的最高准则,形成以欣赏青釉色调为主的审美观。宋瓷釉色追踪自然天成的风韵,鄙薄雕琢伪劣,把自然朴素之美提升为典范,从宋瓷开始形成了以单纯为美的观念。宋之前并非没有单纯的审美追求与意识,而是宋之前仅是一种原始的简单或纯朴,成为一种审美观念并有意识地追求单纯为美,形成于宋瓷的成熟出世之后。
(二)宋瓷开创了缺陷为美的意趣
提起“缺陷美”人们就会想起残臂维纳斯,似乎“缺陷美”是西方美学的发明。其实早在宋瓷的烧制过程中就出现一些自然缺陷,却早被宋人赋予种种美称,因其自然天成,为文人所赏,多创制为案头陈设品。当时称颂这些肌理如:鱼子纹、蟹爪纹、百圾碎、牛毛纹、橘子纹、葡萄斑,釉中气泡被赞为“聚球攒珠”;宋代钧瓷的“窑变”宋人赞为“夕阳紫翠忽成岚”釉料自然流淌形成线痕,被赞之为“蚯蚓走泥纹”;官瓷口部露紫色胎骨,圈足露胎呈现铁褐色,赞为“紫口铁足”;哥窑有大小不规则的裂纹“开片”赞为“金丝铁线”;定窑釉下垂,赞为“泪痕纹”。从宋瓷开始发现了缺陷为美的意趣,可谓巧夺天工,化腐朽为神奇。
(三)宋瓷开创了气韵为美的理念
两宋新儒学的理学开创者朱熹道:“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2]朱熹的理学奠定了宋代的美学观念及理论基础。 “理”、“气”论是宋代理学的重要范畴。审美上崇尚“气韵”,讲求韵味,重视艺术作品中的空灵、含蓄、平淡及自然之美。“苏轼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反对矫揉造作和装饰雕琢,并把这一切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理高度。”[3]苏轼的审美取向影响了宋一代,当时的绘画追求以气韵为主。
对“韵”这一审美理念的升华是在宋代。在古代,以“韵”品评只在乐与诗词歌赋,晋人拓展到书法,唐拓展到绘画,后来成为女性美的品评标准,到宋代将“韵”提升为一切审美的标准。我们可见宋瓷的造型,“三道湾”无不婀娜极致、节律呼应,色调纯洁和谐、晶莹无华。宋瓷极品无不“韵”味十足,犹青春律动,成为一代美学风神。唐末司空图提出“韵外之致”一说主要是论诗,而迄宋提升“韵”为审美准则后,对后世审美影响极为深远,迄今京剧行当有“听戏听韵”之说,认为“韵味”是戏曲声乐最高的形式美与美学标准。这是自宋迄今一脉相承的审美观念。
(四)宋瓷开创了自我心象的意境
统率两宋思想学术的是两宋新儒学的理学,是继先秦百家、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之后崛起的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又一座高峰,是世界哲学思想的一次巨大飞越。汇经、玄、佛、老于一体,以孔孟儒学为主干,经300多年雕琢,形成了一个内容包罗万象、形式严密完整的理论体系,并使其逻辑化,心性化、抽象化和真理化。
宋代理学主张“静观”,以清朗、澄澈之心性、心境观照对象,北宋大家程颐曰:“万物静观皆自得”,认为“静”、“空”才会富于审美生机和审美活力。理学心态内敛,主张回归本体,以宅心为大,遂能包括万有带来审美发现。不寻求实有空间之大,而是获得自我心象之广。则对一方寸物,亦可观照到宇宙天地,看到无限意境。
北宋文学家苏轼指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并最先提出了审美境界说。审美的目光不再瞩目于外形与表象,而是开始专注于自我心象的意境——神存涵深。审美过程不再滞留在表象的眩华,而是沉潜于个中思理,重意略象、重神轻形。明代宋啬在《书法纶贯》中提及: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宋人“尚意”,就是注重个人情怀、意趣、意境,“尚意”是重主观、重个性、看重创造特定的各种艺术境界。
仔细深入地品味宋瓷,就会感悟到朱熹提出了“心与理一”、“气象平淡”为审美最高境界论的核心思想,就会真正感悟到宋瓷中的自我心象的意境——神存涵深。
(五)宋瓷开创了以古为美的崇古之风
