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乌尔山上的鹰
2015-06-01梁晓阳
梁晓阳
明月告诉我,那黑褐色的鸟是一只鹰。那是一只已经注意到你来到它的领地的王者,它的嘎嘎叫声是向你宣示:这一片领地是非它莫属的。我笑了,这片领地也是我的运动场,因为我也热爱在这里游荡。后来的经历证明,我们是有缘分的两个不同种族者,我们都因为热爱这片领域而必须常常与对方打个照面。
开始我并不熟悉这里鹰的声音。有一回我在山腰歇息时,听到头顶上响起一种奇怪的咯咯声,便抬头,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上盘旋,在温凉的阳光下盘旋,在丝絮一样的白云下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哇,你看,我对明月说,那是一架B52轰炸机。明月说那就是草原上的鹰。山风呼啸,是刺骨的寒风。我望着鹰,感觉它飞翔的姿势会引人联想,看,在湛蓝的天空和棉絮般的白云下,是一只巡航版的雄鹰,一只只有在西域的广袤天宇下才可以看到的勇猛而孤独的雄鹰。鹰的羽翼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如墨绿缎带一样的颜色,又像有着琥珀一样的光泽。
我回忆起2006年的3月下旬,加乌尔山上的积雪几近消融,许多地方露出了一块一块枯黄的草滩,我遇到了住在后山大平滩草原上的老熟人——哈萨克老猎人乌米汗,他左臂撑着他的猎鹰正在山顶上巡视。乌米汗的脸庞黝黑发亮,浓浓的眉毛下有一双鹰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睛,他首先发现了附近有一些新鲜的动物足迹,很快他就确认是兔子在活动。于是,他给左臂上的猎鹰解开了皮制的眼罩子,这是一只有着黑色羽毛的猎鹰,尖而勾的利喙,锐利的眼睛在眼罩子一取下的当儿就不停地观察着,我感觉鹰的眼睛与它主人的眼睛非常相似。
突然,乌米汗和他的鹰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一处,只听乌米汗打了一声呼哨,猎鹰几乎在同时展开黑色巨大的翅膀,紧贴着我的头顶利箭一般飞过,我感觉到我的头发被高高扬起,头顶上的风还没有彻底停下来,我就看见鹰已在十几米外的天空上盘旋,很快又收紧双翅伸出利爪闪电般射向地面,鹰的身影已藏到了一个小坳里,我似乎听到了猎鹰的鸣叫和脆亮的铃铛声。乌米汗拔腿就往山下跑,我也跟上,直奔响声处。在一处枯黄的草窝子里,猎鹰呼扇着翅膀,尖喙和利爪不停地撕咬着脚下的猎物——一只肥大的灰兔子。看到主人赶到,猎鹰呼扇着飞过来,在头顶上盘旋,乌米汗套好左臂上的皮套子,一伸胳膊,猎鹰又落到了他的左臂上,乌米汗又给猎鹰套上了眼罩子。我们再过去看兔子,发现早死了,脖子上的肉都被啄去了一块。接下来,乌米汗左手架着他的猎鹰,右手拿着他的猎物,威风凛凛地走在雪迹零落的加乌尔山脊上,前面,停着他的一匹正在颤动着毛皮且健壮的栗色马。
雄鹰与骏马是哈萨克人的双翅。在哈萨克人眼里,只有山鹰才是草原上唯一能与骏马相提并论的英雄,也只有山鹰才算得上是高山的灵魂。在高山草原,无数的山鹰常常被哈萨克和柯尔克孜等几个民族的猎手们驯成猎鹰,帮助他们抓到草原上最好的猎物。哈萨克人有个说法,鹰是唯一能直视太阳而不被灼伤眼睛的鸟类。所以只要看见天空中朝太阳直飞的鸟影,那准是一只鹰。我可以想象出迎着太阳飞翔的雄鹰和骑着骏马的猎手们在雪山草原上表演着最动人心魄的舞蹈的情景。我又想起这个世界上,特别是南方那片所谓的热土,鹰离那里已经越来越远了,只有这片有思想的雪山草原和有着太阳无遮无挡地直射的山川才配拥有那些勇敢高傲的雄鹰。鹰是在高远湛蓝的天空上俯视着我们的啊。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因为各种原因到处开会参观,也避免不了到处行走,尽管我有许多时候不在伊犁,可我头脑中依然会浮现那位叫乌米汗的哈萨克人和他头顶上飞翔盘旋的雄鹰。
