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秋天
2015-05-30孙本召
孙本召
立秋那天,我还在夏天,劳作的父亲老了,我的夏天总是很长。日历上写着立秋字样的那张纸,慢腾腾地跟在大暑的后面,一点儿都不着急。大暑的最后一个白天,我一直在地里忙,忙于田里的荒草。我已经和地里的荒草作战了两个月了。晚上,累了,竟然忘记撕去那张薄纸。那张纸,我撕去或者不撕去,都不打紧。夏天和秋天的界限不在纸上。秋天要来,就叫他来吧。
秋天来了,是一片落叶告诉我的。我知道秋天是不会丢下我的,秋,一直在我弯曲的脊背下。那片微微泛黄的叶子,像夹在书页中的旧信封,在一阵秋雨之后,抵达了泥土的手掌,把所有的往事都抖落在深邃的秋光里。这种庄重的仪式,在这样一个冷空气来的早的秋天,显得更加悲戚。叶子一直在树上,我希望。生命的繁盛摆在高高的蓝天下,那是自然的肌理在沸腾。绿色让人激越,蓬勃,向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我关注叶子很久了,从它们还是小芽的时候。嫩黄的嘴角,葱绿的眉心,无数的眼睛迷离着,眨着,有无穷的希冀在春风里振动翼翅,每一条柔软的胳膊上都有记号,怀揣着一个幼小的等待。
和秋风一起行走是一件随和惬意的事情。风没有变,只是温度有了起落。风吹来的瞬间,满田野里都是秋天。秋天被许许多多的物种牵念,它们用自己独特的语言和姿势欢迎着秋天。芋头从微微突起的垄上探出头来,黄豆的夹袄被一声爆竹炸开,稻子乐呵地弯下腰,高粱的脸红了,胖墩墩的冬瓜在路边蹲着,大雁向北方的屋檐挥着手……一切都在隐秘的变化,约好了似的,把所有的精彩都无私的奉献出来,奉献给这样一个美好的秋天,一个成熟的秋天,一个收获和播种共存的秋天。
草也听到了秋天的脚步声,还看见了牛羊的脚步,鸟雀的脚步,露水和阳光的脚步,白霜的脚步,农人的脚步,一趟趟,不知不觉中,草的腰眼就软了,耷拉着眼眉,寒霜从天上下来,就那么轻轻地渲染一笔,所有的高傲就开始低眉、哀婉、卑微、谦恭起来,黛玉一般的冷峭、自怜。似乎一切的翠色都是虚浮的繁华,生命的历练是一个过程,这个惊涛骇浪的蜕变和迁移中,注定会丢失一些东西,抛弃一些东西,一样会聚拢一些东西,升华一些东西。黄色是一种温暖的色调,生活的色调。草简约地死去了,留下一个表象的苦难,许多东西,只看外表是不能分析它们存在的尊严的。他们的根还活着,信仰还活着,或者说,他们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春天的复苏。谁都不曾真正的死去,在这样的一个秋天。枯萎焦灼似乎要燃烧的茅草丛,落寞孤立蜷缩的褐色荷叶,交错穿插的树枝架下,几条老气横秋的长豆荚孤零零的无人采摘,风尘中摇曳不停的垂头丧气的丝瓜……他们应该记住的,有葳蕤就有凋谢,有喜悦就有悲伤,是这样的一种自然法则。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谁不曾青春曼舞过?谁不曾妖娆鲜活过?秋天真的来了。有一天,父亲说,他已经到了冬天。我不明白,秋天还没有过去,他怎么就过冬天了呢?我在夏天,我确定,按照父亲的逻辑,我一定在夏天。父亲的胡子白了,头发白了,他的秋天布满了白雪一样的寒霜。他在冬天了,我突然觉得有一种伤痛慢慢侵来,从萧瑟的风中,从坚硬的土层中,从高高低低的村子中,从恍恍惚惚的脑海中,有无数的长着小牙的虫子在咀嚼我的机体。七十多岁的父亲早已经知道秋天来了。他的淡定多么像秋风中的一株金碧辉煌的稻子。
