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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史

2015-05-30罗伟章

十月 2015年1期
关键词:李成李老师

罗伟章

要是你很忙,没工夫稍作停顿,要是在你心目中,只有此刻没有时刻,要是你觉得焦虑和孤独,都是别人的事情,要是你对大千世界已然消逝和正在消逝的声音,缺乏感觉也无所留恋,那么,你大概也就没有多少兴趣认识杨浪。

不过这实在无关紧要。杨浪只是个小人物,小如草芥,毫不起眼,微不足道。类似的话放一万句在他身上,都不算刻薄他。何况他在院子里出现时,太早了,且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整个冬天没下过一场雪,反而比哪年都冷,就这样一路冷到了三月份。

三月初的某个黎明,杨浪已来到这座院子。

空院子。

空无一人。

他这么早出动,是想赶紧把院子打整出来。这本是他的临时起意,可想法一旦产生,他又觉得,自己早就那样想了,再也等不及,必须马上动手。

晨光模糊地流淌,但杨浪用不着看,院里的情形他清楚得很:房倒屋塌,瓦砾成堆,见缝插针的铁线草,盘盘绕绕地将瓦砾缠住。这是去年乃至更早时候留下的草。寒气一波一波的,洇人,虽如此,味道却依然很重,酸味儿、霉味儿、铁锈味儿、朽木味儿、各逞其能又交互渗透。好在杨浪闻不到这些。他只沉迷在声音里。很久没到这地方来过,他还是认识里面的每一种声音。先前,这里住着十余户人家,房屋倒塌后,瓦块混杂,他能从收拾残瓦碰出的碎响,识别它们各自的主人,主人生活过的气息,已浸入它们的骨骼。

杨浪认识声音,声音也认识他,他往这里一站,所有飘逝在旧时光里的声音,都如川归海,朝他汇聚,并在他心里暖过来,活过来,随即你争我抢,奔出他的嘴唇:“我好想再吃一碗!”这是四十六年前贺大汉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跟现在一样,小草还没被春雨唤醒。“我就不信邪!”这是二十一年前苟军说的,他站在竹林边,扔下这句话,就背着行囊,去了遥远的远方。“我想他们啊!”这是十三年前九弟说的,话刚出口,他就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晨光中,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声音,通过杨浪再次响起。

毫发不爽,惟妙惟肖。

蟑螂受到惊吓,四散逃逸。

连蟑螂的脚步声,在杨浪的耳朵和嘴唇里,也能开花结果。

这不算什么。他会学干雷撕裂天空的声音,湿雷击碎云彩的声音,果子掉落和芝麻炸籽的声音;会学各种家畜叫,藏在土里从没见过样子的虫虫叫,山里的十七种鸟叫;会学风走竹梢和树杪时发出的不同音响;会学千河口男女老少说话、叹气、哭泣、大笑和怒吼……

这些本领是天生的,他在三岁半的时候就会了。

只要听见过,他就能学;学的意思是原样传声。

满七岁后,一只蚊子从十米外飞过,他也能听到翅膀的震颤,并从颤音里判断它的公母,“一只母蚊子飞过去了!”他说。还能在五十米开外,听出某只孤独的青蛙伏在哪窝稻秧下鸣唱,“再唱三声,它就要困觉了。”他说。果然,三声过后,田野沉寂。

如果生在城市,杨浪能凭他的绝活,轻易混口饭吃。听说有城里人只会学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和锅炉厂放气的声音,再加一点锣声、鼓声、鞭炮声的粗浅口技,就到处向观众挥手,到处吃香喝辣。可惜杨浪生在山里。千河口是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小到失去了方位,你可以说,村庄的南方坐落在北方,西方坐落在东方。在村子的任何方向,无论打开哪一道门,都是开门见山,出门走山,却偏偏叫了千河口。其实,这带弧形隆起的广袤地界,河只有一条:清溪河。听这名字,该是秀气得让人生怜,谁知又是名与实的错位。在米仓山以东,大巴山以西,大起大伏的褶皱里,裂出一条蚌壳样的豁口,清溪河即从那豁口里出世,自出世之日,便雄心勃勃,一路融雪化霜,接溪纳流,又冲又撞地把山挤开,在三百公里的流域内,白浪滔滔,吼声贯耳。然而,站在九百米高处的千河口,只能看到一条静止而无声的河流,飘带似的,蜿蜒到云端里,蓝得发翠。据此推测,清溪河这名儿是山里人取的,千河口是外地人取的,那些外地人出于某种因由,拖家带口地长途跋涉,在数百年前某个疲惫的黄昏,来到这片山野,安营扎寨,繁衍生息,但他们怀念失去的故土,就把故土的名字捆进行李,落脚之后又含进嘴里。

想必是这样。

千河口共三层院落,东院、中院、西院。很早以前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只是规模有变。院落间相距不过百米,沟渠款款相连,使之如手拉手的三姐妹。中院外的慈竹林里,暴凸的竹根紧紧搂住一块卧碑,仅现小半碑身,剥去上面的青苔,可依稀辨出这样的文字:

“…一互为表里,结庐三院…一开济明口,宏深包含。恩及卑众,禽鱼自安…..人得其所,乃怡乃欢。继属千秋,瓜口绵绵……”

庐舍彼此依偎,唯学堂在二里地外的鞍子寺。那地方形如马鞍,一座古寺端坐正中,因而得名,但鞍子寺不仅指那座庙宇,还指那片半平方公里的马鞍形区域。杨浪出生前八年,寺庙毁弃,扩建成学堂,菩萨由站而躺,做了窖磉的石料,只留下一尊大肚如来佛,安放在校舍背后掏空的壁洞里;土洞,除冰封的日子,洞里积水成泥,仿佛嫌如来佛还修行不够,得继续受苦。操场前面(也就是毁弃的古庙门前),立着四个面朝远方的石雕战将,同样是先前的遗物,个个宽袍长袖,低眉颔首,实在更像文官,但老辈人说那是战将。古庙门前为什么会有战将,不知道。奇怪的是,四个战将的脑袋都从颈子处被劈开,劈得很不规整,有两个的颈项也跟着缺了一块,脑袋放不妥帖,硬弩似的大风一吹,就沉重地掉入斜坡上的草丛,甚至滚进坡下的水田里。事实上风不吹也这样,它们是学生最好的玩具,下课的时候,男生分成四组,排在战将身后,摩拳擦掌,依次上阵,哗!推一把,将脑袋摘掉;从草丛或水田里抱起来搁稳,哗!再推一把,又将脑袋摘掉。

杨浪住在东院。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就去鞍子寺小学读书。

只读到三年级就被校长开除了。

校长姓房,是个转业军人,两腿修长,腰板笔挺,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气派;就是嗓子狭窄,声音比较难听。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李老师正讲算数,房校长突然进来了,一板一眼地说:“老李,李兵同志,你看见我们的肉没有。这里没猫,没狗,没黄鼠狼,厨房门也锁得好好的……你不要又说没看见,老李你要是又说没看见,那羊就要吃狼了。”

后面一句是房校长的口头禅。他当兵那几年去过远方,淘了比山里人多得多的见识,他说,天地洪荒时,就有了狼,也有了羊,但是狼吃羊,还是羊吃狼,老天爷一时没拿定主意,就在它们中各选一只,蹲到同一棵矮树上去,结果狼和羊刚上树,就变成了树叶,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老天爷花了眼,分不清谁是狼谁是羊了,于是随便一指,说:“你(狼)吃它(羊)吧。世世代代,你以它为食,它以草为食,草以土为食,土以万物为食。”言毕,狼和羊显了原形,并按老天爷的指令行事。

只要说到自己不相信的事,或者觉得不应该发生的事,特别是那些违反天理的事,房校长都要来一句:“那羊就要吃狼了。”

李老师当时正在板书,听到校长第一句话,他就钉在黑板上了,待校长说完,他才转过身,脸上像被人打了几耳光,左边的嘴角和鼻翼抽动着。

看样子,他要跟校长吵一架。

李老师不怕校长。这学校加校长在内,共有三个教师,还有个姓桂,三人都来自河对面绵延无际的马伏山,下了这边的老君山,再上那边的马伏山,直线距离不足千米,可要走完这段路,猴子也要累出气喘病,因此三人都住校。上级分派老师异地教学,为的就是让他们住校,以免除家累,专心工作。房校长和桂老师搭伙做饭,每隔些日子,便去村里买只活禽、兔子或称一两斤猪肉,打打牙祭;李老师负担重,往往数月不沾油荤,单独开伙。但厨房只有一个,火堂也只有一个,每顿饭都是房校长和桂老师先做,李老师后做,有时,房校长和桂老师没吃完的肉变少了,或者感觉变少了,就问李老师看见没有,要是李老师说没看见,他们就摆出很多事实,表明李老师不可能没看见。为此,三人常常吵架。一个吵两个,李老师先就把自己放在弱者的地位,一种需要奋起反抗的地位,所以房校长和桂老师还在心平气和的时候,李老师往往就脸红脖子粗了。

今天他之所以克制着把校长的话听完,是因为他在课堂上。

可也恰恰因为在课堂上,使他更加恼怒。

校长竟闯进教室,当着学生的面羞辱他(其实以前说那样的话,也并不回避学生),还拿他跟猫比,跟狗比,跟黄鼠狼比……李老师忍不下去了,转过身要跟校长吵了。

他转过身来却没看见校长。校长说完那几句话,就走了。

李老师站在讲台正中,喉咙里挤出咕嘎咕嘎的响声。那不是在吞口水,是在吞冒上来的酸气、闷气和怒气。他要把那些气吞回肚里,把这堂课上完。尽管不怕校长,可是,能跟乡中心校领导(村小的直接上级)和乡政府领导说上话的,只有校长,李老师是民办教师,他畏惧校长奏他一本,抹了他的教师资格,那样,每月二十元的津贴和十八斤米就没有了,家里的穷声就会更加嘹亮。怕是真的,不怕是假的。校长私闯课堂给他难堪,固然不对,但你丢下大半节课,离开神圣的岗位去吵架,更是明明白白的罪状。李老师不会不惦记这些。

他中规中矩地继续上课。

那天讲的是混合运算,李老师已讲过例题,正在板书习题,没板书完房校长就进来了。这时候他把题目写完,再侧过身念给学生们听:“杀猪匠甲三分钟理一丈肠子,杀猪匠乙三分钟理两丈肠子,九分钟后,他们一共理出了多少丈肠子?”

小半举手,大半没举手。

李老师崇尚的是有教无类,从某种角度说,他还是个教学上的完美主义者,班上只要有一个没懂,他就重三遍四,直到那人也懂了。虽然李老师只念过初中,但他是全乡村小里教得最好的老师,有统考成绩为证,想不承认都不行。这除了得益于他的耐心,更得益于他特别爱读书,无论在哪里,见到被扔掉不要的书,他都捡起来,下细翻阅,如果是他认为的好书,他就宝贝似的往胸前一抱,眼睛不自觉地闭一下,脖子和腮帮紧起来,鼻子里咝咝抽气;在路边草丛里瞅到皱巴巴的碎报纸,说不定是人家擦过屁股的,他也拾起来读,要是正好有人看见,对着他皱眉头,他就咕哝一声:“报纸臭,知识香,你晓得个啥子!”房校长以他的见识,特别是那个关于狼和羊的传说,赢得了所有学生和家长的尊敬,但李老师不尊敬他,李老师说见识不等于知识。房校长跟他关系不好,家境恐怕是次要的,主要是李老师认为自己比他有知识。但学生几乎看不出李老师有知识,因为再深的道理,他都能吹糠见米,还能一竿子捅到底,捅到底过后,才发现那道理并不深。既然你讲的道理不深,怎么能说你有知识呢?李老师上课太好懂了,这在渴望高深知识的山里学生看来,其实是个缺点。他现在教的三年级,一般而言,例题讲过,就都懂了,即便有不懂的,也只可能有一个,不会有两个。那个人就是杨浪。杨浪的脑袋里盛满了各种声音,没给装知识留下多少位置。

今天太奇怪了,竟有大半没举手。

李老师以为是受了房校长的干扰,其实不是,房校长那样对李老师说话,还有三个老师吵架,学生早把耳朵听出茧子了。是李老师自己干扰了学生。当他念了题目,教室里即刻弥漫着猪大肠的香味,香味里掺杂着若有若无的猪粪的气息;猪粪的气息也是香,粪香。大半学生滴着口水,想象着母亲站在墙角的案板前,带着无比幸福的表情,把乳白色的肠子一段一段切下来,和上粗粗的米面,放进竹屉里蒸,要么加上香料和一大把撕成两瓣的红辣椒,在铁锅里熬,熬熟后倒一筲箕青菜叶子进去。李老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学生的魂唤回来。

当最后一个人,也就是杨浪也计算出是九丈后,下课铃响了。铃铛是镀铜的铁器,形状像个喇叭,据说是从民国过来的一位老先生赠送的,那层铜由黄变白,闪烁出苍老的亮光,里面的铃舌虽是铁条,也像干了水分,黑黑的,细细的,有些微的弯曲,像风干的牛筋。铃铛由房校长掌管,遇周一开课前和周末放学前全校集合,房校长会站在校舍和操场之间的高台上,把铃铛举到略高于肩膀的位置,铆足了劲儿摇。几乎所有学生都明目鼓眼盯住那根摆动的铃舌。真是牛筋就好了,真是牛筋就可以吃了。十几年前,千河口西院的李成还在上学时,果然偷偷溜进教师办公室,从房校长忘锁的抽屉里拿出来咬过,心急,加上心狠,再加上越心急越心狠,当即咬掉了两颗牙齿……

这是最后一节课,下课也就是放学,通常情况下,李老师上最后一节,会在铃响后交代几句,让学生在回家路上不要逗留,不要打闹,不要搬起石头往山下滚。山势陡如竖着的楼梯,特别是现在,四月份,砍过春柴不久,站在路上,颈项一伸,能光溜溜一眼望透,滚石头下山,就可能把山下的房子砸个窟窿,就可能砸死一头牛、一个人,要是蹦跶一下,还可能蹦到河心,砸沉一条船。总之是很危险的事情。李老师说,你自己的危险不一定是别人的危险,但别人的危险肯定是你自己的危险。

然而今天,这样的话他一句也没交代。

快下课的时候,他就闻到了肉香。那可不是想象出来的,是货真价实的肉香,热烈、绵密、坚硬,直往鼻孔里扎,躲都躲不开。这明显是在烧肉。房校长跟桂老师昨天晚上进村,李成煮了一碗干豇豆,炒了一盘毛边洋芋(不剥皮的洋芋)片,请他们喝自酿的红苕酒,然后卖给了他们一块草鞋样的宝肋腊肉,房校长和桂老师把肉提回来,用棕绾子挂在厨房火堂背后的墙钉上;兴许是喝酒喝得太多,今天早上起来晚了,实在没时间弄来吃——老师也跟村民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学校早上八点钟上课,下午四点钟放学,四点过后他们才能做第二顿饭——否则那块肉早就下了肚。每次买了好吃的,桂老师都等不及,如果非要等到下午才能弄来吃,最后一节课,他至少要留出三分之一的时间让学生自习,他则溜进与教室相距不到十米的厨房,去杀鸡宰鸭剔毛烙皮。一点没错,此刻桂老师正是在烧那块肉。

铃声一响,李老师冲出教室,直接去了厨房。

那时候肉已烧好,围住火堂的石条上流着几滴黑油。

桂老师没听到李老师进来,他把肉放进木盆,木盆里盛了事先烧好的热水,桂老师将肉在热水里浸了,用刀刮那层烧煳的、带着肉香和猪汗味的皮屑。

李老师弯腰一把将肉夺过,反身跑出厨房,朝操场外奋力一扬。

土坝操场小小的,像个城里人的客厅那么小,春天里,学生上堂课出来,被踩死的小草就会重新泛青。操场正前方,除那四个断头战将,还等距离地长着刺槐树,刺槐树正试探着吐芽。那块水淋淋的肉翻着跟斗,由低到高,愈飞愈高,飞过刺槐树光影迷离的枝桠,飞到虚空里,像《三打白骨精》里面的孙悟空。可它不是孙悟空,它是一块肉,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就掉下来了。这是冻桐子花的时节。大巴山深处,一年有两个冬天,第二个冬天就是冻桐子花那些天。太阳苍白,土路苍白,风也苍白,白毛风把麻雀吹上了天,把人的脖子吹得短了一截,可是脸没法短,风就把脸揪住,一刀一刀地割;不仅割脸,还把衣服吹得像铁皮那么硬,也像铁皮那么冷,水田和堰塘再次结冰。只有豌豆不怕冷,紫色的花朵开遍了田野。正是这豌豆花,让第二个冬天显得不像第一个冬天那么严酷,其实它也是像模像样的冬天。那块肉在这第二个冬天里飞翔,也在第二个冬天里坠落。

坠落的动静总是大过飞翔的动静。

砰!炸了,像爆一根雷管。

是肉把水田里的冰炸开了。

后果可以想见,不仅吵,还打了起来。学生都不离开,看他们打。学生看老师打架就像看父母打架,古怪的兴奋里,埋着不古怪的悲伤。

房校长到底是校长,首先住了手,还把不想住手的桂老师拦住了。

但他要李老师给个理由。

他说:“你要是不给个理由……”

调皮的学生立马接腔:“那羊就要吃狼了。”

尽管在李老师看来,理由是最低级的迷信,但他还是说了。

房校长愣在那里。愣的时间很短,接着赌咒发誓,说他既没进过李老师的教室,更没说过那些话。他还让他班上的学生作证。他教的是复式班,四年级和五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前半节课他给左边的四年级讲,后半节课给右边的五年级讲,整堂课他都没有离开过。

其实不仅他班上的学生可以证实,别的班也能。学校是老旧木房,板壁削薄,夏季连下几天雨,壁上就生绿霉,一生霉就得刮,越刮越薄,很不隔音。三年级和四、五年级之间,虽然隔着一、二年级(也是复式班),但房校长那特别的声音还是能够传过来。李老师下细回忆,觉得房校长的讲课声确实像没断过,而且也像没听到他走进三年级教室的脚步声……

“那是杨浪说的,是杨浪学房校长说的!”

杨浪的同桌告了密。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多年以后,杨浪已经四十岁。

四十岁的杨浪个子矮小。他小时候不矮,十一岁之前,在同龄人中还算冒顶的,但到了青春期,别人都兴兴头头地出苗拔节,他却懒眉日眼地不想再长了。由于太矮,什么衣服和裤子穿在身上,都要把袖子和裤腿挽几转。因腿受过伤,走路有轻微的跛,腰也跟着一塌一塌的。他一直未娶,也从没沾过女人。

在千河口,没娶过的男人还有两个,中院的九弟、西院的贵生,他们没娶过,却沾过女人。那些年,山里女人总是跑来跑去,她们被婆家虐待,感觉自己有了非残即死的危险,就跑。这样的女人被称为“跑跑女”。“跑跑女”在深山密林里胡闯乱撞,撞到天黑,就随便找个干燥无蛇的洞子,往里面一缩。山里的夜,黑得连黑色本身也能闪耀光芒,白天的声音停了,夜晚的声音起来了,白天的声音是化过装的,夜晚的声音才是真实的声音,诡魅、戾气、深沉、哀婉,阵阵怪风过后,留下东一声西一声莫名的叹息。分明那么黑,却能瞧见远远近近的影子,影子双脚离地,轻飘飘的,荡一下,又荡一下。这时候,各类鬼怪故事纷至沓来。缩在洞里的女人,越缩越小。对自己的逃跑,她有了一些后悔,残也罢死也罢,都比在山洞里过一夜强。她想哭,又不敢哭,一心只盼着天亮。天亮后不后悔了,又跑。终于在万山老林里发现一个村庄。她刚在村口出现,就被围住,包着肮脏头帕的妇人偎过去,简单地交谈几句,就把她领进一个光棍屋里。几乎没有一个村庄没有光棍。九弟和贵生都得到过这样的女人。他们跟这样的女人过上几天,最长的是过了一个月,女人的夫家浩浩荡荡找来了。其实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女人是别人的,别人找来,再不舍也得给,这是规矩。女人一般也愿意低首下心地回到夫家去,哪怕新找的男人待她再好;夫家有太多她们丢不下的东西:做熟了的田地,养顺了的猪牛,跟前跟后的儿女,甚至夫家的棍棒、烟头和烙铁……

杨浪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女人。

没人给他带去。

他太懒了。

跛脚还是其次,主要是懒。

尽管女人来路不明(问她们是哪里人,为什么到千河口,一概不答),可也要对人家负责,不能往懒男人家里带。当年,鞍子寺小学的李兵老师说,人有两宗罪,一是急,二是懒,因为急,人被逐出天堂,因为懒,人再也回不了天堂。李老师大概觉得自己正是个急躁人,因此又说,人其实就一宗罪:懒。因为懒被逐出天堂,又因为懒回不去。李老师说,这话是一个姓卡的人讲的。不管是谁讲的,它一点也不深奥,因为山里人都是这样看的。山里人从不说勤劳这个词,说吃苦,人不吃苦,就没得饭吃,没得衣穿,当然,也没得女人。

杨浪从小就懒。

懒到连个子都不想长!

他父亲死得早,母亲带着他和比他大六岁的哥哥,把他从四岁带到三十三岁,觉得再往下带也就那样了,便两腿一伸,找丈夫去了。那时候,杨浪的哥哥杨峰,早就下了山,进了城,在陕南安康、汉中和四川绵阳、攀枝花一带,写合同,包工程,并因此发了财,就回老家把老婆娃儿领走,去省城落了户,且很快在那边当了个什么委员。领老婆娃儿那次,是他最后一次回村,后来母亲去世,他只派了十九岁的儿子杨小春回来,小春说,爸爸正开一个重要的会议,走不开。死人刚放进圹穴,阴阳师还没为死人开路,掘墓人还没为墓井填土,小春就走了。他没代表父亲给二爸杨浪留下一言半语。哥哥瞧不起弟弟,又痛恨母亲一直对弟弟偏心。分明是条懒龙,母亲却大事小事向着他,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下好了,向出一条光棍来了。家里出了光棍,是很丢脸的事,杨峰丢不起那个脸,现在更丢不起。哥哥心目中没有弟弟,弟弟心目中有没有哥哥?不知道。村里人偶尔还提到杨峰,杨浪是从不提的。他懒到有那么好的一个哥哥也不提!母亲在时,他还搂着腰杆锄锄地,天旱时节往地里浇浇水,母亲走后,撒下种子他就从不经管,让它们自生自灭。好在种子争气,在与野草的搏斗中,总要多多少少给他一点儿收获,让他打几颗粮食,他就凭那几颗粮食混他的日月。

这样的男人养不起女人,也不配有女人。

每当有人把跑来的女人带到九弟或贵生家,全村人都去看,杨浪也去。人们拥挤在窄小的屋子里,从白天待到晚上,从晚上待到深夜,叽叽喳喳,问女人很多话。只要不露自己的身份,女人会选择性地答几句。她回答,不是想回答,而是证明自己不是哑巴。她说的每句话仿佛都很重要,都能引出一阵笑声。山村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唯杨浪是个局外人。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对那女人也不多瞧一眼。夜实在太深了,九弟或贵生,该跟那女人洗洗睡了,仁慈的村民便打着电筒,或舞着火把,或摸黑,回自己的屋。

只要一个人走,杨浪就跟着走。

他来得像个鬼影子,去得也像个鬼影子。

他走过后,剩下来的人会议论他,但没有人同情他。李成算是跟他关系最好的,他爱去李成家坐,有空了,李成也愿意跟他闲聊,特别是三儿子在苏州盗电缆坐监后,李成见人就说儿子是冤枉的,别人默默地听着,脸上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却像野惯了的狗,再粗的棒子都打不进屋;杨浪从不这样。杨浪也是默默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表情就好,没有表情他就是块石头,又比石头能听懂他的意思。所以李成在杨浪那里,得到了不少没有表情的安慰。即便如此,李成也不同情他。

“那东西!”提到他的时候,人们都这样开头,包括李成。

千河口虽是杂姓,但日子久了,

这天,李成装出没事人的样子,去了东院。东院住着七户人家,有两户已经没人,一是孤老太婆丁桂芝,前年死了,二是杨浪的哥哥杨峰。杨峰的房子跟杨浪的连着榫头,杨峰一家离开后没过几年,房子塌了,捎带把杨浪的房子也扯塌了半边。在先就有人叫杨浪把哥哥的房子收拾一下,比如翻盖一下屋瓦,进去烧些柴烟,熏熏蚊虫,他没有做,叫的人也知道他不会做;但他还是说了为什么不做:“哥哥又没把钥匙给我。”这分明是歪理——就像别人说他懒的时候,他会说:“我不是懒,我是要不了那么多。”——因为有没有钥匙并不碍事,那门板早就脱了轴,龇出半米宽的黑洞,只门扣勉强连着,门扣也快锈成干黄的铁灰了。现在好了,骨头断了,筋也断了。不过杨浪无所谓,有半边房,就够他住,反正有根粗大的梁柱撑着,剩下的半边一时半会儿塌不了。他把卧室和厨房都并到了这半边屋里。因为烧柴火的缘故,床上常有柴枝草梗和烟灰,被子从没叠过,也很少洗,看上去比狗窝都不如。

再是个“跑跑女”,见到那景象恐怕也要摇头。女人摇头,就不能成事。这样的情况是出现过的,五年前有个女人,先被带到贵生家,见阶沿下草梗迤逦,鸡屎连片,换下的衣服裤子扔在墙角,跟破鞋烂袜混在一起,她马上就摇头了,于是又被带到九弟家,脏是没那么脏了,可简陋得只有张歪歪扭扭的细桌儿,灶台就是一个包包垒垒的土堆,罐盖豁着缺口,因此还是摇头,且摇得更快,带的人就不乐意了,说:“那就只有把你带给那东西了。”女人一听,单称呼就知道多半不是什么好去处,细声说:“我还是去开头那家。”贵生先是天上,再是地下,接着又到了天上,所以那天他熬了一大锅红糖开水,请所有人喝……

李成上了院坝,见院里多数人未回,只有干女儿夏青撅着屁股在扫她屋前的石坝子,是想扫出一块干净地方砍猪草。这太好了。

听到脚步声,夏青扭过头,见了李成,亲热地叫:“爸爸。”

她是嫁进来的媳妇,长相不好看,额头凹,个子小小的,因嫁进来不久得过一场大病,拜了李成做保爹;李成会些石匠活,算是手艺人,手艺人才能保平安。

李成走到她身边,嘴往杨浪屋里一努:“那东西回来没有?”

夏青说没看见回来。

李成将事情三下五除二说了,叫夏青帮忙,赶快去把杨浪的屋子打扫一下。

家无长物,杨浪从不锁门。

收拾完床铺(那是重点)、地板和灶台,李成又仔细察看塌掉的半边。灯泡只有五瓦,光晕使屋子呈一口混浊的水潭,手放进去,就看不见手,脚放进去,就看不见脚。第一次晚间进来的外地人,不可能看出那地方是塌的。那里低矮了大半,还以为旁边是个养猪养牛的偏厦。

一切就绪,李成又到院坝里等。院坝边紧靠青石坎的地方,横着一个用了几辈人的石磙,李成蹲到石磙上去,摸出旱烟来裹,顺便跟砍猪草的干女儿拉些闲话。

夏青的丈夫符志刚,本是跟杨峰一同出门的——他们,加上李成的三儿子李奎,是千河口最早出远门的人,比第二批出远门的早了好几年。最早出远门的不叫出门打工,而叫出门当老板,在山里人心目中,大山之外个个都是老板。结果只有杨峰当了老板,后来还当了什么委员,另外两人,李奎当了囚犯,符志刚没当囚犯,可也没当老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春节回来几天,可也没见挣到什么钱。这让李成和夏青,特别是李成,对杨峰心怀怨恨,尽管他们三人从出门那天就各走各的路,谁也不跟谁牵扯,没有怨恨杨峰的理由,可李成就是怨恨他。

李成对杨浪比别人对杨浪好些,与他对杨峰的怨恨不无关系,你杨峰对弟弟冷,我作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偏要对他热。李成就是这样想的。他跟杨浪闲聊的时候,总是把话题扯到杨峰身上,以一些道听途说和他自己的臆想,渲染目前而今眼目下的杨峰,是如何的裘马扬扬,如何的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以此来映照杨浪的一贫如洗,激起杨浪的愤慨。因为不管怎么说,母亲是生你的母亲,而生你的母亲是你弟弟一个人照顾的。杨浪在农活上像个蛤蟆,要母亲戳一下才知道跳一下,可回到家,饭碗是他递到母亲手上,洗脚水是他顺到母亲脚下;特别是母亲落气前的七十多天,中风躺在床上,动不得,杨浪为母亲寻医抓药,翻身擦洗,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七十多天下来,母亲身上没长过一颗褥疮。这是古书上的大孝子才能做出的事体。让李成遗憾的是,无论他渲染得多么惊涛拍岸,杨浪都是那副卵样:没有任何表情,像块石头。

现在趁没旁人在,李成的心里又开始冒泡。每一个泡泡都是对杨峰的怨恨。

他想跟干女儿说说。不好直接说杨峰,就问志刚最近怎样。

“他在东莞,进了家电厂,造电熨斗。”夏青高兴地回答。她来自更高的山上,那里叫白花嘴,地广人稀,林木蔽日,鸟叫声也比别处的洪亮,人的嗓子非尖即粗,目的只有一个:让很远很远的人听到自己。夏青属粗嗓子,粗而亮,这样的嗓子一表达高兴,那是真的高兴。只要提到丈夫,夏青就总是高兴的,好像丈夫在外面干着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伟业。

李成心想:这女子,一点儿心眼不长,完全听不懂我的意思。这么些年过去,志刚还是个打工的,不知道有啥值得高兴的。你家住的房子,还是志刚爷爷起的木房,烟熏火燎的板壁上,挂满了阳尘、壁钱和蛛网……要是志刚干的就算大事,杨峰怎么说?

