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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书邂逅之地

2015-06-04葛维樱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22期
关键词:方所书店空间

葛维樱

倾斜的巨柱仿如重庆无处不在的桥下梁柱森林,与高抵天花板的书架之间距离只容一人栖身。“被温暖感簇拥,很平静。”毛继鸿说。“方舟”、“殿堂”、“洞穴”等显得奇幻的定义被加注于这家主业卖书的混合空间,颠覆了中国独立书店的形象。

柱子本来是书店这种开放式空间最害怕的建筑结构,但这里“太喜欢柱子了”。视线一被挡住,一览无余的无趣直白消除。书架间与自然地势的斜坡和柱子,在几乎察觉不到时构建出当地地理的基本语言,小山重叠,也让实体书店的面积与室内空间平衡。

“方所”创立时恰逢2011年“光合作用书店”倒闭,这一标志性事件导致全国独立书店论坛的标题是遭遇“严寒”、“黄昏”。但这家新独立书店亏损两年后,已实现了收支平衡,去年到今年半年内,又在成都重庆最贵商业地段连开两家。到“方所”来做公益讲座的国际一线艺术家、作家等文化精英有数百人,全部对读者免费并拒绝一切商业活动。在不久前的2014年底全国统计中,书籍销售码洋达到了中国民营书店的第一位。

沉浸于书的世外

“洞穴”的想法贯穿了这家书店。沉入地下空间,没有任何自然光的摄入。还有点不好找,穿过一大堆奢侈品牌往负一楼去,游荡于人间烟火气的店铺之外,才会看到一个幽深的走廊。“不知道下一个拐角会有什么惊喜,我喜欢这种不确定性。”每个人都改了一贯的昂首阔步,带着一点疑惑,指示牌字体纤细地嵌在一个印章一个框里,若有似无地体现在侧面玻璃或墙体上。一旦进入书店空间豁然开朗却不眼花缭乱。“一个细节一旦放大,就有了味道和节奏,好像一个微距。”这里对于书和物品的所有视角,都是一种平视的“聚焦”,“柔和起来,温暖起来,你看书需要一个角度,角度可以被我们设计出来”。这是一个与书相遇的秘密。

一进店的人明显舒了口气。布袋和平底鞋成了这里的标配。没有任何显眼的书名刺激,但人能感觉到巨大的书的数量,眼睛时刻离不开书架。这几年中国的独立书店都会以咖啡或多样化的产品来赚取商业利润,以商养书。但把书店开在最贵地段、最贵奢侈品店旁,对于毛继鸿是个思考了很长时间的问题。早期他有一些批判性想法,当时国外大品牌进驻中国,尤其到二线城市去,给出了太优越的条件,占领了太好的商业地段。做第一个“方所”他就把福建土楼“围合”的感受搬进了书店里。“创造一个中国人熟悉的环境,能让人的流动在其中自然蔓延。”现在他更熟悉了书店的本来面目。让自在感和私密感可以并存,年轻人或站或坐地对着书,母亲和孩子一起坐在楼梯上看书。空间设计师又一山人是洞穴的顾问,他阐释如何利用地形的布局让读者瞬间穿越进入书的世界。“从建筑逻辑,到构建人与书的邂逅逻辑。我想制造一个可以相遇的地方,人与知识相遇,人与人相遇。”很多人把这样的新独立书店称为“书店奢侈品”,“为什么不?”毛继鸿早在十年前中国第一届奢侈品论坛上就否定了“奢侈”。“中国话里这是个贬义词。”与马可共同创办“例外”服饰已经19年,他们是上世纪90年代成长起来的一批艺术家,“和杨丽萍、朱哲琴、王磊很多南方的朋友一起玩,我们就专注做衣服”。他记得自己给还没出道的李艾撑着大毛衣,在大梅沙海边给“例外”拍照。“这么一个独立书店,为什么是从广州生长起来,此后到成都和重庆。”他有点宿命论,“算过命,回答是得从我家乡的南边开始。”毛继鸿觉得从生意的角度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越来越困难,“那时从美国平移过来的东西就可以成为生意,互联网更是如此”。他和马可在时尚产业里投入自己的中国式观点,倒也不急于求成。

书和衣服,是他幼年内心生发出来的。“有一种天生的强烈感受,对于知识、外部的世界。”毛继鸿出生于湖南平江,他说“我是贾樟柯那一类县城青年”,父亲曾经在新华书店工作,母亲是服装厂厂长。“我有阅读障碍,看书特别慢,但我喜欢。”前一段时间他回老家翻出一个12岁时用过的小本子,里面是自己写的拥有的书目,每本书价格、购买时间,谁何时借、何时还,还有自己画的专属书章,底部一个把西装领部设计成夹克的服装效果图。“副厂长是个有点瘸腿的上海老伯,特别会打板,我想让他给我做出来,那时候没有西装,他说没法做。”过了几年他突然发现满大街都是这个样子的衣服。