有人告诉我,加乌尔山是吉尔尕朗河两岸这片地域上最容易看见雄鹰的地方。现在想想真的不错,几乎每年春夏季节,我都可以数次在山顶上看见雄鹰。我曾经为此做过思考,雄鹰在这里活动多的原因,大概是这山上草地旺盛,隐藏着许多野兔,还有就是这里的草原辽阔,方圆接近三十万亩,在此基础上,加乌尔山拔地而起。显然喜欢长久翱翔的雄鹰已把这座山作为它们起飞和降落的航母甲板,而它就是这艘航母最适用的舰载机,一个展翅就可以飞离母舰升到空中,最后又可以庄严而缓缓地盘旋降落在天然的甲板上,而自己孵出的孩子呢,在这座山上的滑翔更容易成为有趣的舰载机试验吧。
因为上了山顶总是可以一饱眼福,我当然喜欢攀爬加乌尔山。实际上在加乌尔山看风景不一定要在山顶,在山腰就可以实现愿望。根据我的经历,每次到了加乌尔山山腰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雄鹰,它就在鼻尖之上的山顶掠过,因为天空蓝得洁净,它又像是被谁画在蓝布上的鸟,连它肚子底下揪成两束飞抓的爪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就要朝着自己的鼻尖抓上一下,让我悚然。尽管有些惊险,但我也要在山腰上久久地仰望着山顶上空的雄鹰。我仰望雄鹰时的姿态是一种无知和怯懦对于渊博和勇敢的心仪及敬仰。而仰望雄鹰久了,我便有一种自己正在飞翔飘升的感觉。在宝蓝的天空下,我容易随着幻想遨游起来。有一次,我感觉到自己正随着上前方的雄鹰飞呀飞呀,突然听到耳边响起明月的声音,我以为明月也跟着我飞起来了,正想扭头看她,她却用力拉了我一把,我这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鹰的引导下想象得有点失神了,整个人居然想向陡峭的山下跑哩,幸亏明月及时拉住了我。
有一年的初春,我们向着雄鹰飞翔的山顶攀登,手脚并用,通常二十来分钟后就会首先到达一片狭长而明亮得晃眼的积雪旁。有一次,我顾不上气喘吁吁,也顾不上山上寒风呼啸,伸手就往雪地里抓了满满一把雪,只觉得这把雪凝结得挺坚实,怪不得融化这么慢。捧雪在手,初时的感觉是凉滑如玉,不久即冰冷入骨,手指的骨头也生疼。看着这一小滩洁白如玉的残雪,我心里竟然感到极度的兴奋,我弯腰俯首,轻轻拨弄着这片纯洁,然后又小心地踏进这片没膝的纯洁里,在咯嚓咯嚓声中感受着踏雪的快感。我意犹未尽,和明月各站一头,拿了雪捏成团,互相打起雪仗来。我其实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这一片雪,马场上增加了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与明月有着亲密关系的人,因而也有一点儿资本跟你这片雪玩一玩了。由此我再一次羡慕起北方孩子大雪中的欢乐童年,譬如我十分欣赏明月一张少女时代的照片,背景是她站在马场老家门前那片广阔的银妆素裹的原野上,一身厚厚的粗布红花棉大衣,脸蛋红通通的,很淘气很逼真地笑着,就是这张照片,点亮了我对遥远大西北冬天雪原的无限想象。
通常在三十分钟后就可以登顶,其实这里确切地说不能叫做“顶”,因为这个比现在许多内地省府城市建成区面积还要大的“山顶”,实际上是一片数千亩大的高原,是骑马的牧羊人、骑马的野兔狩猎者独享的领域,以及经常可以在高原山顶与下山边界地带看到的那些来历和目的不明、无法分类的骑马者的活动地。
