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绛盖碗里的一盏好茶
2015-06-05初国卿
初国卿
在浅绛彩瓷的各种器型里,我比较喜欢盖碗。这种浅绛瓷盖碗玲珑三件,小巧精致,杯与盖上的瓷画小品也简约生动,诗意横生。置于案上品茶赏器,给人以足够的玩味与惬意。这当是浅绛彩瓷实用与观赏两厢结合最为恰当的妙品,也是此种彩瓷风行七十年,艺术魅力至今不减的一个奥秘所在。
正是出于这一审美意趣,我才在早春时节访景德镇的时候,与数位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闲谈起当下景德镇大师级的作品,几乎都是观赏器,而极少实用器的现象。对于这一问题,他们说也认识到了。但也有人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国大师甚至省大师是陶瓷艺术中的精英,就应当追求高端艺术,创作观赏器;而实用器为大众消费,应是一般工匠所为。对于景德镇陶瓷界的这样一种倾向,我实不敢恭维。因为自古以来陶瓷艺术都是与实用性结合在一起的,如果非要人为将实用与观赏予以分野或割裂,这实在是陶瓷艺术的悲哀。这里不再赘述,我只是说明,陶瓷的观赏性与实用性并不矛盾,它们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且结合得越好,则生命力越强,盖碗就是典型。
盖碗在明末清初之时即开始使用,有的地方又称“盖盅”或“盖杯”。其实它和“盖盅”或“盖杯”是有区别的,“盖盅”为圆形,只有盅身和半圆形盅盖,没有托;“盖杯”则是有杯身和杯盖的普通茶杯,典型器如7501水点桃花盖杯。盖碗则是一种上有盖、下有托、中有碗的茶具。它是中国人经过长时间积累,创制出的一种既实用又具文化内涵的瓷质器型,在民间又称“三才碗”或“三才杯”,意即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暗含天地人和之意。一件小小的茶具寄寓了天地甚至宇宙之思,包含了古代哲人所谓“天盖之,地载之,人育之”的自然之道,由此可见中华文化的博大之境和精妙之思。
到了瓷器的浅绛时代,盖碗的制作与普及几乎达到一个高峰时期。在浅绛彩瓷流行的七十多年的时间里,景德镇的陶瓷艺人和文人瓷绘家制作了大量的盖碗以供应市场需求,这一点从现存的清末民初盖碗中即可印证。如在当今的市场和藏家手中,我们已很难看到清末民初时期的清花或粉彩盖碗,但却能见到浅绛彩瓷盖碗。像汪照黎的盖碗,我曾在沈阳的一家古玩店里一次就见到6只。盖碗在所有实用器中无疑是最容易打碎和难以保存的,三件一起,经常磕碰;品茶之间,端起放下,它的易碎率比瓶、罐、瓷板和文房具等要高得多。但尽管是这样,我们今天仍能不时见到,由此可见浅绛盖碗在当年的存世量。
但见到归见到,如果你想要淘得一件或一对浅绛名家的完整盖碗,也不是易事。记得2000年之后宁波的胡越竣先生曾以7000元在宁波古玩店淘到一对金品卿的墨彩梅花盖碗,两年后以10倍价易手,再两年后又想20倍买回却未能如愿。金品卿是这样,其他浅绛名家的盖碗作品也同样是一件难求。这多年,我藏浅绛彩瓷几百件,其中盖碗也还是不到10件,其中最可心的也只有汪友棠的一对,我称它为“松山滴翠图浅绛彩瓷盖碗”(图1)。
这对汪友棠山水盖碗完整周正,瓷质细密,釉色温润。碗上的金边有如新制,可见多少年来很少用过,说明盖碗的主人当年对其也是宝爱有加。盖碗的盖、碗和托均绘有典型的汪氏风格浅绛山水,数寸大小的画面上,山滴翠微,水漾碧波;茅亭远树,沙渚轻舟,很有些山渺水阔、尺幅千里的气韵。碗上有行书题款:“松排山面千重翠。丁未冬汪友堂作。”
盖上的题款是“云间山秀”,托上的题款为“山川挺秀”。这样的实用器,这样的盖碗,不论谁见了都颇有赏心悦目之审美效果,连连称赏,赞不绝口。
