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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珍藏

2015-06-01曾彩美

传记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创作

文 曾彩美

最美的珍藏

文 曾彩美

1994年,绍棠应邀出席母校开学典礼,与彩美在昔日的定情树下留影纪念

刚刚过去的农历甲午年,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六十年前的1954年,也是甲午年,我和绍棠从潞河中学毕业,带着爱情和理想奔向大学,我上师大,他上北大(一年之后退学)。1956年春,绍棠得到团中央批准,成了一名专业作家,创作如日中天,出版了七本小集子。谁料风云突变,天之骄子瞬间变成了不可接触的贱民,被劳动改造,22年才熬出了头。1979年43岁重获创作权利,绍棠呐喊:“让我从21岁开始!”要将被耽误的时间夺回来。他如鱼得水,文思如泉涌,短篇、中篇、长篇纷呈,出版了31本乡土文学作品,这是他一生中最自由最亢奋的创作佳期,也是他一生中精彩作品荟萃的黄金期。但上天不公,只给了他精贵的9年时间啊!1988年8月, 因积劳成疾,他才52岁就患上中风偏瘫。不幸中的万幸,右手能执笔,聪明的大脑还好使,忍着病痛,他又写出数百篇散文短论、几部中篇和三部长篇,直至病情恶化,生命耗尽而已矣。又是一个不平凡的9年!我心中赞他为“超人”!

光阴似箭。绍棠离我而去竟又18年了!惭愧我庸庸碌碌,无所无为,只是心中的丰碑依然矗立,思念悠悠……想绍棠,常不由自主地眷恋我俩在潞河的往日时光。那里有我们人生中最美的珍藏!

1952年寒假,我从北京华侨补习学校考进潞河中学(1951年潞河中学被接管,易名为河北通县中学)。我和绍棠不在一个班。听同学说,元旦他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小说《红花》,很出名。我急急地在图书馆阅览之后,佩服得不得了。我原本也爱好文学,崇尚作家这一神圣的事业。从小学到初中,作文常得到老师的夸奖, 便天真地以为有了实现梦想的基础。读绍棠的小说,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文学之路离我有多遥远。我想知道更多:绍棠是怎样一个同学,为什么文笔那么好,为什么作品反映的生活那么丰富?……也许我初来乍到,一无所知,比周围的同学更关注绍棠。碰巧当时团委会在年级团员中搞了一个小整风,绍棠也是挨批的对象之一(绍棠后来写有《莫须有的“违反校规”风波》)。我并不关心会议内容孰是孰非,感兴趣的是第一次对绍棠有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他给我的印象是貌不惊人,中高个子,黑黑的,瘦瘦的,沉着脸,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整人的事后来不了了之,而绍棠倔强的形象,却深深地嵌在了我心底。暑假,我与同学去青岛旅游,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哪里晓得,整个假期, 绍棠在忙大事,又是创作,又是接受老作家的辅导修改稿子(即《青枝绿叶》),还去团中央安排的农村基地体验生活。

绍棠在原照背面题字:“一九五二年春天,在思想大动变的日子里。”即绍棠1952年元旦发表《红花》之后的那个春天

1952年秋,高二新学年伊始,我吃惊地看到,绍棠又在《中国青年报》一整版发表了小说《青枝绿叶》。比起《红花》,这《青枝绿叶》更了得!浓郁的生活气息,鲜活的人物,巧妙的布局,地道的京东农民口语,农村新气象的田园牧歌,我非常喜欢。后来听说臧克家主编的《新华月报》转载了它,也得到时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叶圣陶先生的赏识,破格编入1953年《高级中学语文课本》第3册。神了,一个高一学生写的小说,竟被选入了高二语文课本,绍棠还是一个16岁的孩子啊!四十多年之后,绍棠动情地回忆说:“《青枝绿叶》发表以后,引起很大反响,我这个头顶着高粱花的农村少年才算走上文坛。”奇迹接二连三,这年的8月和12月,绍棠还在孙犁主编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先后发表了《摆渡口》与《大青骡子》。绍棠16岁发表的这三篇短篇小说,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至今仍然被公认为是他早期代表作。

