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钟无艳

张爱笛声

我最喜欢给阿荷拍照，相机举起的那一刻，阿荷总是会条件反射般地侧过头，我按下快门，留住的永远是她棱角分明又恬静文雅的侧脸。

阿荷最不喜欢的，也是拍照。她对镜头有着天然的排斥，除了我，好像没人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拍一张照片。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阿荷的眉角上有着鲜艳而夺目的一个红色胎记，从眉角顺延到脸颊边，叫人无法忽视。胎记的形状像是一朵盛开的荷花，有着红色的花瓣，以及长长的花柄。所以阿荷，就取名为阿荷了。

[Chapter1]

我记得这么一个场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扯着阿荷的衣角问她，你是不是我妈妈？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只有外婆和阿荷？

阿荷按照外婆平时给我的答复回答我，你的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等你长大才能回来呢。

我点点头，再问她，我还没有叫过一声“妈妈”，趁现在没人，我能喊你一声“妈妈”吗？

阿荷一愣，我却立刻张嘴，“妈妈。”

阿荷那天流了很多的眼泪，她紧紧把我抱在怀里，说，美乐，你以后就叫我妈妈吧。

外婆却不答应，她说，不能叫阿荷妈妈，她还要嫁人呢。

长大点我才知道，阿荷是我小姨，妈妈的妹妹。我的妈妈的确去了天国，爸爸也好久没有回来看过我，阿荷和我妈妈姐妹情深，答应了她一定要把我拉扯大。

每次外婆提起阿荷的婚事，阿荷总是目光闪烁，而后轻轻叹一声，又有谁会喜欢我呢？

其实阿荷并不丑，皮肤白皙，气质温雅淡然，除了脸上那块胎记，她可以说是极美的。

外婆无数次叹息，说都怪自己，给了阿荷这么一张脸。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阿荷为什么不花点钱把脸上的胎记祛除呢？

外婆又接着叹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以后不知道怎样的男人她才能瞧得上，反正肯定是要能接受她这胎记的，她也不想想，多难找？

[Chapter2]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学会的第一句古诗词。

说出来很多人不信，那么讨厌镜头的阿荷竟然是一个摄影师，而且是影楼里专门负责拍摄新人婚纱照的摄影师。

我常常到影楼里去玩，阿荷工作的时候与平常判若两人，专注认真，眼神一丝不苟，丝毫没有平常在家里的温柔似水模样。我问阿荷，为什么那些姐姐穿上婚纱都那么美，还笑得那么开心？

阿荷说，因为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最骄傲最幸福的时刻，所以每个穿婚纱的女人都很美。

新娘拍照的婚纱都是阿荷亲自挑的，她似乎对客人的喜好了如指掌，总是能挑出最适合客人穿的婚纱，也总是能用心拍出最美的照片。常常有客人对阿荷说，你身段那么好，穿上婚纱肯定也是极美的。阿荷只是笑，也从未说过什么。

可是我细心地注意到，阿荷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静静望着店里的一排婚纱在发呆，而我也知道，在她的柜子里锁着一本画本，上面有着她亲自设计的一套婚纱。阿荷心里，一定也很渴望做新娘的吧。

我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要让阿荷做一次最美的新娘，哪怕牵着她的手走在舞台上的，并不是她的白马王子。

小学的毕业典礼，我郑重地邀请了阿荷出席。几年的小学生活，所有的亲子运动会我统统没有参加，因为我心疼阿荷，她脸上的胎记总是能让她成为众人的焦点，有时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每一次的家长会，我总是牵着阿荷坐在最后一排，躲过别人看似关注实则同情的目光。虽然年纪小，我却也听过不少的流言蜚语，说我是个孤儿，没爹爱没娘疼，可怜兮兮。说阿荷是个大龄女，嫁不出去。阿荷也不在乎，她说她已经习惯，就怕委屈了我。

阿荷还是有点犹豫，但她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

我拿着存了好久的钱，跑去婚纱店里租了套婚纱。

毕业晚会上，当阿荷走上舞台的时候，我听到一阵的欢呼声。阿荷穿着我精心挑选的雪白婚纱，戴着大大的公主帽，恰好遮住了她左臉的瑕疵，款款走来。此刻的她，美丽得恍如童话中的皇后。我牵着她的手，走完了这一场众人瞩目的T台秀。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一幕，我想我和阿荷将是那个晚上最幸福的人。