“我舅妈特别会讲故事,她家又住新华书店边上。”这是毛继鸿的启蒙式。当时全县就两套《书剑恩仇录》。书店一到货,他家和舅妈家就包揽了。为了多借给别人,他还把厚书拆成了三等份,自己用挂历和毛线做成线装本,即使先看结尾也有人想先借走。“比我大的孩子就在路上拦我想借书,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拥有宝贵的筹码。我被需求了。”他的小人书多达两三百本,被父亲以不务正业为名全部送给少年宫。“我照着小人书开始自己画画。”县城里没有艺术人文老师,但是有很多南下干部和部队出身的家庭。“高考一开始我住的县政府大院就开始了一种比较,这家考上三个大学生,那家考上五个,放假他们从全国各地带来新鲜的玩具,比如羽毛球、足球和飞盘,还带我出去写生、打篮球、游泳,使还在初中阶段的我简直对外面的世界向往至极。”

“野学派”,使他从小接受的信息全都是杂糅、碎片和无序的。“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得缕出一条线来,我特别杂,特别需要逻辑,知识对于我没有体系可言。”高中时靠电视机学习,“每周一次晚上有外国文艺这个节目,歌剧、杂耍、芭蕾舞、滑稽默剧、外国美术名画”。到长沙开始了类似如今艺术类高考的训练,考了四年才考上北京服装学院。“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完全被洗刷了所有的知识,到长沙我就觉得自己完全傻了,就觉得艺术上的各大神仙全来了,而长沙的同学已经很系统地看了尼采、叔本华,我只好硬着头皮闷着看。”在北服上大学又开始了设计、美术史方面的洗刷,他说:“到一个新地方,我的知识没有一次不是全面轰炸,推倒,重头排列、组合。”

身为县城青年,他训练出了对知识的渴望。“我不断打开一扇扇窗,就觉得什么都来了,越学越觉得乐趣特别大,我又读得慢,飞机上看一本书我就不行,我想的太多。”对于知识的敬畏心和谦卑态度也被设计在他对书店的构想里。他特别喜欢纸,但图书不是毛继鸿心里的“一个想要做的产业”,而是他内心认知的基础。“国外的每个书店之所以让人有感觉,是每个店都有主人自己的逻辑和气味,书店老板有他的思考。”和他做衣服的最高标准一样,书店应该“触动人的心”。

老槐树:公共空间的剧场式表达

“老槐树”是毛继鸿对他的书店的功能定位。“每个村口都有一棵老槐树,邻里之间闲了就去蹲下,有人过来交换信息,八卦也是信息。”中国村落里传统的公共空间,是老树、水井、祠堂,甚至在他居住的广州市区,“亚运会放烟火的桥下,四个家族围一个祠堂,婚宴祭祀祖先摆两三百桌”。另一种城市公共空间是广场,成都和重庆以其平坦命名“坝坝”,不少广场被多彩多姿的群体舞蹈占据。“城市人的仪式挪到五星级大酒店去了,这有点像我们去西方人的派对,始终没办法觉得自在。”一种观点认为现代的艺术馆、美术馆已经犹如世俗庙宇,承载了公共空间的功能。“我们不是没有公共空间,很多美术馆、艺廊从设计到投入到政府支持,无一不足,开幕的时候热热闹闹一阵喧嚣,三个月后就陷入冷落浪费。”

古希腊人的“Agora”(意为集会、市场)正是此作用。在一个类似Agora的书店里,用彩色玻璃、书架、立柱做墙,围合小小的空间,又彼此贯通。人如果不和地方产生关系,就无所依。但书店却又与纯精神建筑比如庙堂不同,纯精神需要让人惊叹、敬畏、沉思的建筑来承载,而一家理想的书店却是包容来者、开放思想的场所。“是你可以自己控制的满满的安全感。”读者可以与一个作者的灵魂私密交往,像树下的窃窃私语,“全在这里,很饱满”。散漫和无规矩是中国的习俗,自古以来我们就是一种“老槐树”式的沟通、哲学和生活方式。