随着对绍棠崇拜的升温,老天赐给了我们接触的机会。升入高二不久,我也被选为学生会执委,绍棠是学生会副主席。开会我就坐在绍棠的对面,但躲避着他的目光,很局促;却喜欢听他讲一口地道的北京土话,虽然我们多一句闲话也没说过。1953年5月党支部讨论绍棠的入党申请,我列席旁听才知,他不仅是写作天才,而且思想更先进,主课门门都好,还佩戴过优等生奖章。6月,绍棠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出版了,但只听说而已,多么想捧着读啊。我独自出校门,到很远的新华书店,也没买着;想去向绍棠借阅,又不敢。在女同学面前,他常绷着脸,严肃得令人生畏;更何况我那时特别地羞涩。放暑假了,绍棠到东北农村体验生活。这回我哪儿也没去,留在学校读苏俄小说。在食堂吃饭时,听一位执委说绍棠来信了,问候全体执委。我含着笑傻傻地想,这里也包含着我吧。

1953年秋,我们上高三!与前一年相比有什么变化吗?如果说去年《青枝绿叶》在报上发表令我惊叹,那么今年则是《青枝绿叶》荣登高中二年级语文教科书,与那些我所仰慕的大作家并列在了一起,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空前绝后!但回想当年的潞河校园,一样的风和日丽,波澜不惊;学校并没有把绍棠作为特殊人物“供” 起来,该干嘛干嘛,反而要求更加严格。这就是50年代初期纯洁的社会风气!而绍棠则告诫自己:“《青枝绿叶》编入高中语文第三册,同志、同学及远方人的称赞,都是鼓舞,不是腐蚀!”(刘绍棠《思想记录》1953年9月6日)只有我心中对绍棠的感知,升华了!敬佩与爱慕之情潜滋暗长起来。

绍棠在原照背面题字:“一九五二年初冬,戴上了近视眼镜。喜读《静静的顿河》。”就是他,16岁的孩子,接连发表了《摆渡口》《青枝绿叶》《大青骡子》等短篇小说

花开两朵,各折一枝。上文我已袒露了自己对绍棠情感的发展脉络,现在来解读绍棠的情感世界吧!

绍棠自1953年7月27日(在东北段左村)至1954年1 月19日所写的 《思想记录》,真实、完整地记录了高中后期,他在党性修养、小说创作、团支书工作中的点滴体会,其中也毫不隐讳地描绘了我们两颗纯洁的心灵结合在一起的罗曼蒂克。

1953年,17岁,在潞河中学加入中国共产党,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

结束在东北农村体验生活返校的时候,绍棠有过这样的心思:“我又快见到她了,我将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她呢?是的,我应该向她抛过爱情的信号了。我不能再默默地悄悄地爱她,那实在使我痛苦啊!”于是在9月中下旬,绍棠找机会与我谈了几次话。当他从党支部听说我是共产党员时高兴极了,不顾课间我正与许多女同学在一起,就把我喊过来,在小松林旁对我说:“知道你是共产党员,真高兴!我们将在一起过组织生活了。”还说我们在学生会工作了一年,很想在结束任期时给我提提意见,让我也给他准备一下。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谈话,彼此都有些局促。过了三天,在最末一次执委会后,他果然叫住了我。我们站在八方楼(卫氏楼) 旁从容地交谈着。他觉得我工作被动,不起劲,共产党员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但是又肯定我人是好的,是少见的。我告诉他我在海外参加地下组织的经历,但是组织关系还没有转过来。他督促我要积极主动地追索组织关系,比我自己还焦急。谈完大事,转入轻松的话题,他夸我爱读书,问读过什么书?毕业后想学什么?问我对他印象如何?还问我是优等生吗?我说不是,立体几何才71分。他说他的立体几何刚好考了76分,好悬呢!这次亲切的谈话使我激动而愉快,拉近了彼此的关系,我盼着多有这样的机会。正好有一次我们单独遇上了,他又特别谈到我的组织关系问题,严肃批评我在党籍问题上犯着严重的自由主义态度,他认为政治生命要比肉体生命更宝贵。我完全接受他的批评,答应他加紧去找回党籍。我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密同志了。我不禁对他说,把《青枝绿叶》借给我看看。在通县他没有买着,“十一”在北京开会时搞到了一本。绍棠在《思想记录》里坦言:“跑遍书店,只有为了爱情。”