我和阿荷下台后，好几个同学围了过来，他们叽叽喳喳地问，美乐，这是你妈妈吗，好年轻好漂亮！我得意地向她们宣告，这是我小姨，和我妈妈一样漂亮呢。

班上的一个女孩凑到阿荷面前，想要亲阿荷一口，却不小心掀掉了阿荷的帽子。那红色印记就这样暴露在大家眼前，小女孩尖叫了一声，“你是巫婆！”

我似乎看到童话世界轰然倒塌，那破碎的模样。

阿荷默默地牵着我的手离开，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周边喧闹的人和事。我却猛地甩开她的手，跑得飞快，一直往前跑，风在我耳边呼啸，我觉得我的心很疼，疼极了，什么都无法思考。

那天晚上，阿荷很晚才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边，轻轻问我，“美乐，阿荷让你丢脸了吗？”

她低下头，似是做错事的小孩。没听到我回话，她伸手为我盖上被子，关掉台灯，默默走出房间，我听到她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我立马跳下床，光着脚丫跑出去抱住她，哭着说，“我没有觉得你丢脸，我只是心疼你，为什么不教训他们呢？你又没做错什么，你才不是巫婆呢，那么好的阿荷怎么会是巫婆呢？”

阿荷也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美乐不哭，阿荷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你让我穿了那么美的婚纱，我已经很幸福了。”

她在笑，可惜还是让我看到了她眼角的那滴泪。

[Chapter3]

那年暑假，我意外地在我家那间小小的客厅里看到除了阿荷、外婆以外的第三个人。

他穿着挺括的西装，笑容礼貌而淡漠。阿荷坐在他对面的位子，神情恍惚，只有外婆，热情地和他寒暄。

那人走了之后，外婆对阿荷说，“男人啊，只要还懂得回头，就还是好的。你不是一直等着他吗，这回回来了你怎么又不高兴了？你今年也快三十了，就不怕……喂……”

阿荷没听外婆说完，径直走回了屋。外婆在身后嘀咕，“也不知道我这輩子还能不能看着你出嫁，这性子。”

我推开了阿荷的房门，她坐在桌前，翻看着一张画，纸张已经有微微的发黄。我凑近了看，画上的那个人，就是阿荷。她喃喃自语，“这画是他给我画的，我藏了好多年，每次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下，又不敢多看，怕自己死乞白赖地去求他不要丢下我。现在他回来了，我却感觉我们都变了。”

那一个暑假，那个男人时常来找阿荷。他们并肩走在槐花树下，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在心里想，阿荷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婚期就那么订了下来。男人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是阿荷不要带着我嫁过去，外婆允诺，却偷偷瞒了阿荷和我。

阿荷和他婚前决定去一趟旅行。在阿荷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无比思念她，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我竟瘦了五斤。

开学后，我参加辩论队代表学校去上海比赛。我拿到最佳辩手奖，演讲会上自己一路所向披靡，杀入决赛拿到前三名，可是回程的前一天晚上却突然感觉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

我给阿荷打电话，哭着跟她说我想她了，握着手机听着她的温言软语慢慢睡着。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阿荷已经赶到了我的医院。她推门进来时我赶紧又假寐，心里还是甜甜的，阿荷毕竟还是爱我，不会丢下我呢。

我听到她身后的男人说，就一个小小的阑尾炎，割完就没事了，你又不是她的妈，那么着急干吗？你知不知道我们还订了明天去云南的机票和酒店？

阿荷说，美乐从小就跟着我，就这么一个多月，她离开我都瘦了那么多，又刚做了手术，我怎么能放下她好好去玩？而且我打算，结婚之后也把她带在身边。

男人不同意，两人小声争吵了许久。最后，他呵呵笑了两声，对阿荷说，为了这么个拖油瓶，你也真够能牺牲的。你也不想想，就你现在这年纪，还有你这张脸，你还要提怎样的条件，谁还敢要你？

我猛地睁开眼睛，把枕头扔到他身上，大喊着，“我要，我要阿荷。有我陪着她就够了。”

阿荷就这样和那男人断了联系。外婆很失望，觉得阿荷这辈子肯定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我问阿荷是不是我耽误了她的幸福？