事实上,夏青刚提到一个“电”字,李成的心情就败坏了。他三儿子李奎,正是偷电缆被抓的,被判了整整十年,现在才坐一年半,还有八年半,八年半哪,近三千天哪,还不把牢底坐穿!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本该活在旺处,却进了大牢,李成想不通。他翻年就上六十岁了,等儿子出来,就快上七十岁了,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活上七十岁倒不着难,可生死由命,他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三儿子出狱,真说不定呢。

他想刺一下干女儿,把裹好的烟使劲捏,边捏边说:“听说杨峰……”

夏青立即把话接过去:“他当然能干哟,安逸哟。”

她蹲在地上砍猪草,上身前倾,一起一伏,每起一次,压住草把的左手就均匀地往后退一点,贴着右耳门子挥舞的、刀身漆黑刀刃雪亮的宽面砍刀,在她伏下去的瞬间,准确无误地将左手退开那一点(至多三厘米),在垫着的木板上宰成碎末。碎末跟植物新鲜的香气一同溅开,在她身前扇形堆积,溅到远处去的,饿了渴了的鸡,便啄着吃。她“呜噜——呜噜——”地吆着鸡。说话和吆鸡,一点儿也不耽误她做活路。但她的保爹李成,已经相当失望,甚至恼火了。他希望干女儿跟他一同怨恨杨峰,可干女儿只怨,不恨,连怨也只有一点点。

李成便换了话题,问起干孙子小栓。

夏青跟符志刚五年前结婚,儿子小栓现在三岁多,从去年底开始,小栓就病恹恹的,一路往下瘦,还特别嗜睡,吃着吃着饭就睡了,脑壳一耷拉就耷拉到碗里,到了床上更是睡得昏天黑地,不去叫他,他就不醒。现在肯定又是在床上睡。夏青为儿子焦麻了筋,但又无可奈何,从赤脚医生鲁凯那里,弄了背也背不动的草药,吃了屁作用不起,去乡卫生院看了,还是蚂蚁摔岩——没啥动静。

每当提到儿子,夏青说话的声音就没有那么响亮了。

这时候,她小小的圆屁股往下一挫,手里的刀像条挣扎的鱼。

李成的心情好了许多。

心情一好,他就不忍了。他和邱菊花都是把夏青当亲女儿看的。他们没有女儿,有个女儿蛮好的。对父母,女儿比儿子更知冷知热。自从拜了他们做保爹保妈,农忙时节,夏青就总是跑来帮忙,犁田耙地,栽秧挞谷,啥活都干,连男人干的活也干,两个老家伙有个三灾六病,她也总是丢下自己的活路,前来递汤递药,日夜伺候;且不把他们叫保爹保妈或干爹干妈,而是直接叫爸爸叫妈。她说,反正志刚的爹妈都不在了,这样叫又不会叫混。

有了不忍,李成的心里便泛起父亲对女儿才有的那种深沉的爱。他点上烟,下了石磙,起身走过去,摸出八十块钱,递给夏青,要她赶场天带小栓去下街驼背医生那里看看,听说驼背医生看疑难杂症有一套。夏青推辞,可李成恨了她两声,就像父亲对女儿那样恨两声,夏青就收了。尽管李成有个儿子在坐牢,但他并不缺钱花,他大儿子李益多年前就到了乡场上做生意,做的都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地下生意”:收蛇,收青蛙,收瘟猪死狗和注水牛肉,收到一定数量,便装上汽划子,坐两个钟头下水船,卖到县城里去。不过夏青收李成的钱,倒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女儿收父亲的钱。

天空比地上更亮了,证明真的黑下来了。院坝底下那棵树身空洞却开枝散叶的黄桷树,也成为墨绿的一团。闹林的麻雀归了巢,那团墨绿也因此显得比白天沉重。

一只斑鸠蹲在向河的枝桠上,呼唤它的伴侣:“斑鸠咕咕——斑鸠咕咕——”声音寂寞、惆怅而辽远。斑鸠再多,也不会两只或两只以上同时叫,而且即使离你很近,叫声听上去也很远。在苍茫的暮色里,斑鸠的叫声是一个村庄的声音。

杨浪还没有回来。

李成怕再等下去,东院别的人回来看见他,他难得解释,也怕邱菊花见他老不露面,就自作主张把那女人带给了九弟或贵生,便给夏青打声招呼,下院坝走了。他想的是,先别管杨浪,先把那女人领到这里再说,反正杨浪迟早是要回来的。他回来得那么晚,女人还以为他在庄稼地里下苦呢。尽管杨浪人才差了点儿,只要能吃苦,屋子又打整得那么干净,女人应该不会摇头。

回朱氏板的半途就是堰塘,李成在堰塘边碰到了归来的杨浪。

两人站下来,堰塘里一高一矮两个星光下的影子,也站下来。

李成格外神秘地把事情讲了,并且说,他和夏青已帮杨浪收拾了屋子。

杨浪顿了片刻,说:“劳慰你们帮我收拾。”

这显然不是李成所期待的。他要杨浪的感激,但更希望杨浪兴奋。没有兴奋的感激算不上感激。可杨浪不仅没有兴奋,还显出苦恼的样子。而且,他那声平平淡淡的感谢,也只是因为帮他打整了屋子,对更重要的事,却绝口不提。这让李成觉得,自己这趟辛苦和好意不值得。邱菊花开始就觉得不值得,看来真不值得。

然而他还是等着杨浪进一步的反应。

他不相信杨浪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杨浪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沾不得女人。”

话倒是新鲜得很!

“沾不得?为啥?”

“我又没别的本事,我就这么一点儿本事。”

无头无脑,李成听不明白。杨浪只好解释。他指的是他能够精确捕捉并能精确模仿各种声音,只是没说模仿这个词,说“学”。几十年过去,他“学”声音的技艺已大有长进,可谓炉火纯青,刚刚出生的婴儿,张家婴儿哭和李家婴儿哭,常人听来,除音量不同,哭法大同小异,在杨浪听来,却有天壤之别。每种声音于他都是独特的,每种声音在他那里都有质地、有颜色、有气味,也有尺寸和形状,对他而言,一个人的声音就是一个人的指纹。他挂着声音的万国相印,每一道声音的门都朝他敞开,他能够自由来去,随意进出。

他怕自己沾了女人,坏了童身,那本事就被老天爷收了,他就没有了。

“哼……哼哼……真他妈蠢得屙牛屎!”

李成愤愤地扔下这句话,起步离开。

走几步又觉得好笑。他实在犯不着跟杨浪这样的废物赌气。

但这时候他不是笑自己,是笑杨浪。

那东西也不想想,他连女人也不近要保住的本事,能叫本事吗?小时候学几声鸡儿咕咕鸭儿嘎嘎,还给人添个乐子,现在……你要是学一声,就能催生五谷,兴旺六畜,那算本事,既然不能,叫啥(尸+求)本事?可为了保住那“本事”,他竟然连女人都不近!

李成想笑都笑不出来。

他又回过身,在堰塘尽头两棵李子树旁边赶上杨浪,扳过杨浪的肩头,再使劲抹了把自己尖尖的山羊胡子,说:“女人是多好的东西呀,你还不要——你龟儿子还不要!你不要,我只好给九弟了,要不就给贵生。每次九弟和贵生有了女人,你回去都在床上呻唤,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呻唤起来狗都睡不安生,这村子里谁不晓得?你叫得那么遭孽,还不是想女人想的?以前是没人给你,现在给你你不要,就怪不得谁了。说你龟儿子蠢得屙牛屎,是抬举了你,你比牛还蠢!哼哼,你这一辈子,不是烂在懒上,是烂在嘴上!”

杨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在李子花正喧喧嚷嚷地盛开,星光底下,繁花如霞,如粉,把他的脸色涂抹了,看不清。过度的羞愧,逼使他也有了一些脾性了,至少是有了一点儿土性了,他嘟嘟嚷嚷地说:“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我的嘴又没伤过人。”

“你还没伤人?”李成揪住自己的胡子,舌头不停地往前顶,“你不仅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当年,要不是你学房校长,你的脚就不会跛,李兵也不会跟着遭殃!”

这话提起来,倒确实是杨浪的一块心病。

如果他这辈子也有心病的话。

那天——几十年前的那一天,杨浪被同桌告了密,李老师怎么也不相信,尽管他感觉房校长讲课的声音似乎没有断过,也跟别人一样,知道杨浪有拟形绘声的本领,可那实在太像了,像得不可能是杨浪在模仿,只能是房校长本人在说。模仿狭窄尖厉的声音并不难,但房校长当兵的时候是在湖北荆州,他便固执地保持着一点儿荆州口音,在李老师的知识范围内,腔调可以学,口音不能学,口音是个神秘的东西,比语言本身还神秘,它帮人识别自己的族群,也为族群保守秘密,因此口音是世上最隐秘的记忆,是不可翻译的天书,只有那些有着共同血脉的人才能继承,如同树叶对枝条的继承,枝条对躯干的继承。所以房校长的荆州口音,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假象。问题在于,当某个人固执地保持某种假象的时候,对他本人来说,那假象就成了真实,他一个人的真实。这样的口音更不可学。李老师觉得,杨浪可能是声音的天才,却不可能是声音的“天”。

自从来到鞍子寺小学,李老师就遭受房校长和桂老师的白眼,这让他变得多疑,认为那个告密者是受了房校长和桂老师的指使,把房校长本人说的话,怪到杨浪身上。

他正要找杨浪亲口证实一下,房校长叫杨浪了。

全校总共不过七十多个学生,每个老师都能叫出所有学生的名字。

房校长说:“杨浪,滚过来!”

杨浪却没有听从指令。他站在操场边的土梯上,陷入了哀愁。

告发他的同桌,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人叫钱云,住在山脚。七十多个学生中,三分之二来自千河口,余下的三分之一,一部分来自山脚的凉桥村,另一部分来自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徐家梁,但确切地说,杨浪在校期间,来自凉桥村的只有钱云一个。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每遇大雪封山的日子,钱云放学都要杨浪送他。他回家的路实在艰险。下了操场边的土梯,走四根田埂,就跟千河口学生分道,再沿旱地,走大约三百米渐次上扬的半圆,就到了寨梁,梁上立着一个百平方米左右的古寨,黑石垒于崖畔,石缝间探出倾斜的松树和锋利如刀的马儿芯草,撩开松枝利叶,可以看到圆溜溜的炮眼和枪孔。古寨记录着最早来到这片山野的先祖守卫疆土的决心,也记录着为争夺土地所进行的杀戮和牺牲,周年四季,风在丈余高的石墙内嘶吼、打旋,风有两股,要么三股,势均力敌或此消彼长。千河口的赤脚医生鲁凯说,那是先祖的魂在跟敌人的魂撕扯。他是医生,本不该说这话,可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站在石墙外,就能看见钱云家的瓦房,小小的,小得眼睛一花就看不见。从寨梁到那瓦房的路,如立着的绳索,绳索上附着积雪。积雪不可怕,怕冰,积雪之下就是冰,冰像铁器一样黑,也像铁器一样硬,不小心踩在冰脊上,就可能一路将雪尘犁开,到山下成一张肉饼。

钱云怕古寨上的鬼,更怕成为肉饼,可那时候,再小的孩子,再险的路程,家长也不会接送。家长要挣工分。从没听说过谁丢了工分去接送孩子,工分就是口粮,没有口粮,何苦留下吃口粮的嘴?

下山比上山难得多,钱云一个人不敢,就要杨浪送他。杨浪基本上都是答应的,有一次没答应,钱云大哭着独自回去,还让杨浪愧疚了很久。送钱云的时候,他跟钱云手扣手,像还不会走路却相依为命的两个动物,一寸一寸朝下滑。雪只有远看才白,近看是很脏的,雪之下笼着寒气。或许是捂得太严太久的缘故,寒气腥味儿浓烈,如同走入深秋里温暖的密林。寒气就这样带给你幻梦中的温暖和仁慈,也带给你不知不觉的死。脚死了,手死了,一直死到脸上,死到神经。下山的动作变得很机械。两个人都不说话。但耳朵里没少声音,风声、心跳和耳鸣,轰隆轰隆——吱——轰隆轰隆—一吱——。

每次把钱云送到屋后,杨浪立即往回跑,钱云拉他进屋,有两次钱云的母亲也来拉他,要他吃了饭再走,他坚决不肯。食物匮乏,吃饭是件极其慎重的事情,因过于慎重,一般不去别人家吃,哪怕亲戚家。每当上了别人家的餐桌,杨浪对好饮食和饱餐一顿的极度渴望,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胃膨胀起来,膨胀成猪的胃、牛的胃,然后继续膨胀,胀到比房子还大,比山还大,他要吃光世上所有的食物,才能把胃填满。可摆上桌面的,只有那么一点点。事实上,那饭菜比家里的多,更比家里的好,但与他的渴望无法匹配,他渴望一块金砖,得到的却是一根铁针,这让他高兴不起来。他看着那一点点,委屈得都快哭了。越是委屈,越不敢伸筷子去夹菜,特别是不敢夹肉,三五片拇指样宽削薄得能看个对穿对过的肉,和在黑如沥青的老盐菜里,死死地盯住他,像他的筷子只要往那边伸过去,肉就要尖叫,就要咬他一口或者逃跑。于是他不去看它,更不碰它,大人搛给他,他也拒绝。由此,他从小就在亲戚中得到好名声,说他小小年纪就知道讲礼性。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委屈……

他跟钱云是好朋友,他那么多次送钱云回家,可钱云出卖了他。钱云不出卖,别的人就不会知道。在课堂上学房校长说那段话,是钱云和他课间休息时在厕所偷偷商量的。钱云有个习惯,特别喜欢通过厨房的格子木窗往里瞧,看老师们吃些啥,每到快放学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尤其爱这样,那天上最后一节课之前,他望见了挂在墙上的肉,吞了几泡冷口水,又想起平时房校长和桂老师质问李老师的话,独自笑了几声,就去找杨浪。他在厕所里找到了杨浪,凑近杨浪耳边叽咕了几句。一拍即合。两人兴奋了老半天。杨浪跟钱云坐最后一排,也只有他俩坐最后一排,李老师讲了例题,正在板书习题的时候,杨浪学房校长的声音起来了。在他说完那段话的整个过程中,李老师一直面向黑板,全班同学正襟危坐,不敢稍动,总之谁也没转过头来,谁也没看见他的嘴巴在动。

可是钱云出卖了他。

主意还是钱云出的呢!

李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时候,钱云还埋到桌子底下偷偷笑,把鼻涕都笑出来了呢!

杨浪就为这个,陷入了哀愁。

正在他陷入哀愁的时候,房校长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过去,抓住了他的头发。

这一下杨浪不哀愁了。他感觉到了锐利的疼痛。他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全是黄毛。母亲偏爱他,主要就因为那几根黄毛。父亲死的那天,在堂屋的停尸板上从晌午停到太阳落土,这时候活人该吃饭了,杨浪拿着筷子,跑进堂屋,叫爸爸起来,爸爸不答应,他就用筷子头打他,爸爸还是不答应,他就说:“珍儿,他不吃算了,把碗给他收了,看他能饿到几时。有本事,就一直莫端碗!”这是在学爸爸说话,爸爸在对妈妈说,妈妈叫林月珍。有时候,他和哥哥吃饭之前耍脾气,爸爸就会这样对妈妈交代。人死好几个钟头,路近的亲戚已经来了,村里帮忙的也早已到场,看见杨浪进堂屋叫爸爸吃饭,好些人眼眨眨的,很是悲伤,待他说出那几句话,就笑起来了。母亲也笑,可笑得像哭,其实就是哭。小儿子的高度,恰好是停尸板的高度,他的头跟爸爸的头紧靠着,他的头发比死人的头发还少,还黄。母亲就被那几根黄毛击中了,为他痛。痛了一辈子。那么单弱的一个小人儿,能长大吗?要是像他哥哥就好了,他哥哥喝水都长肉,蛮格格的,头发黝黑。痛一个人就会偏爱一个人。但母亲后来在被大儿子指责时,尽管从来都是不出声地听着,内心却不服,她觉得自己有偏爱小儿子的理由,杨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吃饭就知道讲礼性,而你杨峰,心里没有过别人,有好吃的,历来都是霸着吃,在家里这样,去别人家做客也这样……

那天房校长拎住杨浪的黄毛,让他的头仰起来。他的眼睛因此竖着长。

房校长问:“你学我的?”

杨浪望着天,说:“是,房校长。”

房校长问:“现在该咋办?”

杨浪说:“我不学了,房校长。”

房校长问:“还有呢?”

杨浪说:“我不晓得,房校长。”

“不晓得?”房校长的手在暗暗用劲,杨浪竖着长的眼睛变得更加细长,“你不晓得我就教你:去把肉捡起来。不过我问你,是扔了肉的李老师去捡呢还是你去捡?”

杨浪说:“我去捡,房校长。”

房校长的手在杨浪的头上停了一会儿,松开了。他的指缝间粘着一小撮黄毛,他拍了拍,没拍掉,便吹了一口。黄毛往地上飘,还没落地,一股冷风刮来,黄毛不知去向。

杨浪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去水田里找肉。那块水田约两分大,不幸的是肉刚好落在正中的位置。冰是结过了,结得并不厚,杨浪蹲在田埂上,伸一只脚下去探,他轻轻一踩,整块田里的冰便有节律地晃动起来,被肉砸出一个窟窿的地方,咕嘟嘟冒出白水。田里是沤着牛粪的,冒出的水却那么白,有肥猪的膘那么白。杨浪正在为难,李老师下来了,李老师的手里拿着铁火钳,他夸张地用火钳击着冰面,冰块碎裂,碎得钢声钢气。如此,杨浪可以下田去了。但麻烦也来了,开始还能准确判断肉的位置,现在把那位置丢了。杨浪朝着大致的方向,勾了腰摸索,冰碴子割着他瘦而黑的腿,他感觉不到痛,他的痛神经被冻死了。腿和伸进冰水里乱抓的手,开始是红,后来是紫,是乌。其实,他几次都碰到了那块肉,可他一点儿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块肉被他搅动得像缺氧的鱼那样抬起头来,他还要继续鼓捣下去。手指不能屈伸,想把肉抓起来根本不可能。他是用两条僵硬的臂膀把肉夹起来的。走到田边的时候,李老师把他抱上了田埂。他刚上岸,铃铛骤响。房校长召集全校集合。

集合只有一件事:宣布开除杨浪。

他就这样离开了学校。他没有申辩,更没有说学房校长的主意是钱云出的。

离开学校没多久,他的腿瘸了。腿在水田里冻伤了,从皮肤伤到肉,从肉伤到筋,从筋伤到骨头。幸亏瘸得不厉害,要不然场都不能赶了。对山里人来说,赶场不仅是做买卖,还是看世景。乡场名叫普光,先前同样是一个寺庙,叫“佛光普照”,人们去那里拜菩萨,也通有无,渐渐拜菩萨的意愿小,通有无的意愿大,因所处河谷相对开阔、平整,人越聚越多,成为集市,且成为后来的乡政府所在地,自此,寺庙连影儿也没有了,菩萨也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一个与佛相关的名字:普光。普光乡距千河口十五里,下五里山路,再沿河走十里沙地和芦苇地。杨浪几乎每个赶场天都要上街。

二十一岁之前,他在街上和去街上的路上,先后五次碰到钱云。

钱云在鞍子寺读完小学,考到普光中学去了。普光中学以乡所在地命名,却是几十年的县办重点学校,位于和乡场一河之隔的罗家坝半岛上。那学校管理很严,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星期天也最多允许离开两个钟头,这点时间,只够学生们去河坝洗衣服;从半岛中心的学校到河坝,有将近三华里路。如果赶场天也正好是星期天,钱云会跑到街上来,找自己的父母。他总是恋家,总是离不开父母。

杨浪第一次碰见他时,他跟母亲站在兽防站的门廊里,他在哭,母亲在诓他。杨浪过去说话,他眼皮上挂着泪水,但特别亲热。他母亲虽然也很亲热,却明显把杨浪忘了。杨浪那次有些惆怅,不是因为钱云出卖过他,而是觉得,他被开除后,钱云在鞍子寺小学又读了两年多,这两年多时间里,要经历四季里的冬天,还要经历冻桐子花的冬天,没有人送他回家,他照样也回去了。曾经,杨浪以为自己是钱云的需要,可事实上没有谁需要他。钱云在兽防站表现出来的亲热,是对老熟人的亲热。后来两次碰见钱云,他长高了很多,也没那么恋父母了,他跟父母走在一起,满脸含笑,非常快乐。第四次,钱云已经考上了大学,与两个同学站在下街一家副食店门前喝汽水。三个人都意气风发,看来都中了榜。钱云先看见杨浪,招呼他,杨浪背着刚从戏楼底下买过来的两只双月猪走过去,钱云惊讶地问他:“嚯,你个家伙啥时候生儿子了?”他还没明白,钱云的两个同学便笑得被汽水呛了喉。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钱云指的是他花篮里的小猪。这样的玩笑山里人是经常开的,但杨浪觉得钱云不应该跟他开,他对钱云的感情是严肃的,容不得任何玩笑。钱云的两个同学也让他受不了,他们笑得太夸张了,其实没那么好笑。更让他受不了的是,钱云也跟他们一同笑。冰冻的汽水冒着白烟,钱云边笑,边把瓶口送到唇边,不是喝,而是让白烟钻进他的胡子里去。他留着颜色浅淡却明显修剪过的小胡子,嘴唇红润,鼻梁高挺,是一个很英俊的人。杨浪背着猪走了。最后一次相遇,是在去乡场的半途,半途一个叫苏湾的地方,山溪与清溪河相接,横出一条乱石累累足有三丈宽的河汊,河汊上架了石拱桥,杨浪那天背了八十多斤洋芋去卖,走到拱桥顶端,把背篼搁在桥栏上歇气,刚歇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人,也在歇气,那人戴着草编礼帽,拄着深紫色龙头拐杖,拐身刻着“蛾眉山”三个字。那是钱云。他前不久放了暑假,大概是放假后去峨眉山游了一趟,买了这些行头,今天才回家。杨浪看钱云的时候,钱云也正看他,他们都把对方认出来了,但都把眼睛错开。错开了又相对,然后又错开。两人始终没有说话。

杨浪在乡场上碰见过很多很多人,却偏偏没有碰见过李老师。

李老师把钱云他们教毕业,就被辞退了。

为什么被辞退,说法不一,但每种说法都与房校长有关。后来,李成的大儿子李益去乡场做生意,经常听到来自各方的消息,其中也包括李老师被辞退的事,说那年,李老师扔了房校长和桂老师的肉,三人当着学生的面打了一架,晚上又大吵了一架。桂老师说,那块肉在沤了牛粪的水田里泡过,就带着一股牛屎味儿,他吃两口,放了筷子,对房校长抱怨:“我们花钱称的是肉,不是牛屎,这牛屎让李兵拿去,他赔我们的肉!”房校长认为桂老师说得有道理,就去把意思转达给李老师。李老师那时候坐在教室里,一面饿着肚子备课,一面等他们吃完离开厨房后,他再去做饭。他在本子上写了几笔,就拿起旁边一本残缺大半很可能又是捡来的书,哗晔啦啦地乱翻。看样子他没法静下心来。饿确实饿,但饿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气。尽管杨浪招认了是他在课堂上学房校长,但李老师依然憋着一肚子窝囊气:如果房校长和桂老师平时不那样羞辱他,杨浪能学吗?他甚至觉得,杨浪学比房校长本人说,还让他窝火。这时候听了房校长的话,他腮帮一紧,气得把笔杆都攥断了,他把断笔往地上一掼,跟房校长大吵,紧跟着桂老师加进来,三个人吵得天翻地覆。

李益的话大半是事实,但其中有个关节他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会说:桂老师抱怨之前,房校长就觉得肉有股怪味儿。其实就是臭味儿。房校长非常清楚是肉臭了,煮的时候他就闻到了。那年缺盐,很可能是李成抹的盐少,又没熏透。房校长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自己被李成耍了,李成用几大碗又苦又涩的烂红苕酒把他们灌麻,就把一块臭肉卖给他们。但房校长不愿意承认自己被昔日的学生耍了(李成读书的时候,桂老师和李老师都还没来鞍子寺小学),宁愿相信桂老师的话,于是去找李老师。那一顿吵,的确比哪次都更厉害。

吵了也就吵了,李老师拒绝赔那块肉。

那年的暑假前夕,全县有个村小教师技能大赛,每个乡派一个人参加,普光乡中心校领导经过研究,决定派李兵去。房校长去中心校开了会,却没把这消息告诉李老师。正式参赛那天,中心校领导在等着李老师领奖回来呢,却只等到了房校长,房校长对中心校的顾校长说,李兵不愿去参赛,而且今天才告诉他。顾校长气得脸色发白,咬着牙帮,爆着粗口:“李兵,哼,李兵,你闪老子的色子,你跟老子耍傲慢,我就送你两个山字!”

李老师仗着自己有知识,仗着自己的学生统考成绩出众,表现得确实比较傲慢,见到顾校长一般也不打招呼,他内心的畏惧(害怕取缔自己的教师资格),增加了他的傲慢。要不是因为教师技能大赛牵涉到一个乡教师队伍的荣誉,必须派个水平过硬的人去参加,顾校长绝不可能想到李老师。

那次普光乡缺赛,顾校长被县教育局领导狠狠地刮了胡子,单独刮过了,又在大会上刮,而且半句解释也不要听。顾校长便下定决心,实现他对李老师的诺言。如果当时能找到教师顶替,李老师早就被赶出教室了。

这么说来,李老师被辞退,不仅与房校长有关,还与他杨浪有关。

杨浪觉得,自己对不起李老师,他欠李老师的。然而他的心病,却并不是因为李老师由于他的缘故被激怒、被记恨、被辞退,而是三个教师打架时的一个细节。两个打一个,本就胜负已定,何况房校长身子高壮,还在部队受过训。事实上,三个老师都没下狠手,所谓打架,其实也就是推搡,推搡得比较重而已。让杨浪奇怪的是,李老师推搡只用左手,桂老师分明站在右边推他,他用右手能很方便地还回去,却还是用左手。直到推搡快结束的时候,李老师才把右手抬起来,以快到眨一下眼睛的动作,把指头舔了一下。

杨浪从没为自己被开除上过心,母亲也没有,当时他哥哥已上初中(中心校的初中,不是半岛上的),哥哥花钱大手大脚,还常常偷了家里的米去卖,请三朋四友去店里吃肉包子,家里钱紧,杨浪对读书又没多少兴趣,开不开除无所谓的,说不定这样强行断了他的学路,还是帮了他们的忙。杨浪先是对钱云的出卖感到哀愁,几天过去,就不想那事了,只专注于李老师舔指头的细节。他为那个细节着迷。想来想去,他想明白了:李老师用那只手拿过肉,他是在舔指头上的油;他不用右手推搡房校长和桂老师,也是怕揩掉了那些油。

一定是这样的。

这件事情,不仅成为杨浪的心病,简直成了他的痛苦。

每当他碰见房校长,他就记起那件事,那种痛苦也因此被激活。

房校长是跟千河口一起老的。

他转业后就到千河口教书,一直教到退休。李老师被辞退两年后,桂老师离开鞍子寺小学,去了白花嘴村小,也就是李成的干女儿夏青娘家所在的小学。但房校长一直待在那里。房校长有多次机会去更好的地方,甚至可以去中心校,他都谢绝了。他说,只有站在鞍子寺小学的讲台上,摇着那个古老的铃铛,他才能体会到做老师的快乐。在此期间,他多方筹措,并跟木匠、石匠、泥瓦匠一起,亲自动手,将学校的木板房改成了砖房,还把桌凳全部换过;修砖房之前,他已被评为小学特级教师,且是全县最早的那批小学特级教师。在砖房里上了七年课,房校长退休了。退休过后,他回了马伏山的老家,但并没在老家待多久,就住到镇上去了。他养了三个好女儿,不仅读书成绩优秀,还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三个女儿都跟父亲一样,身体像桉树条子那样高,那样直,脸蛋子和眼睛的那种美法,不管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皮肤嫩汪汪的,亮得晶莹,白得晃眼。大女沿着父亲走过的路,去了部队,只不过去的是大连,不是荆州,二女中师毕业,在县城某幼儿园当老师,房校长退休的时候,幺女还在南昌上大学。他退休半年多,二女嫁了人,嫁的是县委宣传部一个干事,那干事是某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行事沉稳,前途无量;大女早嫁一年,有人说嫁的是个团政委,有人说嫁的是大连某地方干部,总之是嫁了个好人家。老二结婚后,跟姐姐商量,她们共同出钱,在镇上(普光乡已变为普光镇)给父母买套房子。姐姐自然答应。

如此,房校长回老家没住满一年,就搬到镇上去了。

他在镇上也没住多久,又去了县城。幺女大学毕业后,迅速嫁给南昌市一个经营电子产品的年轻富商。幺女一人出资,为父母在县城买了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房子。

住到县城去的房校长,经常独自回到普光镇。

镇上的房子并没有卖。他回普光镇的目的,是想趁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随时到千河口,去鞍子寺小学看看。

上了一定岁数的千河口人,凡进过学堂的,都是他的学生,即使他没直接教过,那学校也是他领导的。他在千河口受到热情接待。当年卖给他们一块臭肉让他郁闷了好些天的李成,请他喝酒的时候最多,当然不再是喝红苕酒了,而是闻名全省的“清溪白酒”。李成对眼下的生活非常满意,那段时间动不动就要忆苦思甜,有天招待房校长时,几杯香醇的美酒下肚,再拈一筷子兔丁在嘴里嚼着,他第一次说出了自己为什么缺了两颗牙。此前他对任何人,包括对自己父母,都说那两颗牙是摔跤摔掉的。“牙齿整崩了,我还不晓得,”这时候他对房校长说,“我只晓得痛,扯心扯肺的痛。”他苦着脸,摆着头,仿佛那痛还活着,“我赶忙把铃舌子从嘴里取出来,见上面有血,又赶忙用手擦,结果铃舌子朝旁边一晃,当当响了两声,虽说响得轻,我还是吓得屁滚尿流,放下就跑。跑两步,喉咙里咕嘟一声,吞下大口腥稠东西,我以为吞的是血水,不晓得还有牙齿,后来我摸两颗牙不见了才明白。”房校长哈哈大笑,说你呀,李成哪,幸好我当时不知道,要是知道了,给你个损坏公物的罪名,当场就可以把你开除!这么说着的时候,房校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块臭肉。他故意把话题朝那方向引,想等李成自己交代。绕来绕去说好一阵儿,李成也没有交代的意思,他也就用满满一杯酒,把那段往事赶进肚子里去,淹死了。

房校长在村子里受到热情接待,鞍子寺小学的新教师,对老校长更是恭敬有加。他们当然听说过老校长在位时的点点滴滴,他不仅挤开了李老师,也挤开了桂老师,还挤开了周老师、吴老师、郑老师、王老师,他这辈子挤掉的老师,真是数也数不过来,那些老师要么被清理出教师队伍(他们大多是民办教师,还有代课教师),要么跟桂老师一样,黯然地背着铺盖卷,去到深山更深处。新教师们知道这些,同时也知道,老校长现在已没有能力来挤对自己了,同时还知道,是老校长把烂朽朽的木板房变成了砖房,为此,他自己还贴进了七百块钱,那是他多年教书的积蓄;砖是上好的火砖,石灰勾缝,红白相间,浑然一体,墙面花一般好看,在这美丽如花的教室里上课,心情特别舒畅。桌椅换过了,门也换过了,是柏木做的双扇门,沉实、严整,冬天把门一关,再野的风也透不进来。操场太小,打不了篮球,老校长便请人做了三个水泥乒乓球桌,用砖柱垫了,结实耐用。此外,老校长还多方游说,把操场底下那两分水田,也就是多年前那块惹是生非的肉砸破了冰面的水田,从千河口划过来,变成了校产,其实就是老师们的财产,他将其割为两半,一半深挖,用水泥做了底子和四墙,且在外墙底部安了龙眼,灌水养鱼,另一半改为旱地,栽种时鲜小菜。

房校长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某种精神象征。

他经营了一辈子的鞍子寺小学,与不远处的古寨两相对望,白天黑夜的,不知彼此能说些什么?跟古寨比起来,学校是小字辈,古寨又能教给它什么?