与我自作聪明的想象相反,冬末春初的山上非但没有蓝宝石的天空,而且往往连一根绿草也难以觅见。实际上,山上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即使羊群马群已经上了山,在温和的日子里还会不时地刮起刺骨的寒风。几只乌鸦看见来人也懒得飞走,只是在草地上跳了几跳,然后缩起脑袋,隆起背,再也不看我们。地上覆盖着的草是一层干枯的草,望过去便是一片灰褐色,然而草根下面早已长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色了。在冬天前就已经被收割过的芨芨草根还一片一片地很惹眼,枯干的草根一片白亮。山顶这片广袤的草原的确是骑马者的天下,春天的时候,我多次在山上逗留时都没有看到山下的汽车开上来,但是却有数辆摩托车震耳欲聋地载着它们英勇的哈萨克人登顶。
但是在冬天,就算是骑术高明且胆子也大的哈萨克汉子也不敢骑摩托车上下山,虽然我不曾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有机会守候在山顶上观看,但是我听马场的老骑手说(也有出于我自己的判断),即使是勇敢的骑马者也无法在山顶最高处行走,因为雪厚厚地堆积在高耸的山脊上。实际上,冬天的山顶上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他们都回到山脚下的房子里过冬去了。一般人是不会在冬天上山的,也不可能上山。只知道有一年大雪的冬天,两架直升机飞上去救援受困的牧民。在山腰,我们经常攀爬过的峡谷小径上,溢满了厚厚的被风吹过来积存的雪。
但是春天来后不久,峡谷里的雪就开始融化了,数条溢满雪水的小溪在哗哗流淌,一直流进两公里外的吉尔尕朗河,溪流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许多次,我在高高的山上坐下,只要抬头即可看见一道道闪烁的金光银光,它们一直流淌到山脚下,形成一道道沟渠越过浅草新绿的原野,在原野的边缘流进吉尔尕朗河。因为有这些高山雪水的滋润,又有河边灌木花草的装扮,吉尔尕朗河一天天长大了,水灵灵地丰满起来,它粼粼西流的河水,既表达着一种稳重的情感,也让我顺着水面而飘延的眼光更坚定,看得更悠远。
到了初夏,在高旷平坦的加乌尔山顶上,遥望四周黛绿旷远的山色,看久了我总会产生一种腾空飞翔的感觉。当耳边传来羊儿咩咩的叫声时,方才醒悟自己还是双脚着地,而脚下,新长的草和新开的五颜六色的花儿遍地都是,牧民骑着马放牧,有时会像那些小孩子一样,跳下马在草地花丛中打几个滚。还有那些芨芨草长得比人还高,马场人常常在秋天上山把它割回家做成笤帚,哈萨克族人则用它来做毡房里的装饰品或者编席子。我记得我们马场的房子里就存放着六七把芨芨草做的笤帚。专家考证说,芨芨草也叫“白草”,岑参当年在西域生活时,在他的诗中写了“北风卷地白草折”,这诗里的白草当然就是芨芨草。哈萨克族牧民在被无数芨芨草丛点缀的花地草原上放牧,就我了解的一些牧民看,抛开阳光暴晒不说,许多时候也是觉得很惬意的。
但是夏天的雷雨常常令人心惊肉跳。常常是牧民正在山上放羊,几个小孩正玩得有趣的时候,不知不觉云便遮住了阳光,厚重的云阴阴地悬在空中,仿佛头顶上是一颗引信已点燃的巨型炸弹,闪电、雨和冰雹会随时倾泻而下。这当然是一种恐惧的场面,但是聪明的牧民是不会坐等那可怕的一幕的,他们早在阴云形成之初便已迅速赶着牲畜下山了。
现在,在温暖的阳光下,身旁连绵横亘的天山高洁肃穆,银辉闪闪。根据这些年来我每次在吉尔尕朗河畔居住的经历和感觉,我知道因为这里的大气毫无污染,能见度极高,所以感觉天山就在我的旁边,但若要真的走近她,骑上马沿着草原向天山奔跑,起码还要一天才能跑到山脚下。我们曾经用俗语“望山跑死马”来对这种现象进行形容,这肯定是我们人类在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作出的最形象的比喻。
