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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贵的疆土

2015-06-01王晖

伊犁河 2015年2期
关键词:沈苇词典新疆

王晖

《新疆词典》(增订版)(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10月出版)是诗人沈苇的一部跨文体力作,历时十载而成。这本书丰富奇特的混成,对新疆不朽的记忆,不断发现和再发现过程中对地域的深度解读,均达到了无可比拟的精神高度,也因此《新疆词典》获美国《Ninth letter》杂志2013年度文学翻译奖。《新疆词典》让我们看到了一片庄重的疆土,其语言锻造的功夫,遣词造句的天赋,深厚的学养造就的出色表达,以及对世间万物美的洞察,几乎是难有人超越的。

《新疆词典》以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作为汉字首字母自然排序,对待文章一视同仁。无论是几百字的美文,还是上万言的书写,均自然灵活,此起彼伏地延伸到新疆的四面八方、千山万壑。阅读每走一步都有一种扎实独立的坚固性。一百一十一个篇章又是有机的,它们是一个个抒情的整体,醇厚的味道在阔大的时空里相互浸染,有内在的呼应和精神气质。一朵小花里也有一个天堂。一个词汇里坐落着一轮新月下的村庄,语言在这里演变为有着冷暖和疼痛的生命实体,它们是一粒粒种子,促使它们发芽的是写作的信仰和美德。

对于《新疆词典》,按照常规的归纳和语言分析,都是我力不从心的事情。语言的细腻和传神、典雅的古语词、去掉修饰的民间口语,诗行中神性的光,在此举例和转述,都是一种勉强和破坏。因为我时而看到表达的老练凝重,时而看到一种谐趣,有时读到的是他对细节惊人准确地描写,有时感到他的语言那么淘气,一派烂漫。

诗人有着阔大温情的目光,否则他如何应对这一片充满了偏见和误解的土地。他对于南北疆民间的百姓,有广泛和深入的认识。他带着对生活的理解与尊重不打扰地默默经过一个又一个僻远的村落,他的心里存储了许多异族的兄弟姐妹。而他们就像他远方的亲人,他没有成为狭隘的民族主义诗人,在阿曼尼莎的故乡,艾则木家害羞的姑娘写的歌词“鸟儿飞走了,花还在花里开花”被诗人惊喜地收藏了,艾则木的汉语水平,只勉强译得这一句。沈苇说“虽然只有这一句,就足够了。”“它更像阿曼尼莎的所闻所见、所思所想,在今天通过家乡的一位少女得到了迟到的表达。”

沈苇记录了乡下淳朴的农民,会让木头唱歌的民间艺人,四处流浪的阿希克、酒鬼,等等众生相,获悉的是他们的内在之光和良心的纯净。他对于生活的看法格外新颖,朴素真诚。面对贫薄的土地,不是居高临下感伤怜悯。他不想让这些成为廉价的文学装饰,他只想表达作为一个人,一个与他一样的人,在最荒凉的地方,有悲伤痛苦,也有天赐的浪漫与快乐。

莫扎特的爷爷做果酱赔了个血本无归,只好把无花果酱大缸埋到了戈壁滩上,文中写道:“饥饿的戈壁滩,至今没有消化掉莫扎特爷爷的二十七吨无花果酱。”莫扎特爷爷的痛,痛到了每个人心里。当遇到牙通古斯打工的买买提逊,诗人这样描述:“我看着这位六十岁的老美男子,想象着他耕耘过的一块块土地,想象着一个个爱过他的女人。他应该是一位懂得生活并以自己的方式享受过生活的人。”这样的表达多么默契,多么有尘世感。

《新疆词典》这部被誉为写出了亚洲腹地“精神地理”的著作,广泛涉猎了地理、历史、文学、哲学、宗教多个领域,从书斋到旷野,从日常经验到宗教般的情怀,从生到死这一类永恒问题的思索,都使这部作品熠熠生辉。诚如散文家蒋蓝所说:“《新疆词典》不但是一部诗性人文之书,也是关于新疆后现代叙事的山海经,更是一部凸显新疆的精神史。”

多种民族、多种信仰一同落在新疆这片土地上,沈苇以巨大的情感包容和渊博的见识,给出一幅朴素而意味深长的图景。《悬浮教堂》里,结尾是这样的:“在西域大地,在中亚天空,有太多的悬浮教堂,太多悬浮的传教士。他们没有自己的基石,在这块土地上逗留过、努力过,但扎不下根,然后像砂砾和云烟,随风无影无踪地消散了。”

然而,不消散的是那个显灵的、传奇的悬浮教堂的故事,那个治病救人的瑞典女传教士洛维萨·恩娃尔,在生命最后的二十二年,在库车河畔充满心酸的脚印,在白纸黑字间是那么醒目。然而,你看不到他对宗教的任何偏见。