这对汪氏所绘盖碗,我于2002年在南昌初遇,当时要价2000元,犹豫之间,被人买走。后来其玲珑可爱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两年后我又托朋友展转询问,最后花了比当年高两倍的价钱买到手。十余年过去了,在我的书房里、画案上,我也只用其泡过一次茶,那是朋友从胡适的老家上庄归来,送了我一盒明前新茶“金山时雨”,说此茶采自胡适故居后面的山中,当年胡适最爱喝的家乡茶。喝这样的好茶,当然要用好茶具,什么茶具最好呢,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准风月谈》里的“喝茶”一篇。文中说:“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于是找出汪友棠的这对盖碗,夜晚窗下,和友人泡上“金山时雨”(图2)。不知是茶好,还是盖碗好,盖碗里的这盏绿茶果然滋味不同。朋友小心地端着盖碗托,一边轻啜新茶,一边欣赏碗上的山水画面说:“‘松排山面千重翠,那下一句正好说出了我们此时品茶的情形啊。”我知道朋友是在说唐代诗人白居易《春题湖上》中的颈联:“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当时正好有月色透过窗纱,照在我的书案上,洒在盖碗里。嫩绿的茶汤,溶溶的月光,端着碗托,以碗盖轻轻拂过,茶水与月光荡漾在一起,啜入口中,咽下的,一半是中唐西湖的月色,一半是胡适上庄的茶香。
这般品过“金山时雨”,方知鲁迅先生“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道理。形而上的审美不说,单说这盖碗喝茶的好处,就有多多。它沏茶之后,碗盖总是稍稍倾斜,留出月牙似的一条大缝,茶的清香就从月牙缝中丝丝微微地透出来;喝茶时不必揭盖,只需半张半合,茶叶既不入口,茶汤又可徐徐沁出,因其碗盖比碗口小,盖可入碗内,喝茶时碗盖也不至滑落;还有碗托,又免去烫手之虞;碗盖在碗内,若要茶汤浓些,可用碗盖在水面轻轻刮一刮,使整碗茶水上下翻转,轻刮则淡,重刮则浓,这种喝茶的动作情态,真是雅意婉约,其妙无比。以此盖碗饮茶,可谓淡泊休闲,过慢生活的最好方式。
从此,我喝茶开始用盖碗,但舍不得再用这对汪友棠,那只好用单只的马庆云,有冲线的俞子明和汪照黎,后配盖的喻春。马庆云的人物盖碗(图3),依然是他一贯的海派画家钱慧安一路的风格,人物形体上下小、中间大,脸型丰满,神态闲雅,一身福气。线描作细线鼠尾干笔,衣褶充满动势,背景柳丝亦用钉头法,倍显劲峭。俞子明的人物则依旧是历史故事题材,“投笔封侯”(图4),人物庄重,场面庄严。汪照黎的还是多用赭石与水红色,传统题材“乐在拈琴”,高士与童子的典型画面。喻春的则与以往瓷绘题材略有不同,为“桃花柳燕春归图”,盎然明快,题款“可以清心”(图5),正好是雨后春茶,燕子归来之时。
这几只浅绛彩瓷盖碗,在我的案上可以轮流值班,三两月换一只,陪我春夏喝绿茶,冲过金山时雨、开化龙顶、敬亭绿雪、信阳毛尖和洞庭碧螺;秋冬饮乌龙、红茶或是花茶,包过武夷名种、祁红、浮红和张一元、吴裕泰。用着这样的浅绛盖碗喝好茶,每一盏似乎都氤氲着徽州明月、昌江烟水的颜色与气息,每天都在马庆云、俞子明、汪照藜和喻春的关照下享受茶之美味。
盖碗的茶香,穿越七百年的悠悠时光,在《茶疏》《茶寮》,在《煮泉小品》《续茶经》的泛黄书页面里飘过,带着一分闲适,二分雅致,三分淡泊,滤过了十几代人的灵魂,并将这种优雅的喝茶方式传到西方,传遍全球,从而不仅让世界知道了中国,还知道了这种盖碗的质地叫china。而浅绛彩瓷盖碗,又以文人瓷画作为标志,更将这一茶器的实用性与观赏性做到了完美的结合,从而使每一盏好茶都能在这只盖碗里得到生命绽放和审美升华。
(责编:雨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