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诗的顾沅读校本
2015-06-06居然
居然
东坡诗历代批注本,以乾隆踵息斋刊《苏文忠公诗合注》颇负盛名。辑注者冯应榴(1741-1801),字星实,别署踵息居士。浙江桐乡人。乾隆三十六年(1761)进士,官江西布政使,任山东乡试正考官,升内阁中书,累迁至鸿胪寺卿。辞官后,致力校勘古今典籍。以研读东坡诗者有年,并得宋、元旧本各集,遂考定南宋、元、明、清各家如王注、施注、查注等,“合而订之,删其复,正其误,期于旧注不无裨补”。辑者对旧注编年、人物、事件、地理、职官等作全面补正,举凡有关苏东坡之身世、诗文影响和贡献等资料,搜罗无遗。编成《苏文忠诗合注》五十卷、附录五卷,钱大昕称为兼有王、施、查三家注长的集大成之作。冯注本面世即风行天下,成为学者乐于读阅之本。其中,道光年间收藏、出版大家顾沅的读校踵息斋《苏文忠公诗合注》本,一直潜藏民间,近期始为笔者偶遇。
踵息斋《苏文忠公诗合注》顾沅读校本,存三册(卷二十二至卷三十二),其上朱笔累累,批语殆遍。卷二十二至卷二十五141则,卷二十六至二十九115则,卷三十至三十二计108则。或只言片语,或至数百言不等。至于各卷行间尚有大量墨评,或频施圈点,不及——计之。行书小楷,率性而书,而极少有改乙之字,尤可见胸有成竹,一气挥洒。此三册卷帙仅约为全书五之一,批语如是浩繁,全集数量则可以概见。较之前贤王、施、查,之后王文诰、赵克宜各家,足与之颉颃。各册首页朱文“顾沅读校”,为专施校读典籍之印。册内数则评语之下,复加钤“湘舟”肖形印,或示自赏?又往往于批语下加单圈或双圈。参据批语,视其墨迹,可以确定为道光年间顾沅藏本,批语出湘舟之笔无疑。因此,在东坡诗各家注已知者之外,“顾批”本得以发现。
顾沅(1799-1851),字澧兰,别号湘舟,江苏长洲(今苏州)人。“艺海楼”蓄金石书籍极富,颇多秘本佳刻,为江南首屈一指,旧志称“顾沅图书之富,甲于东南”,有“收藏旧籍及金石文家甲于三吴”之评。据近人杨仲羲记述,“艺海楼”所藏旧籍不及《四库》者600余种,而《四库》未及者达2000余种。咸丰十年(1860),顾沅藏书散出,多为丁日昌所得,《持静斋书目》著录大半为“艺海楼”旧藏。顾湘舟又为出版大家,尤重乡土文献,辑刻《赐砚堂丛书》四集,皆清人名流著述,收书近百。《吴郡文编》录散见历代志乘、碑刻之吴地重要文献,卷帙浩繁。又有《乾坤正气诗集》、《吴郡名贤图传赞》、《古圣贤传略》、《娄东文略》、《昆山志》、《沧浪亭志》、《焦山志》等等。诗文集有《听漏吟》、《游山小草》、《然松书屋诗钞》。顾沅于东坡极为敬慕。道光二十年(1840),在“甫桥西街”建“辟疆小筑”,颇具“城市山林之致”。园中景致最胜处“思无邪斋”,地势高旷,湖石壁立,乔木干云,名花环绕,前有“苏文忠公祠”,置“苏亭”、“苏轩”、“啸轩”、“雪浪轩”等景观。顾沅辑《苏亭小志》、《苏祠小志》,录历代题咏之作。读校东坡诗如此用心,若非敬爱之深,又何能用力之勤?