作为一个书店老板,他希望公共空间让人有创造力的生活。“你带着自己的阅读认知基础,来到一个知识环境。读者自己来主宰,我只是给一个平台。”他觉得实用不应该是书店最大的目的。坦白说,很多人来书店不是来买书,而是来找书的。“书不是实用的,不是拿来用,知识和文化还有艺术,都不是教材。书能挖掘你内在的精彩,这才是本意。”负责这样专业而小众的人,是阅读在一个基本量以上的书店专员。完全与常见书店的畅销书策略反其道而行之,充溢了海量的大陆、港台人文社科类图书,以及海量的英文原版书。比如摄影类就有一个独立的大空间,那些沉甸甸的国内外画册品类极丰富。

一个独立书店的逻辑在哪?教堂、广场、礼堂、剧场都有严格的定义,相对地,综合混合的商业结构体充满了现代的手法。问题是,从来没有人认定书的世界必须怎么做。《哈利·波特》可以在葡萄牙的书店取景,海边的三联公益图书馆击中了每个人内心里的“孤独”二字,还得接受“走过沙滩的沙在店里怎么清理干净”这样的询问。“第三空间”是雷·奥登伯格曾经的定义:“在这些不受功利关系限制的空间里,人们的关系是自由平等的,没有职场的上下等级意识,也没有家庭里各种角色的束缚,可以把真正的自我释放出来。在生活节奏紧张、匿名性强的大城市里,这样的空间是人们在家庭和工作之外发展一些非功利性社会关系的理想场所。”

在知识以外,书店这样的公共空间,看重的是对人与人关系的需求。在一个能使人更专注的公共空间,尤其是在周围浮华的衬托之下,书店的温暖感不仅仅是通过图书价格和奢侈品价格的差异来呈现。“有一个可以专注的人,独特性就呈现出来。”之所以请到了众多创作者无条件到来,毛继鸿看到了“差异性”。“很多创作人、作家和艺术家,生活得很封闭、很单一。而越是浮在面上的人,他们彼此是没有需求的,但都越来越向往专注的人。”

我发现很多人一进这里表情、声音甚至走路姿态都会变化。书店里扭转、倾斜的大柱子,甬道似的结构和金属、玻璃材质,尺度和空间构建出的魔幻感觉很“剧场”。“这是我自己可以放大的想象。”毛继鸿非常认同,“我想给你一个表达。”成都5000平方米的方所令人震撼,但毛继鸿觉得它还只是个胚子而已,甚至保留了未来发展的“基坑”,“它还在长,每天都在长”。我觉得书店这种形式感有一个特定目的。鲍德里亚曾经说到消费社会的后果,是人们从丰盛的日常受到启发,同时将其当作神话来体验,又当作某种新型客观的集体行为方式来忍受。书店里的人像走入了洞穴之中,光线只够打量身边的人和眼前的书,不由自主安静了。

“剧场”是体验消费里特别的一个环节。“剧场放大了美好的世界,多维的氛围。”剧场式的讲座更像19世纪西方的文化形成方式,作家与读者们共同读诗都是常见画面,名家们趋之若鹜使之文化场域和文化资本更加强大。“经营者应该是一个导演。”毛继鸿觉得所有事情应该是导演想象中可以假设和预测的。平日流动的大多是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与光线、画框或钢笔形成自己的小世界。“所有剧组元素,演员、道具、灯光、美术都一起完成一个梦。导演的核心还是把自己的梦分享给他们,每个人又有自己的梦。这很有意思。”

与世俗反其道而行,这就是书店这个“第三空间”的共同“梦境”。“工作和生活以外还有个精神的去处。”在毛继鸿看来,每一家书店是有其固定气质和规矩的。

他被教育过:“有一次在巴黎蒙马特后面一个二手书店,小而拥挤,我没时间了,走出去在门口抽烟,助理在橱窗里,给我展开了一本图册,应该是老的《Vogue》,结果书店老板跑过来恶狠狠、特犟地说:‘你要看书就给我认真进来!我老老实实把烟灭了,进去毕恭毕敬地把书捧起来。”

消费主义时代的精神需求

尽管世俗社会苦于缺乏精神家园,现实正如《嗨,独立书店》中写道:“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独立书店都面临着一种或多种生存的危机,电子图书时代到来,纸质书消亡论、飞速发展的房产经济、书业本身的微薄盈利,这些都和独立书店的生存联系到了一起。现在全国仅存的独立书店大都是依靠一种经营者对书籍纯粹的热爱和理想主义精神维持着。”因为年轻读者的时髦色彩,与商业地产的合作,“方所”显得在强调热爱和理想主义的独立书店中有点另类。广州方所每个月扣除非图书类产品所得后收入150万元,这个速度远超毛继鸿的预计。有人用“方所确实是例外”来下标题,毛继鸿说成都方所的投资将近一个亿。“做衣服和做图书一样,都得相信人,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对温暖有感知。”毛继鸿说。