杨浪既在千河口,也在普光镇上,多次碰见过开除了他的房校长。

但房校长已记不住杨浪是被他开除的。

跟喜欢挤对身边的教师一样,房校长也喜欢开除学生。他严格按照德、智、体、美、劳的排列顺序,将德放在绝对的位置,他开除的所有学生,都是德出了问题。比如杨浪,学校长讲话,明显是目无师长,目无师长就是坏学生,学得越像越坏。再比如,当初跟李成同时发蒙的一个女生,名叫赵林秀,老师教唱《东方红》,她一点儿也不懂意思,也完全听不清歌词,连“毛泽东”三个字也没听清,因为她不知道毛主席叫毛泽东,还以为毛主席就叫毛主席。老师教了几遍,抽学生起来唱,第一个就抽到赵林秀(老师觉得,她学得最认真)。赵林秀站起身,眼睛朝上翻了几下,猛然间像老师那样,双手在胸前奋力一划,大声唱道:“丝瓜藤,青又青……”炸耳的笑声引来了房校长。他知道这个班在唱《东方红》,唱《东方红》怎么能这样笑呢?当他问明事情的原委,横着脸,把老师和学生都臭骂了一通,接着当场宣布开除赵林秀。赵林秀总共上了四天学堂。赵林秀的父亲后来对人讲:那女子饿怕了哇,见到一堆牛粪都往吃食上想,她上中学的堂哥放假回来,坐在阶沿下念古诗,“两个黄鹂鸣翠柳”,她抓住堂哥就不松手,说你有两个黄梨,你给我一个!……

开除的学生那么多,房校长哪能记得住杨浪。

有一天,房校长在鞍子寺小学坐了一会儿,喝过老师们递来的老鹰茶,又抽过两支纸烟,就下山了。下山的路就是钱云当初上学的路(只是现在把路面铲宽了许多),要从古寨梁子经过,杨浪正独自一人在寨梁旁边的林茇里割牛草,见到房校长,就跟他打招呼。

房校长问:“你是哪一届的呀?”

杨浪说了。又说:“我是李兵老师教的。”

房校长没什么反应,好像李兵只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普普通通的过客。

的确也是。

杨浪问:“房校长看到过李老师没有?”

“看不到他了。”房校长说。

杨浪吃了一惊。

“他早就到广东去了,”房校长接着说,“先跟人办报纸,后来做玉石生意,发了大财了,跟你们村的杨峰一样发财呢。”

房校长不知道杨峰就是二十米开外这个手拿镰刀、身材矮小、脸色枯干、头发焦黄的人的哥哥。他没问杨浪的名字,即使问了,同样不知道杨峰是他哥哥。

“李老师一家人都去深圳落户了。”房校长又添加了一句。

这算不算消息?自然算。但在杨浪听来,它虚幻得就像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尤其是将李老师和哥哥比较过后。哥哥是存在的,而且千真万确是他的哥哥,可那就像一个梦,遥远而缥缈。他无法想象发了大财的李老师会是什么样子。在他心目中,只有一个李老师,就是拿过了生肉就要舔舔指头的李老师。只有那个李老师才是真实的,或者说那个李老师才是他的李老师。那个李老师曾经说:“一个人要是吃饱了饭,别的一切事情都会让他心满意足,他会把所有人都看成朋友。”这证明,李老师当时不仅数月不沾油荤,而且连饭也没吃饱过,否则他不会那么容易激动,以至于房校长和桂老师一过问他,他就脸红脖子粗地跟他们吵。他跟他们吵,跟他们推搡,却没忘记舔一舔拿过他们肉的指头。

这个细节让杨浪痛。痛让他知道痛的地方活着。

不过,李老师现在跟哥哥一样发财了。当发了财的李老师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与当地领导共进晚餐时——哥哥杨峰在陕南当包工头那阵,回来总是跟乡亲们说他以这样的装扮和当地领导吃饭——会不会想起那个冻桐子花的四月的下午,他扔了房校长和桂老师的肉,然后三人推搡,他怕揩掉指头上的油,始终不愿出右手,并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把指头上的油舔掉了?会不会跟房校长一样,觉得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都只是过客?

每当企图揣摩别人的时候,杨浪才会注意到自己读书太少,也才注意到自己的傻。

难怪村里男女老少都说他傻,包括哥哥。

据镇上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人讲,哥哥现在不仅是委员,还是常委。杨浪不明白委员和常委有什么区别,只是从说话人的口气听出,常委比委员更厉害。而且说哥哥现在的生意越做越大,省城的好几处黄金地产,都被他捏在手里,他只喝茶,睡觉,睡醒了将其中一块地拨出去,就能进资巨万。那些人还说,最近几年,哥哥做了不少公益事业,拿出很大一笔钱,在省城西区建了所儿童医院,又拿出很大一笔钱,在省城某郊县建了个恐龙博物馆。他就是不把钱往家乡拿。谈论的人并不避讳杨浪,面带鄙薄,说:像杨峰这样的家伙,真没有意思,连两千多年前的刘邦也晓得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杨峰竟然不晓得。又说,家乡有人去找杨峰帮忙办事,他连见都不见。如果谈论的人根本就不认识杨浪,话就说得更加难听:“杨峰那东西,”他们像千河口人称呼杨浪那样开了头,“听说他还有个弟弟在千河口呢,过得跟讨口子差不多,可杨峰一分钱也不给他!”每当听到这话,杨浪立即躲开。那时候,他锥心刺骨地感觉到,自己给哥哥丢了脸。哥哥以前骂他丢脸,真不是寒碜他。

在这个由钻石和尘土构成的世界里,哥哥是钻石,他是尘土。

然而他还是有些伤心,因为他觉得钻石也该有个老家,但哥哥不要他的老家了。

李老师呢?李老师也是这样吗?

杨浪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他关心的是,那个让他痛的李老师,或许真的跟哥哥一样,变得缥缈了。

他们离开一个地方,就把那个地方扔了,真正如同钻石,以日渐高涨的身价,被天南海北的藏家收藏和倒手,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处,甚至羞于承认自己的出处……

那天,房校长跟杨浪说过几句话,就朝山下走。无论去哪里,他都喜欢背个草帽,穿老式圆口布鞋,布鞋踩在柔软的田埂上,踩在古寨外面半青半黄的松针上,在田埂和松针上休憩的昆虫,群起群飞,惊慌避让。山野寂静,昆虫起翅的声音,如同疾雨。

刚走到古寨的外墙底下,房校长就听见上面的林子里传来异样的动静。

是竹棍教鞭抽在桌面上的脆响。

接着是说话的声音——绘声绘色朗读和讲解课文的声音:

“蒲公英的花瓣落了,花托上长出了洁白的绒球。一阵阵风吹过,那可爱的绒球就变成了几十个小小降落伞,在蓝天白云下随风飘荡。太阳看见了,亲切地嘱咐它们:‘孩子们记住,别落在表面上金光闪闪的地方,那是沙漠。也不要被银花朵朵所迷惑,那是湖泊。只有黑黝黝的泥土,才是你们生根长叶的地方。同学们……”

房校长站住了,久久不动。

他眼睛打花,不敢迈步。

从上面传来的,是李兵老师的声音!

李老师中等身材,头大,体格干瘪,胸骨凸出,胸腔和头腔,形成两个彼此呼应的共鸣箱,使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且自带感情。

听到这声音,房校长为什么会眼睛打花,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站在那里,只觉得眼前蒙陇的一切,都令他留恋,令他伤感。李老师确实是离开了故土,但具体去了哪里,并不清楚,关于他在广东做玉石生意发了大财的传闻,只是若干传闻中的一个,更多的传闻是说,他厌弃了这片山水,便拖家带口去了远方,进了远方的厂房,但没有一家厂房能待得长久,到处的人都不喜欢他……

上面的声音响了好一阵,直到把那篇课文“讲”完。房校长知道割草的家伙是谁了。只有那个人,才能如此不可思议地把消散的声音聚拢,让死去的声音复活。他很想上去,再跟那个读到三年级就被他开除的学生说几句话。但只是这样想,并没有上去。他拿出纸巾,把眼角擦了擦,继续下山。下山也就是走向河流。此刻,高邈的天空和对面的山形,都寂然无声地倒映在河水里,但他知道,那条飘带一样静止的河流,会在他一步步的靠近中变成奔腾的野马,河的喧闹,将吞噬山野的寂静和四面八方辽阔的杂音。

在人们的印象里,房校长自从那次到了鞍子寺,此后再没来过。

他不来,是因为学校垮掉了。村小撤并,鞍子寺小学,自然也包括白花嘴小学,都被撤销。撤销前是两个民办教师在那里教书,通知一到,他们放了学生,把鱼池抽干,鱼全部起出,共有二十多斤,他们煮了三斤左右,喝了散伙酒,便锁了房门,进村把钥匙和剩下的鱼交给千河口的村民组长,就回家去了。回家休息一个晚上,立即出门打工。

过了几天,组长把学校钥匙交给了赤脚医生鲁凯。不过鲁凯已不是医生了,他的行医证被取消了,有人说他是考试没及格,有人说他是上面没人,又不知道给卫生局领导送礼。大家不知就里,但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因为住在中院的许宝才,学医没几年,论医术,更是比鲁凯差了十万八千里,却拿到了证书,都因为他二舅在县药检局当局长。

其实,人们开始也不怎么信任鲁凯,可他治好了两个病人,让他名声大振:一个是夏青的儿子小栓,夏青曾去他那里弄了大堆中药,不见效,又去卫生院,还是不见效,再去找李成指点的驼背医生,依然不见效,最后只得又回过头找鲁凯,不说别的,至少近由、方便。鲁凯把夏青狠狠地剋了一顿,说小栓这病,古书上叫“尸瘟症”,听听这名字,那么容易治?你把他盘来盘去,不仅病人受罪,还搅乱了我的方案。夏青唯唯。本以为鲁凯是为留住病人,也为将来治不好病人找借口,谁知道他真的把小栓治好了,既不干瘦,也不嗜睡了。第二个更厉害,那是徐家梁的一个老太婆,县医院判了死刑的,且说死期就在这一两天,家属急急忙忙地抬回来,是怕她死在城里遭火化。那时候的山里人很惧怕火化。上徐家梁要经过千河口朱氏板,那天鲁凯刚好在朱氏板捡干柴,抬夫在石盆上歇气的时候,鲁凯也上来歇气,他朝滑竿里盯了一眼,盯的是病人裸露出的脚趾,然后起身转过去,撩开盖住病人头脸的毛巾,说:“还能治。”抬夫们耻笑他,可病人的儿子却认了真,求鲁凯看看,看不好也不怪他。鲁凯说:“抬到我家里去。”去第二天,老太婆睁眼了,第三天,进汤了,第四天,进食了,半个月后,老太婆自己走回了家。

许宝才有这本事吗?没有的。他没这本事,却拿到了证书。

鲁凯没有证书,就不能行医,若私自行医,被许宝才或别的什么人告发,被处罚重金不说,还可能像李成的三儿子李奎那样“吃官饭”。可问题在于,千河口人生疮害病,还有被狗咬了,被蛇咬了,被蜈蚣咬了,一时想不通喝敌敌畏了,吃老鼠药了,割手腕子了,都不敲许宝才的门,只找鲁凯,鲁凯医不是,不医也不是。为摆脱难堪,更为了不在许宝才眼皮底下过“胯脚日子”,鲁凯便离开村庄,去鞍子寺申请了屋基,那是一块藤蔓交织的野地,他把野地打整出来,起了新房,与学校只隔着两根田埂。

中院外竹林里那块不知何年所立,又不知何年遭弃的石碑上,刻着“互为表里,结庐三院”,早已是词与义殊,但毕竟有个形式在,至此连形式也没有了……

村民组长把学校钥匙交给鲁凯,是叫他代为看守。校舍里有几十套桌椅板凳。这正合了鲁凯的意。他修新房的地方紧靠山壁,进深狭小,排摆不开,房子扁窄,有了学校,简直就是过去地主老财才能住的宽房大屋了。他把操场用篱笆圈起来,养鸡养鸭,又打开一间教室,把牛牵进去,再打开一间教室,把猪拉进去。

这些事情,房校长都听别人说了。有好几次,他从镇上的家里出来,走过中街和下街,走过滨河路和新建的广场,走过普光宾馆和马路两旁绵延的工地,便出了镇子,进入芦苇地,上了去千河口的路。但他最多走到苏湾的石拱桥,就打了转身。

房校长越来越老了。

这只是从年龄上说的,要论身体,他依然那样腰骨挺拔,精力充沛,脸上也很少皱纹,而且不见落牙。只是瘦了许多,可是千金难买老来瘦。瘦让他显得更高、更挺,也更年轻。有一次,李成去街上碰见房校长,回到村里说:“我站在邮局门口跟房校长说话,别人都以为我是他老师,他是我学生。”这并不是玩笑话,房校长的好多学生都有这感觉。

年龄老身体不老的房校长,心到底老了。心老了,很可能也就是身体老了,只是别人还没有注意到,连他自己也还没有感觉到而已。在身体和心的博弈中,最终屈服的,历来都是心,不是身体。房校长退休若干年也去县城住了若干年后,回到普光镇对人说:“我最不愿意跟县城那帮老年人打堆,他们说话无非是三部曲,第一是问吃什么药,第二是问墓地买好没有,第三是骂社会不公。”他这样讲的时候,好像他还不算老年人。可眼下的房校长,也积极投身到了那三部曲里。因他德高望重,受人尊敬——走到哪里他都受人尊敬,他在县城住的那个小区,两千多人口,几乎没有谁不认识他,只要他一出现,就有人忙着敬烟,连在小区侧门外摆烧烤摊和卖凉糕肥肠的小商小贩,见了他也会腾出凳子请他坐——他很快成为那帮老年人的领袖,谈过了药物和墓地,他又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骂是没有意义的,也是低级的,你说社会不公,特别是对老年人不公,你得指出个一二三来,不仅口头上说,还要形成文字,交给有关部门,让他们用作制定方针政策时的参考;你这样做,就高级了,就是为当局建言献策,为政府排忧解难,为社会贡献力量;老年人也要发挥余热!“如果老年人只知道抱怨,不积极地发挥自己的余热,那……”后面是那句口头禅。房校长从不管那句口头禅是否用得恰当,何况他现在早就过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

几十年来,无论做什么事情,房校长都身体力行,现在同样,他非常积极也非常忙碌地发挥着他的余热,经常召集几十上百个老年人,聚集在公园里、茶楼里,把自己感觉到的不公说出来,记下来,整理出来,请人规规矩矩地录入电脑,打印之后,由他亲自交到县政府去。他回普光镇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房校长这么忙碌着的时候,时光不急不缓,走着自己的路。在不急不缓的时光里,小孩变大,大人变老,沧海变桑田。以前的沧海桑田,需要熬过跟时光一样漫长的岁月,现在倒是大可不必,十几年、几年、几个月、几天,甚至转瞬的工夫,就可以像上帝那样宣称:“事就这样成了。”千河口即是如此。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在很短的时日内,千河口变得空空荡荡的了。除去那些还没成人的小孩子,已经五十四岁的杨浪,竟是村庄里最年轻的男人。同为光棍汉的九弟和贵生,一个比杨浪大六岁,一个比杨浪大九岁。好在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光棍汉了,“跑跑女”没有了,早就没有了,女人们再要跑,也是往城里跑,谁还会朝深山老林里跑?因此,杨浪不必因为见“跑跑女”进了九弟或贵生的门,就回家躺在床上,呻唤得全村的狗都不得安生。他们三人,成了千河口光棍汉的绝唱,那些年轻人,长得再丑,条件再差,也不缺女人的;他们满世界乱窜,窜着窜着,就窜到一个女人了。

连坐牢出来的李奎,也找到了女人。

李奎并没坐满十年,坐八年就出来了,出狱后没立即回家,只给他大哥打了电话,说他去贵州找“战友”(其实是狱友),先在贵州那边打工。这消息李成和邱菊花都没对外人说,儿子出狱,即便是提前出狱,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直到李奎出狱一年过后,千河口才知道他不仅出来了,还有了女人;不仅有了女人,还有了儿子!

那是农历五月某个闷热的午后,身体瘦弱却很少生病的杨浪,前一天得了重感冒,发烧,就在家里睡——他得病从不弄药,都是睡,睡三五天就好了;何况现在弄药很不方便,因为许宝才也丢下药箱,去江苏昆山进了磨石厂。杨浪睡得昏昏沉沉,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浪爸爸。”他听见这声音,只是因为对声音敏感,并没觉得与他有什么关系,村里人招呼他,无论大人小孩,直呼其名算是好的,多数是叫“那东西”。

可叫“浪爸爸”的声音很固执,把杨浪从昏沉中唤醒。他睁眼一看,床头站着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秀里秀气的、漂漂亮亮的,宁静地微笑着,八月里还戴着头巾。男的又叫,叫过后说:“浪爸爸,您不认得我呀?我是李奎呀。”杨浪翻身起来。这么说来,真是叫他嘛。由于起得太急,差点儿一头栽下床,李奎把他稳住了。

“你回来了哇,李奎?”

李奎说:“我回来了浪爸爸,这是我婆娘,叫映秀,她是苗族。”

杨浪朝那女子望过去,这才发现女子的怀里还搂着个小人儿。

于是李奎又说:“这是我儿子,叫李大运,十天前才满月。”

杨浪急忙挥手:“出去,你们都出去!我感冒了,看把你们传染了,大人不说,传染了娃娃可不得了!”接着又挥手,“出去,快出去!”

他把脸掉到一边,生怕自己呼出的气流被娃娃吸进去了。

待那一家三口出去过后,杨浪的耳朵里只重复着一个声音:

“浪爸爸、浪爸爸、浪爸爸……”

这回,杨浪的病好得特别快,第二天下午头就不重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他认真地洗了头,用削红苕的刀子刮了脸,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去西院,进了李成的家门。

可是李奎一家三口,上午就离开了千河口。他们先去镇上办点儿事,再去大哥二哥家告别(二哥李钟几年前也到镇上做生意去了,从大哥那里借了底金,修房子卖),然后去县城坐火车,又回贵州去。这次回村,李奎挨家挨户都打过招呼,只要那家里有人;没人,有鸡,有鸭,有猫,有狗,他也照样去打声招呼。无论去谁家,都带着妻子,抱着儿子。他在父母家吃了四顿饭,去夏青家吃了两顿饭。李奎坐牢之前,夏青就拜寄给他爹妈了,以前没什么,这次回来,他却真是把夏青当亲姐姐看的,不仅去她家吃了两顿饭,还给小栓拿了五百块钱。

小栓已满十七岁。他病好以后,去鞍子寺小学插班读书,直到学校垮掉;十四岁那年,他跟父亲符志刚去了浙江嘉兴,去嘉兴不到四十天,符志刚把他送回来了。

他脾气古怪,经常跟工友们争吵。其实他并没上班,只是到厂区玩。那时候符志刚早就没在东莞造电熨斗,而是跟千河口大多数打工者一样,进了磨石厂。不过,千河口的打工者,一般是走广东、上海和江苏,现在的符志刚虽干着跟故乡人同样的工种,却没跟他们结伙搭伴,而是离开广东,单独去了浙江嘉兴,进了嘉兴一家名叫“更好”的磨石厂。磨石厂都在偏远的郊区,随便搭个牛毛毡棚,就是厂房,计件算工钱,因此老板不监工,只验收,厂房里也没人管理,你想进去玩,随你的便,只是别在油坊里抽烟就行(去浙江没几天,小栓就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喝酒)。小栓一天活没干过,能懂什么呢?可是他抄着手,在料坊、油坊、石磨坊、水磨坊和包装坊里,转来转去,走到谁的面前,都要子丑寅卯指点一通,说你做得这不对、那不好,开始人家还把他当小孩子,跟他笑,说多了就烦。那是很累人的活,噪声又大,哪能腾出精力听你开黄腔?特别是忙得火烙脚背的时候,还有货被老板三番五次打回来,总也验收不过关的时候,就不仅烦他,还觉得他晦气,叫他滚。你叫他滚,他就扭住你不放,跟你吵,真吵起来又只会说几句揪揪话。

符志刚承认,他不喜欢儿子,他跟儿子太陌生了,也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把小栓送回来后,符志刚当天就走了。那正是旺季,挣钱全靠大约四个月时间的旺季,过了这季节,一天能上半天班就不错了,多数时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么多年来,符志刚不可能没挣到些钱,可他的家境看不出丝毫改变。比他晚出门多年的,也在镇上买了房,而他家的房子,依然是爷爷修的木板房,夏青还是那样起早贪黑,忙了田里忙地里,忙了外面忙家里。让人不解的是,夏青却照旧那样快乐,且比先前更加快乐,好像只要儿子的病好了,她在世上就没有任何愁苦。

“他在磨石厂,造松花石茶几!”

如果有人问起符志刚,她便这样高声回答。

小栓回到本地,他爸爸说的毛病全改过来了,改得连影儿也没有,相反,他话很少,非常少,比他以前在家时还少许多,而且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李奎给他钱的时候,他同样不说话,只是把双手背到背后去,不接。还是他妈接过来的。夏青看重的,不是钱,是情。

十七岁的小伙子待在家里,毕竟也不是事,这年的十月份,夏青去找到李成,说:“爸爸,能不能叫小栓去跟大哥或者二哥学做生意?”李益和李钟都比夏青年长。

“他们那生意,没啥前途。”李成说。

夏青以为是有难处,没再言声。其实李成另有心思。

大儿子和二儿子,虽然有钱,对父母却都不怎么好。钱是给他们用的,而且从没吝啬过,逢二老的生日,都是扯到街上去办大席,请了各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为自己父母祝寿,那阵势搞得刮风下雨的。可他们没像别人家的儿子那样,叫父母不要再干农活,给父母去镇上弄套房子,让父母住着,享清福。李成跟邱菊花都这么大年纪了,该享福了。两个儿子却没那打算。二儿子李钟沿河修了那么多房子,跟另外几个房产商(既有本地人,也有市县里来的)一起,把普光镇扩大了一倍多,而且还在继续扩大,却没有一套房子是拿给父母住的。

不是不让去住,可只叫去他们家里住。那家里能住嘛,大儿子家堆满了尼龙口袋,要是乏了,不经意间往口袋上一坐,顿时要吓个半死——那口袋里装的尽是蛇,不仅有乌梢蛇、菜花蛇、王子蛇,还有碗口粗的蟒蛇,大热天也砭人肌骨,还在屁股底下拱来拱去。要是口袋没扎紧,蛇还会跑出来。事实上蛇经常跑出来,横担在板凳上,例挂在挑梁上,盘踞到厨房里,甚至溜到枕头底下。收来的死猪死狗,窖在旁边一个大冰库里,虽没什么气味儿,可躺在床上,想着隔墙那一堆堆码起来的尸体,心里就怎么也踏实不了。后来,山里人少了,送蛇和送死猪死狗来的没那么多了,大儿子一面继续经营那种生意(那生意实在挣钱,只要没彻底断了货源,就合不得丢),一面卖起了建材,主要是卖钢条,钢条在屋里摞成垛子,从门口一直捅进屋子的深处去,进出都踩着它过,长索索的,老觉得踩的是蛇,让人心惊肉跳。那实在不是人住的地方。再说李成也不喜欢大孙子李灯,那家伙老是阴着一双眼睛,一天的任务就是吃、喝、耍,见到爷爷也不大叫。二儿子家嘛,天天夜里聚一帮人喝酒打牌,闹腾到深夜也不消停。二儿媳妇肖婷婷又是个特别爱妖艳的,当初在农村的时候,牛屎抓得,狗屎摸得,一去了镇上,住进铺了花岗石地板的套房,突然就高贵起来了,又是烫头发又是戴耳环,还常常拿出小镜子,涂脂粉抹唇膏;这且不说,她竟然见不得一点点脏东西,地板上掉颗饭粒子,也立即揪出一张上好的抽抽纸,把饭粒子拈了;饭粒子还不算脏东西都这样,要真是脏东西,她就皱眉,肿脸,说话粗声粗气。从小到大,她还闻少了旱烟味儿嘛,可现在也闻不得了,李成躲到阳台上去抽,还把阳台跟客厅之间的玻璃门关了,也见她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歪着鼻子,把越来越白嫩的手在鼻子前面挥来挥去。李成上了年纪,又长年抽烟,痰多,在老家是随便吐,去了儿子家,他再没见识,也知道只能吐到垃圾袋或马桶里去,可连他咳痰的声音,二儿媳妇也听不得,只要他的喉咙吭的一声响,她就抿着嘴,痛苦地压住胸口,像要发呕的样子。二儿媳比蟒蛇还可怕。

李成觉得,两个儿子对他们不是不好,但绝不是好。儿子对父母,不是好,也就是不好。三儿两口子就不同!他们回来只待了两天,除了吃饭睡觉和挨门挨户打招呼,其余时间全在地里,小两口儿扛着锄头,硬是把桑树坪那片地挖出来了,李奎连抽支烟的工夫也没有歇过(当然他本身也不抽烟),映秀的手上打了好几个血泡。挖了桑树坪的地,两人又去大地垮,给遭了风灾的玉米扶秆子,上粪肥,映秀跟李奎一样,挑着八十斤一担的粪桶,一来一去好几趟。要论长相,老大老二媳妇哪能跟映秀比?可人家那样能吃苦!人家那样吃苦,还是那样白,那样干净,那天生就是城里人的长相,却不带城里人的娇气、脾气和架子——她还给公公婆婆洗衣服呢,剪趾甲呢!

因了这些缘故,李成对老大老二不是很待见。他们有钱,做父亲的自然高兴,但所谓高兴也就是满足一点儿虚荣心而已,李成确实不因为儿子钱多就作势,更不觉得儿子就成了人上人。不仅夏青,别的任何人提到老大老二蒸蒸日上的生意,他都是那句话:“他们那生意,没啥前途。”当然,这话也不能全然当真,显摆的成分也是有的,前途不前途,其实也是以挣钱多少来定,挣钱多就有前途,挣钱少和不挣钱才没前途,老大老二挣下的票子,尽管比不上杨峰,大概也比不上房校长的三女婿,可是在普光镇本地,他们都可以排进前五,老二起步晚,照样可以排进前五。但李成那句话所代表的感情,大半是真的。他对老大老二确实有意见,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是故意要在熟人面前踩踩老大老二,来抬高老三。老三出狱没多久,就办了个养殖场,同样有了自己的生意。小两口儿那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就是要照看生意。他们离开那几天,是映秀的哥哥帮忙看管的。

老三坐牢那些年,每当李成在人前说起他(说他是冤枉的),除了杨浪和干女儿夏青,别的人嘛,脸上的嘲讽和幸灾乐祸,真的就像野惯了的狗。人人都想别人站出来,第一个去吃螃蟹,却从不打算把祝福送给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对此,他李成是早就看穿了的。当初,整个村子对山外的世界既向往又畏惧,听说杨峰、符志刚跟李奎要走到山外去,他们口头上诈唬:“哦,当老板去哕,那几家人往后的日子好过啰!”其实心里巴不得你倒霉。特别是李奎,下山的时候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岁,骨头那么嫩,竟然也敢出远门去当老板,这让他们更不舒坦。李奎在外面无声无息地闷了将近两年,终于传回来第一个消息。第一个消息就是被抓的消息。他当真倒了霉,当真遂了那些人的心愿,所以听李成为儿子喊冤的时候,他们脸上要跑出嘲讽和幸灾乐祸的狗。他们自己也知道把那条狗撵不进屋,默默地听几句,就连忙转了话题,说他李成家老大(后来加上老二)有多么能干,生意做得有多么红火。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李成是数得清的。现在老三出来了,找了个好女人,生了个乖儿子,还跟手跟脚地刨出了生意,打开了财路,比你们那些没坐过牢的,混得旺实,混得体面!