历史会毫不留情地湮灭无数的生命个体,尊重生命的诗人不会忽略和遗忘掉那些草芥般微小的命运。一个异族妇女的低泣,土地爷的穷亲戚——土豆,失去孩子的绝望母驴,被三十只草蜱子咬死的野兔,谁说不能与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者阿曼尼莎,散发沙枣花香的香妃,散发着恒久光芒的《突厥语大词典》《福乐智慧》,散佚在旷野的石头经书,放在同一个天平?世间的万物,都是唯一的、无可复制的奇迹,它们常常低微得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颜色、没有立足之地。但在诗人沈苇的心目中它们却是至纯至善,不可亵渎的。他珍视着万丈红尘中被世俗蔑视的东西,像看护眼珠子一样守护着它们。

评论家陈晓明先生说得好:“沈苇作品中有一种平等的思想,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主人与奴隶、皇帝与平民……他是一个绝对平等主义者。生活在西北,面对苍茫的大地,面对时常发生的生生死死,在自然的、大地的生存空间,反倒容易滋生平等主义思想。他的‘凿空生活并不引向虚空和虚无,而是走向平等,平等的肯定性,使得沈苇抹平生活的差异具有自我面向他者的肯定性,而且还有他者向自我生成的肯定性。”(《“凿空”西部的神秘》,载《文艺争鸣》2012年第12期)《新疆词典》正体现了这种绝对的“平等主义思想”。

《新疆词典》是一部跨文体作品集,分行的诗歌只占零星的篇幅,但是诗歌的气息却遍布全书五百个页码。

阅读一下“葡萄”词条中《吐峪沟》这首诗吧: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这个被诗人称为“两个圣地的圣地”的吐峪沟,包含了多么微妙的生命体验,诗句何其本色,与大地同质,就像你亲眼看着它从尘土里生长出来的一样。可是它又那么幽远,宁静之中有着澄明地彻悟。这种带有哲学意味的思索,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死亡的悲剧性描述。他看到了其他人无法看到,或无力记录的东西。绕过了伤感的陷阱,节制了抒情,让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黑暗部分,在烈日下,在村民千百年不变的劳作中悄然弥合了。这首诗产生了奇特的语境,气息神秘高贵。

新疆,是诗人沈苇的第二故乡,他爱上了这片永恒的疆域。这片远离故乡令人纠结的土地,却呼应了他生命最深沉、最复杂的情感。尽管在《二道桥》开篇的诗歌中有这样的沉痛:“如今它是阴郁的禁忌/压在我心头的/永远的痛!”但新疆绝不会就成了绝望的荒原,更强大的影响已融入他的血液和灵魂。他热爱多维度的新疆。在新疆,作为一个汉族作家,沈苇选择了偏僻的行走路径,却获得了这个世界回赠给他的意外的相逢,他们邂逅于:新疆多种宗教的光芒里;古代圣贤的箴言和诗行里;给他喂过奶的西域的月光里;和田地乳的感应中;喀什民居“上苍的屋顶”上。恍如隔世的浩叹里多么情意深长。二道桥令人微醺的混血的人潮中,让诗人沈苇感到人的体温和血液也在相互交融,感到无名而庄重的力量,那就是:人、生命、礼赞!还有什么比“人、生命、礼赞”更让人振奋,更能激起一个人对世界的眷恋。这就是新疆,两千多万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生产生活,劳动恋爱,这片土地背负了太多的沧桑,在荒野中依然保持着缤纷的色彩。《艾德莱斯绸》结尾有一段话:“一种荒凉中的绚烂。世界总是这样,最强劲的想象、最炽热的情感、最艳丽的色彩,往往藏在世上最荒凉的地方。”

是啊,这个世界没有绝对荒芜的地方,只有荒芜的人生。

沈苇曾说,写作是爱的无限,万般辛苦却两手空空也值得。他将自己称为沙漠里“一滴水的西西弗斯”。倘若把《新疆词典》里他二十多年的行踪记录下来,在160万平方公里的漫游中,已织就了多么繁密而感人的行踪图。他像一个穿越了几个世纪的考古工作者,更像一个举着蜡烛的司事,跟随他的引领,就看到了荒凉之中生长着令人倾心的无限图案。他用写作照亮了新疆大地前世、今生许多宝贵的遗存。这片土地——它的圣贤、它的传说、它的民俗、它的景致、发出呐喊的小土豆、一小片古代的裂帛……都在寻找一位好的诗人。它们遇见了他,就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新疆词典》父亲般阔大而仁慈的怀抱里,再也不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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