加乌尔山年年如磨盘般矗立在大平滩草原上,在疾烈深凉的长风里召唤着它一年四季也不会远走的灵魂。在山顶上抬头仰望,当鹰鸣叫着从湛蓝的西边天空以小黑点的形态再次出现时,加乌尔山的灵魂就回来了,不用五分钟,我听见风飕飕地吹过它时而摇动时而滑翔的翅膀,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它在高空时俯瞰般的存在,它就在这片草原上凛然地君临,而它又不同于大地上传统的王者,它是腾空的,占据了俯视山川的高度,因而视角是全面的,思维是无比清醒的。鹰的振翅或者滑翔的姿势让我想起人类有时候应该双脚腾空,也许这样我们才能够进一步加深对俯瞰的大地的认识。鹰才是宇宙中真正的独行侠啊,它无需伙伴,有疾劲的风和高远的天空陪伴着它就足够了,顶多还短时间地光临大地。大地是多么辽阔啊,在空中飞翔是多么自由啊,而自由又是谁给予的呢?是天空吗,是鹰吗,还是它们的翅膀?大地让她生长在草原上的子民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算是回答。
然而像鹰一样飞翔对于我们迄今为止还只是一种梦想,奥运会跨栏冠军刘翔的速度对我们来说才是一种现实的鼓舞。譬如有一天,我对明月说,现在风很大哩,那只山鹰也在头顶上看着我们,我们跑跑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于是,我们在高高的草上顺风跑起来,朝着冰魂雪魄屹立的方向跑起来,向着心中那个梦想跑起来,跑得我们全身心放松,跑得我们感觉已经远离了忙碌烦恼的人生,跑得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使我们经受炎热和郁结的南方。
现在,我终于可以一年一度地回到吉尔尕朗河畔居住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世界上最自由的人!如今,我已经完全或者说在可预见的时期内摆脱那些没有一点儿意思的文字(此前我曾做了十二年的材料工作)。直率地说,我对那些八股文的厌恶已经达到了极点,有几次,我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拿起自己帮他们写的所谓的讲话稿撕成满天飞舞的垃圾,垃圾落到地上我就疯狂地踩、踩、踩,我发狠说要把你们踩到十八层地狱,我要把你们踩成稀巴烂的狗屎。我明白我这种极端的厌恶情绪来自我长年累月在一间叫做综合科的房子里炮制那些早就已经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文字,真的,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了。我还把自己看成是“泥水佬”(建筑工)。有一次,我回乡下老家的时候看到正在为我家盖房子的相邻生产队的陆堂生,这个曾经是我小学同学的家伙说很羡慕我在城里享福,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泥水佬”。我说,其实我也是一个“泥水佬”。他认为我这个进了城的同学是在搞笑,我便解释,你是用砖头水泥盖房子,我是用方块文字盖房子,最终房子都盖好了,你领了工钱就走人,主人不会再记得是你盖的房子;我也是一样。我还想进一步解释,但是我认为不必要了。我的命运最终就只能停留在一个码字匠上,这难道不是跟一个“泥水佬”的处境差不多?