但毕竟,李成不好明目张胆地去踩别人(主要是不屑于那样做),就踩自家老大老二,说他们的生意没前途,以此表明:老大老二的没前途,老三的才有前途。

李奎是怎样在出狱后的短时间内,就跟映秀认识,并同居生子——他们生了儿子还没办结婚证,李奎那次回来,除了认为自己可以回来了,还为了带映秀去镇民政所补办结婚证——李成没拿出来讲过,邱菊花倒是透露了一点,说映秀是李奎“战友”的妹妹,“战友”是贵州熄峰人,李奎跟他在狱中就结成了拜把子兄弟,他们都犯了罪,但都不是坏人,只不过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才做了错事,两人反而从对方的罪过身上(“战友”犯的是飞车抢夺罪),看到了比一般人高得多的德行。“战友”比李奎先出狱半年多,李奎出狱后去找他,他不仅收留他,帮助他,还把自己十九岁的妹妹介绍给了李奎。李成不愿意讲这些,他只是说,李奎跟映秀交往没多长时间,两人就在熄峰包了个养殖场,是好大一片山林,用线网拉了,养野鸡。养那东西并不费事,收入还很可观。因场子太大,单靠自己不行,还需要人手,那次李奎说,他回贵州后,还要在当地招几个人手。当时李成没在意,现在夏青找到他,他想,与其在外面找人,不如找自己亲人(他把夏青一家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一是放心,二是有钱大家挣,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临时涌起的更重要的想法是,他要在家乡造成李奎招人的声势,没有声势,也要有那风声。

这样一想,他就给李奎打去电话,问人找齐没有。李奎说早就齐了。他说你放掉一个,让小栓去,小栓现在没去处,工资给少点无所谓,让他淘些见识。李奎沉吟半晌,说要得,叫他来。

这样,小栓就到贵州去了。

夏青之所以只说让小栓跟老大老二学做生意,没说老三,是不想小栓走那么远。小栓跟自己爸爸走到远处去,也是东不斗榫西不落靠,不要说跟别人。但既然保爹那么热心,她也就不好再说啥了。

小栓刚出脚,李成就四处走动,以十分淡然的口气,说李奎的场子越拉越大,要很多人手,接着他一家一家去问,问某某的男人或儿女,要不要去李奎那里。他报的月薪,是比着人家现在的收入来的,比如人家现在的月薪是一千五,他就说一千五,人家一想,工资没加一分一厘,还倒来倒去地花路费,耗时日,何必呢?于是不去。他要的就是你不去,他只是把事情宣扬出去就够了。效果显著,好多人都在议论,说:“别看李奎那家伙是个劳改犯(时至今日,清溪河流域都把服刑称为劳改),还真有出息。”有些人还拿李奎,去教育自己打了多年工也挣不回钱来的儿子。

小栓一走,千河口就再没有一个年轻面孔。

连小孩子也没有了。

鞍子寺和白花嘴等村小垮掉后,这片广袤山野上的孩子,如果不能跟着父母去务工地上学,就只能去镇中心校。中心校都快挤爆了。学校没法住宿,回家又远,便只能住到镇上去,镇上有房的自然好,没房,就租;不过租只是权宜之计,反正是要买的,镇上没房,儿子就结不到婆娘,即便你打工时“窜”到一个女朋友,人家也要跟你一同回乡,看看你镇上的房产,再决定是否要跟你订婚,是否要嫁给你,毕竟,像李奎那样“窜”到外地女人的,是极少数,大多数还是跟清溪河两岸的女子结缘。孩子们从小去镇上读书,就把镇子当成了出生地,放假期间回到老家,像走亲戚,又比走亲戚家放肆,有了不满都大声说出来,最主要的不满是没什么好玩的,没有广场,没有网吧,不能滑冰和骑车,想吃零食也只能干着急——对杨浪给的糖果,他们早就不感兴趣了,他们现在吃的是薯片、海苔、果冻,即使吃糖,也只吃巧克力。可杨浪还以为水果糖就是天下美食,见到孩子就递。孩子们转身离开后,他还以为是讲礼性,于是拖着不灵便的腿追过去,硬往孩子荷包里塞,被厌恶地撇了嘴,甚至遭到呵斥,他才停下了,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并不知道是嫌他的糖不好,还以为是嫌他手脏。不过的确也嫌他手脏。不仅嫌他的手脏,还嫌村子里到处都很脏。鉴于这种种原因,孩子们往往在老家待上三五天,就到街上去了。

这情形让镇上的老居民高兴。据说大城市有些老居民很不欢迎后来者,镇上人的身份意识没那么强,因而从不这样,他们觉得,后来者并没让他们失去什么,只带给他们欣欣向荣。那些涌进镇子的村民再不是以前的村民,他们敢花钱了。平时敢花,逢寿辰和婚丧嫁娶,更敢花,还要比着花,宴席络绎不绝,餐馆酒楼简直忙不过来。办各类宴席的时候,主人都要从市县请来表演队,人声、车声、歌舞声、锣鼓声、鞭炮声,营造出一派繁荣市声,这也让老居民格外喜欢。孩子们的打闹声和欢笑声,尤其让他们喜欢。村里孩子刚到镇上时,又羞又怯,但很快,地皮踩热了,乡野气蒸腾而起,让镇子生机勃勃;他们初见世面,嘴馋眼花手痒,这也想吃,那也想要,便天天吊住大人的衣襟讨钱,大人往往是恶声恶气地骂几句,立即就会满足他们。孩子在老家住三五天就要求上街,同样会满足他们。在孩子身上花钱,其实比婚丧嫁娶花钱更大方,骂那几声,只是为了教育孩子,让他们知道钱来之不易。

孩子上街,必须跟个人去照顾。勉强有些劳力的男人都到了外地,穿上了他们本不习惯后来慢慢习惯了的工装,只有女人跟孩子去,如此,千河口的女人也越来越少了;十多岁的姑娘和二三十岁的媳妇,自然早就不在,这里是说,连那些当了奶奶的老年妇人也少了。

然后是更少了。

千河口就这样持续不断地做着减法,算式如下:

1.总人数(以某年为基准)-死亡的人=活着的人;

2.活着的人-外出务工的年轻男人=老年男女、年轻女人和孩子;

3.老年男女、年轻女人和孩子-年轻女人=老年男女和孩子;

4.老年男女和孩子-外出务工的老年男人=更老的男人、老年妇人和孩子;

5.更老的男人、老年妇人和孩子-孩子=更老的男人和老年妇人;

6.更老的男人和老年妇人-老年妇人=更老的男人;

(5和6是同时进行的。)

7.更老的男人-……=……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体的公式,并不准确(比如还算年轻的夏青依然留在村庄里),但基本走向是这样的。

我们家乡的树子,

树叶飘到别处去了。

我们家乡的泉水,

悄悄流到别处去了。

我们家乡的岩鹰,

展翅飞到别处去了。

我们家乡的山坡,

影子映到别处去了。

我们家乡的黄狗,

叫声响到别处去了。

我们家乡的男女,

狠心老到别处去了。

我们家乡的鬼魂,

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是一首在老君山上传唱甚久的古歌,没想却成了谶言。

某些事情,开始就预示了结束。

而这时候的杨浪,比以往起得更早,不到凌晨四点,他就起了床,沿着款款相连的沟渠,去三层院落里转悠。路是熟的,熟透了,天再黑也不必照亮。他像幽灵一般,走到每一家的门前,坐到人家的阶沿底下,凝神谛听。大多数家庭没有人烟,好多家的房子不是垮了,就是烂了,有些垮掉和烂掉的屋子中央,长起来好大一棵树;没烂屋脊只烂了板壁的人家,从龇牙咧嘴的壁缝间望进去,只见白沙沙一片。那不是月光,也不是雪,不是霜,而是白霉。山里潮气重,过些日子不生火,就长白霉。寂静的夜里,杨浪能听见白霉生长的声音,这声音长着牙齿,能把陈旧之物咬碎,吃掉。陈旧之物也就是房主人的声息,包括主人在的时候,饲养的猪牛猫狗鸡鸭鹅兔的声息,还有不想饲养却总是与人为伴的老鼠的声息,就连气味,就连炊烟,也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杨浪那里,世间众生,都以声音宣示自己活着,死亡不是呼吸的停止,而是声音的寂灭。

如果那家里还住着人,杨浪会待得更久些,因为这时候他不是在回忆里听见,而是真实地听见。他珍惜这种真实的声音,而且越来越珍惜了。他明白,这样的声音不会陪他太久。他熟悉村里每个人睡觉的声音,不只是鼾声和梦话,还有心脏缓慢跳动时把胸前的衣服摩挲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睡过去后,是声音养育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如水养鱼,如草养羊,如空气养万物。只有那些享尽奢华之声并在其中逐渐变得冷漠的人,才会厌弃声音,才说这世界噪声太大。

三层院落里,还数得出几户有人的人家呢?东院,除杨浪本人外,只剩夏青了,中院只有九弟,西院是贵生和李成,不是李成一家,是李成一个,邱菊花住到街上去了,带小孙子。李奎把他们快满三岁的儿子送了回来,请父母帮忙带,也让儿子在普光镇上幼儿班。将儿子送回来的当天,李奎就从二哥手里买了一套装修过的房子,七十多平方米,户主是李奎和映秀,事实上就是拿给父母住,让他们在里面养老。先前,李成为老大老二不给他们一套房耿耿于怀,可现在老三真的给了一套,他却住不惯,最多住上两天,就要跑回来,回来就十天半月也不回去。其实,住不惯只是少半原因,多半原因是他丢不开庄稼。当了一辈子农民,庄稼成了他的命根子,有时候,他还会哼两句曾经在二面山上广为流传的歌谣:

一寸田土噻一寸呢金,

田土噻才是那命根根……

他无法想象让田地抛荒,只长野草不长庄稼。好在他虽然年纪不轻,身体却没有任何毛病,他曾担心自己见不到三儿子出狱,那完全是多余的,他的身体不仅没有毛病,简直还可以称得上壮实,他当石匠的经历(尽管他的石匠活做得很糙),像史书那样刻在他黑沉沉的手臂上;同院的杀猪匠高双平离开后,他把那套家伙接过来,无师自通地操起了新行当,两三百斤重的猪也难不倒他。不过人去了,哪来猪,留给他显本事的机会少之又少。

曾经热闹非凡的千河口,只剩下五口人,连村民组长一家也早就去了镇上。

沟渠照样淙淙流淌,院前院后的草木和竹林,照样花开花谢,叶长叶落。

只是人少了。

因此,杨浪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就能把村庄“听”完。接着他朝鞍子寺方向走。人多人少,是从路上就能看出来的,那些年,路上寸草不生,现在蓬蓬勃勃,大太阳底下,也只看见草,看不见土。杨浪担心蛇,走得很慢。但他不必像别人走夜路那样,每走一步,都先用棍棒驱赶;他连睡着的蛇也能听出来,他手里的竹棍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伸出去,每伸出去,必然赶走一样东西,要么是蛇,要么是蛤蟆、青蛙或蝎虎。事实上蛇是很少的,自从李成家老大李益收蛇卖,这整座大山里,蛇就成了肉,源源不断地送往镇上和城里人的餐桌。开始是年轻人捉蛇,后来年轻人走了,有些老年人竟也敢捉,见到蛇迹,就跟着追,蛇钻了洞子就拿烟熏,没钻洞就扑上去,一把掐住蛇的脖子;毕竟上了岁数,手脚不利索,掐不准,掐准了也乏力,被蛇咬伤的事时有发生,被蛇咬死的事也偶有耳闻。即便如此,李益还是每个赶场天都要收到好些条。杨浪很久没看见过蛇了,所以他尽管担心,却不足以让他分心。他边走,边听夜晚、凌晨和黎明的声音,听露水凝结的声音,听晨光降临的声音,听草木苏醒的声音,听鸟兽起床的声音,听太阳挣扎向上和喷薄而出的声音……每一种声音被他听到,他就可以成为那种声音。他已经超越了模仿,不是像,是成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发出同一种声音,人是这样,万物也是这样,然而,杨浪的整个身体就是一部录音机,这部录音机独一无二,举世无双,能把声音和声音里的全部情感保留下来,如此,人和万物,就不仅能两次,还能多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多次发出同一种声音。

许多时候,他独自一人走在去鞍子寺的路上,嘴里会突然冒出声音来,这可能是青蛙的声音、蛐蛐的声音、夜鸟的声音,也可能是人的声音;但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的声音。别人仿佛在路边的田地里锄草、播种、施肥——千河口的大部分田地,都挂在去鞍子寺的路两边——见他走过来,就跟他打招呼:“吃了吗?”偶尔他会很不高兴地应一声,大多数时候是不应的。谁这么早就吃了呢?而且他也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问他吃了没有。自从母亲去世后,在村人的眼里,就像他饭也吃不起似的,事实上他种的庄稼不仅够他吃,还可以节余一些卖掉,买回油盐和衣服。每逢年关,某些村民杀了猪,将一笼心肺提给他,说:“我们屋里谁都不想吃这家伙,你帮我吃了吧。”他知道是怕他过年没肉吃,故意这样说的,他内心感激,但绝对给钱,一分不少。村里人收工回家的时候,路过人家的菜地,见到辣椒、黄瓜啥的,顺便摘几个,谁都不会计较,人家熟了的水果,直接爬上树,边摘边吃,吃够了才下树,同样没人计较,但杨浪从不这样。别人可以,他不能。一根针他也不会拿人家的。他怕村里人说他懒,种不出庄稼,没吃的才去摘人家的瓜果。

此时此刻,独自走在路上的杨浪,听别人那样问候过他,他会很快意识到,问候他的人,要么离开了千河口,要么死了,甚至死去多年了。何况天色还在黎明之前。他会因此打个寒噤。寒噤过去,他的嘴里又冒出声音,像又有人在对他说话,而且说话的人跟他挨得非常近,他的腰往旁边一闪,仿佛那人在边跟他说话,边拿指头捅他。事实上,除了父母亲活着的时候,除了哥哥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难得有人离他这么近过。

直到走拢鞍子寺,那些声音才寂灭了,他也才清醒过来。

鞍子寺以前除了学校,就是田地和荒坡,后来鲁凯住过去了,再后来,鲁凯只剩了房子在那里,全家人都离开了。鲁凯是带着怨气离开的,他本来兴兴头头地在鞍子寺过日子,可村里人眼红他占据了学校,出来说话了,他们对村民组长说:修学校的时候,我们谁没摊钱,谁没出力?凭啥让他一家子去养猪养牛?你说叫他看守,既然学校都垮掉了,没一个老师,没一个学生,还看守啥?就像以前的公猪圈、大食堂,公家不养猪了,没人去大食堂吃饭了,未必还派人把那房子守住?村民组长觉得,自己说不出更好的道理去反驳,就叫鲁凯把拦住操场的篱笆拆了,把猪啊牛的牵走,然后把钥匙收了回来。鲁凯牵走猪牛的时候,朝着村庄的方向掏出家伙撒尿,撒了尿又破口大骂,把家家户户都骂遍了。他认为自己有理由这样做。他想的是:若干年来,我行医问病,救死扶伤,我的行医证被取消后还被你们纠缠;再后来许宝才打工走了,你们有个七长八短,特别是搭了急病,就近找不到医生,又跑来求我,我冒着风险给你们治,治了还不敢收诊断费、医疗费,只敢收点药钱,我对你们不是恩也是恩,现在占点空房子用,你们就往胯裆里说淡话!他很快卖了牲畜,去镇上滨河路旁边开了家诊所,叫“福康诊所”。奇怪的是,当初连赤脚医生也没考过,去镇上开诊所,却顺利地拿到了批文。他的生意火爆得很,因为他治病好得特别快;他敢下猛药,感冒药说明书上规定吃两颗,他说不,吃四颗!因为好得快,让他获得了“药到病除”的医名,诊所的影墙上挂满了病愈者送来的锦旗。千河口人也去他那里弄药,每个人进了他的诊所,都说:“你当时占学校,我可是一句舌头也没嚼过。”

学校操场上,很快长起深密的野草,野草淹没了三个乒乓球桌。里面布满了鸡屎鸭粪(乒乓球桌上也是厚厚的一层),土地格外肥沃,草也长得格外欢实。屋顶的瓦片被风揭走,椽子烂掉,阳光照进去,雨水飘进去,种子落进去,教室里便也草蔓丛生。有时候,能看见几只野鸡从教室里扑棱棱地飞出去,飞进后山的林子。如果站在高处,还能看见教室里被猪屎牛粪养育的鹭鸶菌,长得像树那么高,成为菌子的森林。

这天杨浪走进学校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他刚踏上操场边缘,就听到一个声音说:

“我这里太潮湿了,我快闷死了,麻烦你把我搬到透光通风的地方。”

这个声音是如此陌生,杨浪从来没有听见过。

“谁呀?”

没有回答。

“是哪个在说话?”

还是没有回答。

草梢上簌簌有声,那是晨光碎裂的声音,每一个晨光碎裂后,便合力铺展出更大的光明。春末夏初,晨光碎裂的声音是绿色的,光明也是绿色的。在浓翠欲滴的绿光里,杨浪看见了立在操场边的四个断头战将。现在,战将的头颅全都不知去向了,没在脖子上,也没在草丛里和水田里。据说是山下人上来偷走了,送到古物市场,能卖个山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好价钱。这四个断头战将把杨浪点醒,并给了他醍醐灌顶般的启示,他想,莫非……他像旱獭那样钻入草林子,两手分披着朝前游。草林如水,分开了又合拢。他游过操场,接着往校舍背后游去。校舍背后本有条阴沟,现在完全看不出来,雨水冲刷下来的泥土,把沟填满了,成为一条黑郁郁的巷道——即使没填,照样看不出来,壮硕油嫩的花狗尾巴草,漫沟生长,快要长到屋檐那么高;花狗尾巴草本来长不了这么高,它们大概想争取一点儿阳光,就不顾惜自己可能缺钙的骨质,也不顾及自己的本分了。如果山里还残存着躲过劫难的蛇,这种地方是它们最喜欢藏身的,但杨浪似乎管不了那么多,在草林里快速游动。可一直游到头,也没发现他要寻找的。他再次钻进去,往回游,边游边用手摸索。在三分之一处,他摸到了壁洞。就在这里了。他把周围的草拨开,壁洞里的如来佛,便露出阴暗的脸,佛头上的螺丝,也如阴影般层层叠叠。

杨浪问:“佛啊,是你在对我说话吗?”

佛无言。

但杨浪坚信,刚才就是如来佛在对他说话。

他对佛说:“你至少有千斤重,我怎么搬得动你?”

这时候,他对佛深怀怜悯。他恨自己没拿把镰刀来,把巷道里的草全都割去。回家去拿自然行,但他的心又开始痛,就像看见李老师舔一下摸了猪肉的指头那样痛。他痛得已经无法容忍自己离开之后,还让佛被深草淹没,哪怕是极短的时间。他蹲着马步,开始拔草。花狗尾巴草扎根相当狠,且下面是干土,拔起来并不容易。

当他把整条巷道的草拔完,已过晌午。他的衣服被汗水湿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盐存不住,白乎乎的掉了一地,两只手也血糊糊的。风软软地吹着,草的绿色汁液在他手上很快变黑,被血一浸,绿色又丝丝缕缕地活过来,线虫一样在血里撩动。他把草归拢,扔到操场外边已无人栽种早已荒芜的田里去。那块田傍着房校长挖的鱼池,鱼池干了好长时间,后来大雨将败草冲至龙眼,龙眼被堵塞,又积起小半池水。水很清亮,杨浪看见,一条两柞长的青尾草鱼,在池中央沉思着游动。自鱼被那两个老师起出且干了池水那么长时间过后,不可能有谁来投放过鱼苗,上面又无沟渠把别处的鱼冲下来,这条鱼是从哪里来的?只能说它是自己长出来的。万物都能自生,都有自生的渴望和自生的本领。是渴望赋予了本领。

杨浪想了想,把旁边田里的草抱了一捆过来,投进池子。

草香醉人,鱼尾巴一扫,倏然钻入草底下。

池子里响起又轻又密的沙沙声。

这一辈子,杨浪几乎没说过一句聪明话,更没做过一件聪明事;说聪明话只需要聪明就够了,做聪明事首先得聪明,但只有聪明又远远不够,所以连聪明话也不会说的杨浪,不可能做出聪明事。那天他把巷道里的草拔去,自以为可以让如来佛能多少通一点儿风,透一点儿光,第二天,他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扛着锄头,打算去把草根铲掉,同时把沟掏出来;到真正入夏过后,雨水频仍,而且总有三两场雨下得特别大,大到凶猛,几条活闪几声炸雷过后,天垮了,雨像捣竹竿,顷刻间就起了山洪,没有沟,水就可能拥堵,漫到距地面不足一米高的佛身,事实上前些年发山洪时就漫上去过,如来的肚脐眼里填满了泥土,肚脐之下跟黑泥融为一体,已看不出石质本相。校舍的砖墙上,也横着很高的黑印子,这样泡,泡不了两年,砖墙就会坐下去,把佛埋了,所以必须尽快把沟掏好。他还想过,等九弟伤好过后(五天前,九弟去山里挖麦冬,摔下崖壁,左膝盖翘起来了,头上还磕了个眼),他们四个男人,用杠子和大索,把如来佛从洞里抬出来,抬到向阳处去;干这活需男人才行,尽管夏青比他们年轻许多,尤其是比她保爹李成年轻许多,可她是女人,女人的肩膀上,搁不住两百多斤重的杠子。

这天杨浪就想着这些,走过操场,进了巷道。

从巷道头,他开始铲草根。昨天被草根勒伤、被草叶割伤的手掌,一碰锄把就痛。一痛又架势流血。他去旁边抓了几把柔嫩的浅草,握在烂了的掌心,这样就好受多了。铲一会儿他想歇歇,歇气的时候,他朝壁洞走去,要看看如来佛是不是比昨天高兴些。

这一看,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来佛的头没有了!

如今的乡村,明人越来越少,暗人却在增多,这些人不知来自何方,行踪神鬼莫测,他们相信,在遗弃的村庄里,尤其是那些历史悠久的古老村庄里,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乡里人不识货,将那些东西跟村庄一同遗弃了。废弃的鞍子寺小学,已有三批这样的人出没过,第一批带走了四个战将的头颅,第二批和第三批,都一无所获。昨天夜里,这里来了第四批,来得太是时候了,杨浪刚刚拔去了巷道里的深草,他们能很方便地穿过去,拿着双节电筒,一路照射。壁洞像一扇辉煌的大门,大门里是耀眼的黄金。

这些人究竟带着什么工具,锯石头像锯木料那般轻松和齐整,杨浪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些人在作孽。你要佛像,为什么不整个搬走,非要锯掉佛的脑袋?

那些人当然想整个搬走,可是没法搬。

好些村子都通公路,但千河口不通。千河口跟徐家梁属同一个村,村主任就是徐家梁人,他把大多数村道修通,还没来得及修千河口的路,就因贪污被关进了监狱。后来的主任没进监狱,却也啥事不做,他们知道不做事就不会犯错。

如此,千河口的路就还是祖祖辈辈走的老路。

千河口村民组长出门打工之前,曾经努过力,他想找个人筹资,当然是有实力的个人,比如杨峰,可杨峰连电话都不接,直接去省城找他,他连见也不见。组长只好另想办法,他想的是,凡在鞍子寺小学读过书的外地人,都有义务为千河口做一点儿贡献,其实不是贡献,是回报,因为当初学校的修建和修缮,都是千河口人独自完成的,你徐家梁人,还有山脚的凉桥村人,来这里读书,全是白读,但千河口人从没说过半句怪话,现在,你们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于是,村民组长多方打听,看徐家梁和凉桥村有没有去外面风光发达的。

终于挖出一个,是凉桥村的钱云。

钱云大学毕业后,去旅游公司当导游,他学的是韩语专业,便专带韩国客人,并因此跟某些韩国涉外商人建立了联系,几年以后,他离开公司,和韩国人做起了生意,赚了很多钱,他姐姐嫁女,他出手就是二十万元礼金,此外还给外甥女送了价值不下五万元的金银首饰。村民组长便去联系钱云。可联系钱云比联系外星人还难,凉桥村谁也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也不确切地知道他住在哪座城市,一会儿说上海,一会儿说北京,一会儿说青岛。他姐姐的婆家在马伏山上的岳家坡,但岳家坡比千河口还空,早就没什么人了,那里属清溪河下游的北坝镇,他姐姐一家却没在北坝镇买房,很可能是去了县城,甚至市里。也不知村民组长是通过什么手段,到底通过钱云的姐姐联系到了他。钱云的态度让组长感动得眼眶湿润,钱云说:“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应该回报……你没说错话,本来就该,你不要客气,是我们不好意思。我出五十万元。你什么时候要,给我说一声,我把款子打到你们的专用账户上。”挂了电话,村民组长的手只管抖,抖得烟都点不燃。然而,那一阵激动过后,他就颓唐了,比找到钱云之前还要颓唐。

人家个人出五十万元,已经够多了,多得过分了,但要修通那条路,五十万元又只是杯水车薪。

接下来,村民组长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不办。

村民组长觉得自己尽了力,从此也死了心。

在镇上的规划里,也没准备往千河口修路。山上人都没几个,而且在他们看来,那不多的几个人,迟早也是要下到镇上来的。好几年前,县里举办过一个镇领导培训班,开班第一天,就从省城请来一位社会学者授课,那学者说:“要使人服从,关键是不能让他有不服从的想法。比如城镇化,说起来是个多么浩大复杂的工程,其实简单得很:先撤销村里的学校,再增强村民的欲望,改变村民的观念,政府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用讲,老百姓自会拼了命往城镇里奔。城镇化是如此,一切现代化进程都是如此,西方现代化进程的成功经验,就是把人作为现代化进程的对象。”单从普光镇和千河口来看,这位学者的观点是对的——既然千河口没几个人,而且那不多的几个人迟早也要“奔”向城镇,就没必要修路。

因为没有公路,保住了如来佛和战将的身体。

也因为没有公路,让如来佛和战将身首异处。

杨浪跑进村子,把消息报告给了另外几人,包括躺在床上的九弟。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尊菩萨的头被锯走了吗?

想想,确实也不该大惊小怪。

不过杨浪还是非常自责。那些天他经常做梦,每次都梦到身首异处的如来佛,看不见头和身子,只能看见脖子,脖子被锯断的地方,汩汩涌血。

七月末的一天,杨浪去看九弟的时候,正碰上贵生也在那里。

这要放在早些年,根本就不可能。早些年,千河口的三个光棍汉,除当年的“跑跑女”进了某人家门要跟大家一同去看,彼此之间再没有任何来往。特别是九弟和贵生,不仅互相看不起,还乌鸡眼对乌鸡眼。他们没有丝毫矛盾,可就是看不起对方,提防对方,甚至恨对方。而今坐到一起来了。没有“跑跑女”了,什么都过去了。

摔伤两个半月后,九弟的伤情已大有好转,但只是表面上的,肿消了,膝盖骨合上了,头上的眼也结了疤,但时常感到头痛,痛起来就喊爹叫娘。真是喊爹叫娘。那么大岁数的人,痛起来还是叫爹叫妈,好像他是小孩子,爹妈还在他的跟前。其实不仅爹妈早就不在,他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了。贵生也是,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杨浪有亲人,等于没有。三个人都是五保户。让他们去镇上的敬老院,都不愿意,说就想住在千河口。九弟不能下地走路的日子,杨浪和贵生去街上跑了好多趟,为他领津贴,帮他买日用品、急需品,并且每次都去鲁凯那里汇报九弟的近况——九弟摔伤过后,是贵生去政府报告的,政府知道不好把他弄下山,一时又派不出卫生院的医生,就派了鲁凯去给他清洗、缝针和包扎,反正鲁凯跟当年的所有赤脚医生一样,是万金油,既懂内科也懂外科,既懂中医也懂西医,当然更重要的是鲁凯是千河口人。鲁凯把这种指派当成自己的光荣,背着药箱,很负责任地来给九弟治了,之后又上山为他换过几次药,直到拆了纱布。杨浪或贵生向鲁凯汇报了九弟的近况,再临时拿回些药物,外用或者口服。九弟一天两顿或三顿饭,全是贵生帮他做,且是在自己家做好,给他送去。他换下的脏衣服,杨浪洗得更多,那是因为贵生要忙活路(忙自己的,也忙九弟的),但活路再忙,贵生也会在送饭来的时候,帮九弟洗脸擦手倒便桶。九弟的头发也是贵生理的。这两个最是互相仇视的人,成了最好的朋友。

七月末的这天,三人聚在一起,本来应该高高兴兴才对,九弟却很有些悲观。

并不是因为头痛,而是十天前千河口死了一个人。

那是个外地人,死在村西的霞沟。霞是彩虹的意思,千河口的孩子很惧怕彩虹,那横天怪兽,渴了就去沟里喝水,据说能把一头牛喝进去;童年的种子埋进骨血,长大以后,照样对霞畏惧三分,加上那边没什么田地,因此很少人往那里走。近些年来,除了杨浪,几乎就没有人去。

十天前那个下午,杨浪沿着渠堰走到拐枣坪,离霞沟还有老远,他就听不到声音了。路边的刺笼里,开着一朵硕大的白百合,杨浪看着那朵百合,心尖尖儿颤了一下,格外感动。不是感动于百合花赐予他的芳香,而是感动于花的聪明。它们不想人摘,要么自己长刺,要么开在刺笼里。刺同样聪明,它们不被喜欢,却拥有最美丽的鲜花;或者说,为了拥有最美丽的鲜花,它们情愿不被喜欢。花和刺,该是怎样的惺惺相惜又心心相印。它们如此动人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与房校长讲的狼和羊的故事,构成尘世间完全相反的两面。

然而,那份感动还没抵达杨浪更深的地方,他低平多皱的额头上,就沁出豆大的汗珠。这不是热的,是吓的。百合花明黄色的花蕊上,停着两只蜜蜂,一只蜜蜂腿停在那里,翅膀却没停,偶尔,翅膀带离它的身体,与花蕊保持几厘米的距离,随即再贴上去——杨浪看见这些,却听不见声音!

只要他愿意,花开的声音也能听见,别说蜜蜂飞舞。

可是他现在听不见!

不仅花开的声音听不见,蜜蜂的声音听不见,轻风在吹,蝴蝶在飞,群鸟在鸣,知了在叫,竹鸡在跑,野兔、松鼠和拱猪在觅食……他都听不见了!

最初的惊愕过去,他镇定了,心下明白:只有人的死亡才会有如此强大的磁场。

想到这点,他又慌乱起来。

但还是加快脚步朝前走。

越走越沉寂,他就知道方向是对的。

这样一路走到了霞沟。

果然,那里躺着一个陌生的死者。

霞沟是山洪经年累月冲刷出的大沟,从白花嘴直通清溪河,途中有些山石形成的台梯,那人横担在一块倾斜的石台上,两只脚伸进浅浅的水沟里,一群出生不久背壳发白的螃蟹,在脚板上爬,还竞相攀上跷出水面的大脚趾,扑通扑通练习跳水。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头发长及肩头,胸脯软软地耸着,是个妇人。杨浪连忙跑回来,去找李成。村里五个人,只有李成和夏青才有手机,但从这里回去,找李成更近。李成用手机报了案。派出所来了民警,然后又来了法医。法医拉下死者的裤子,才发现不是妇人,是男人。法医检查过后,说:这人死于突发性心脏病。可他是何方人氏,为什么来千河口?谁也不知道。好在他裤兜里的钥匙串上挂着一枚私章。法医问:你们谁家有印泥?没印泥有圆珠笔也行。这两样东西,在千河口都是稀罕之物,但夏青想起她有回收拾装针头线脑和碎布头的筛子时,看见过里面有支圆珠笔,那是儿子读书时留下的,她没有扔,于是回家去拿来了。墨已干,李成接过去,往笔管里抿口水,再鼓圆腮帮往印章上吹,吹出一团,盖在干了的树叶子上,太浓,乌溜溜的一巴饼,看不清;揩干净了再吹,终于看清了,现出“余盛华”三个字。民警打电话去普光镇的户籍上查找,虽有两个余盛华,却都是年轻人。又把电话打到邻近乡镇。在清溪河下游的马渡乡查到了,而且确定了就是此人。几年前,他老婆病逝后,他得了间隙性精神分裂症,发作时点人家房子(幸亏那些房子里早没有人),还乱跑,有时跑十天半月也不回去,结果死在了外乡。

九弟悲观,是因为,多年以来,千河口有个不可解的怪事:只要一个人死了,不久就会再死一个,好像死在前面的那位需要个伴儿。

九弟说:“我怕是也活不长了。”

贵生安慰他:“余盛华又不是千河口的。”

九弟本人也这样想,但不足以让他释怀。余盛华虽不是千河口人,却埋在了千河口。这一方面是因为天气热,盘来盘去的,还没下葬,就会臭成一摊黄水(余盛华被发现时,已死五天,要不是霞沟阴凉,早就臭了,事实上也真臭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只有个独儿,他独儿多年前就在广东死于一场械斗,儿子死后两年多,儿媳带着孙子,跟一个倒卖兰草和古币的大胡子男人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是马渡乡民政所出钱,给他买了副薄棺,请李成、杨浪、贵生和夏青四人,在霞沟旁边的黄荆林里挖了个坑,把他埋了。

虽不能释怀,也只能自我安慰。九弟说:“都这把年纪了,要死我也不怕。”

几个人都不想谈这话题。

贵生说:“九弟,现在都到后晌午了,要不就在你这里做饭,我们三兄弟喝顿酒好不好?”