“仍然是好奇心在推动这个世界。”独立书店在商业空间里,得找到和周围以及读者的共生关系。“带动阅读。”他理解现在的商业空间一定程度上承载了公共空间的作用。书店之外走几分钟,就是当地格外激情昂扬的广场舞。“公共空间里只有这样的人的机械化链接。”我的体会是,二线城市包括大部分省会城市,省级和市级的好图书馆要不就是老旧系统,好书找不到,新书不更新,要不就是正面对向另一个巨大全新建筑物的搬迁,所有的书籍打包,几年内都不一定能整理好。书店更是教辅天下,除了买教材的就是卖教材的。文物挖出来供在博物馆里。生活中看不到文化因子。僵化的书世界没有能发挥人的创造力和灵性。一个以公共空间为目标的书店,一定有其引导性、互动性。

“我这另外有一把尺子。”他指的是知识产权和保护创作本身。即使当下大众被经济指标绑架,需要通过名牌、标签、数字来说明什么是贵什么是好,但成功理论依然在人文领域不能取胜。做服装设计时他常要求,最高级别是可以让别人惊叹、感动。所以全世界一线作家、艺术家、音乐家越来越频繁地到方所参加公益性讲座,毛继鸿觉得这把尺子很重要,站在业余、泡沫和“山寨”的反面。“我们建立一个平台,让文化精英和读者沟通。他们在国外的知识产权被保护得很完善,是懂得秩序的人。书店就是让文化得到本来应有的尊重。”

毛继鸿觉得,书店应该创造的最重要的就是角度。“观察人的角度,观察社会的角度,这是一个真的角度。”和任何所有的独立书店老板真实的烦恼一样,他一谈书籍极低的折扣和网络销售就冒火。我们采访的第二天作家冯唐要前往方所做《万物生长》发布会。“周围的书店知道冯唐要来,都立刻开始打折,读者买了便宜的书拿来签名。网络书店要通过点击率来自我证明。实体书店当然要走到网络畅销书的反方向里去。”毛继鸿安排购买书籍有方所小票的读者先签名。这个看似霸道的小动作就是他的秩序。“网络已经把实体书店挤得没地方了。”网络书商拥有最低价,最长货期,最晚回款,看似很多畅销书。实际上他的一个中间商,“应收账款一年300万,百分之七八十是方所给的。大部分网商买走的书既收不回钱,最后卖不掉还得退回”。

那些不太畅销的书呢?他在意的是创作者创作的价值。“社会缺乏保护知识产权的体系,‘山寨泛滥,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知识产权和固有的价值可以被保护。”偏门、专业、冷僻、小众的书和音乐等文化产品,爱的人如获至宝。比如一本1999年初版、印量仅为几千册的台湾版“大陆先锋诗集”《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这里就可以买到。“什么畅销写什么的作家越来越多了,网商的反作用力太厉害。”方所的书籍以及2000个品类的创意产品的售卖,是独立书店里的一个“回水系统”。“不回水怎么让研究者和创作人更深入?让那些用十年研究了一个冷课题,写了一本书只印了1000册的创作者们或者设计师去哪里呢?”

书店解决了毛继鸿的尺度问题。“做衣服是为了探讨人和衣服的紧密关系,后来尝试过生活馆,书店让我接地气,回到人和社会、城市、建筑、空间和物件的关系里。”在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精神需求显然已经具体到了精神消费的层面。“一套全新的、不完全按照西方审美标准做的产品,改变我们对生活的态度,包括我们生活的场景。”消解了现实中的负面冲突,也就欣赏了这些特别的符号,书店店员围裙上印着周梦蝶或余光中的诗,咖啡牌子上打着“:”,意味众生对话。

对创造力的保护是一家独立书店最重要的隐语。“起码维护一个全球认可的知识产权的良性循环。”一方面独立书店是追求绝对心灵平静智慧启迪的精神领域,另一方面要面对消费主义挑战,或者说能不能变成一种新的精神消费。图书以外,日本茶具、意大利专业笔记本和各种铅笔、文创用品都在默默诉说自己的故事。这些国内少见价格不菲,从全世界搜拢来的新鲜设计文具,让很多年轻人长久伫立和好奇。听一流的文化声音,看好的展览,买好用的设计,这些也是书店吸引读者来寻找新生活方式的场所。“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与其抱怨,不如把生生不息的创造力、价值体系和环境有序健康地运营起来。”热爱与理想主义一贯是独立书店最宝贵的支柱,此道本不应太艰难孤单。书店的名称就来自南梁昭明太子萧统的“定是常住,便成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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