长时间炮制那些套话连篇的材料,使我的灵魂已经被扭曲得厉害,我的真情实感早已被那些喋喋不休风干成冬天的枯叶,以致我经常看到打印纸上的文字都成了满地爬动、张牙舞爪的黑蜘蛛。十二年里,办公室的宠辱悲欢我算经历过了,最旺气的时候,分管文字的副主任又是个对文字陌生且又不想自揽苦差的机灵主儿,于是材料一到我这儿就算到了大关口了,我修改后直接就可以呈给领导,领导一般就是零零星星地改动,甚至有时一字不改顺利通过。我也从心底里感谢这位领导,虽然在当时我们那地方的大气候下他无法提拔人,他在位的那几年办公室几乎就没提拔过人,但他完全把我当个朋友看,还偶尔带我外出考察学习,这让我既省了钱又开阔了不少视野。最后一年上边松口了,他准备提我时,千不巧万不巧他又一夜之间被调走了。这样,我就成为了一件“过时货”被搁在办公室里放着,于是又干了好几年的苦力。我一直认为,谁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们也别把我看得太重要,我清醒着呢。当人为地把某个人弄到不可缺少的地步,那人离不离开都会造成对他自己、对别人、对周围环境的伤害,试想,因为他的重要肯定会耽误某些人的发展,也肯定会耽误了他的进一步发展,对他、对别人都不是好事情。那么请问,我们为啥还要这样坚持下去呢?
那时候我常常想,如果灵魂已经麻木,反而可能对自己的痛感毫无知觉。要紧的是我依然清醒着,我想这可能就是一种遭受强奸的感觉,灵魂和肉体同时痛苦无比,而这种无比痛苦却又是建立在别人的期待和欲望之上。现在,我因为整那些枯燥文字不但导致我的腰肌劳损,脖子和两肩还经常酸疼不已,晚上还常常睡不好觉。因为那些年小城已经出现了大量包二奶的人群,因为我经常很晚回家,明月一直以为我在外面有“嫌疑”,多次实施秘密跟踪,结果都是在追踪到办公室后只好偷偷返回。当然,这只是我的大胆猜测,我并没有发现她跟踪我,她也没有告诉过我跟踪的经历,但是神思恍惚的我总能感觉到,每次加班出门时背后总有一个熟悉的影子跟踪我。
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已经铁下心要走,梦寐以求离开这个我一直找不准自己位置的地方,也是再也找不到自由的地方,纵使此前我得到了多年以前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我已经有了一个新生的选择,其实也是一种回归的选择,回归我的艰难而且寂寞的也是命运不可知的梦。那些令人羡慕的职位已不再是我心中的一种美差。实际上,这些年我看到了太多,我看到了一些人陪着领导的确没日没夜吃喝玩乐,一些人因此身患重病甚至一夜死掉,一些人削尖脑袋奉承巴结继而平步青云,一些人一夜之间身陷囹圄;我还看到了我自己,我突然有了那些令人痛苦的失眠症、颈椎病、肾结石等意外“收获”,随之而来的一种担心也更加强烈了,我不是怕那种职业会使我陷入唯利是图的怪圈,我是怕在一种欲望的濡染中我会过早地失掉我笔端应有的敏锐和良知。
从南方到吉尔尕朗河两岸,我的灵魂已经轮回了一次。回到吉尔尕朗河两岸,我灵魂里的某些东西开始再生了,知道从今以后我要过一种属于我的遥远而真实的生活。我已经在南方生活了三十多年,可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位置。生活在那座拥挤喧嚣的小城是我的错,当然也是老天爷的错,而且这个错误一直得不到我衷心盼望了多少年的改正。
如今,我在这里干着我自得其乐的事情,还有啥比得上这些呢?我忙碌着自己的忙碌,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在草原深处,我重新找回了丢失多年的自信,升腾起许多年没有过的欲望,我恢复了曾经像这里的牛马一样常有的状态,我雄风猎猎,我肆意奔跑,尽管这可能被人看成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但是我愿意这样,也愿意被人这样认为。