九弟来了精神:“好哇,可是我没有酒哇。”

“我那里有满满一胶壶,”贵生说,“我去提来。杨浪,你先生火。”

杨浪才把火生上,贵生已把酒提来了,同时还提来一方至少五斤重的腊肉,是肉多膘薄的圆尾肉。三人当中,贵生是最勤快的(按千河口的说法是最吃苦的),也是最富有的。他吃得很少,用得很少,可他像牲口一样吃苦,大热天也精赤着排骨累累像筷子篼那样呈筒状的上身,去地里薅草,往田里送粪,让黑色的汗水在焦黄的身体上汇成溪流,每年春节,只休息大年三十的下午半天,正月初一就去地里忙活。他养的猪最低也要长到三百斤,屁股肥圆得像斑马屁股,脖子粗壮如老树;这样的猪他一年至少养五头,卖三头,吃两头。他已有三年没碾过谷子。他辛辛苦苦地把谷子种出来,割回来,将谷穗堆在阶沿底下和家门前的院坝里,堆得比房檐还高,可之后也就不再经管,因为他仓里的陈谷还有上千斤。那些堆在外面的谷穗,被雨一淋就生秧,谷穗里层,雨淋不到的地方,则养着成百上千只老鼠。老鼠集体进食的声音,如雨打河原,风走林梢。他养的老鼠都吃新谷,他吃陈谷。

立夏过后的腊肉都有些哈喉,加了很多的青辣椒,还是哈喉。饭是杨浪煮的,肉和菜是贵生炒的,九弟吃了块火柴盒大小的瘦肉,咳两声说:“还是你贵生的手艺不行,黎燕那回是八月间来的,她炒的腊肉为啥就不哈喉?还没加这么多辣子呢!”

黎燕是多年以前跟九弟过了半个多月的“跑跑女”。

“我也奇怪呢,”贵生说,“沈小芹那回切的是菜板肉(将腊肉整块炖熟后,切下来直接吃,不炒),吃起来那个香……”他斜着眼睛,抖动着嘴唇,似乎想找个好词形容一下,才不辜负了那香,想了半晌,他说的是,“狗日的,硬是香,香得跟正月间的腊肉一个样。”然后他望着九弟,以探询的口气说,“你记得她是十月初二来的吧?”见九弟不言,他又说,“初三那天早晨,她给我煮了碗挂面,那时候穷啊,我家里没油,猪油清油都没得,她只好煮白水面,嘿,往嘴里一吸溜,那味道像是舀了一大勺子猪油进去,你说怪不怪!”

沈小芹就是那个先被带到贵生家,她摇头,接着被带到九弟家,她把头摇得更快,因而又被送回贵生家的那个“跑跑女”。

跟过他们的“跑跑女”,总共有十个八个,但他们最记得其中的一个。

三人喝下半碗酒,贵生对杨浪说:“你这家伙,不是会学吗,你给我学学沈小芹说话吧。”

“硬是要听吗?”杨浪笑着问。

“我做梦都想听!”

见九弟也是很想听的样子,杨浪便清了清嗓子,弯着颈项,垂下眼帘,说:“我还是去开头那家。”

这已不是杨浪的声音,真真实实就是沈小芹的声音,细气,有些微的沙哑,此外,她跑出夫家一天两夜遭遇的惊恐,以及跋山涉水经受的风尘和疲劳,都在声音里纤毫毕现。

那句话,是沈小芹被带到九弟家说的,她要再回贵生家去。这时九弟有点儿尴尬,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嚼着一块酸萝卜,腮帮里咯咯有声,萝卜泡的时间太长,酸得浸骨,他缩鼻子眯眼睛,很痛苦的样子,但他努力朝贵生笑。而这时候的贵生,眼睛猛然间变得年轻了,目光里桃花灼灼,盯住杨浪。看那架势,他马上就要伸出手去,把杨浪搂过来。

“你也学学黎燕吧!”九弟说。

贵生激灵了一下,很惊异地看了看杨浪,又看九弟,好半天才明白,他现在是坐在九弟家那个数十年前歪歪扭扭,而今依然歪歪扭扭的细桌儿前,跟两个老哥们儿喝酒。

杨浪虚拟地抿了抿头发,扬声说:“要不要我,你倒是给句话。我不挑,我好养。”

在所有来千河口的“跑跑女”中,黎燕是最大胆的,来的头一天,当着众多村民的面,她话也说得最多。她被中院的张大娘领进九弟家门半个钟头,九弟都一直咧着嘴,忙前忙后地抱柴火,烧开水,还偷偷从后门出去,找邻家借了米来,响锅亮勺地准备做饭。这些举动本身,表明九弟是多么欢迎她来,多么想她来,多么渴望她来,她迈进门槛的那一刻,九弟就把她当成了从远方归来的、久别重逢的亲人。黎燕知道这些,但她还是要九弟当众表个态,让她心里踏实,同时更要显示她的自尊。她明显来自更高的山上,嗓子粗。再粗也是女性的嗓子,有女性的柔和、女性的香。此时此刻,九弟摸到了那柔软,闻到了那香气。

他端着酒碗,要跟杨浪把剩下的半碗酒干掉,杨浪说你头痛,别喝太多,他说我的头不痛了,刚才还痛乎乎的,一听到黎燕说话,就一点儿也不痛了。他自己先把酒干了,又斟满,接着给杨浪和贵生斟满。胶壶是十斤装的,要两只手才能托住。

放下酒壶后,他说:“杨浪,你学学黎燕叫我起床吧。”

“九弟!九弟!九弟!”

桌上酒液荡漾。黎燕叫九弟起床,都是她从地里回来过后。在千河口,她只比杨浪晚起一点儿,天麻麻亮,她已提着夜壶,去地里淋菜,淋了菜回来,天依然没亮明白,但如果这时候九弟还黏在床上,她就会站在屋前,高喊三声,一声比一声粗,一声比一声响,比先前队长敲过木梆后喊出工的声音还响,几层院落都能听见,站在村后的渠堰上,照样能听见。

九弟双腿一跷,真做出急急忙忙翻身起床的样子。膝盖处的疼痛阻止了他做进一步的动作,也让他明白了这里只有杨浪和贵生,没有黎燕。他抽了抽鼻子,说:“多能吃苦的婆娘啊,多好的婆娘啊,不晓得为啥子还要打她。她来的那天晚上,我碰都不敢碰她,她背上、腿上,全是乌紫乌紫的。她身上就难得有块好肉。不好意思说,连奶子上都是挤挤密密的青疙瘩,还有烂点子,像是烟锅烫的。我在鲁凯那里悄悄给她弄药,好几天过去也一直舍不得碰她。还是她怜悯我,说不怕,我痛惯了,痛惯了就不痛了。唉……”九弟叹息一声,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又摇摇头。然后他转了腔调,央求杨浪,“杨浪,你学学她骂我吧。”

但被贵生拦住了,贵生说:“骂你有啥 好听的?你给我学学沈小芹走路的声音。”他对杨浪说。

杨浪学了。那是无声的声音。沈小芹走路,在静夜里也听不到声音,即便她担着水,挑着粪,背着一大捆柴,踩在地上也悄无声息,像她整个人都跟大地接通,她是静水,大地是海绵,她被大地吸收,她弄出的声音也被大地吸收。

但杨浪将那无声的声音学出来,九弟和贵生都分明听到了。

“你再学学她叠衣服抖被子的声音吧,她进我屋的时候,我墙角底下堆了好些脏衣服,第二天一早,她拿到堰塘去洗,顺便也把满是虼蚤屎和虼蚤血的被套洗了,洗过后晒在堰塘边的李子树上,下午收回来,铺在床上,撅着沟子叠衣服,装被套,被套装好,又把被子提起来啪啪地抖。杨浪,你学学那声音。”

杨浪端起酒碗,脖子一仰,把大半碗酒喝了下去,然后将碗重重地搁在桌上,说:“我没听见过,我学不了。”他像带着很大的怒气。

九弟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再不能让杨浪学那两个女人了,这对他太残忍了。

“吃菜,吃菜。”九弟说。

可贵生并没明白,执意想听,因为他知道杨浪听到过沈小芹叠衣服抖被子的声音。那天下午,杨浪去西院找李成,李成正在贵生家。李成刚砍柴回来,指肚子里锥了颗刺,他来让沈小芹给他挑,沈小芹那时候只有二十五岁,眼睛清亮。沈小芹给他挑了,他站在堂屋中央,跟贵生说话,没说几句,就看见杨浪在他门前晃,他喊杨浪,杨浪也进了贵生家。那时候,沈小芹正在床边叠衣抖被。卧室跟堂屋紧邻,门又是开着的,杨浪听得见。

九弟给贵生使了个眼色,转过头,很疑虑地问杨浪:“那年我听李成说,他跟邱菊花打算把林翠芬带给你,你不要,说怕沾了女人,坏了童身,就丢了学声音的本事,是这样吗?”

“我不晓得,”杨浪低声说,“那话我是说过的,但我不晓得会不会那样……我不像你们,你们打的粮食多,女人跟了你们不吃亏,跟了我会吃亏……”

那个本打算给杨浪的、名叫林翠芬的“跑跑女”,最后是带给九弟了。她特别会唱歌,也特别爱唱歌,声音脆,像十来岁的孩子的声音。她最喜欢唱的是《溜溜歌》:“一朵红花嘛连连,两朵红花嘛溜溜,三朵红花嘛哎嗨哟,映山红嘛溜溜……”以前从没有人听到过这首歌,很可能是她自创的,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唱什么,只记得,她逃出夫家跑到千河口的时节,映山红正漫山遍野开放,她自己说,在逃跑的路上饿了,她吃的就是映山红的花朵。

贵生见杨浪不愿学沈小芹,就说:“你学林翠芬唱《溜溜歌》吧。”

杨浪提起胶壶,举得老高,往碗里倒酒,酒液溅得到处都是。

“学啥呀,不学了!”九弟说,“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是别人的女人——不学了!”

他也像带着很大的怒气。

彼此沉默,只听见缓缓的咀嚼声。

“我想他们啊!”九弟突然说,带着稠稠的哭腔,“我想这村子里的人啊,最多的时候,这村子里有二百多口人,为啥一个一个都不见了啊!”

贵生接连打了几个酒嗝,弯着脸说:“有啥办法,一部分死了,更多的离开了。”

贵生话音刚落,杨浪便双手往腰上一叉,高叫:“石娃子,我们再比一盘!”

这是建炳老爹的声音。建炳老爹已死四十九年了。在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他是村里最受尊敬的人物。他能把心像一碗水那样端平,邻里和家庭之间,有了再深的过节儿,经他调解,大家都服。此外建炳老爹还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年轻时候,他应征去百里外修厂房,一趟可挑走八百多斤水泥,吓得人吐舌头,都忘了劳动,只站在一旁,看着他挑,到吃饭的时候,都抢着把自己的定量分给他一点儿。到他死的前几年,还跟村里的年轻人比气力。东院外那棵沧桑的黄桷树下,有个石碾,石碾旁边有扇石磨,全村庄碾米磨面都去那里,那年的冬闲时节,二十一岁的石娃子听人吹嘘建炳老爹当年的风光,淡然地说:“那也不算啥。”这话传到建炳老爹耳朵里,在一个雨雪霏霏的日子,他从西院去了中院,还没进石娃子家门,就喊:“石娃子,今天没事,我俩爷子去背磨扇,看哪个背得起!”石娃子乐呵呵地答应了。两人被前呼后拥地到了东院,将至少七百斤重的磨扇揭下来,绑到用青冈木做的结实的背篼上。结果都背起来了,但建炳老爹只走了十七步,石娃子却走了三十一步。建炳老爹不服,一遇不出工的日子,就听他在中院声若洪钟地高叫:“石娃子,我们再比一盘!”

那时候,杨浪、九弟和贵生三人,年龄都不大,可杨浪的这一声喊,倏然间唤回了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人真怪呀,”贵生说,“那些年分明稀饭都喝不饱,可劲头大得很,个个欢喜得很!”

“就是,”九弟说,“你说有事无事,去背磨扇做啥子?还有踢毽子记得不?一有了空闲,特别是春节那几天,三个院子的人都集中到我们中间院坝来(中间院坝最大,住了十四五户人家),几十个毽子飞来飞去,跟穿花一样。你们院子(他指指杨浪)的鲁细珍,哼,那才踢得好!可以同时踢五个毽子,前面踢,后面踢,盘着踢,勾着踢,叉着腰踢,侧着脸踢,还闭着眼睛踢,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它们不掉下来,它们就硬是不掉!”

“慢的时候最难,”贵生接腔,“快的时候……”

没等贵生说完,鲁细珍踢毽子的声音已经响起。

不仅是毽子跟脚面、脚尖、脚跟和脚板接触的声音,还有擦着头发飞到后面去,又飞到前面来的声音,鲁细珍微微喘息的声音,母亲笑骂她的声音,观众凝神屏气又担心毽子落地因而哆嗦和轻叹的声音,到最后静止片刻同时发出喝彩的声音,一个不漏,声声在耳,且能从各种声音里分辨出每个声音的主人。

——那藏在众声里一直响个不停的细微杂音,是何三娘的,她有齁病。这个当姑娘时就得齁病、不到三十岁就躬腰缩背的人,却成了千河口的寿星,活了一百零二岁。临死前她还耳聪目明的,精精神神的,那天吃罢中午饭,她坐在竹椅上跟曾孙女摆龙门阵,摆的尽是她小时候的事情,是些前朝往事,活跃在往事里的人,都早已作古,她像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盘根错节的手拍了拍腿,对曾孙女说:“我这不要脸的,活得太长了!”曾孙女低头织着毛衣,嘻嘻笑,说祖祖才活一百多岁,算啥长啊?人家彭祖活了八百岁呢。但祖祖闭着眼睛,再没应她,一摸鼻息,已经死了。

——那像狗咬脆骨又像火烧竹节的声音,是孙相品的,他在扳手指。凡是他要衷心赞叹什么,他就扳手指。他是村子里最好的木匠,也可能是老君山最好的木匠,远近人家给女儿做陪嫁,都不请别人,只请他,他自己做了一件满意的活计,也站在一旁,边欣赏边扳手指,所以请他的人只要见他在扳手指,就格外喜悦。他满五十岁后,没人再请他了,因为这时候嫁女,都是去县里的家具店买现成的,轻便、漂亮、雅气,买来就搬进镇上的新家。自从不能为自己的作品扳手指,孙相品就整天失魂落魄的,走路做事都打恍惚。他家老二在坝下当上门女婿,老二怕父亲这样子遭遇岩高坎低,就把父母接到坝下去,跟自己住在一起,老二女人和她父母也特别欢迎。

——那个声音是谁的?笑得抽不过气。还能是谁的,当然是梁运宝。那是个快乐的家伙,快乐起来没个完,笑起来也没个完,笑得整张脸像蒙了块红布。他二十多年前去南方某矿山做工,只做了三个月零六天,就出透水事故死了,他嫁过来半年多正大着肚子的婆娘,去拎回来一个骨灰盒。他才二十四岁,离老还远得很,就死了。梁运宝是千河口第一个死在外乡的人。当时,村子里还有很多人,很多人都去看那个雕着一棵青松的骨灰盒,也都听见了他躲在骨灰盒里发出的抽泣似的笑声。

——还有这个呢?想笑,又不愿意让人觉得他跟大家一样,因此把笑忍住,只在喉咙里挤出咳嗽似的声音。这是苟军的。苟军满三十二岁那年,去街上碰到有人招工,说是劳务输出,办了护照,去科威特搞建修,挣大钱,所有人都劝他别去,科威特呀,据说根本就没在中国呀,能去吗?可是他说:“我就不信邪!”说完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杨浪用他的一张嘴,组建了一个乡村交响乐团。

在千河口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练就了这般绝妙口技。

“你都来一遍,把每个人都来一遍!”九弟激动地说。

贵生也连忙请求:“杨浪,我的好兄弟,从你能记声音时起,把村里人说的话,各捡那么两三句,学给我们听听吧!”

杨浪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从东院开始,一个一个学,每学一个人时,与之相关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除了人声,还有年节里烧爆竹的声音、打钱棍的声音、耍车车灯的声音,更有平日里的鸡鸣牛哞声、猪撞圈栏声、羊唤乳羔声、猫扑老鼠声,以及雨声、风声、鸟叫声……当然,九弟和贵生以为那些声音只是人声的伴奏,而在杨浪那里,一号和二号的风声和鸟叫,是截然不同的,此刻的雨声和下一刻的雨声,也是截然不同的。每一种声音都不寻常,每一种声音都是单个的生命,完整的生命。

村庄在声音里复苏了。

不知不觉,太阳下坡了,落土了,天黑了。

三个人都醉了。

他们随便往地上一躺,幸福地睡去。

九弟的预感是对的,他没活多长时间。他脑子里有瘀血。死之前,当着杨浪和贵生的面,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他们啊!”尽管此后不到两秒钟他就断了气,但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还亮闪闪的。几十年来,他过得并不快乐,然而他的眼睛分明在说,让他再见一眼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人,再过一天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生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愿意。

他以前的仇敌后来的好朋友贵生,在他去世大半年后,也跟去了。贵生跟当年的何三娘一样,死得很安详。他躺在床上,没盖被子,一条腿直伸,一条腿屈起来,面带微笑,两只手交叉着,静静地放在腹部的位置。在他伙房的餐桌上,有小半碗没喝完的酒,一盘吃了多半的洋芋丝。看样子,他是喝着酒吃着饭的时候,听到了某种召唤,他便顺从而乐意地丢下碗筷,去床上躺着。

杨浪去给他们烧“七”。七个“七”,七七四十九天过后,他们就真的死了,灵魂便安息了。给九弟烧“七”时,他能听到贵生的脚步声,还有李成和夏青的脚步声,给贵生烧“七”时,贵生的脚步声就交给了另一个世界,杨浪听不到那个世界。

人声稀微,飞禽走兽的声音也日渐稀微。

杨浪小时候,能分辨出十七种鸟叫,后来变成十六种、十五种、十四种,到现在,仅剩四种。“灭多威”“一次净”之类的杀虫药和“见绿杀”“百草枯”之类的除草剂,在杀死虫和草的同时,也杀死了鸟们的歌唱。

而今种庄稼的那么少,鸟族应该繁荣昌盛起来吧?可是猎人又来了。

那些猎人来自远方,他们把车开到镇上,携带全副猎装,朝老君山上的千河口走来。这里没修公路,让他们多多少少有些遗憾,但并不十分遗憾,因为登山和打猎,都是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是猎人,要的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可也正因为他们不是猎人,便不懂得猎人与猎物之间,其实存在着某种默契,猎人不需要装满他的猎袋,更不会因猎获过多,多得无法带走,便将猎物由于流血和死亡变得柔软无骨的尸体——还微微温暖着的尸体,扔掉了事。猎人自有猎人的真理,这几乎与不竭泽而渔,不杀鸡取卵的实用哲学没有关系。那是一种理解,带着猎人的智慧和心肠的理解。正朝千河口走来的,不是真正的猎人,因此不能理解。这些人多在候鸟迁徙季节到来,并排站在鸟们必经的山口,接连不断地开枪,当然也不惜朝那些并非候鸟,却正为小鸟觅食的母鸟开枪。羽毛纷飞和猎物挣扎的景象,还有鸟儿横过山野和长空的惊恐悲鸣,都能引起他们兴奋的尖叫,特别是那些跟着男人来的女人(每次都不是带着猎狗而是带着女人,再次证明他们不是真正的猎人)。女人们尖叫过了,就扔掉采了满把的野花,跑过去,抱起血迹斑斑但还扑棱着翅膀或翕动着长喙的将死之物,哭腔哭调地说:“好乖啊,好可怜啊,小乖乖,你千万不能死啊。蒲厚平!”她们咬牙切齿地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你坏!”然后又回过头跟鸟说话,把鸟身没血的地方,贴在自己香喷喷的脸上(脸上的脂粉因登山时流汗,冲出几道小沟,但已经补上了),还尖着嘴亲它,接着又求它别死。然而,鸟似乎很不领情,慢慢闭上了淡青色的美丽眼睛。

累了,饿了,就扳些枯枝,现场烧烤。反正刀具是带上的,盐和作料是带上的,酒也是带上的。他们——男人和女人,热烈地品评着哪种鸟肉更细嫩、更鲜美。如果能打到兽类,比如獾、獠、狐狸、黄鼬和一两年前才重新归来的麂子,场面会更加热烈;要是兽类没当场死去,将四蹄捆了,跟它们近距离甚至零距离接触,就越发有意思,女人拿着饼干或巧克力,丫着手挪过去,很慈爱地去喂它们。那些不识抬举的家伙,开始还浑身发抖,女人的手一挨近,立即龇牙低吼,目露凶光,女人将食物一扔,迅速跑回男人跟前,抱住某个男人的臂膀,筛着身子叫:“它咬我!它咬我!”男人走过去,朝那不识抬举的家伙厉声质问,当然是问它为什么不识抬举,说这某某小姐,曾是某学校的校花,现在又是某公司的司花,亲手喂你东西吃,是你万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却非但不领情,更不受宠若惊,还龇牙咧嘴地吓她!你不解风情也就罢了,为什么连良心也不长?如果它不回答,男人就飞起一脚,踢在它流血的地方。它只是哀鸣,依然不回答,男人又补一脚,接着再补一脚,就这样把它踢死了事。

不过,他们中的某个人执刀割肉的时候(猎物实在太多,在这个身上割一刀,在那个身上割一刀,鸟割翅,兽割腿),偶尔也会这样反思的:“哥们儿姐们儿,我们是不是太残忍了?我们这样滥打乱杀,是不是在破坏大自然?”

但立即就遭到同伴的反驳。

先驳第一条:“‘不能只击落飞翔的鸟,还包括留下的鸟卵和鸟巢。这是杜安说的。跟杜安比,我们能叫残忍吗?我们都仁慈得过分了!即便真叫残忍,也不仅不必脸红,还应该高兴,因为这证明了我们是人。残忍本就是人类的专利。动物界同样充满暴力,并借助暴力维持生命,延续物种,但动物之间不存在相互拷问,拷问这事,人才会做;蚂蚁把甲虫拖进洞子,只是把食物放进冰箱,你可以说那是暴力,但不能说是残忍。残忍比暴力更高级。”

接着驳第二条:“‘我认为人类不但破坏大自然,而且大自然也希望我们如此。这是威勒德·佳林说的。这话说得拗口,却很有启示意义,因为人类和大自然的抱负,都只有通过其对立面才能实现,忧郁具有最好的喜剧意义,财富具有最佳的贫穷意义,放荡具有最高的道德意义,死亡具有最强的生存意义……”

他们都很有学问,嘴里冒出的人名,有的像人名,有的不像,看来,那个叫杜安和威勒德·佳林的,跟他们一样是远方人,远到河川之外,远到天涯海角,总之与这座大山无关。本来就无关,前面说过,他们来这里,只是一种超越日常乐趣的生活方式。此时与此地,都不过是某种激素药,用的时候觉得好,不用也就把它忘了。现在他们还在使用的过程中,所以吃吃喝喝的时候,人人都挖空心思,说上几句杜安和威勒德·佳林式的狠话或者启示录(其实他们都是当成俏皮话来说的),仿佛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享用这野味,也才配得上享用这野苍苍的山林,特别是,才配得上在他们之间形成的、暖昧不清黏稠潮湿的气氛。

天色晚了,他们走了,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扔下,扔下的多为残尸,因为好肉(他们认为动物身上有好肉和坏肉)都被割下了,要么当场烤来吃了,要么装进猎袋带走了。

除了猎杀,还有捕获。那些人背来沉重的线网,在山野的平林间铺开,吹着模仿雌鸟或雄鸟叫声的哨子——有的是放电媒,但或许是为了打发无聊,多数是拿一只歪歪扭扭的铜哨子吹——引诱它们朝罗网里扑,然后捉住它们,装进笼子,提到鸟市兜售。它们,画眉、百灵、绣眼、乌鸫,都是天地间的至诚歌手。在画眉和百灵鸟柔美的花腔里,暗绿绣眼连续不断地单音唱显得格外高亢。乌鸫则是鸟界精灵,也可以说是鸟界的巫公巫婆,整个上午,甚至整个白天,都不挪地方地站在一个梢头上,学着林子里的各种鸟叫,学一阵暂停下来,左顾右盼,看有没有鸟为它鼓掌;不仅如此,它还透彻人世,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它叫的是:“女吃一辈子,儿吃一会儿。”意思是生女可以终老故土,生儿却会战死沙场。在重男轻女的年代,它叫的是:“儿吃一辈子,女吃一会儿。”意思是儿子才是自己的人,女儿终是别人的人。它没有原则,东边规劝人,西边怂恿人,它的全部乐趣,就在于卖弄自己的歌喉和字字清晰的发音。那些从山下来的捕鸟者,吹出的哨音却是浑的,哨子和吹哨子的人,都不懂鸟的心,也没有鸟的灵魂,因而无法跨越物种的界限。

有一天,李成又听见这些人在吹哨子,心里很不屑,他从他们跟前路过,说:“一个烂东西也想充男女?”那些人没听清,停下来。李成又说:“你们那不行,我给你们叫个人来,让他学鸟叫,保险叫一声就引来一大群。”那些人兴奋得“哈”了一声,说:“老叔,那人在哪里?麻烦你帮我们叫来,我们不会亏待你。”说罢给李成递烟。李成瞄了一眼烟盒上的牌子。他虽然不抽纸烟,但他知道,这些人抽的烟,比他家老大老二抽的,至少低了三个档次。他宽厚地用手一挡:“我不抽你们那个,我抽叶子烟。”那些人自己点了,再次请老叔帮忙。李成叹了口气,说:“叫不来了,那人死了。”那些人愣怔了一下,呵呵笑,说老叔你这人,真有趣。话音刚落,又鼓圆了腮帮,把哨子吹得满山价响。

李成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是因为他在电视上看过一个节目,其中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表演口技,学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和锅炉厂放气的声音,又学了一点儿锣声、鼓声、鞭炮声,就逗得台下的观众发疯,不停地朝他挥舞荧光棒,他表演完毕,则不停地向观众挥手。如果把杨浪找来学鸟叫,被这些山下人知道了,又通过他们传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更远地方的人,会不会也来请杨浪去电视上表演?这个在千河口谁也打不上眼的家伙,连亲哥哥也羞于认他的家伙,会不会也像那个脸膛肥厚的男人那样,到处向观众挥手,到处吃香喝辣?李成觉得,杨浪跟他一样,在千河口住惯了,去外面风光可能风光,却一定会非常难受的。

他不知道,杨浪就躲在附近的另一片山林里,正在学鸟叫。

他的声音没有哨音响,也没有哨音频繁,但他学鸟叫的时候,不是学,而是他本身就变成了鸟,因此鸟都听他的,齐刷刷地朝那片山林飞去。山林动荡,天空也跟着动荡。天空本来是不存在的,如果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也没有鸟,便不会有天空,是高于大地之上的事物,创造了天空。此刻,杨浪学鸟叫的声音,或者说他对鸟的召唤,高于他脚下的土地,也高于他自己,他的声音和鸟一起,创造了那片喧闹、生动和自由的天空。

然而,总有一些性急的鸟掉入罗网。

今天掉一些,明天落一些,山里的鸟进了城,被锁进笼子(在进城途中死去的,则被扔掉或上了餐桌),去唱它们调门儿完全不同的歌。

之后又来了一些城里人,这些人由林业所长领着,来得浩浩荡荡又光明正大。他们是来买树的。买大树、古树,栽到城里去。听说东院有棵枝叶盖地的黄桷树,他们来看了,惊讶了一番,但不买。这棵树的躯干空得像一艘竖着的独木舟,能在里面藏好几个人。不买还有个原因,就是千河口没有公路,无法搬运。于是又去别处,比如徐家梁、白花嘴,那些地方树多,又通路。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老君山都活跃着这样的买主,雪松、罗汉松、紫荆树,香樟树,凡粗壮漂亮的,特别是城里人觉得自己需要的,都被挖倒,锯枝剔桠,变成“树彘”,再拿薄膜裹了头,用大卡车运走。

只留下一座空山,或者说越来越空的山,一座声音稀微的山。

事物的每一个侧面,都可以构成自身的核心,色彩、气味或者声音,都可以。从这种意义上说,声音是乡村的核心,也是世界的核心。乡村消失,是因为乡村声音的消失。

但日子还是在继续着。

杨浪一如往常,凌晨三四点钟就起床,去村子里转悠,接着去林子、古寨和废弃的学校转悠。村子空了,山空了,他似乎并没因此感到悲伤,惯于退缩的性格和数十年的阅历,使他不用费力去想就能明白:损耗和遗失,在人的一生中占据着不可比拟的地位。

所以他还是很早起床,在声音缺失的地方去回忆声音,在声音存在的地方去化入声音。

不过,现在起得这么早的,不只杨浪,还有夏青。

夏青的心太“猴”了,她一个人,至少种了八个人才能种的田地,她恨不得把千河口所有的空田空地都种出来。每当她经过一块荒地,都会站下来,莫名其妙地用锄头刮两下,刮两下后才沮丧地感觉得到,除非自己再多长出两只手,否则根本没有能力再种庄稼了,于是恍恍惚惚地离开。

“那女子命苦。”有一天,李成这样对杨浪说。

杨浪并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想的是,说夏青命苦,无非是指她还没能像别人那样去镇上买房,但她不愁吃不愁穿,丈夫符志刚在外面挣钱,儿子小栓也在外面挣钱,就说挣得还不够多吧,只要在挣就好。特别是小栓,以前是夏青唯一担心的,现在彻底走上正轨了,病好了,做事也能干了。据李奎打电话回来说,小栓确实有他爸说的毛病,爱对别人指指点点,而他“指点”的事情,他自己屁都不懂,此外抽烟喝酒也很厉害。对抽烟喝酒这事,李奎不管,他已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想抽烟也想喝酒,是他的事。相反,只要小栓提出来,李奎还会尽量满足他,有好几次,小栓说想抽烟,李奎马上掏钱给他买一条,买的都是好烟;又有好几次,小栓说想喝酒,下工后,李奎就把他带到酒馆,让他喝够。但在正事上绝不姑息。李奎让他单独调配饲料,他就没有机会去胡言乱语地“指点”别人,如果野鸡们该进食的时候,你还在睡懒觉、打洋逛,饲料没配好,或者没按比例调配,让野鸡得不到相应的营养,生长缓慢,肉质口感也差,“我绝对是要骂的,”李奎说,“有两回把眼泪水都给他骂出来了。光流眼泪水怎么行,你流一桶眼泪水,事情不做好,照样挨骂,而且要扣工资。现在他完全改了,他比我们起得还早,配饲料也不用我检验,因为我放心。”

这个电话,是打给夏青的,夏青在院坝里接,扬声器开得很响,坐在家里的杨浪听得清清楚楚。李奎在那边说一句,夏青应一声,最后夏青说:“弟弟,你骂得对,别说骂,打也该!你外甥交到你手头,你就架势管,他要是长了良心,就晓得三舅舅是为他好,就晓得该听他三舅舅的话。”(从没听到过小栓把李奎叫什么,夏青帮他叫了,叫三舅舅。)小栓确实也听了他三舅舅的话,那个电话过后,大约过了两个半月,夏青就收到儿子寄回的第一笔钱了,一千块。小栓让母亲用这笔钱重新去买个手机,说母亲那个花八十块钱买的手机实在太不成样子了。当然,夏青并没去买手机,她只打电话接电话,连短信也不会发,要那么好的手机干什么?她去镇上的农业银行开了户头,把那笔钱单独存起来。她想的是,自己再需要钱,儿子寄回的也一分不花,全部给他存在那里,让他将来娶媳妇。

夏青干活儿累得苦,但说不上命苦。

对夏青和李成,杨浪怀着一份唯他自己知道的、深入骨髓的感激。九弟和贵生离世后,这份感激更是不仅装在他心里,还本身就成为他心的一部分。要是没有他们,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白天黑夜。他跟夏青一样,从不看电视,夏青是没时间看,因而不买电视,他是根本就不看。李成有电视,但李成知道杨浪不爱看(李成是觉得他看不懂),只要杨浪进了屋,就从不开,正开着也关掉——这说明李成自己也不是很爱看,至少,在看电视和与杨浪这个沉默的活物相处之间,他选择后者。杨浪更是,他对那些从没进入过自己生命的人事,缺乏感觉。对电视里的声音同样缺乏感觉。

曾经,千河口没有路,人走出了路,人们从每条路上走过,还不断开辟出新的路,可到而今,身边只剩下李奎和夏青了……

近段时间,杨浪经常想起李兵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的一个故事,那故事说,某一天,地球上只剩一个人,结果那个人被自己的脚步声给吓死了。当时全班同学都笑,杨浪也笑,但他现在明白了,那故事是真的。不一定成为事实,但它是真的。当别的所有声音寂灭之后,自己就将成为自己的灾难。杨浪还经常想起房校长讲的那个故事:关于狼和羊的故事。他承认,他不喜欢那个故事。仔细想来,那故事疑窦人生又漏洞百出,比如,老天爷当真存在吗?如果不存在,人们为什么要随时提到他?有了愁苦和灾难,还要向他求救?如果存在,为什么又看不见他?而且他也基本上听不到人们的求告?那故事的漏洞还在于:老天爷为什么要羊和狼蹲到树上去?羊是不会爬树的,狼会不会爬树,杨浪没看见过,不知道,但羊肯定不会爬树,就算房校长说的是一棵矮树,也照样不合情理。

不过,房校长讲的,或许就是一个不合情理的故事呢?