阿荷摇摇头，其实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他变了太多。以前他不在乎我容颜的残损，爱我呵护我，我都感受得到。所以即便是后来分开了，我心里也一直有他。可现在他回来找我，不过是因为他在感情上也吃了亏，想在我这里找回那高高在上的自尊罢了。前几天有个女人给我打电话，她说假如她肯回头找他，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那时我就知道，我在这场感情里有多卑微。

于是阿荷，又变回了原来的阿荷。每天送我去学校，然后去影楼工作，给每一对新人拍最美的婚纱照。除了偶尔还是对着婚纱发呆，她平日里看起来依然恬静柔美。

[Chapter4]

初二那年，我参加了学校的一个摄影比赛，学校请来的评委里，竟然有阿荷。此时的她已经是我们这小城里小有名气的摄影师。

我嬉笑地问阿荷，会不会徇私情让我得第一？毕竟我的摄影技巧可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差不到哪去。阿荷却拍我的头严厉地说，用实力说话。

到了评奖那一天，我陪阿荷走过长长的展览墙，兴致勃勃地想要带她去看我的作品。她的目光流转，却突然在一张照片前停留，继而泪流满面。

我也不由得去看那幅作品。那张照片里，只有一个女人的侧脸，在阳光下微笑，笑容的弧度很小，却带有温暖的味道。她的左脸颊上，有一个红色的印记。那么独特的记号，是阿荷无疑。

最让人感动的，是这张照片的名字：盛开的钟无艳。

我特意地去留意了作者的名字，竟是我们班上的政治老师骆清扬。我还记得他和我说过，美乐，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蕙质兰心，有一颗玲珑心。他也跟我说起过阿荷，说她像是江南来的女孩，玲珑剔透。可我没想到，在他的镜头下，阿荷竟可以如此美丽。

那一天，阿荷以身体抱恙为由缺席了最后的评选。可是骆老师仍以压倒性优势赢得了冠军，所有人都说，这照片上的姑娘真美。拍这张照片的人，定是倾尽心思来拍摄。

和阿荷走回家的路上，骆老师追了上来。他大方地向阿荷伸出手，“你好，我叫骆清扬。”

阿荷简单地和他说了两句，拉着我匆匆走开。我知道，阿荷是害怕别人的关注与温暖，更害怕失望。

我决定向骆清扬问个清楚。我打听到他的住址，借询问作业难题为由去了他的家，他倒没有因我的贸然失礼而生气，反而对我十分友好。我开门见山地问，骆老师，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阿荷？

他很坦白，是，我喜欢她。我大哥结婚拍婚纱照的时候是去你小姨的店里拍的，我当时就注意她了，觉得她很特别。后来她常常送你来学校，我就慢慢关注起了她。

他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叠放着很厚的一叠照片，我翻开一看，张张都是阿荷。一年多来，工作的阿荷，牵着我上学的阿荷，在公园里跑步的阿荷，微笑的阿荷，生气的阿荷……每张照片，上面都有着准确的日期和他配上的想和她说的话。

我问他，为什么把那张照片命名为盛开的钟无艳？

他说，世人都说钟无艳丑，我却觉得她是很美的。如果没了眉角的印记，也许她就没那么张扬而肆丽了。阿荷也是这样，不同的是，她比钟无艳更独特，柔弱中带有刺，带着坚强，所以她是盛开的钟无艳。

也许人生有很多东西都是难以预料的，阿荷肯定没想到她的生命里还会出现一个骆清扬，爱她，包容她的一切。

她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自信与美丽，可以张狂地爱。

[Chapter5]

一年之后，阿荷与骆老师结婚。

我偷偷翻出阿荷柜子里藏着的那张婚纱设计图，让她穿上，当最美的新娘。

她摇摇头，然后把设计图放回了柜子里。我心一怔，难道阿荷觉得自己不够幸福？她还没放下过去？

阿荷却笑，这婚纱是我给美乐你设计的，我当然不能穿啦。至于我自己，你骆老师已经为我设计好一套独一无二的婚纱了。

婚礼那一天，阿荷很美。她在婚礼前的一个月就去医院接受了手术，把脸上的胎记给去掉了。尽管骆老师一点都不在意。

可是阿荷说，他能接受一个不完美的我，那我也要努力成为更优秀的自己。

盛开的钟无艳，终于蜕变成蝶。我对阿荷说，你一定要幸福呢，因为你的幸福，能让我更加相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