我感激吉尔尕朗河两岸的疏旷和辽远给了我自由想象的空灵和时间,让我在南方的枯闷和逼仄中努力向西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状态——可能也是人类的基本生存状态,从此我有了在沉默冷峻却又宽广自由的大地上奔跑的可能。真的是这样,现在我已经彻底爱上了这个地方,明月的草原和我的草原。因为这种爱,我失去了也得到了。为什么这样说?我记得白桦先生在一次访谈中说过,“如果我没有爱可能我会升官,会当很大的官,我的生活会过得很优越,我会去逢迎。”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理解这些话,但是我理解了,因为也是有爱的人,而且这种爱是我自己的,是爱一个人,爱一片土地,爱一个理想。我也因为爱而失去了一些别人看来属于非常渴望的东西。可是你们知道吗?我的灵魂曾经是在浑浊的泥水中失氧的鱼儿,现在一下子又跃入一片潺潺流淌着清洁凉爽的清流中,从此我获得了一个生存和畅游的美好机遇。今天,我能在此不紧不慢地抒写内心真实的文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里的高山草原和辽远的旷野。它们给我提供了更多的让我自由呼吸顺畅行走的氧气,使我的心灵更接近于纯净,并使我获得了某种接近艺术的灵感。从而让我苦心孤诣地企图依靠一个地域的创作,让丰富的生活进入我的作品,由此走出一条即使不怎么显眼却也肯定被人知道的牧道最终成为了可能。
当我在加乌尔山顶那如同细毛羊的腰脊一样肥厚平坦的草原上顺着长风奔跑大约一百米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种飞机起飞前的冲刺感,特别是一边跑一边抬头仰望湛蓝深远、白云飘荡的天空时,这种意欲飞翔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我能感觉到我身体发出的燥热,丰盈的水从我体内飞扬而出,随之飞扬的还有属于这片草山的灵魂。我突然醒悟其实自己一生下来就已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我本身就属于这片偏远寂寞的土地,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一个热闹滚烫的南方故乡。
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继续跑,有一股耐力支持我继续跑,我意图竭尽全力,但再往前跑了三四百米后,我终于累了,累倒在冬末春初这片蜜色的草原上,脚下不能迈步,但心里却在向前,于是我躺在风声里开始大嚷大叫。终于精疲力竭,安静之后我在想,我是不是疯了,一个平日文绉绉的书生,这会儿像是吃错了药,被那些牧羊人看到会说我是疯子。后来我又安慰自己,不奇怪的,在这片辽阔寂静,没有外人,甚至连牛羊也还没来得及跑上来的山顶上,产生一种想叫喊的心情是非常自然的。看啊,湛蓝蓝的天空上,银亮闪光的几座雪峰这边,依然是那只孤独勇敢的褐黑色雄鹰在翱翔盘旋,那样自由放纵,无拘无束。草原雄鹰的翱翔成了我思想的翱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但需要心灵的自由,精神的自由,还渴望得到身体或者行动的完全自由。
许多年后,尽管我不停地在疆桂两地“转场”,尽管我对两地都有一种面对新奇的感觉,但两相对比之下,我依然最爱马场,最爱吉尔尕朗河两岸,最爱这里开阔自然的生活。我每年南北往返,就是想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我的女儿在伊犁出生,让我坚信这是老天爷对我希望过这种与众不同生活的支持,是从宿命角度上的支持,而我女儿选择在这里出生则是从亲情角度对我的支持。我妻子为伊犁人则是前提条件。因为这三个原因,再加上我早年对新疆生活的梦想,我自信我已经过上了与众不同的生活,且这种生活几乎没有人可以比。更让人惊叹的是,我无比喜欢这种生活,我发誓要在这种生活里塑造一个令我满意的自我。如今在草原,我总是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高高的天空上响亮地告诉我:这里的生活才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你将在这里实现令你满意的自我;那边再也没有这么高远蔚蓝的天空了;最大最亮的星星也没有照耀在那里,而是照耀在这片草原和大地上。那么,我应该怎样才能无牵无挂地离开那个环境,而心甘情愿地迁徙到这里来呢?