从古至今,都是狼吃羊,不是羊吃狼,而且谁都必须吃东西才能活下去,听说有种青蛙只吃清晨的阳光存活,可只是听说,至少在千河口,没有那样的青蛙,千河口的青蛙要吃蝼蛄,吃青虫,吃蛾子,吃蚱蜢,否则它们就不能活。

如此说来,那故事你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老天爷可以创造光明和黑暗,可以任意指派谁对谁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又何必多此一举,让不会爬树的羊和很可能也不会爬树的狼,蹲到树上去,且让它们变成一模一样的、让他也分不出来的两片树叶,再胡乱指派?这要么证明老天爷并非万能,要么证明尽管天地不仁,却也有不忍的时候。不仁和不忍,都可能不合情理,却也可能是最大的情理。

杨浪读书太少,不容许他把这些事情一路上往深处想,可他能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总觉得有某个地方不对头,但他说不出来。有一回,他在村子上方的枫垭山口听到猎人们那些让他似懂非懂的话,就更加觉得茫然,更加说不出他感觉到的那一点点东西。

每当这时候,他的眼光就往里沉。杨浪的听觉超凡脱俗,耳朵却长得十分平庸,小,干,耳垂没有弧度。他就是眼睛长得好。其实看上去也不好,眼皮又单又薄,是千河口人说的“秕壳壳”,然而,在他捕捉到某种声音,或者思谋着某件事情的时候,那双眼睛却能闪现出内敛而生动的光芒。遗憾的是,从没有人看到过那种光芒,包括他自己也没看到过。那光芒是跟着他的耳朵和心走的,一旦分神,就没有了。

不能往深处想,他就不想。

说不出来,他就不说。

他本来就惯于沉默。

他那么渴望声音,痴迷声音,擅长学声音,在现实生活中,却沉默得像块石头。

——他自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

他感激他们,想念他们。

这“他们”,既包括村里人,也包括李老师、房校长、桂老师、钱云……在古寨梁子割草那次碰到房校长,他对房校长还怀着芥蒂,也怀有一些陈旧的但真实存在的怨,但现在一点儿都没有了,只剩下想念了。李老师曾说,从古至今,有一千亿人在地球上生活过,那么多人,杨浪想念不过来,再说他不认识他们,也没“听”过他们,无从想念。他只想念那些在他生活中出现过,然后又消失了的人。

这些人中,自然少不了他哥哥,还有哥哥的家人。

他现在上街,连哥哥的消息也很少听到了。其实他是有意躲开,只要有人在谈论杨峰,他就躲开不听。怕人们知道他的身份丢了哥哥的脸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不敢听,听到会让他更想。夜深难眠时分,他想起哥哥,心口会剧烈地疼,像那里硌着块毛毛糙糙的石头。每当这时候,他就起来,梦游一样在屋子里转。他住的房子,是家里的老房(旁边哥哥家的房子,是哥哥快结婚时才起的),哥哥在这里出生,他也在这里出生,母亲说,他们生在同一张床上,就是他现在还睡的这张老式木床。他跟哥哥在母亲的子宫里长成人形,然后又降生在同一个地方,被正式承认为人。可是他们太不一样了。哥哥是进攻型的,而他固执地习惯于退缩,且以退缩为满足。在他那里,草不割不香,李子不笑(熟得咧开了口)不甜,种子不死,也就不能发芽,因而,丧失有时候比获得更重要。这让哥哥很看不起。哥哥从小就看不起他,觉得他傻,觉得他懒,觉得他懦弱。但是哥哥并不是不爱他,哥哥很早就充当起了他的保护人,有谁欺负了他,哥哥一定帮他把欺负还回去,而且加倍。

但是他伤了哥哥的心。

父亲去世后一段时间(具体多长时间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坟头上的土已是半新半旧),有一天,天快黑了还没做晚饭,他饿得哭,哥哥说:“我先削个红苕给你吃。”红苕窖在伙房的坑里,揭开坑板,热烘烘的腐烂气息即刻弥漫了整个屋子。哥哥趴在泥地上,上身伏进长方形的黑洞里,摸出一个,脸挣得通红。然后到阶沿下把烂掉的地方给他削掉。他蹲在哥哥面前,盯住那个在哥哥手里变得越来越小的红苕。结果刀尖戳到了他的额头。并没戳深,只流了一点点血。哥哥吓得面如土色。“幸亏……没戳到眼睛!”哥哥说,说着用口水给他抹伤处,边抹边求他:“弟弟,你别告诉妈哟。”妈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独自带着两个儿子,每天累得像牛那样吐白沫,脾气也因此变得暴躁,动不动就打人,当然都是打哥哥,说他不听话,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做事。这天他是答应哥哥的,答应得很温顺。但哥哥不放心,为讨好他,又去摸了个红苕削给他。吃了两个红苕,他就到院坝边去,用柴草逗蚂蚁玩。哥哥则进屋做饭。父亲还在的时候,哥哥放学回来,不割牛草就要做饭,罐子提不起来,在地上拖着走。

他正玩得起劲,听到院坝边的石梯上有声音,抬头一看,是母亲回来了。其实不用看,只听声音就知道是母亲回来了,母亲还在很远的地方,他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母亲比别人都回来得晚,下工以后,她要去自留柴山里砍柴。砍柴本是男人的活儿,现在她既是女人,也是男人。她就像男人那样,用背荚背着一大捆柴,上了院坝。那是一捆马桑柴,马桑水分重,很沉,母亲每走一步,膝盖都不能打直,且是两胯撇开了走,样子相当难看,加上被汗水湿透散乱在脸上的头发,还有积在嘴角随呼吸冒泡的白沫,就更难看了。见到母亲,他炸的一声就哭起来,他跑到母亲面前,指自己的额头,说是哥哥用尖刀戳的。母亲没言声,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绕过他,拄着打杵,一路走过院坝,走到自家的阶沿下,也像男人那样,脚一踮,背一躬,肩一耸,让背荚上的柴捆从头上飞越出去。然后母亲解下背荚,扔了打杵,可同时抄起旁边的抓笆,朝屋里大步走去。

那时候,哥哥已站在门边,忧伤地望着他。

是的,哥哥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忧伤。

母亲在能抓到哥哥的时候,就伸出了手。他们之间,隔着两尺高的门槛,哥哥如平地跳水,往前一扑,扑到了门外,可是门外不是水,是踩了若干辈人的三合土,硬如铁板。先是噗的一声,那是哥哥的腓骨刮在门槛上的声音。接着啪的一声,是哥哥整个身体摔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再接着,声音凌乱,笃笃笃、啪啪啪、砰砰砰、嘣嘣嘣。那是抓笆和哥哥身体不同部位接触的声音。抓笆是斑竹做的,干了水性过后,一斧头也锤不烂。哥哥在地上翻滚着,像被拖往刑场即将受戮的猪那样号叫着。但叫一阵他就不叫了,也不再翻滚了。他并没有晕厥,但他既不叫,也不翻滚,甚至也不拿手挡一下。竹棒打在哪里,他就用哪里承受。这却激起了母亲更大的怒火,下手更重,也不管是打在屁股上,还是打在头上。

如果不是鲁细珍和她哥哥来把母亲拖开,后果不堪设想。

哥哥伤得很重,在床上躺了三天。

但他更深的伤是在心里。心被皮肉包着,看不见,不容易伤,可心是一块肉,一伤到就可能伤碎。从另一方面说,只有柔软的东西才容易被伤,可见那时候哥哥的心还是柔软的。然而,从那以后,哥哥变了,在家里变得寡言少语,也再不忧伤。哥哥的目光是卵石做的,看母亲,看他,都用卵石做的目光看。而且行事独断,性情冷漠,非常自私。他去街上念初中的时候,母亲首先是满足他的,尽量把粮食给他拿足,拿的都是细粮,自己和小儿子,吃粗粮,甚至吃野粮,留少少的一点儿米,也主要是为了待客,可他却还要把这少少的一点儿米偷走,找出母亲不常穿的两只深筒袜装了,捆在腰间,用外衣遮住,带到街上卖掉,请三朋四友去店里吃肉包子。他对家人冷漠,下了山,去了街上,对同学和学校周围的街娃子,却热情似火,朋友总是很多。

——后来,哥哥初中毕业回家劳动几年,人长圆了,西院的刘二娘去马伏山贺家梁一个远房亲戚家奔丧时,为他相中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名叫贺秋萍,皮肤黑黑的,鼻翼左侧有颗绿痣,做事手脚相当麻利,割草的时候,草只管自己往她手里跑。爱说媒的刘二娘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觉得从年龄和长相看,说给杨峰合适,就去说了。中院的马四娘在那边也有亲戚,她走亲戚时,特意捡个空当,去贺秋萍家说了一大堆白话(马四娘以拆散别人姻缘为乐事,千河口把这叫“说白话”,也叫“打子儿”,当初九弟和贵生本来都有机会结到女人,都是被她“打子儿”打掉的),最厉害的一句话是:“杨峰那人粘不得哟,是个好吃嘴儿啰!”那年月,好吃跟懒惰一样,是最受山里人鄙薄的毛病,女人好吃就找不到婆家,“张家那女子,啥都好,就是太好吃了。”有了这句话,等于是说张家女子啥都不好,她便只能秋月春风等闲度,预备着当老姑娘;女人如此,男人更是,男人好吃的同义语就是结不到婆娘。马四娘的话让哥哥几乎万劫不复,但女方同村有哥哥的同学和朋友,他们说,杨峰不是好吃,是义气,他请我们吃肉包子,我们吃两个,他只吃一个。贺秋萍的父亲觉得自己就是个义气人,也喜欢义气人,义无反顾地把女儿嫁给了他。

但当时哥哥做的那些事,把母亲的心又伤了。特别是哥哥结了女人分家过后,还有出门过后,就不再过问母亲和弟弟,弟弟到二十多岁还找不到女人,眼看就要打光棍,他也毫不关心,更把母亲的心伤透了。当他发了财,如果拿出个三两万元,给弟弟修间大房子(当时还不兴去镇上买房),再给他拿笔兴家费,就算弟弟懒得痒痒都不抠,想必也有女人愿意跟他,可他就是不拿,他硬着心肠,让弟弟饿着男人的身子骨儿,由二十多岁饿到三十多岁,成为板上钉钉的光棍儿,这就把母亲的心伤流血了。母亲大概早就忘记了在那个黄昏里怎样打他,那次虽然打得毒,却并没伤到骨头,说起来也是较为平常的一次。那天,鲁细珍和她哥哥把母亲拖开后,母亲喘着粗气,埋怨留下来劝说她的细珍:“背时女子,你明明看到我在打他,为啥不早些来拖呀!”不过这样的埋怨也是经常性的,所以母亲忘记了。

然而哥哥没有忘。他不仅记得母亲那次打他,还记得为什么打他。他虽然没说,但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他早就发誓要离开跟母亲和弟弟牵绊着的家庭,也要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之后,他对千河口人,包括对整个清溪河流域的人,都变得冷漠了,杨浪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能大致猜想:当初,哥哥请那些人吃肉包子,很可能不是心甘情愿的,很可能还埋着什么说不出的屈辱。哥哥的那些屈辱,他和母亲都不知道。

要么就是另一种可能:哥哥是在逃避。逃避自己。母亲毒打过他,弟弟伤害过他,但他无法不去爱他们,理智和自尊又让他不愿去爱,便用薄情寡义甚至冷酷无情来掩饰自己的深情。他做人的强势,绝不允许自己向感情投降,更不允许让别人看出他在向感情投降,就连整个故乡的人都不愿见了。他认定自己没有亲缘,如果有,也来自远方。

如果是这样,哥哥会是多么痛苦。

多年以后,杨浪也无法说清自己分明已经答应了哥哥,为什么一看见母亲,却又立即哭着跑去告状。他当时觉得委屈——这是他记得起来的,可现在想来,他真不是单为自己委屈。不单为自己,还为谁呢?为哥哥吗?为母亲吗?为睡去之后就不再醒来的父亲吗?……父亲下葬后将近一个月时间,他天天找母亲要父亲,母亲总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你爸走了。”当时他并不理解,父亲“走”了人世间最遥远的路,他只是觉得,父亲明明就在屋后的坟林里,却既不回来跟他们一同吃饭,也不回来跟他们一同困觉,他去坟林里哭叫,父亲也不搭理他。父亲是铁了心不要他了。所以他委屈。父亲最让他委屈。当他慢慢理解“走了”的真正含义后,尤其觉得委屈……

然而,无论杨浪怎样为自己出卖哥哥的行为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于是他不辩解。

他本来就没打算辩解。

一切责任全在他,是他伤害了哥哥。

钱云出卖他,他看上去是原谅了钱云,其实心里并没有,至少没有全部原谅,因此哥哥不原谅他,他完全能够理解。他对哥哥的伤害,远远大过钱云对他的伤害。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无法挽回。明白了这层意思,杨浪更加想念哥哥。一种很痛的想念,深藏不语的想念。他不进哥哥的屋去,并非他说给别人的理由(哥哥没把钥匙给他),更不是懒,而是不想去“碰”。随便碰到什么,都会唤醒他的痛。他很清楚哥哥的房子跟他住的老房子连着榫头,可他对某种可能的结局,怀着奔赴的心情,怀着迷幻般的期待。

期待的没有到来,老房子只垮了半边,而且是他很少去活动的半边。

他还活着。

活着,就止不住想念,绵绵不绝。

在四处无人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纠缠不清的睡梦里,他不知道把哥哥说话的声音、打鼾的声音、发怒的声音、在屋子和院坝里不耐烦地走动的声音……模拟过多少回了。他病态地模拟着那次他出卖哥哥过后,母亲毒打哥哥的声音,他用由此获得的痛楚,来鞭笞自己,同时也让自己的内心自欺欺人地通向平衡与宁静。

这种想念越深入,他越是珍惜身边的人。

夏青虽然跟他住同一个院坝,但她是女人,杨浪不好有事无事去她家里坐,因此李成那里成为他唯一可以走动的人家。他曾担心李成丢下村子,跟邱菊花一样住到镇上去,但现在看来不必担心,李成似乎离不开村子,比以前更加离不开,往往一个多月甚至两三个月后,他才去一趟镇上,看看小孙子,理理发,也购些化肥、农药和生活必需品回来。邱菊花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先前在天气好的周末,她会把小孙子带上山住一天,小孙子说,山上一点儿不好玩儿,她就只好不上山了。其实她自己也不想回来了。她已经习惯了镇上的生活,一旦习惯,才发现镇上啥都比山上方便和舒坦,还能随时去老大老二家走动。她不像李成那样敏感,她觉得老大老二包括他们的女人,都是很孝顺的,也是很好相处的,自她上街以来,自己做饭的时候非常少,大多数时候,不是被老大请去吃,就是被老二请去。她没专门为老大老二带过小孩儿,现在专门为老三带,老大老二却不计较,还经常请她吃饭,帮老三省了一笔生活费,这样的哥哥和嫂嫂是不多的……几十年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而今一个住在山上,一个住在镇上,住过一阵后,李成和邱菊花都觉得,这样分开过的日子,其实蛮好的。他们的年龄实在不小了,李成应该快上八十了吧,邱菊花也有七十二三了,但他们的身体都还相当硬朗,特别是李成,绝对看不出有那么大岁数,如果不是因为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让他显黑,他比房校长还禁老。

夫妻二人,在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分开过一段时间,真的很好。

——这是李成目前最深的感触。

他觉得一辈子都没像现在这样自在过,撒多少谷种,栽多少秧苗,施多少肥料,种多少洋芋、苞谷和油菜,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空田空地那么多,因此往哪里种,也由他说了算。整个村子,除了杨浪抱住属于他自己的那点儿田地(就连那点儿田地他也没种完),李成和夏青,脚底和眼底,都变得无限宽阔,像一直被禁锢在某道门里,以为世界就只有门之内那么大,也只能有门之内那么大,突然把门推开,才发现高天厚土。

他们都种了大大超出自己份额的土地,尤其是夏青。

夏青种那么多,是她认为自己不得不种那么多。她老是显得急吼吼的,一点儿也不从容,而且越来越如此。儿子离开后,她每天比杨浪更早起床,把猪食煮好,再把一天的饭煮好,大清早,她已经喂了鸡,喂了猪、牛,接着脚手慌忙地把饭刨进嘴里,此后院坝里就难得见她的踪影——她只在下午两三点钟露一下面,是回来喂猪、牛(猪、牛比她金贵,一天吃三顿,她只吃两顿),喂了猪、牛又不见了,直到天黑尽,才又听见她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宰猪草和收拾杂活儿的声音,到最后,才是热冷饭、冷菜的声音;如果天气暖和,热都懒得热。可天气暖和的时候,闷了整整一个白天的饭菜又容易馊,即使浸在凉水里。馊的也吃下去。她似乎感觉不到那股馊味儿。

有天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样子,杨浪站在院坝里望天,天上云层很厚,但云层的缝隙,偶尔飞速地跑过一颗星星;屋脊和后山的林梢,萤火虫往来穿梭。这证明明天不会下雨。明天是赶场天,他要上街去领津贴,买盐巴。他准备望了天就回去睡觉,正要起步,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馊味儿,是夏青揭开盖子,要吃饭了(为防老鼠和灰尘,再热的天,饭菜都得用锅盖盖住)。夏青把饭端到阶沿下,坐在青石坎上吃,吃得很响,从屋里照出的灯光,让她头发被橡皮筋束住的地方,泛出隐隐的红光,此外整个身体都在暗处。杨浪在更深的暗处。更深暗处的杨浪对暗处的夏青说:“夏青,你那饭好像臭了呢。”夏青吓得差点儿摔了碗,她不知道杨浪在哪里。她模糊地骂了一声,又笑了,说:“没有啊。”杨浪说咋没有,我这么远都闻到了。夏青继续吃,吃得更响,“闻起来臭,吃起来不臭。”她大口咀嚼着说。杨浪没再言声,进屋去了。夏青的咀嚼声盖过了夜虫的鸣唱。夜虫到处都是,不仅在屋后的阳沟里,还在垮掉的那半边屋子里,多雨潮湿的季节,还会跑到床底下来,一叫一整夜。杨浪希望虫鸣声再大些,让他不要听到夏青。可事实上,夏青的声音一直响个不停,直到他睡过去。

最近一段时间,夏青甚至恨起了黑夜,因为黑夜里她不能下地。她曾在薄薄的月光里下地,第二天去看,发现昨夜的锄刃铲掉了好几窝豆苗,她把那几棵窝豆苗拾起来,看几眼,在膝盖上挞几下,又看几眼,随即恶狠狠地诅咒夜晚,也诅咒她自己的祖宗八代。她是在向土地“要”。但有时候杨浪觉得,她不是在“要”,而是在“交付”。多年以前,房校长用他狭窄尖利的声音讲狼和羊的故事,那故事的收尾一句是:“土以万物为食。”杨浪分明感觉到,夏青正是在把自己变成食物,让土地吃掉。

李成跟她就完全不同。

李成没种夏青那么多,然而在他自己的感觉上,他比夏青种得更多。很多土地他没有去碰,但它们存在于那里,他什么时候想种,都可以去撒上种子,因此他完全有理由认为:“那些土地是我的。”每当他站在院坝边,朝山前山后望去,只见竹木青葱,台梯层叠,留在田里的稻茬,被风吹得微微颤抖,稻茬周边长着野豆子,豆蔓的绿和稻茬的黄,使田土织锦般好看,那些织锦般的田土,还有那些眼下杂草丛生,但只要犁耙一翻就欢欢喜喜奉献庄稼的荒地,都从容娴静,坦然地面对白云朵朵的天空——每当这时候,先民们那种“插占为业、指手为界”的快意,就在李成的心里汹涌激荡。他享受着先民的快意,却无须付出先民刀耕火种的劳苦,更无须担忧被后来者抢占,那份风和日丽的美满,是夏青永远也不能体会的。

在庄稼上,李成尽自己的力量,也止于自己的力量,该睡觉时睡觉,该抽烟时抽烟,该吃饭时吃饭;如果杨浪没去他家,他也闲得无聊,就打开电视瞧几眼。如此,他比邱菊花在家也没种那么多土地的时候,倒更加悠闲,天黑前他必然归屋,下雨天也绝不出工。遇到下雨的日子,他会主动到东院来,但每次来,夏青都关门插锁。“下雨还去地里溜,”他对杨浪这样说他的干女儿,“把地踩死了,庄稼哪能扎根?祖祖辈辈当农民,连这个都不懂!”那时候他低头裹着旱烟,语气慈祥。

他在杨浪家一坐就一两个时辰。

但这并不是说,李成很喜欢跟杨浪聊天儿。他跟杨浪聊天儿,显得很吃力,因为杨浪基本上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不说话,没表情,都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如果遇到那些需要意会的暗示,杨浪完全没那个脑子。他脑子里少根弦,甚至少几根弦。他只能照字面意思去理解,而字面上的意思许多时候根本就不是意思。这才是最让人着急,也最让人生气的。比如李成说夏青:“那女子命苦。”话里分明藏着玄机,杨浪却就是领悟不出来。他领悟不出来,李成又不好明说。毕竟,夏青是他干女儿,他不能随便把干女儿的事情说给外人听。

夏青命苦,并不是苦在筋骨。

是苦在心里。

符志刚在外面有女人。

不仅在外面有女人,还有儿子。

这件事情,是邱菊花透露给李成的,邱菊花又是从许宝才那里听来的。

许宝才丢下药箱,先去了江苏昆山,后来去了上海青浦;在老家的时候,因为撬了赤脚医生鲁凯的饭碗,让他饱受非议,从内心说,他想当医生,也想把鲁凯挤掉,但真的挤掉了,尤其是听到别人的议论,又加上开始大家都不愿去他那里看病,鲁凯见了他更是连招呼都不打,远远地就避开,后来干脆去鞍子寺起了房子,他才觉得没意思,才觉得有一种悲凉。这种情绪于他太陌生了,陌生得他无法承受。不如去外面打工算了。他是个直性子,做事心劲足,特别能吃苦耐劳,吃饭穿衣之外,又无任何其他需要花钱的嗜好,挣的钱都是净钱。他在昆山挣了一笔,又去已从药检局局长位置退休的二舅那里借了一笔,到青浦过后,便不再给别人打工,而是自己开了家磨石厂,手下有二十多号人马。就是那时候,他把家口也带去了,包括父母。他待工人非常宽厚,端午发粽子,中秋发月饼,遇到淡季,活路不多,但又不能放了工人,怕突然接到一笔订单,接到订单无力完成,也就等于丢了一个客户,工人没事干,磨皮擦痒,他就带工人去附近游玩。那年的四月十二,他带工人去了青浦区金泽镇。那里有条横江,江面不宽,却水势汪洋(某些地段跟清溪河很相像)。横江两岸,油菜花无边无际,农人清闲,蜜蜂忙碌;近水处,顶开沃土和败叶的茭白,嫩枝灼灼;白鹭在江面上飞,高兴了啸叫一声,把浪花吓得乱迸。那天,他们在镇上玩儿了,又去西岑社区,他之前去过那里,他对工人们说(工人大多来自西南和西北的偏远农村):“你们去看,人家一个社区,比我们那里一个镇还体面。”

在西岑社区逛了一圈,回到车站,正准备上车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符志刚。

车站对面有家超市,符志刚正从超市出来,撕着一包香烟的封条。许宝才开始有点儿怀疑那是符志刚,尽管长得实在太像,因为他听说符志刚在浙江,后来一想,符志刚在浙江嘉兴,嘉兴离这里近,很可能是到这里办什么事,或者跟他们一样来游玩。他正要张嘴喊他,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跑过去,抱住符志刚的腿,接着又见一个女人走到符志刚身边,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我一家伙就把嘴蒙住了,”许宝才说,“还打了我个人两个嘴巴子。怕志刚看见我,我马上头一低,躲到一个工人背后。工人以为我碰到仇人了呢,说:‘许哥,你指,这街上谁是你仇人,我们去帮你把他做掉!当然他们是开玩笑,他们知道我这人,怎么可能会有仇人。就说鲁凯当年,也是他把我当仇人,我从没把他当仇人。”

邱菊花听许宝才说这些,是在老二李钟家里。许宝才来普光镇买房,给岳父岳母住,再说他们自己一家将来也要回来;买房就找到李钟,李钟正招待几个从县城来的生意上的伙计,就顺便留许宝才喝酒。他在酒桌上说了那次去横江游玩的奇遇。邱菊花听到这事,当然不信。她不信,就像那些过着平稳日子的母亲,不相信自己女儿会遭到不幸。可偏偏遇到许宝才是个一根筋。如果夏青真是邱菊花的女儿,许宝才也会像别人那样,在外面说得风生水起,在当事人及其亲属面前缄口不言,但夏青只是邱菊花的干女儿,那就不算啥了,通常是,干儿干女只在年少和年轻时候去保爹保妈家走动,到了一定岁数,那层关系就淡了;那只是上在桌面上的漆,不是桌子本身。因此许宝才脖子上绷着青筋,发誓说:“如果那都看错了,我这眼睛就是狗眼睛!”

他算是邱菊花的晚辈,晚辈本不该在长辈面前这样说话,但许宝才的直性子,主要就表现在他说话没个言高语低,当初村民不愿去他那里看病,除了怀疑他的医术,还因为他不会说话。鲁凯看见面色痛苦的病人进了屋,会说:“没事的,你先坐下,我看看舌苔。”类似的话放到许宝才口里,就变成了:“你做出那样子吓哪个?未必要咬人?坐倒,我看看狗舌头!”不仅对平辈兄弟这样说,对姑娘和年龄相仿的长辈也这样说。尽管大家都知道,鲁凯是言温猛药,许宝才则相反,许宝才弄药的时候,都要给病人详详细细讲药理,表明他的行医资格证,不是因为二舅的关系混来的,而是他自己有学问,有本事,他说药不是钱财,钱财越多越好,药以“分寸”为高。还说,药与病之间,病显,药隐,病强,药弱,因此药要顺着病的毛毛抹,要具备十足的耐性和坚忍的毅力,去探寻病的规律,而病最重要的规律是,必须慢慢好,如此才不伤及其余,也不伤及整体,古话说“病去如抽丝”,并不仅仅是对病好得太慢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还是对病的规律的正确描述;一服药下去猛然间就好了,是好了这里,坏了那里,就像踩跷跷板,使劲一踩,这头下去了,那头又上来了,而身体健康的标志,全在于内部的平稳与和谐。对他的这套理论,人们渐渐也接受了,加上鲁凯不看病,千河口死人的速度也并不比以往更快些,就更是觉得,许宝才也不是想象的那样无用。

可还是不习惯听他说话。作为医生,他竟然不知道话也是药。

那天在李钟家,许宝才完全没注意到邱菊花吃饭的速度减慢了许多,接着说:“车站和超市之间的那条马路,还不如老二家的饭厅宽。”他夸张地用手比画了一下,按他的比画,那条马路不仅没有老二家的饭厅宽,还没有一根条凳宽。“志刚弯下腰抱他儿子的时候……”邱菊花立即厌恶地打断他:“你晓得那就是他儿子!”许宝才却没看她,只看着津津有味地听他说话的李钟和李钟的老婆肖婷婷,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志刚弯下腰抱他儿子的时候,他后脑勺儿上那块疤我都看得醒醒豁豁。”符志刚小的时候,跟几个伙伴把一块门板斜放着,玩梭梭板,结果门板上一颗锈蚀的钉子钩掉了他后脑勺儿上一块皮,从那以后,那块指头大的地方就不长头发。“那女的长得倒是一般般——当然比夏青好看多了,”许宝才干下一杯酒,兴致更浓,“再说年轻,最多二十五六岁,散着头发,脑顶上染了撮黄毛,周围的头发都是板栗色的,耳朵上吊了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圆圈圈儿,她挽着志刚走的时候,那圈圈儿就荡啊荡的,像两个风火轮。”

酒桌上笑声四起。大家都看着肖婷婷,因为她的耳朵上也吊着那样的两个圈圈儿。肖婷婷偏偏摆一摆头,让两个圈圈儿调皮地荡起来,在耳垂上哗、哗、哗。

只有邱菊花没笑,她悄然下席,离开饭厅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忧伤地看着电视。

李成上街的时候,她把这事对李成说了。

符志刚是否真的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有了儿子,仿佛成了一桩需要她来决定的事,她拿不定主意,便征求丈夫的意见。

李成的意见是:“我早就晓得了!”