刘绍棠著《青枝绿叶》书影

1954年,高中毕业之前,绍棠与彩美同在一个党小组(前排右一为曾彩美,第二排左二为刘绍棠)

原来绍棠所说的“爱情的信号”,也不过是这三次短促的谈话 (足见共产党员的谨言慎行),我是感受到了同志温暖的关怀,但不敢往歪处想。10月5日,绍棠约我课后去校领导所住的园区谈话,我还以为又是谈我的组织关系问题,事前做了一点准备。没料到当我们各自谈完个人及家庭的历史之后,绍棠竟异乎寻常地提出建立两个人的终身关系。我惊呆了,爱慕一个人,不等于你就可以配得上他,这是非分之想;我一再对他说,我跟他的距离太远,达不到他的水平和需要。绍棠则宽慰我说:“我是有缺点的,有很多毛病,并不是高不可攀,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否则会失望的,有苦恼的。”从心理学分析,我当时还是经不住情感的诱惑,没有回绝绍棠,但表示要好好努力,紧紧追赶!

这爱情的序曲一点也不浪漫,甚至有些笨拙。作为共产党员的绍棠,事前向组织做了请示汇报,要遵循共产党员的原则,先弄清个人、家庭历史,履行组织手续,再明确两人的关系,还要绝对保密。我理解,在那个纪律严明的年代,这已经是组织对我们的宽容了。自此,我俩悄悄地相爱在潞园,共同度过了理解、鼓舞、快乐的幸福时光。

2015年5月8日,彩美回母校,徜徉于美丽的潞河校园

回想我俩相处的日子,听他讲述创作的冲动、喜悦与苦恼,翻阅绍棠的《思想记录》,我深切感受到绍棠的创作欲和责任感是非常强烈的。他流露过:“创作的蠢动,使我不能安心听课。一年半载的没有作品拿出来(1953年这一年绍棠只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发表了《运河滩上》一篇小说,而且是1952年年底写成的)是一种最难忍耐的折磨。它造成我心情的烦恼和抑郁,消损了我的脑力和身体。”难得的是,绍棠没有气馁,他命令自己:“对于创作上的接连失败,我不该苦恼,我还得创作,在创作里成长。” 实际上,绍棠这一年的创作是很勤奋的,写了一篇又一篇,改了一遍又一遍,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越了以往。遗憾的是,好几次都被有关文艺单位否定了。绍棠研读了许多中外著名中篇小说,想试着写个中篇,也因有作家批评了他的急躁情绪而推迟了。后来绍棠对于用行政方式来领导作家的创作有意见,希望允许作家在选择主题和艺术风格上的自由发展。绍棠的不懈努力没有白费,1954年,《山楂村的歌声》和《布谷鸟歌唱的季节》,分别发表在《人民文学》和《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

在潞河中学,绍棠既是优秀的中学生、光荣的共产党员,也是一名勤奋的天才小作家。

绍棠留给我的三本《思想记录》,是我这一生中最美的珍藏。他在最末一篇记录中写道:“这几本《思想记录》,刻下了我青春时代爱情的巨浪的痕印,留着它,等我们将来翻看,在我和採美(保留绍棠当年对我的称谓)住在一起的时候,在我成为孩子的爸爸和採美成为孩子的妈妈的时候,那该是多么罗曼蒂克。”

遵照胡耀邦同志的教导,绍棠原打算中学毕业后,立即到农村基层去锻炼,至少五年。面临别离的严峻考验,绍棠柔情地慰藉我:“在我走的时候,把它留给採美,因为这里边有着我的心跳、想象、向往、憧憬以及行动和计划。在离别的漫长的岁月里,也许她能从这里看见我的影子,感到我的燃烧的爱。会给她增加等待的力量!”谁能料到,1957年祸从天降,但绍棠的赤诚正义与光明磊落,使我勇敢地和他站在一起,保护了他和我们的家。

1997年永别至今,绍棠曾经的炽烈的爱情,是我永生的幸福和自豪。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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