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嗅着味道前行
2015-06-01单之蔷
单之蔷
不知谁造就了“味蕾”这个词,来指舌面上感受味道的一个个小器官。就字面引发的联想而言,“味蕾”比“嗅觉”要浪漫多了。欲开而未开的花称“蕾”,“味蕾”似乎暗示着人类的味觉世界,将绽放出令人惊艳的花朵。事实正是如此,这个“蕾”绽放时,我们看到的不是饮食之花,而是一朵事关人类历史的奇葩,它的每一片花瓣,竟写满了对人类文明历程的诠释。
人们都知道“丝绸之路”,但知道“香料之路”的人却很少。“香料之路”起点是盛产香料位于热带的东南亚,终点是欧洲。历史上这条路的重要性不亚于“丝绸之路”,但由于探索“海上香料之路”导致了地理大发现,而地理大发现的光环太明亮了,把“香料之路”的意义完全遮盖了。其实就历史的真实性而言,这有些“反客为主”,因为无论是哥伦布、达·伽马还是麦哲伦,这些早期的所谓地理大发现者,其实对地理发现毫无兴趣,地理大发现只是他们寻找香料和黄金时的副产品。
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想象那时香料的昂贵程度。1499年8月,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率领满载香料的船队从印度返回葡萄牙的里斯本,此行所获纯利润竟达航行费用的60倍。即使是1519年8月启航的麦哲伦那次悲惨的环球航行,历时3年零16天,出发时的275人,归来时仅剩31人,损失巨大,但原来5条船中仅剩的一条回到西班牙的船,由于装满了香料,出售后得到的钱,除偿还远航的全部费用外,竟还有多余。
在如此大的利润刺激下,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等一个又一个地上路了。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找到盛产香料的地方,开辟海上贸易航线。然而在寻找香料的过程中,他们意外地发现了美洲大陆及各大洋中一系列的岛屿,第一次证明了地球是圆的,逐步搞清了地表上的海陆轮廓,并由此引发了殖民、物种传播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掀开了一页又一页的历史新篇章。
由寻找香料为动机,为一夜暴富的梦想所推动的所谓地理大发现,一直被颂扬为西方对世界的贡献,被说成是西方人具有开拓意识的例证,也因此引发了中国人为什么没有参与地理大发现的讨论,甚至有人问: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为什么没有成为中国的两个省?有人将此归结为中国文化具有保守性和封闭性。然而事实是:这场由舌尖味蕾引发的地理大发现,对中国人来讲,既缺乏需求的动机,也没有推动的动力,中国人很早就解决了菜肴的味道问题。胡椒、肉桂、丁香、豆蔻、檀香这些西方人奉为珍宝的香料,在中国要么本土产,要么有替代品,而且东南亚出产香料的岛屿,距中国既近,又满布着中国移民,实在无需探索。所以中国人没有参与地理大发现的原因,与中国文化无关,无需指责;而西方人的地理大发现既非出于文化上的优势,也非科学探险,这与炼金术炼出化学,占星术占出了天文学很相似,亦无需自矜。
除了香料,对人类的历史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调味品,还有盐。人离不开盐,这也许是人类起源于海洋的一个证据。就像宇航员离开地球,进入太空,要穿特制的宇航服一样,宇航服是宇航员带在身上的地球环境。而人体中的盐则是人带在身上的大海环境,是大海作为人类遥远的故乡给人留下的印记。
我曾在澜沧江边一个叫“盐井”的地方,看到藏族姑娘下到一口深深的盐井里,把含盐的卤水背到岸边的盐田,阳光把卤水晒成了白花花的盐。也是在那里,我看到夕阳下一对夫妻赶着几匹驮盐的马,向远处的大山走去,他们说:“今天已经没人吃这种本地盐了。”他们要把盐卖给山那边的牧民喂牲畜。但我知道过去这里的盐,由浩浩荡荡的马帮向四面八方运送,养活着方圆几百公里的居民。
今天低廉的运输成本使得沿海地区的海盐大举进入了内地,而内地的井盐、岩盐、池盐、湖盐的产地在海盐的竞争下,呈现出一片凋零的景象,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古老的盐产地曾经是人类发展史上的明星。
我读过一本很精彩的书《羌族源流探索》——民国时期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任乃强先生的著作。这本书中,盐是核心概念,但书中的盐主要是指产自内地的各种盐。任先生有一个大胆的充满想象力的观点,他认为最早从中南半岛进入中国的古人类,是追逐着盐一步一步地迁移,最终布满中华大地的。而且任先生根据中国盐资源的位置分布,画出了古人类在中国的三条迁移路线:一条是嗜鱼的古人类沿中国东南沿海的迁徙路线;一条是喜杂食的古人类沿中国中部丘陵、岩洞移进的路线;还有一条是擅狩猎的古人类沿横断山北上的路线。在这三条路线上都能找到盐的分布。
任先生最关注的是第三条沿横断山北上的路线。沿着这条路线,古人类去到了青藏高原,并长期留驻在那里。为什么?因为盐。在青藏高原的羌塘和青海湖地区,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干涸的盐湖,周围又有青青的草地和成群的食草野兽,古人类怎能不喜欢那里。于是在那一带以若干盐湖为中心,很快形成了几个羌文化的核心区。这就是任先生眼中羌族的历史,一部追逐盐的历史。
在任先生那里,盐是理解历史的钥匙,许多纠缠不清的历史,一找到盐的产地就清晰了。伟大文明的产生,一定有食盐供应方便这一重要条件。山西河东地区是尧、舜、禹的故乡,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有解州盐池的存在;要理解古滇国、大理国、古蜀国、古巴国、古夜郎国等这些远离大海的内陆古文明的崛起和衰落,都不能忽略盐这个历史的催化剂。
过去我很难理解长江三峡中古人类的遗址为什么那么多?当看到大宁河边瀑布般流淌的盐泉时,我的疑问豁然而释了。西方人对香料的追求,导致了地理大发现;古代的中国人追逐着盐在大地上迁徙,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伟大的文明;我们没有篇幅谈另一个可以与香料和盐媲美的重要调味品——糖,但东方学家季羡林先生的杰作《糖史》,已翔实地叙述了糖在缔造人类文明中的作用。至此,难道我们不可以说:对味道的追求推进了历史,文明是嗅着味道前行的吗?
(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