其实他并不晓得,但听邱菊花这儿一说,再联系符志刚多年来的表现,许宝才的话应该是真实的。再说许宝才本来就不爱无中生有;他说话没个言高语低,但无中生有的话从不说。在同一块土巴上住了若干辈人,谁的家风、谁的脾气,都知道。

邱菊花认为自己也知道,可是她现在不这样认为了。

比如符志刚,爹妈死得早,家里没个承头的,要找到女人本是件难事,村子里大多以为他要走杨浪他们的老路,成为千河口这代人中的第四条光棍儿,可他不仅找到了女人,这女人还特别吃苦,特别顾家,靠的是啥?靠的是志刚自己的踏实和本分。他和杨峰、李奎三人第一批离乡背井,乡邻们谈说的时候,不为杨峰担心,也不为年龄最小的李奎担心,就为符志刚担心,他实在太本分了,去街上卖鸡,买主说,绑鸡脚和鸡翅的稻草要除一两秤,他老老实实就除一两。他完全就是凭着对夏青的一腔情义出门的,他说过,夏青不嫌弃他,他就要对得起夏青,让夏青过上好日子。结果呢?人家杨峰发了那么大的财,混出那么高的地位,老婆也还是原来的老婆,听那些去省城见过贺秋萍的人说(杨峰不愿见家乡人,都是老婆贺秋萍为他挡),她还是那么黑,鼻翼左侧的那颗绿痣也还在,气质也还是那么土——在家乡的时候,看不出她土,可去省城看她,尽管她穿得很洋气,倒反而显得特别土——但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是东京、伦敦、旧金山、巴厘岛……你以为人家是在你面前显摆,其实不是,她现在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她才是真正过上了好日子。原以为本分的符志刚,发誓要让夏青过上好日子的符志刚,却不仅没把钱给夏青挣回来,还在外面有了女人,有了儿子!

事实上,在听许宝才眉飞色舞讲述这事的时候,邱菊花就跟丈夫一样,也觉得自己“早就晓得”了。除情理上的推断,她还想到了另外的证据,就是小栓那次去浙江。小栓一定是在那边察觉到了什么,要么是听别人说,要么是亲眼看到了,否则他不会突然变得古怪起来,还抽烟喝酒,被他爸爸很快送回家后,他连话都不大说;后来他去李奎那里,开始那段时间,又有了在浙江时的毛病,多半是环境一变,又让他回想起了在浙江的所见所闻和带给他的痛苦。那年他都十四岁了,该懂的事情都懂了。

“你说咋办?”邱菊花问丈夫。

“这些事情,”每每遇到相对慎重的事要他发言时,李成便一如既往地低头裹着旱烟,“装着不晓得算了。未必要去告诉夏青,那不把她怄死,也要怄疯。”接着他严肃地交代:“你不要出去乱说。给老二和婷婷也打声招呼,叫他们都不要出去乱说。”

但就在那当天,李成从街上回去,就对杨浪暗示:“那女子命苦。”

第二天,李成就对夏青说:“志刚在外面有女人你晓得不?”

这又是一个落雨天,淅淅沥沥的秋雨。雨从前半夜就下,一直没停过,屋檐水先是一滴一滴,后来滴滴答答地连成串,被风摆动或驱赶时,滴答声要么更小,要么更大。夏青的屋檐底下,放着一个洗脚盆和一个木桶,洗脚盆接满了,木桶接了大半。水从瓦沟里流下来,濡染着焦黄的烟尘。她是拿来镇清亮后煮猪食用的。午饭过后,李成穿着大儿子买给他的带帽雨衣来到东院,夏青的门照例锁着,他朝杨浪的屋子觑了一眼,没见杨浪,但听见他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李成急忙躲了,借雨声的掩护,从杨浪屋外一条巷道穿出去,走向后山。他并不知晓杨浪的耳朵灵敏到能将进入他的各种声音条分缕析,不管这些声音有多么繁复。开始杨浪听见李成朝东院走来,就像在落雪天里,坐在温暖的妒火前,听到故人来访的消息;李成进了院子,他便朝墙角的水缸走去。是去给李成取烟。杨浪自己不抽烟,因为李成到他家来的时候多了,他赶场时就特意称了几斤旱烟,备在那里招待李成,李成每次进屋,就给他取上几匹。旱烟用塑料布包着,放在水缸旁边,这样既能保证烟叶的干燥,又能给予适度的润清。他走向水缸时,却听见李成进了巷道,朝屋后去了。他出门来,瞧见李成穿着军绿色的长雨衣,就知道不是来找他说话的,来找他只需戴着斗笠就行了,穿雨衣是怕树枝草梢或傍田埂的长叶庄稼扫了裤腿。这证明李成是要下地去。

杨浪望着李成的背影,大声问:“你也要雨天上坡?”

在大巴山区,上坡和下地是同一个意思。

李成放慢脚步,但并没回头,“我的猪感冒了,打喷嚏,”他说,“我去弄些蛾树叶来给它治治。”

夏青和李成都养猪,李成只养了一头,夏青却跟贵生生前一样,养了五六头,这时节已长得肥头大耳,半夜里,猪们放屁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除了猪,夏青还养着一头黄犍牛;现在也只有她才养牛,犁田用。李成使牛的时候,就去她那里借,当然,所谓借,其实不必跟她说,见牛在棚里拴着,直接拉去使就是。杨浪不用牛,他种的水田那么少,用铁锹就能深挖出来。猪、牛饿了,锐声嘶吼和撞圈栏的声音,自然超过放屁,简直炸耳惊心——尽管它们是养在傍黄桷树的虚楼底下的。那幢虚楼和虚楼底下的畜棚,主人是鲁细珍的哥哥,鲁家人全部离开后,夏青把猪吆了进去,把牛也拉了进去。她家先前的畜棚就在她住家旁边,茅坑也挖在住家旁边,伙房和卧室,都能闻到冉冉的臭气。

只有杨浪既不养牛也不养猪。这似乎跟他的懒没有关系。有家才养猪,自母亲去世后,杨浪的家就不成为家。

这时候,他见李成连头也没回,只好把烟叶放回去,心里很是孤寂落寞。这种情绪是如此鲜明和凌厉,刺得他本就有些跛的腿,厉害地颠了一下,本就是一塌一塌的腰,厉害地“坐”了一下。这在他是非常少见的,甚至根本就没有过。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老了。“跟李成一样,我也老了,我没有李成那么老,可确实老了……”听着李成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他这样想着。

李成走完那条房檐挨房檐的巷道,爬几十步梯坎,就进了坟林。这是东院的坟林。每个院子都有每个院子的坟林。以前的坟林都打整得非常光生,比活人住的院坝还光生,现在大多是草根累累了,住到镇上去的,偶尔还回来收拾一下,如果整家人都去了外地打工,数年不归,只认他乡作故乡,哪能顾及祖坟,连想都不想了。野草和刺藤把坟身罩住,只露出隐隐的土包或石墙,草刺丛中夹着笋子和竹枝,也没人去经管。千河口人不允许竹子长在坟林里,竹鞭旺盛而强健,一路往下扎,就可能扎进死人的眼眶,如此,死人的后代就会变成瞎子。千河口人最感到恐惧的事情,是看不到这个世界,因此他们在坟林中见了竹子,会立即连根拔去,还要把那竹子烧成灰,扬进风里;即便甲和乙有仇,甲在乙的祖坟周围发现了竹子,也会去乙家告知。不过这已是古老的忌讳了,而今好多家的祖坟上长了成片的竹子,也没听说谁家的后代成了盲人。东院的坟林,只有六座坟打扫得千干净净,其中两座坟里,埋着杨浪的父母,另四座坟里,埋着符志刚的爷爷奶奶和父母。站在穿坟而过的小路上,能清楚地看见正南方志刚家的四座坟,坟前坟后,一片落叶都没有,坟的两旁,还理了水沟。在志刚父母的坟头前,各有三炷柏香的残支,明显是最近留下的。这些天既不是志刚父亲的生期和祭日,也不是他母亲的生期和祭日,且早就过了七月半的鬼节,为啥要去烧香?李成想不明白。他只是很心酸。志刚家的祖坟越像祖坟,他越心酸。

“志刚啊,你不要天良啊!”

李成听见自己这样说。其实并没说出口,但他明明白白听见了。他听自己的声音也像别人听他的声音,因为舌头老要去顶掉牙漏风的豁口,声音里带着肉肉的、淡紫色的舌头味儿;在咬铃舌咬掉的两颗牙旁边,又自行掉了两颗,豁口更敞,那股味儿也更浓。

雨越下越大。秋天并不太深,但毕竟是秋天,玉米早收过了,稻子也割过了,漫山遍野,无论是林地、庄稼地或荒地,都一律还给了大自然,钓鱼草爬地牵着长藤(像真的能在地面上钓到鱼),响铃草的蓝花还在盛开,螃蟹草的黄花也依旧艳丽,但山菊已含苞欲放,团团簇簇,大有将满目秋色一笔收的架势。此外知了已喑哑了叫声,茅草已枯干了尖儿,青冈叶的绿色血液,也不似先前畅快奔流……秋雨携着秋气,落在这各具色彩和形态的万物之上,响声便也有了色彩、形态与气息,响声是万物的镜子。

李成当然无法分辨这些,他耳朵里嗡嗡嗡的,都是那句他没说出口的话:

“志刚啊,你不要天良啊!”

既然他不要天良,夏青就有理由知道,并应该采取相应的措施。昨天,李成还说不能告诉夏青,通过一夜的思索,他的想法变了。他现在就是去找夏青。看了符家的祖坟,走在泥泞的路上,听到自己耳朵里的嗡嗡乱鸣,他越发觉得,自己有责任将真相告诉干女儿。

他凭着一个庄稼人的直觉,还有对夏青的了解,估摸着她可能在哪里干活儿。这时节本没什么活路非干不可,该收的收了,该种的还要等些时候,但有事无事去把地挖几锄是可以的。夏青有块地在滚牛宕,那是她自家的地,尽管地里相当好,可因为实在太远,她放弃了一季,很可能,她要去把它办出来,隔些日子种洋芋,或者秧红苕、点油菜。那块地下面的斜坡上,长了满坡的野地瓜叶,猪、牛都特别肯吃,如果夏青要弄猪、牛草,也可以顺便。

果然在那里。夏青光着头,披着蓑衣,蓑衣尾子上雨水成行,头发上也是,一张脸像被水淹住了,衣服早湿透了,她的脚一动,鞋口就滮出泥水花。她小小的个子挥着锄头,腰一屈一伸,猛然间看见全身包裹只露出鼻子、眼睛的李成,吓得锄头抡在半空,定住。

把李成认出来后,她依然惊诧,放下锄头问:“爸爸,你这是去哪里呀?”

李成说:“我不去哪里。”

夏青愣了一下,说:“这么大的雨。”

说完又挖地。

李成说:“你做那么多干啥子哟!”

夏青边挖地边回答:“不做咋个……”

“不做饿不死人!你就该不做!”

李成声音不大,可话里深含的愤懑让夏青纳闷。

“我问你一句话。”见夏青只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接着挖地,李成这样说。

夏青停下来。

“志刚在外面有女人你晓得不?”

这一声是暴喊出来的,带着满腔怒火。

听滚牛宕这名字,知其是一块被围困的洼地,且面积不大(夸张的说法是如一头牛滚出的宕子),李成的怒吼声撞到前面的山壁,随即荡回来,撞到后面的山壁,两相撞击,声音碎裂,四处乱碰,因此,整块宕子响起接连不断的怒吼声:

“志刚在外面有女人你晓得不?”

“志刚在外面有女人你晓得不?”

“志刚在外面有女人你晓得不?”

夏青处于声音的交汇处,正如河流的交汇处,清浊不一,又强行融汇。那是她的脸色。

但雨天里几乎看不出她的脸色。

当声音止息,她又在挖地了。

“不只有女人,还有儿子呢!”

这一声喊比开始更响,怒火也更旺,从山壁碰撞出的声音,如闪电之后的雷鸣。

夏青在雷鸣声里躬着腰。她并没有被击倒,几乎也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她弯腰是因为锄头的楔子掉了,她把楔子上上去,走到地边,对着一块石头使劲“笃”,将锄头“笃”结实后,又回到原处,继续挖地。

这让李成大惑不解。

不过他很快就理解了。从情形上看,夏青也早就晓得了。

她可能比他们谁——包括许宝才——都先晓得。

如此重要的消息,李成本想第一个告诉夏青的,结果她先就晓得了。

这让李成深感遗憾和失落。

朔风越过秦岭,自北而南,自西向东,沿“背二哥”们大半个世纪前用肉身在米仓山开辟出的栈道,迅速挺进大巴山区。那是冬的浩大使者,以“不仁”为己任,但正如房校长讲过的那个故事,如果老天爷对羊仁慈,狼就会饿死,对草仁慈,羊就会饿死,这时候的仁,将成为另一种不仁,也正如朔风,对黄叶仁慈,嫩芽将无从吐露,大地就不会有春天。世间万物是环环相扣的局,各自安稳又相互挤对、彼此滋养。风还在远处,败叶飘零之声就已传来。这是声音的河流,把奔腾当成唯一的方向。风进千河口地界,已过子夜,一觉醒来,落叶在山野积了厚厚一层。什么都是白的,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就连那些落叶,还有山下的清溪河,都是白的。这不是雪(入冬以来,千河口还没下过一场雪),是被风吹了。风能洗去所有的颜色,让天地归还于白。风也能把时光吹走,让春节随风而至。

腊月三十的大年一过,很快迎来正月十五的小年。

过小年要吃猪脑壳肉,表明一年的开端,从这一天正式启动。就连杨浪也遵循这样的规矩,仿佛他对未来还怀着期待。他本来就从没说过要放弃未来。钻石有钻石的未来,尘土也有尘土的未来。不过,老实说,在杨浪的脑子里,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未来”这样的词语,如同所有的山里人,不到立马咽气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死亡,活一天,就吃一天的饭,操一天的心,做一天的事,如此而已。杨浪遵循规矩,更大的可能在于怀想。怀想是在规矩中完成的,规矩是形式,也是内容。

吃猪脑壳肉是在中午,也不知是谁规定的,反正是在中午。可这天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夏青也还没从坡上回来。她真的变成生前的贵生了,比贵生还贵生,贵生至少会在大年三十休息下午半天,而夏青哪有休息的时候。大年那天她没去上坡,但并没休息,她很早起来,戴着草帽,接长竹枝扫把,扫去屋顶和板壁上积了一年的灰尘,然后打扫房前屋后。把这些忙完,就该做年饭了。杨浪上完坟刚回来(他不仅上了父母的坟,还上了九弟和贵生的坟,并且跑到霞沟去,给那个名叫余盛华的人也上了坟),夏青也朝坟林走去。她端着筛子,筛子里放着酒碗、肉碗、饭碗以及香蜡纸钱和一盘鞭炮。几分钟后,鞭炮声响起,啪啪啪啪,尽管声声相连,每一声响却都显得那么孤零零的,跟杨浪之前放鞭炮一样。鞭炮响过很久,夏青也没回来。杨浪都吃完了饭,洗过了碗,她还没回来。待她回来,走路比杨浪跛得还凶,证明她在坟前跪了相当长的时间。她是对逝者有所求吗?她在求什么呢?路过杨浪的家门外时,杨浪对她说话:“一直不下雪啊,夏青。”她转过头,说:“呃。”然后笑了一下,笑得很惊异,像是有了抑制不住的快乐。她是求到了吗?她笑的同时已回过头去,匆匆忙忙走过阶沿,进了屋,没多久出来,把门锁了,拎着包袱朝后山爬去。那是要回她的娘家白花嘴。她回白花嘴也只有一个目的:上坟。那里跟千河口一样,空了,夏青的父母已去世,三个哥哥都去新疆落了户,安了家。她当天晚上就回来了。此后的十多天,整个白天也总是在坡上待着,天黑甚至天黑许久才回家。猪要么卖了,要么杀了,要等到节后正式开场,再去街上买双月猪儿来养,所以连中途回家喂猪的事也免了;牛还养着的,但比较而言,牛比猪好伺候得多,只要草料放足,它就可以用小半时间来吃,用大半时间来安安静静地反刍。

所以夏青可以很晚才回家。

家是她的黑夜。

她回家只是为了度过黑夜。

今年春节,符志刚没有回来。出门这么多年,他是年年春节回来的,但今年没有。小栓也没有回来。腊月十九那天,李奎来电话说,他想爸爸妈妈带着他们的儿子去贵州过节,腊月三十那天的团年饭一吃,就由他开车,带一家人去贵州纳雍、水城、六盘水和云南宣威、昭通一线旅游,他们旅游去了,养殖场只好交给小栓照管,交给别的人吧,要么没时间,要么不放心。夏青跟杨浪一样,只为自己过节。也只有他们俩,代表千河口过了这个春节。李成腊月二十三那天杀了自己家的猪,并卖给杨浪二十斤肉和十斤猪油,二十四那天帮夏青杀了猪,二十五就去了镇上,二十六跟邱菊花带着小孙子去了市里,次日一早从市里乘飞机去了贵阳。机票是李奎给他们订上的,也是李奎开车,把他们从贵阳接到了熄峰。

正月十七,李成回到了普光镇,当天比黄昏稍晚的时候,回了千河口。

出趟远门,他不仅没有疲态,还显得更精神、更年轻了。他把脸刮得青格格的,连蓄了多年的山羊胡子也刮了,穿着三儿子为他新买的呢子大衣,戴着银灰色鸭舌帽,蹬着深棕色大头皮鞋,看上去比房校长——好几年没在普光镇见到房校长了,听说他在镇上的那套房子也早就卖了,还有人说,他两三年前就已经“走了”——还要气派。

李成的归来,对杨浪来说是件大事。自李成离开以后,杨浪天天都到院坝边去,望着黄桷树下面的那条小路,李成从镇上回来,要从那条路上过。不仅如此,杨浪把转路的距离,也大大延长了,过了堰塘,下了朱氏板,一头扎进密密匝匝的青冈林,林子里有条悬垂的山路,他沿着这条路继续下行,走到一条平缓的垮口。那地方叫哭塆,背后笔陡的山岩上,立着的正是古寨,许许多多年以前,千河口的先祖们为守护来之不易的栖息地,居高临下,朝后来者放火铳,投飞石,后来者横死野岭,他们的妻女前来收尸,哭声恸地,哭塆也因而得名。走过这条数百米长的大塆,便与从古寨扔下来的路相接,当年钱云去鞍子寺小学读书,就走这条路,因过于陡峭,塆子尽头也就简便地称作了“陡处”。杨浪站在陡处,朝下张望,看有没有李成的身影。现在人少了,割草的少了,砍柴的少了,枝柯横逸,深草夹道,看不清,他便不用眼睛,只用耳朵。可是,他只听见风拨空枝的声响,这样的空弦音蕴意深远又毫无内容。他知道再听下去,空弦音就会给另一种声音注入阳气,那声音来自时间的深处,暴烈而悲凄。杨浪赶场的时候,曾在这里听到过无数回,他不想听,现在更不想听。他既觉得累,又觉得冷。非常冷。没有下雪,却比哪年都冷。他转过身,朝村子的方向走。

他以为李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他回来了,在正月十七这天。

杨浪很后悔没去陡处接到他(他去过陡处,但提前回来了),只在院坝边看到了他。他喊李成,李成就上来了。他本来就准备先上东院看看。

“夏青又上坡去了?”李成站在院坝边问。

杨浪说她不上坡,就过不了人日子。

李成眯了一下眼睛。他以为杨浪已经知晓了夏青心头的苦楚。但从杨浪石头般的表情——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李成归来,可真的见到李成,杨浪还是那副万古不变的表情——看得出,他并不知晓,那句话不过是随便说说。

“志刚啥时候走的?”李成又问。

“志刚啊,”杨浪说,“去年正月初二走的。”

李成怔了片刻,“你是说,他今年没回来?”

杨浪没回答。很多话他都是不回答的,如果不需要回答,或者他已经回答过了。

李成摸出旱烟来裹。“志刚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家里的这个女人了。”他裹烟的时候这样想,“要么是许宝才的那些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好意思再回来。不好意思回来,也等于是不要家里的这个女人了。反正当年又没扯结婚证,他连离婚手续也没必要回来办。”

杨浪邀李成去家里坐,李成说我走热了,就在外面站一会儿,我抽完这袋烟就走。

事实上他接连抽了三袋烟,天黑透了才离开的。

夏青回来时,烟味未散,她也正是从烟味得知保爹回来了。

她问杨浪:“爸爸回来了?”

其实她不需要问,因此也不必等杨浪回答,立马进屋去,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去了西院。那是给保爹保妈的年礼。年礼本来该在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之间送,但这期间她没机会,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是去年的最后一个赶场天,她就在那个赶场天买好了年礼,给保爹的是两瓶白酒、两盒灯影牛肉,给保妈的是一件暗红缎面夹袄、一顶绒线帽子,还有两封冰糖。买好之后,她本想放到老大老二家,可老大老二不像老三,并不认她这个干妹子,有时在街上碰见,她打招呼,他们不忙的时候会应一声,如果还有别的人在跟他们说话,就懒得应了。特别是老二媳妇肖婷婷,最近两次碰见,不仅懒得跟她搭腔,还对她很轻蔑的样子。于是她把礼品背回了村子,等保爹回来后亲手交给他。

李成没吃夜饭,夏青没吃午饭,夏青便在保爹家做了饭吃。

开始还好好的,可突然,夏青就哭了。

隔着一重院子,杨浪听见,夏青哭得肝肠寸断。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夏青哭。

她为了什么事哭,还哭得这样伤心?

漆黑的、空荡荡的千河口,游荡着一个妇人的哭声……

次日中午,杨浪去找李成,见门锁着。晚上去找,还是锁着。他这样去了四五天,李成的家门上都挂着那把挂了几十年的大铁锁。

这么说来,他是上街去了。

刚回来又上街,很可能是他大孙子又惹麻烦了,杨浪想。

他大孙子李灯是大儿子家老五,前面四个都是姐姐,论年龄,李灯比他二爸的儿子还小很多。自从离开村子跟父母去了镇上,李灯就没消停过,在中心校读书,几乎每天打一架,读到初二实在读不下去,就辍学回家,成天在街上闲混,混过几年,他爸李益让他跟自己学做生意,可他瞧不起老爸的生意。主要是觉得,长天白日地坐在家里卖建材、收山货,实在无聊。他表示愿意跟老爸的一个朋友周叔叔学开车。周跑长途,常去汉中、西安,有时跑得更远,要到河南三门峡和山西运城。学开车自然不必跟长途,李灯之所以想跟周叔叔走,是以为跑长途十分好玩儿,没想到枯燥得让人发疯,跟了不满一个月,他不愿意了。于是又去学厨师。他家有个亲戚在新疆石河子开川菜馆,就去跟那人学。学了二十多天,那边打电话给李益,说你还是让他回去吧,我管不了他,稍稍一管,他就拿菜刀在自己手臂上划,划出一条一条的血口子,我看着害怕呀。可真让他回来,他又像立即醒悟了似的,发誓说今后一定听话。他在那边待满三个月,到底回来了,学的成绩是一条鱼也不会烧。李益说,你既然敢用刀划自己,证明你不怕痛,再说你小时候又喜欢打架,干脆去武校好了。又把他送到本县南坝镇的余门拳武术学校。南坝镇历来是三教九流汇聚的码头,余门拳曾名震江湖,其发展史便是一部格斗史,攻击目标是眼睛、后脑和下裆,口诀是“一打眼睛二打迈(步法),三打腰身四打快”。

有人曾劝李益,说千万不能让李灯去武校,尤其不能去余门拳武校,当年,余门拳弟子内御土匪,外抗倭寇,所到之处,风声鹤唳,令敌胆寒,可现在既无土匪,又无倭寇,你让他去学那么凶狠的拳法干啥子?李益也有这担心,但他希望武校老师能帮他治一治儿子,另一方面,他知道有句话叫“穷文富武”,有钱人才能送儿子习武,历代武术家,也以富家子弟居多,所以把儿子送进武校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李灯去那里学了三年,真是收心务正,洗心革面,成为掌门人盛爱的高徒,但他谢绝了留校任教的邀请,带着胀破衣服的黑疙瘩肉和满身功夫,走出了武校朱红色的大门。他出来就在县城里混日子,倒也没有无事生非地跟人打架,却利用他从武校学来的本钱,进出赌场,威吓别人——他一出武校就迷上了夜店,同时迷上了赌博。他最喜欢的赌博方式是摇骰子,只能赢,不能输,如果输了,特别是输得太多的时候,他便叫来老板,阴着眼睛说:“你这骰子有问题。”说时两指一合,骰子粉碎。见这阵势,谁还敢不把赢来的钱还给他。在县城混了些时日,觉得码头太小,又去市里,市里混了,又去省城。他拒绝结婚,也不回家,家里谁都对他无可奈何。事实上,近十年来,他跟家里和家里跟他的联系,都细若游丝了。

谁知他又跑了回来。他遇到高人了,欠了那高人280万元赌债。

李益骂天骂地,暴跳如雷。

他跟他爸爸先前一样,留着山羊胡,他暴跳如雷的时候,就揪自己的山羊胡。

但最后还是割肉剔骨,帮儿子还了那笔巨款。

遇到高人之前,李灯是来去如风的人,这之后,完全变了,就像弹簧拉过了,既不能伸也不能缩,变成僵死的一条。他的胆气被废掉了。加上多日不练又荒淫无度,功夫也已所剩无几。曾经一度时期,千河口和镇上人还悄悄议论,说李成家里很可能要出两个劳改犯(第一个指李奎),现在没有谁这样想了。不过说李灯全变了也不对,他还是不愿在家里待着,还是要到县城和市里去混。像以前那样强吃别人,他已无心无力,而混总得花钱,李益是再不给他一分钱的,他就找亲戚朋友借。所谓借就是肉包子打狗。日子长了,再傻的人也不会扔肉包子去打狗了。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已经败坏,找熟人朋友借即使可能,也极其有限,于是借起了高利贷。因急着用钱,利息高到一角,甚至两角,他照借不误。借高利贷不比借亲戚朋友,那里有铁一样的严酷法则,到时候还不上,是要断手断脚的。每当被迫债,他就回家找父母。债主怕他逃匿,往往一路追踪到普光镇。近一年多来,李益家常常鸡犬不宁。每遇这种事,李益态度鲜明,他对债主们说:“你们可以收他的命,收了他的命是帮我减个负担,我不仅不找你们的麻烦,还要请你们喝酒。但是,你们不能断他手脚,如果只断他手脚不收他命,我就要收你们的命!”这样的话,不知道债主听了怎么想,李灯的母亲和奶奶是绝对听不得的,婆媳俩又哭又闹,合力逼李益帮儿子还钱。李益大多数时候是听的,他知道拖得过初一拖不过十五,且拖一天是一天的利,超期不还的利就不是一角两角的事;但偶尔,他气得骨头发软,坚决不听,这时候邱菊花就给李成打电话,叫他赶快去镇上。李成去不去镇上其实没什么作用,李益最终是要给的,但毕竟多个劝解的人。

杨浪以为李成又上街劝解去了。

可他不该四五天也不回来。

更不该十多天也不回来。

他是不回来了吗?

杨浪问夏青,夏青说:“不晓得。”

农历二月初五,杨浪去赶场,走到石拱桥,听见几个人坐在桥堍上闲聊,这几个人他很陌生,却听见从他们口里冒出“千河口”,他以为又要说到他哥哥,不想听,立即加快脚步,登上拱桥的梯子。虽如此,他的耳朵其实还是在听。却不是说他哥哥,而是说“李益的老汉”。李益以他在普光镇经营的独一无二的生意,也以他的富有,全镇人几乎都认识他,说到他很正常,怎么说到了他老汉李成?杨浪装出无事人的样子,走到桥栏处,望着河汊。少雨时节,河汊里几股细流,虫子一样在乱石底下钻来钻去,河汉两岸枯干的芦苇,被风吹拂,倒是拨弄出流水声;远处的清溪河,波动着一轮一轮冰冷的肋条……杨浪望着这些,心直往下沉。当他离开拱桥,朝街上走去时,能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脚比平时更跛。

那几个人说的话让他苦涩。

他深知,世间的许多事情,近处的人往往毫无察觉(尽管他的耳朵很灵),正如灯光只照光晕之外的地方,因此近处的秘密大多从远方传来——他知道,但是他不相信。

那几个人说得很笼统也很含混,到了街上,杨浪听到了更详细、更清晰的解说。

说的是李成和夏青。是这样说的:

因天气太冷(这是事实,天天打黑霜),上了年纪的李成肺上不好,怕吸寒气,起得很晚,干女儿夏青每天早上就去帮他煮猪食。夏青先为保爹煮好猪食,再回来煮自己的,因此她比往常起得更早。李成把后门的钥匙给了她,打开后门就是灶。

这天,大约凌晨三点半钟,夏青已蹲在李成家的灶前。她刚把火开上,李成就起来了,趿着煨鞋,披着李奎为他买的那件大衣。他的身上暖烘烘的,而夏青虽进屋有几分钟,还点燃了火,可她卷进来的寒气依然在屋子里奔突。李成强忍住才没打喷嚏。他走到干女儿身边,干女儿才发现他。夏青“噫”了一声,很不好意思,说:“爸爸,打火机冻住了,打好一阵才打燃,把你吵醒了。”李成似有若无地点点头,不知是表明干女儿确实吵醒了他,还是表明吵醒他没关系。点过了头,李成说:“天寒地冻的,你起来这么早干啥呀?你该多睡一会儿。”夏青把一根长柴在膝盖上撅断,“反正睡不着,”她说。静了片刻,李成说:“人一辈子,三穷三富不到老,九磨十难不到头。不管遇到啥事,要晓得想开些。”夏青手上忙着,沉默不语。李成靠近半步,重复着“想开些”的话。他的两手开始是抱在大衣里的,这时候散开,递给夏青一瓶罐装饮料,“王老吉,”他说,“我昨天去街上买的,专门给你留着。”夏青一手喂柴,一手摆动:“爸爸你个人留着喝,我又不渴。”李成说:“现在不渴总有渴的时候嘛。”对保爹给自己东西,夏青向来不好拒绝,她觉得拒绝了东西就是拒绝了保爹的心意。于是她伸手去接。从灶孔里蹦跶出的火光,喷在她的脸上,火光融化着她脸上的冰霜,痒,她去接的时候,手先在脸上蹭了一下。而蹭在她脸上的,还有李成的手。李成摸到的脸真的就像一块冰。“冷成这样,”李成说,“可怜……志刚那狗日的,硬是不要天良!”他这样骂着,腿一屈,捞住夏青的腋窝,将她“端”起来,把她的脸捂进暖烘烘的大衣里。夏青说:“爸爸!”李成说:“这么冷,先去爸爸床上煨一会儿。”夏青说:“爸……爸……”李成再不言声,把她往卧室里架。夏青说:“我睡够了,不睡了!再说我也不冷!”李成不言,使着劲儿。尽管他身体很好,尽管他做过石匠,后来还当了杀猪匠,毕竟上了年纪,角力中他被推倒在地,还被他握在手里的那瓶饮料,趁势逃脱,哐当当地藏到了暗处。夏青跑了,他在冷地上坐了老半天,才攀住旁边的烘笼爬起来,幸运的是没有摔伤,更幸运的是没有中风……

杨浪听到这些,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走火入魔。

他只想堵住每一个传说者的嘴,因为那不是事实。

他记得太清楚了,李成是正月十七回的村子,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八,李成离开了村子,而那时候,他和夏青都没有养猪!