每次,站在高高的加乌尔山上,凛冽绵长的天山长风像浪花一样冲洗过来,我们嗬嗬地大叫,叫累了,坐着再歇上五分钟。然后我又站起来,望着头顶上空的雄鹰,大声地唱起《雄鹰在飞翔》:
雄鹰在蓝天上飞翔,
飞过草原,
飞过山岗。
雄鹰在蓝天上飞翔,
飞过雪山,
飞过牧场。
……
声音有点儿歇斯底里,但我觉得十分豪迈、十分苍凉、十分快意。这些年来在加乌尔山上奔跑或者漫步,我真的渴望能够高高地飞翔。我还要告诉你们,如果你在辽阔苍凉的高山草甸上,在凛冽的寒风里一边奔跑一边对一只雄鹰歌唱,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惬意和酣畅淋漓。每次,我们在肥厚平坦的加乌尔山顶草原上又喊又唱又跳,那种被自由包围和终于寻找到归宿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2010年我从事杂志编辑工作后,有了更多的日子回到吉尔尕朗河两岸。我最近一次回到老马场是在2011年的7月,一直持续到8月,就在这些日子里,除了有一次和光旭去恰西林区,一次和住在伊宁的妻子表舅马雪云等几个本土诗人去赛里木湖,一次和伊宁的青年诗人毕亮等人喝酒,前后除掉不到十天,其他时间我几乎天天安静地守候在老马场,在大平滩草原和库尔德宁林区之间游弋。有时候我坐在院门前,想起南方那些令我感慨的往事,感觉很苦恼,很寂寞,也很遥远,有时我会不住地摇头。我常常思考自己的写作理想,一直在寻找与众不同的属于自己的文学家园,并因此而苦恼着。直到2003年冬末春初,我回到了伊犁,回到了吉尔尕朗河畔,经过长达两个月的居住生活,我爱上了自然人文写作。我沉思自己这十年,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吉尔尕朗河两岸,而正因为一次又一次回来,竟然对伊犁、对这里的感情无法抑止。本来我在青少年时代因为阅读习惯和不经意的文学接触对伊犁情有独钟,后来又因为爱情和亲情关系回来居住,渐渐地喜欢上了这里,最终,我和妻子在吉尔尕朗河畔结庐而居,自己与这片土地更加不可分离。这些在我的另一部书《美丽家园》里有更加详尽地表述。如今,我切身地感受着这里的生存环境和生态环境,愿意为这里的更加美好也是为了自己的更加美好而提出一些观点和主张。由此我想到,写作就是寻找一种独特的题材和表达方式,当你精神有了指向,并因此按照指向去寻找,即使你离开了物质的地理,抵达了一个精神的地理,你也能在两种地理的参照中找到自己的归宿。如果有谁仍觉得我以上这些话还抽象,那么我引用托马斯·沃尔夫说的话来阐释一下吧,“我已经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就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就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找它。”这里是我的异乡吗?熟悉的环境,习惯的生活,仿佛早年我便已出生成长在这里,如今经历了长时间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心灵深处的故乡。
许多次,我走出院门之后,有时候会爬上这座高高的加乌尔山,一个人枯坐在山顶向北方眺望,在长达一个小时里注视这片连绵起伏的牧场,在注视当中心情豁然开朗,然后就会唱一首歌:
生命就像一条大河
时而宁静时而疯狂
现实就像一把枷锁
把我捆住无法挣脱
这谜一样的生活风如刀
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我要飞得更高
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我要飞得更高
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
……
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低估一首老歌的穿透力,诚如这首歌所唱的“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歌声可以让我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的豪情。回想这些年我在南方谋生的岁月,我的内心一直在苦苦地挣扎,一直想挣脱一种凝固单调、冗繁沉重的生活方式,想要逃掉几乎已成宿命的枷锁。现在,我终于逃出来了,我正在大平滩草原上奔跑,在加乌尔山上呼喊,在吉尔尕朗河两岸游弋,可是我能最终实现挣脱吗?虽然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拥有了一个家,可我可能还要到南方去谋生,还要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一忍再忍。可是这片我并不陌生的草原已经被我看做是我最后的家,我不但把一个院子安在了这里,把我的书房安在了这里,也把自己的心安在了这里。草原的生活从形式到内容都已经被我有条不紊地设计好,并且我也正在苦心孤诣地把这篇文章做下去,我一直坚信我和这片草原有了一种足以凝成永恒的约定(尽管那可能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我哪里都不想去了,我只想这辈子都不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