顾批内容极为广泛,涉及诗法、文辞、文字校勘、版本以及东坡诗真伪考辨等方面。所论不止于深入细致,且多异于前人之见解,确是论诗知人者。
有关诗法、意境优劣之评,为顾批分量最重的内容,可知对其诗的欣赏:
《初秋寄子由》诗:“音节似香山桐花诗,但收敛谨严耳。王摩诘寄祖三诗,亦此格,而气体各别。”
评《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句:“实是名句,云在和靖暗香疏影一联上,故无愧色。”
《初入庐山三首》:“随意口占,无甚出色”。
《和李太白》“非东坡不敢和太白,妙于各出手眼,绝不规橅”。
《次韵叶致远见赠》“此格创自义山,殊非雅音。”
《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第一首“一片神行,化尽刻画之迹”。第二首批“此首蛇足”。
《送表弟程六知楚州》:“潆洄起处作结,章法完密。”
评《和王胜之三首》之一“隐然自负,风调殊佳”。二首“此首便敷衍”。三首“此首更凑泊”。逐一评来,湘舟先生笔墨情调,宛然有致。
《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莲蓬勃勃气如涌出,真兴到之作。”评《赠王寂》诗“偶作妩媚,亦自宜人”。
《寿星院寒碧轩》“浑成洒脱。前六句有杜意,后二句是本色。
评《东坡》“雨洗东坡月色清”句“风致不凡”。
论《次韵钱合人病起》“杯中蛇去未应哀”为“此句上下自不贯”。
评《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旧游似梦徒能说,逐客如僧岂有家”二句“三、四自好”。
《次韵张琬》“新落霜余两岸隆”句,湘舟批语:“隆字腐甚,此等不是不通,只是不佳。如近代莲洋山人用‘柳花作‘柳葩,二字何尝非花,然是底语。”笔者按:莲洋山人为清人吴雯号,著有《莲洋集》。
评《赠杜介》“我梦游天台,横空石桥小”句,“为文造情,凭空布局,善于掉弄笔锋”。
《次韵徐积》“杀鸡未肯邀季路,裹饭先须问子来”,“起二句东坡习径,不必效之”。
评《元佑元年二月八日朝退独在起居院读<汉书儒林传>,感申公故事,作小诗一绝》,“借题抒意,东坡此时已有不安其位之势矣。”
《虢国夫人夜游图》诗“收得淡宕,妙于不粘唐事,弥觉千古一辙之慨。直以庄语作收,而说来唱叹有神。此为诗人之言,异乎道学之史论。”
《书林次中所得李伯时归去来阳关二图后》:“二诗皆有风韵,入之《渔洋集》中殆不可别,乃知东坡非不能为此种,特不以此为安生立命处耳。”
《次韵黄鲁直效进士作二首》:“此格非东坡所长,故二诗皆不佳。迩来选长律者必录之,震于名耳。”
评《送邓宗古还乡》“索拉成篇,殊勉强少味。”
《参寥上人初得智果院会者十六人分韵赋诗轼得心字》“涨水返旧壑,飞云思故岑”,“二句全袭左司,而意则迥别”。
评《寄蔡子华》“风调殊佳”。
卷二十九之末总评全卷诗:“此卷多冗杂潦倒之作,始知木天玉署之中,征逐交游,扰人清思不少,虽以东坡之才,亦不能于酒食场中吐烟霞语也。”
诗作遣词用语及引事典是否得当,也是顾批留意之处:
评《记梦》诗“太似偈颂,便无诗味”。
评《虾蟆》“皤腹空自胀”,“胀字唐薛能诗尝用之,然终非佳字。如瞪目字唐人尝屡用,究是近俚,不可训也。”
《用旧韵送鲁元翰知洺州》:“语颇杂沓,句亦多未坚老。”
《次韵朱光庭初夏》“前四句语不贯,牵于韵脚耳。”
评《次韵子由送陈侗知陕州》“谁能如铁牛,横身负黄河”句“以铁牛拟人,未免不伦。”
《哭王子立儿子迨韵三首》“老眼欲枯萎”句“眼枯字本杜诗,萎字却是凑韵。有泪故可言枯,非花字得曰萎。”
《豆粥》诗“牵光武、石崇二事强生意义,支缀成篇,殊无真实本领。”
顾批涉及文字校勘,既有版本之间文字之取舍,又以传藏东坡手迹证刻本文字之例:
《谢曹子方惠新茶》“题必有讹,与诗不应。”
《至真州再和二首》“公诗便堪唱为付”冯本有注“一作赋”。顾沅批注:“余见东坡手书绢本,作‘付字”。
《次韵子由送家退翁知怀安军》“退翁守清约”四句,查注本以“宋刻本无退翁以下四句”加注。顾批“四句不可少,宋刻本不必字字可凭。”
《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查注“宋刻本作‘疑”。冯应榴案“七集本亦作‘疑”。又有王注、翁方纲各注。顾沅加注:“《庄子》“用志不分,乃疑于神,本作‘疑字。相沿讹为‘凝神。宋本胜今本多矣。”
东坡诗存疑之作,顾批所论亦多有理据:
《参寥惠杨梅》:“此真恶札。摭一时打浑之语而编集中,东坡之受累深矣。”
《用定国韵赠二十侄震》“此非东坡诗,续补者误采耳。”
《半山亭》:“不似东坡笔墨,何也?”