宋瓷造型盛行仿三代鼎彝礼器。可以说,正是宋瓷开启了仿古风与仿古热,为前朝所无。这源于宋代经济繁荣、商贸兴隆,促使市民与世俗文化的发展趋向鼎盛。宋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拨收藏热与仿古热的滥觞,大量古器(尤其是青铜礼器类)的赝品从宋代开始出现,这与宋官窑器的仿古是互为表里、互向趋动的。同时,宋代开始重视研究史学,开创了“金石学”,所谓“集录金石,千古所无”(朱熹),欧阳修千卷《集古录》,赵明诚撰《金石录》,开启了后代“好古之风”及文人雅玩。“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欧阳修咏琴), “自爱贫家有古风”(程颢)[4]3,皆唯古为上。以至后世创作字画讲究:“无一笔无来由,无一笔无出处”。后世经明、清、民国所创作的绘画都署上“仿董源……”、“仿巨然……”、“仿大痴道人……”蔚然成风。清末民初画家好作“岁朝清供图”,画中皆三代鼎彝与高古宋瓷,可见,宋瓷所带来的审美影响力弥久益广。
当然,这也造成国人驱之不散的“怀旧”、“思古”情绪,使人性守旧因循、低调沉沦,使美学观念形成定势,孤芳自赏封闭禁锢。
(六)宋瓷开创了雅俗共赏的审美取向
唐中期,朱景玄于画品中提出了逸品,但位于神、妙、能三品之后。到了宋初,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将逸品列于三品之上,认为“画之逸格,最难其俦”、“得之自然,莫可楷模”[4]1,这一论点,逐渐成为宋代文人的审美共识。那么,“逸”究竟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学形态?是宋人所追求的“平淡天真”,是宋人寻觅的“清旷”、“萧条淡泊”,是宋人寄寓的“闲适”、 “严静趣远”,是宋人所热衷的“禅意”,还是苏轼所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总之是一个难以言传而可意会的境界。艺术开始追求天人合一、超众脱俗的品位——逸品。
可见,逸品应该是一种孤高的,不迎合大众与权威的,不世俗亦不奢华的,应该是只有达到一定文化修养与层次的小众欣赏,寄托文化情趣与超脱的境界。
许多文章谈及宋瓷主要是以两宋官窑瓷为论述依据与主题,而往往忽略了两宋民窑瓷的另一种完全不同取向的美学特征。两宋民窑瓷的鲜活、生动、率性、自然而实用的取向,与宋官窑瓷展示出截然不相向而行的美学特征,而且这种分野使后世民、官窑瓷的区别越益彰显,各自为径,形成两种不同的审美领域与审美文化取向。在其他文化艺术领域同样有这样的不同趋向。
宋瓷体现的主要是中国传统正宗的文人意趣,自宋瓷出现后,以“文人画”为代表的文人审美意识逐渐形成中国美学史上的一般潮流、一种流派、一种文化艺术创作的取向。这主要体现在以“逸”为主要美学特征的表现上。
“逸品”是两宋对后世艺术审美产生影响的重要遗产,自元、明、清迄今,逸品总是文化艺术中被奉为上品的追求,逸品不可能像其他文化类型般做大(如流行文化、大众文化等),但它总是高高在上,被人推崇。
这是宋瓷本身的高逸绝纶所带来的美的示范。在西方的文化艺术中,很难找到类似“逸品”的艺术类型与作品。“逸品”是宋文化传承迄今的一脉中华国粹,体现出东方文化艺术的一种特质。但同时导致文化审美的固步自封、洁身自好、自塑“象牙之塔”。
宋瓷打造了宋代的文化类型与文化精神,宋词和宋瓷中最能体味到宋人的文化脉搏。宋人鲜活的主体审美意识,具有一个时代的原创精神的美学观念,凝聚着当时文人学士的审美理想,通过制瓷技术工艺的长足进步,充分集中体现在别具情调、姿质非凡的宋瓷上。
宋人的审美理念达到了一个时代的颠峰,宋瓷,是在形而上的宋代文化和美学精神下产生的堪称美学经典的艺术作品,宋瓷呈现的是中国古典美学的经典,创新了中国艺术文化和审美观念,值得我们不断探索。
[1]张步洲,等.陈寅恪学术文化随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
[2]朱杰人,等.朱子全书外编[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163.
[4]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