可杨浪知道他不可能堵住别人的嘴。这类话题,永远都比空气扩散得更快。

他涌起一种冲动,要去找李成。他要告诉李成,别人的传言是假的,他可以作证!

但他不清楚李成住在哪里。他甚至不清楚邱菊花平时在街上住的房子是李奎买的,还以为她住在李益或李钟家里。李益和李钟他都不想见,那兄弟俩偶尔在街上碰见他,要么就像不认识他,要么就喊一声“那东西”;在村子里喊他“那东西”,他觉得无所谓,到镇上还这样喊他,他很难过,真的很难过。然而,为了宽慰李成的心,他还是决定去找他。李益和李钟的家在哪里,他同样不清楚,想了想,他朝滨河路走去,准备去福康诊所找鲁凯问问。

还没走到滨河路,就碰到邱菊花了。

邱菊花先跟他打招呼,其热情和亲热的程度,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邱菊花打了招呼,就站下来,这意思是让他也站下来。

“夏青那婆娘……”邱菊花说。

这称谓特别是邱菊花说话的口气,让杨浪愣住了。那是愤怒的口气。邱菊花脸长,头上的绒线帽子奇异地让她的脸显得更长,密布在脸上的愤怒,也因此显得更加旺盛。

“夏青那婆娘,硬不是她妈个好东西,我以前简直没把她看出来!你杨浪是长着眼睛的,我跟李成平时待她如何?可以说从没见过外,都是把她当亲生女儿,我李奎回来,还给她拿钱呢,还把她小栓带到身边呢!这些她都记不得了。记不得也就算了,你不该忘了恩还负义,张起个嘴巴乱咬乱嚼!——杨浪你说,未必李成看得上她?你自己男人在外面乱搞,整年整年的不回来,你荒慌了……你也赶场啊?”邱菊花对一个笑嘻嘻地走过来的妇人说。杨浪不认识那妇人。看样子,邱菊花想尽快把那妇人打发走,可她攀住邱菊花的肩膀,说她儿子下个月要回来订婚,须尽快买套房,让女方到时候能见到“硬通货”,她想在李钟那里买,枝枝叶叶地找邱菊花问起了价码,其实是想跟邱菊花套近乎,看能不能便宜点。杨浪趁势抽身走了。

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找李成了。

对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杨浪始终抱着理解的愿望,但大多不能理解。他无法剥去生活的壳,无法辨识虚假的外壳和真实的核心,或者真实的外壳和虚假的核心。

那传言分明是不真实的,可听邱菊花的意思,好像是夏青自己说出去的。也不知她是通过什么方式说给了谁。不过她现在赶场的时候多了,几乎逢场必去,因为她要卖菜;镇子河对面的罗家坝半岛,钱云曾经就读的普光中学已迁到镇上来,半岛整个变成了蔬菜基地,哪有她夏青的市场。但她卖得便宜,她不计成本,不计劳力,只想把菜换成钱。夏青是在赶场的时候说出去的吗?……

邱菊花愤怒而刻薄的言辞,久久地在杨浪的耳边里回响。这跟她以前提到夏青时生母般的慈爱,判若两人。对此,杨浪同样理解不了其中的关节和转变。

邱菊花或许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戴的帽子,还有穿在身上的暗红缎面夹袄,都是夏青为她买的。幸亏杨浪也不知道,否则在他不理解的世界里又会增添一层。在回来的路上,他爬到陡处,突然听到凄哀的哭声,哭声遥远而切近,跟正月十七那天夜里夏青的哭声交会。那天夜里,他是在夏青的哭声里睡去的,他现在想起来了……

从那以后,李成再没回过村子。

他放在老家的粮食、衣物、锅碗瓢盆和三只鸡,是李益带着几个背夫上来搬走的。有个背夫问那部电视机怎么处理,李益说不用搬了,“那鸡巴玩意儿,都老起黄斑了,搬去谁要?莫占了我的地方!”问话的背夫正想说既然你不要,就送给我吧,可话没出口,李益就拾起一个秤砣,把电视机砸了个窟窿。背夫伤心地看了好几眼。

大巴山深处的春天来得这样迟,到了三月,别处该是花红柳绿,而在千河口,麻柳树还没吐芽,青冈树还没上水,枯黄的地表也没有泛青的意思。俗语说,三月三,蛇虫蚂蚁往外钻,往年倒差不多是这样,那些卑微的生物初出洞口时的好奇、试探和胆怯,也正是初春的样子。可是今年还看不见它们的样子。天没有尽头地冷下去,太阳很久没出来过了,灰黑色的天空,像融化了似的直往下沉。在这样的天幕底下,活动着两个人,一个在田土上劳作,一个在山野间转悠。那个走在路上的,像承受不住天空的重量,显得那般矮小。究竟往哪里去,他越来越拿不定主意,而且他发现,近来,随便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会让他动情,比如刚才,一只小小的白头翁站在桦树枝上梳理自己的羽毛,羽毛掉了一根,朝树下飘飞,它停下来,惊异地看着,直到它落到地上,定住不动,才不再看,继续梳理自己的羽毛。见到这景象,他的眼眶竟然湿达达的。听到一只斑鸠叫,同样如此。事实上他尤其听不得斑鸠叫,那种跟土地一样古老的生物,叫声里饱含孤独,亡灵般的孤独。这样容易动情,真不是好事。证明他老了。尽管他确实老了,可一旦被证明,他还是叹息了一声。

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他就不做选择,直接朝鞍子寺走。

那边有他的事做。

他把学校打整出来了。

他不仅锄去了断头佛像和断头战将周围的杂草,还锄去了整个操场上的杂草,把操场和乒兵桌上千成灰的鸡鸭粪便,都扫进了下面的田里,将教室外面的高台和梯坎,也扫得很洁净。每过两天,他就去那边看看,有了灰尘,再扫。他不仅听到了扫把摩擦地板的声音,还听到了存留在旧时光里的声音,李老师上课的声音,房校长和桂老师走路的声音,同学们在操场上打闹的声音,钱云跟他悄悄说某个笑话的声音,他都听到了。他还听到了佛的声音,佛说:“我这里太潮湿了,我快闷死了,麻烦你把我搬到透光通风的地方。”佛的声音让他深怀怜悯又无比愧悔,每当听到这声音,他就勾了腰使力扫,并用一块特意买来的毛巾,把佛身抹了一遍又一遍,像这样做,能让他自己心里好受些……

这天,他扫完地,直腰的时候,看见了不远处鲁凯留下的房子。那房子本身完好无损,但屋前的土坝上,长满了紫藤、葛藤、蛇藤和龙须藤,像是藤蔓的聚会;以前那里就惯生藤蔓,鲁凯忙活了许多个日子,以为已将它们斩草除根,谁知道,哪怕只留下发丝样的根须,它们也静静潜伏,等候机会东山再起,收复失地。藤蔓攀墙抱柱,绞缠生长,看上去柔弱无力,实则比钢筋还硬,桶粗的大树也会被它们缠出深深的凹痕。眼下新叶未发,它们像是死了,等到煦风一吹,那种生长的伟力,就会即刻爆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可惜了,”他出声地说。

他是在可惜那几间房子。

他走到那几间房子面前,发现藤网交织的阶沿底下,不仅有扫把,还有锄头、弯刀。他钻进去,取出了弯刀和锄头。

三个钟头后,当他看见焕然一新的房合,心里突然注入一团光明。

他听得见那团光明注入的声音,如鸽子般扑扇着翅膀。

“如果我把三层院子都打扫干净,”他想,“那不就还是一个村庄吗?”

垮掉的房子他不能起,但打扫出来是可以的。反正他不像夏青要侍弄那么多田地,他有的是时间。够他吃的洋芋和红苕是种下的,够他吃的油菜和小麦也是种下的,他的地里还有萝卜,还有青菜,还有卷心白,够了,非常够了。在撒谷栽秧之前,他空闲得很。

他觉得,既然自己有那么多空闲,就应该去收拾出一个村庄。

这想法让他激动不已。

第二天,他就开始了行动。

三层院落,东院还住着人,虽垮了几间房子,毕竟存着人气,西院也是一个多月前才走了最后一个人,比较而言,中院最为不堪,九弟死后,那里就没有人了。

于是他从中院着手。

黎明时分,他已背着花篮,扛着铁锹和扫把,站在中院的口子上了。

断垣残壁,瓦砾成堆,去年留下的铁线草,见缝插针,蓬勃蔓延,盘盘绕绕地将瓦砾缠住。但还看得出那里曾经是院落,是千河口最大也最热闹的院落;正因为看得出来,才格外让人感慨。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将瓦砾和败草清理掉。本以为安居乐业的蟑螂,被拾瓦的碎响和铁线草绷断时弹拨出的金属音,惊得四散逃逸。他将好瓦一匹一匹捡出来,码在一边,再将碎木头烂瓦块背走。背这东西是很坏花篮的,许多木头上钉着铁钉,铁钉穿透篾片,锥破他的棉衣。他将它们背到中院外侧竹林旁的空坝上(那里曾经是一孔窑,后来被填了),背完之后,又回过头下细收拾那些好瓦。好瓦还剩了一千多匹,它们从屋脊倒下时,以为地面是另一片屋脊,便顽强地保持着自身的完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将好瓦分别码在断墙旁边,将墙固住。然后去院外砍来竹子,又去山里割来茅草,做了几条两米宽的屋檐,护住墙,也护住瓦。“总有一天,”他这样想,“他们是要回来的,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舍得……即使千河口的老住户不回来,也一定会有另外的人来……到那时候,这些墙和瓦,说不定就还能派上用场。”他立起的是另一个堡垒,跟将近二里地外的古寨,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古寨拒绝,这里迎纳。砌瓦的时候,他在形式上也做出迎纳的姿势:两竖排上去,中间留着一道门,那道门永远敞开。

最后,他打扫院坝和空屋(其实就是屋基)。长久不见天日,院坝上的石板发暗,发黑,像蒙着一层油腻。空屋里的灶台忠厚地蹲在那里。乡里人的灶台奇大,通常要占去伙房的一半乃至多半,灶台上安大锅、中锅、小锅,大锅煮猪食,人口多的人家用中锅熬稀饭,春节前也用中锅点豆腐、蒸米豆腐,还在中锅上面的横梁上吊汤圆,小锅炒菜,总之,日子的清贫与热络,全都摆在灶台上了。嵌在灶台上的铁锅,大多锈烂,他将烂铁片收在一起,再打扫屋子。他从门槛或者门槛的印迹辨识着别人的房间。无意中闯入了别人的房间,为此他感到羞愧,还有轻微的生理上的不适。那些霉烂的鞋袜、衣裤和帽子,是主人穿戴过的,主人走了,把它们留下,留下旧时光和旧生活的痕迹,也留下将它们穿上身时那种棉质和丝绸的细响——他都听到了。不知是因为风的缘故,还是老鼠和虫子的缘故,他分明觉得,这件东西是九弟的,却到了许宝才的屋子,这件东西是苟军的,却到了贺永胜(当年说“我好想再吃一碗”的贺大汉的孙子)的屋子。每个人的东西都散发出同样的气味。很可能不是风,也不是老鼠和虫子,而是它们在自主地串门。它们也感到孤单。他特别精心地把九弟家的般般件件,不漏过一块破布、一根线条、一丝头发,全部收拢,跟中院其他人的东西混在一起,焚烧了。

物品自主串门的情形,西院更明显,贵生留下的稻穗残渣,满院里窜。李成还在的时候,贵生门前被老鼠遗漏的谷粒,就会在院坝的石缝间发芽;西院的石板残损厉害,好些地方翘了,破了,破掉的干脆揭走,成为浅坑,所谓石缝,就是正方形的土坑。谷粒发芽生秧,李成并不拔掉,相反,他还把洗脸水倒进去,把它们养起来,让它们长成稻子。长成稻子后,被鸡啄掉就啄掉,不啄掉便在太阳底下结出果实,飘出稻香,然后果实萎地,来年再长。把稻田搬进院坝,李成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现在李成走了,鸡没有了,鸟儿也那么少,季节一到,该是整个院坝都成为稻田了。

只是贵生养的那成百上千只老鼠,失去了往日的乐园,不知流浪到了何方。它们当初集体进食的声音,只要走近西院,就能听到,包括此刻,杨浪照样能听到。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那声音。对他来说,任何有关村落记忆的声音都是好声音。他似乎充分理解了老鼠们当初的幸福。他曾以为,贵生离世,他最悲伤,现在他明白了,还有老鼠,老鼠跟他一样悲伤。同时他也明白了,贵生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用来喂那些老鼠,后来他简直是爱上了那些老鼠——这不仅是因为孤单,还有别的。世上的爱分为两种,一种是愧疚产生爱,比如杨浪对哥哥的爱,一种是付出产生爱,比如贵生对老鼠的爱,付出越多,爱得越深,直至难以自拔,到最后,你已经分不清是在爱你爱的对象还是在爱自己的付出。不管怎样,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人人喊打的东西,被人所爱……

整个西院,只有李成家的房子还立着,而且上着锁。杨浪走到他的屋前。不走前门,走后门。后门外有条石砌的水沟,水沟外侧有口井。千河口共三口井,西院占了两口,另一口在中院的竹林底下。三口井中,数李成家后门的这口最甘甜,井后一棵何首乌,根粗藤壮,汪翠凝碧。可二十多年前,李成的邻居庞老婆婆栽到里面淹死了。她死了不到半个月,那口井枯了,何首乌也死了,像它们都在等着庞老婆婆一样。

这时候,杨浪从枯井旁边迈过水沟,贴近后门。年深日久,松木门板惊出拇指宽的裂缝,他能很方便地看到里面的情形。里面堵着一口土灶,黑森森的,还能有什么情形?但杨浪看的,就是那口灶和灶孔前的柴旮旯。他想象着某天夜里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真的发生过,抑或仅仅在传说中发生?如果真的发生过,且是夏青自己说出去的,杨浪相信,夏青不会去说给别人,只可能去说给邱菊花。她有很多委屈,找不到人诉说,就去找到保妈。每次上街卖菜,她都会捡最好的留下,去送给保妈,她多半就是在给保妈送菜的时候说给保妈听的。当然,那要等李成不在家,或者她打电话直接叫保妈出来。她忘记了保妈是保爹的女人,也忘记了保妈和她都是女人,同时忘记了她是比保妈年轻许多的女人,她在保爹那里受到的委屈,变成了保妈的委屈,而且比她的委屈更加凛冽,更加道劲,更加无可奈何因而也更加悲凉,她以为保妈的满堂儿孙绝大部分都在身边,丈夫也在身边,就能找到人听她诉说,让委屈轻易得到排解,不知道类似的委屈越是亲近的人越无法说,于是只好带着刻毒的怨恨——本来是怨恨丈夫,却最终把所有的怨恨都转移到了夏青身上——去说给外人,说给天下人。总之,话从夏青口里出来,在邱菊花口里传播。从夏青口里出来时,或许是原封原样的(杨浪觉得,事情如果真的发生过,只应该发生在夏青去送年礼那天夜里),传播出去,就走样了,口口相传之后,走样就更厉害了,深夜变成了凌晨,做饭变成了煮猪食,而且编排出了那么多细节……

里面很黑,看不见灶台那边据说是李成攀住它爬起来的烘笼。杨浪知道李成的伙房里有个烘笼,粮食收回来又逢雨季的话,就倒进去用火烘干(烘笼架在临时砌的石灶或砖灶上),用了几十年,补过好多次,重得像口铜钟,那颜色也正是古铜的颜色。看不见也就罢了,可杨浪总想看见,他不仅想看见那个烘笼,还想看见李成是怎样被夏青推倒在它旁边的。这是偷窥,他知道,但他并不脸红,因为事情过去好久了,他什么也看不见。真正让他脸红的,是偷听。别人偷听是当场偷听,他不需要,每一种声音都能在天宇间保存,什么时候想听,打开按钮听就是。

由于不相信,使他尤其想追寻真相,也就尤其想听。

但他最终没有摁下那个按钮。

他怕。怕听到那种声音——让千河口失格,也让乡村失格的声音。

而且正是那些声音,让李成离开了……

他拿起扫把,将井台周围、那条水沟,以及李成的房前屋后,仔细清扫。

当他把中院和西院都打整完毕,已到三月底了。

他的手上起了很厚的茧子,有些茧子被磨破,痛得钻心。

他准备休息两天,再打整东院。

对杨浪所做的事,夏青并不知道。她种的田地都在东院以东,李成离开后,她便不再往中院和西院那边去。

其实杨浪也有二十多天没看见夏青了。他只在夜里听到夏青的声音。能听到就好!对现在的他来说,夏青的声音已成为声音中的声音,可以让别的一切声音失去意义,也充满意义。

这样说,不仅仅是因为在而今的千河口,除了他,就只剩夏青了,还因为:夏青曾跟李成一起,帮他收拾过屋子。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一年的那一天,那一天的那个黄昏,李成想把“跑跑女”林翠芬带给他,先和夏青进了他的屋,帮他收拾了床铺、地板和灶台。床铺是夏青打整的,这李成在堰塘边对他说过,李成不说,他也知道。歪斜的席子拉得很周正,铺盖叠成豆腐块儿的样子,还把枕头平平展展地放在铺盖卷儿上,露出干净的一面。只有女人才会这么细致。何况他听得见那声音——夏青抖搂被子的声音。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听,可是,在他稍不留神的时候,那声音就长着舌头,撩进他的耳孔。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不洁,甚至很卑鄙。九弟死的那年,他们三个光棍兄弟在七月的某个下午一起喝酒,贵生让他学沈小芹叠衣抖被的声音,他突然有了怒气,善良的九弟以为是老让他学他从未得到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跑跑女”,伤害了他,这方面的原因不是没有,但他之所以发怒,主要是针对自己。那一刻,他又听到了夏青为他抖搂被子的声音……

除了那种让他别扭和心烦意乱的声音,他需要夏青各色各样的声音。

现在尤其需要。

可这天夜里,也就是杨浪打整完西院的这天夜里,到很晚的时候,夏青的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黄桷树旁边的畜棚里,传来猪牛喊饿的哭叫。她又养了五头猪。未必还在地里?天空乌云密布,黑得天地一统,她不应该还在地里。意识到这一点,杨浪的心乱糟糟的。他躺在床上,几次披衣起来,想去看看,觉得不合适,又躺下了。然后他听见外面起了风。风像一支夜袭的军队,开始只隐隐作响,一旦得手,便鼓盆击缶,狂呼乱嚷,躯干空洞的黄桷树,枝桠倾覆之声如大河咆哮。这加剧了他的不安。他心一横,穿上衣服,趿上鞋子,开门出来。出门就接连打了几个摆子。风寒刺骨,饱含雪意的彤云在空中飞驰。都到三月底了,还冷得这样不成体统。在他打扫院落的二十多天里,太阳是出过的,天气也暖和了许多,有的树木已抽新芽,小草也怯生生地张开了眼睛,今晚却又吹起这么割人的寒风。说是冻桐子花的第二个冬天吧,又早了些。是第一个冬天还没结束吗?或许是。杨浪把衣服合拢,顶着让他换不过气的迎面烈风,走到夏青的屋前。

脚下“噗”的一声。

是他惊扰了歇在门口的几只草花鸡。

夏青当真没有回来。

杨浪伸出手,摸到了门钮。门钮上挂着锁,锁针插进锁眼里。

寒气透骨。他觉得时间停了一下,他心脏的跳动也停了一下。

“不可能……”他想。

他想的是,夏青不可能也像李成那样,阴悄悄地离开了村子。

绝对不可能的,她的猪、牛还在。再怎么她也不会丢下她的猪、牛。何况她种了比往年更多的庄稼和蔬菜。

算算日子,今天不是赶场天,她不会在街上还没回。

杨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即返身回去,换了双鞋子,穿过屋后的坟林,朝后山爬去。他并不知道夏青白天在哪里干活儿,也缺乏李成对夏青的那种了解,但走向更高的地方,仿佛是山里人的本能。他这时候才觉得应该有把电筒,没有电筒也该舞个火把,他自己是不需要的,只要在千河口地界,他无处不烂熟于心,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能走得稳稳当当,何况刚才的那阵大风,把阴云赶走了好多,几颗高远的星星慈悲地吐放着微光。可此时此刻他是去找人,那个人不一定在路上。他边走边犹豫,是不是应该回去做个火把来,犹豫着却没有回去,是不想耽搁一分钟。

他走的路完全正确。爬了大约十五分钟,他听到一声喊:“杨浪!”

风弱了许多,但还是呜呜乱鸣,那声喊刚一出口就被吹散。

不过杨浪还是听得明明白白,这是夏青的声音,夏青的声音从头顶上的夹夹石传来。

他迈开不灵便的腿,气吼吼地往上跑。

夏青坐在路当中。这条路从两块巨石的夹缝中穿过,低处宽有三米,高处宽不过五寸。

她摔了岩,两条腿肿了,不能下地。万幸的是没像当年的九弟那样,还摔伤了脑壳。她是在酸梨树坡摔的,一个多钟头前。从酸梨树坡到夹夹石,要下两段败叶覆盖的土坡,还要下一段石梯和土路间杂的陡坎。那几处地方她是爬下来的,爬到这里再也爬不动了。

“只有我背你了。”杨浪说。

夏青没作声。

杨浪蹲下去,把她往背上捞。夏青的牙缝间,不停地挤出咝咝声。

杨浪使了很大的力气去背,可他差一点向前栽倒。他觉得自己背着的是一片树叶。

风声止息,只响起杨浪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其中还有夏青的脚尖刮着地面的声音。尽管夏青的个子也是小小的,但杨浪实在太矮,又背着她走下坡路。

“李奎对我小栓好,”夏青突然说,说得没头没绪。

“……唔……”

“他妈叫他不要小栓了,可李奎还是要他。”

杨浪想问:李成呢?李成叫没叫李奎不要小栓了?

可他没问。

他又只说了一声:“唔。”

背回家,放在伙房的灯光底下,杨浪才看清夏青的两条腿肿成了什么样子。那样子就是不成个样子。像架在火上烧过。

“今晚上不能去给你弄药……”

“弄啥药!不要弄药。没伤到骨头,我晓得。过几天,肿一消就好了。

杨浪木了一下,转身出门,回到自己家里,提来小半胶壶白酒。

“你自己用手揉一下。”他说。

“嗯。”夏青说。

“杨浪,”夏青又说,“我的草花篮还在酸梨树坡。”

杨浪再次出门。

到了酸梨树坡,他老半天才找到夏青的草花篮。在一重岩坎底下。岩坎底下是不足两米宽的艾蒿地,如果弹出这片艾蒿地,就是七八丈高的石壁,石壁光光的,浸水在石壁上流,青苔在石壁上长,青苔泛绿的时候,石壁就是绿的,青苔萎枯,石壁便黑如锅底。如果背着花篮的夏青再翻一转,她从此就没有声音了。

花篮上捎了一大转草,幸好用藤条缚着,没有散开。

草花篮不知比夏青重了多少倍的感觉。

“未必她是蚂蚁变的?”杨浪想。

或许,她就是一只蚂蚁。蚂蚁才能搬动比自己重很多倍的东西。

进了院子,杨浪把花篮放在夏青的阶沿上。

夏青说:“杨浪,你帮我喂喂猪牛要不要得?”

杨浪又把花篮往院外的畜棚背。

夏青说:“不要,上面是牛草,下面是猪草。”

杨浪将藤条解开,把牛草捞出来,抱着走了。皮面上的草冻得硬翘翘的,跟猪草接触的地方,捂得暖暖和和。草香在他怀里跳荡、弥漫。每把草都用草要子缚住,杨浪走到牛槽旁边,先将草放到地上,一把一把解散,抖松,再丢进漏斗状的木槽里去。这头牛他从没喂过,连看到它的时候也不多,可是它认他,它弯着脑袋,用短促的角,轻轻地,又无限深情地蹭他的手。几步过去就是猪圈,猪听到人声,昂扬地欢叫着,可人声在牛圈外就停住了,老半天也没去理它们,昂扬变成了委屈,欢叫变成了哭喊。杨浪加紧把牛草收拾完,立即回转,从锅里舀一桶猪食,桶柄往肘上一靠,提着走了。多年没干过这活,加上脚跛,累了那两趟更跛,一路上泼泼洒洒。

牛闻到猪食桶里的水汽,顿时忘了吃草,朝从圈外路过的杨浪蹦跳着,喷着鼻息。鼻息火烧火燎,突突地冒着热烟。它是渴慌了。杨浪将猪食倒进石槽,又去下面还没翻犁的冬水田里,提了满满一桶水来,给牛喝。牛将嘴筒扎进水桶,只听吱拉一声,水桶罄尽。他又去提来一桶,牛才喝够了,感激地朝他摇几下尾巴,继续吃草。

走出畜棚,杨浪情不自禁地看了看黄桷树。黄桷树的树身空成了竖着的独木舟,刚才吹那么大的风,以为要把它吹断,可是它没有断,它现在又稳稳地立着。

“杨浪,你帮我热一下冷饭要不要得?”当杨浪提着空桶回来后,夏青说。

杨浪去生火,为她热饭。

“杨浪,你等着我吃完饭,把我背到床上去要不要得?”

杨浪说:“晤……你吃,我先回去一下,等一会儿我过来背你。”

“按理我比你晚一辈,我不把你叫浪爸爸,你生气吗?”

杨浪难得一见地笑了笑,“那都是好多年前定下的辈分了,”他说,“最近至少三四代人,我们两家都没有过姻亲,还有啥辈分不辈分的。你随便叫。”

“我也是这么说呢。”说过这句,夏青沉着眼睛,还要说什么,趁这空当,杨浪出门去,回了自己的家。他在家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过来背夏青。

“我吃了一大碗饭,更重了。”

“你不重。你太瘦了。”

“再瘦,骨头也有几十斤,说不重是假的。你的脚还跛呢。”

“跛倒不怕,主要是老了。”

“都不年轻了。”

夏青的卧室在地镇楼里,地镇楼高于地面将近一米,杨浪撑上去,着实费了些力气。

“今晚上要不是你,我就死了。”

“没那么容易死。”

“看这天冷得,冷也要冷死。”

见杨浪没回话,夏青又说:“但我晓得我不会死,我晓得你要来救我。”

“……为啥?”

“我说不来,反正我晓得。我坐在夹夹石,连呼救都没向你呼救一声,我就坐在那里等。”

“我就在想呢,如果你喊一声,我在院子里肯定能听见。”

小心翼翼地把夏青放到床上,帮她理好被子,又从缸里给她舀来一碗水,杨浪才走。

接下来的几天,杨浪为夏青喂猪喂牛,煮饭洗碗。应夏青的要求,他还在她床头放了个便桶,夏青靠手的力量,能够挪到那便桶上去。

让夏青心安的是,她摔岩的那天,到后半夜云又聚起来,接着开始下雪,几天来一直没停过。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季候上的春天走了那么远的路,雪却下得扯天扯地,千河口银装素裹,竹子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样的雪天里,是不适宜也没办法去坡上干什么农活的。幸亏她种的萝卜那么多,杨浪捋开积雪,拣萝卜缨子割,猪牛就有的是吃的。猪还是嫩娃子,萝卜缨子辣,不喜欢吃,可不吃又饿,在槽边转来转去地哇哇叫,杨浪怜悯它们,就翻红苕藤割,夏青地里的红苕藤也多得是。

夏青的腿确实没伤到骨头,几天后,肿消去大半,她可以勉强下地了。

这反而让杨浪为难,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为夏青做饭。

夏青说:“杨浪,你还要帮我弄几天猪牛草。”

杨浪说:“那还用说。”

夏青说:“杨浪,你还要帮我煮几天饭。”

杨浪说:“晤。”

夏青说:“杨浪,你给我煮饭的时候,为啥不把你的一并煮上?我不缺那点米粮!”

杨浪没言声,但他照夏青的吩咐做了。

这样,他就跟夏青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夏青突然说:“杨浪,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杨浪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这些天来,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做事吗?

夏青放下筷子,脸色变了,声音也变了:“你帮我……帮我……学学志刚说话……我只求你学这一回,随便学几句,我听听就好,听了这一回,我就把他丢开了……”

那天夜里又刮大风,又是乱云飞渡。

云动天不动。大风过后,天空晴朗。

星星越聚越多,银河灿烂奔流。

子夜时分,风刚刚停下来,杨浪突然听到奇异而神秘的声音,由远及近,宏阔苍凉。

那是千河口的先祖们,在齐声传诵中院外侧竹林里那块卧碑上的碑文——

碑阳:

吾本南人,鱼米生鲜。汊河纵横,九曲连环。不为世巧,不为戚怨。和邻睦里,孝悌为先。贼兵突至,荒岁相接。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廪无余食,藏无积帛。群凶害直,血溅钩帘。于西窜迹,一步三顾。鹤响难留,逸隐地偏。故里千河,托名此间。草木际野,目与色共。地大物瘠,以勤以俭。斩荆伐木,寒耕署耘。松明点灯,麻布为衫。互为表里,结庐三院。共济同舟,罔有内外。开济明豁,宏深包含。恩及卑众,禽鱼自安。河流后退,岸上即河。桑梓天涯,重开井泉。人得其所,乃怡乃欢。继属千秋,瓜瓞绵绵。孰播其馨,勿忘其源。志于斯石,山高日远。

碑阴(录初西窜者,凡二十九名):

刘荣 冉大九 冉美莲 许文虎 许锦华任永健 孙轩 李义宣 李新勇 李霞 张小艳 张顺福 何巧巧 苏雪梅 杨小琼 杨富贵 罗兴元 孟慧 贺吉秋 苟佳明 高广美桂玉芝 曹葵花 梁西海 庹家乐 鲁菊鲁朝晖 鲁秀 蒲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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