《送范德孺》“渐觉东风料峭寒”一首“太落送人窠臼,此真一首可赠遍天下人者。”又称“前已有诗送德孺矣,施注不载,恐是他人之作误入。笔墨凡近,不类东坡。”
辨疑作三首《题李伯时渊明东篱图》、《次韵黄鲁直书伯时画王摩诘》、《和王晋卿题李伯时画马》:“三诗非惟不似东坡诗,并不似能诗者所为。殆后来书画贾人伪作伯时之画,因伪作东坡之诗。编遗诗者不能辨而误收耳。观三诗皆题伯时画,而拙陋如出一辙,其为一手所伪无疑也。”又于《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赤头》题“此亦不佳,然是东坡笔墨,益知前三诗之伪。”前人注只记施本原无,出于后之续编本,而未及是否东坡之作。顾沅为收藏大家,悉知伪托诗以证画之法。所说值得重视,自不待言。
《秋晚客兴》冯应榴案:“此诗见至元《嘉禾志》,乃沈括作也。”顾批:“细审之,实不相似,只似晚唐人语,然第四句自佳。”又批《秋兴三首》“此三首亦不似东坡笔墨。东坡不如此甜熟。”
《观湖二首》“二诗殊不称题,次首尤凡猥,亦不似东坡语”。
对苏诗各家评注,顾批亦有异说,心思缜密,不甘从于人后:
《送穆越州》“四朝耆旧冰霜后”有冯应榴注,顾沅批云:“生于真宗年问故曰‘四朝耆旧,不必定仕而后谓之耆旧也。《襄阳耆旧传》所载不皆仕宦。”
《次韵王震》“清篇带月来霜后”句,查注引陈鹄《耆旧续闻》谓“清篇”为东坡“制词”。顾批“清篇二句自指来诗,不指制词。闻道二句乃正指制词云云也。陈氏此说非是。”
评《赵令晏崔白大图幅径三丈》诗“起极雄伟。查初白谓谁能二句(“谁能鼓臂投三丈,人间刀尺不敢裁”)刻画近俚,亦防微杜渐之言。其实此二句不得以俚字加之。”
《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扁舟一棹归何处”查注:“《画继》扁舟作浩歌。慎按:《画继》云浩歌字雕本皆以为扁舟。其实画一舟子张颐鼓枻作浩歌之态,今作扁舟甚无谓也。”批语:“此不出扁舟字,则浩歌一曲茫然无着,不见定是鼓枻,此必后来改定,不得以墨迹驳之。”
《安州老人食蜜歌》:“纯是晚唐下调。查初白先生批本极赏之,殆非末学所知。”
清代诗学之盛,以辑注东坡诗可见一斑。《苏文忠诗合注》出版之后,踵事增华者有王文诰辑刻《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成丰初年赵克宜有《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其间学人诗家,朱墨披纷,蔚为东坡诗学之大观。顾沅批本则以潜藏无踪之故,似未见学者提及。今幸而出现,虽为残帙,然尝一脔肉而知—镬之味。因略述大概,期以引起东坡诗学研究者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