傍晚的秋天多明艳。目之所及,哪里都是明艳的青黄,田野的主体是渐渐成熟的稻子。还有一些边缘的景致,镶嵌在故乡的这栋窗棂上。沟渠上铺满了落叶,厚厚的一层,温暖的拥抱着地表上裸露的树根,如同一床秋天新缝的被褥。天是蓝色的,云是白色的,旁逸斜出的树枝裁剪着落日,落日是红色的,炊烟是青灰色的,炊烟笼罩的村子渐渐被霞光淹没,一切都变成了一种金色,小孩的脸红彤彤的,老爷爷的胡子红彤彤的,老奶奶的白发红彤彤的,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树上上灯的白母鸡也变成金母鸡了。大片大片的红,从西天一直燃烧到我的面前,我担心面前的稻子也会着火,那些站在夕阳下的成千上万的稻穗,黄澄澄的,一粒粒黄的明丽,黄的鲜亮,黄的温暖。每一株稻子都整整齐齐地排好了队伍,组成一队可以翻天覆地的大军,可以推翻寒冷和饥饿压迫的队伍。这样的一种阵势,只有在乡村才可以看见。城市的空间没有这样的胸怀,每一个楼都是一个巨大的胃,他们无休止的渴求被填满,每一条和乡村连接的路基都是一张苍白僵硬的手。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是一株稻子。母亲说,她是一株麦子。稻子和麦子结合的我是什么?父亲不说,母亲也不说。那我是什么?是“杂种”?是掺杂着现在和过去的一棵变异的种子吧。我高大的躯体里既有稻子的温婉,又有麦子的热烈。我是夏天的,也是秋天的。如今,父辈的身躯在长年累月的负荷下,佝偻如犁,无尽的岁月苍茫堆砌在他们沟壑般的额头,是放下的时候了。一个人不可以把所有的苦难都经历,乡村的变迁让双手得到了解放。成百上千的男人和女人,远离了家园,去了一个名字叫城市的地方,城市慢慢变成了家园,老家渐渐成为短暂的驿站。走的尽管走着,留的尽管留着,在去留的中间,有多少眼泪化作欢喜,有多少故事化作缕缕秋风。
每次回老家和父亲说话,父亲总会说到地里的庄稼。他不说这些,似乎就没有什么话可说。这些年,家里的几亩地一直是我种着,父亲是帮手,是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汉。这次,他说他去看了麦种。虽然家里已经留了一些去年的麦种,但是父亲还是决定买一些新种子来种。去年的那些种子靠在墙角,耐心的等着下地的日子。蛇皮袋已经用过很多年了,尽管每年都要添一些,但还是有许多蛇皮袋粉化,或者被老鼠锋利的牙齿撕裂。储藏的种子半路上就损失了一些。屋里,有许多呼吸的生命,老鼠,壁虎,蟑螂,院子里还有猫,狗,羊,鸡,鸭,有嘴的都要吃饭,这个秋天,大家都在等着,等着那些饱胀的要裂开肚子的稻子,等着高粱,玉米,芋头,小米,黄豆,绿豆……我也在等,等着我闺女的学费,等着陪父亲母亲去城市里逛逛,给父亲买一件暖洋洋的羊毛衫,二百元钱的那种,不褪色,不掉毛的那种。还有答应妻子的那件米黄色的风衣,母亲的那双雪地保暖鞋……
这样的一个快乐的秋天,一直都在人们的心中走着。人们不担心他会走丢。秋天是人们的第三个孩子。稻子成熟的前夕,父亲和母亲轮流着往地里去。地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了。草大半已经老去了,再高的草也高不过庄稼了。地里的水也放了,不用担心稻子口渴了。在苦霜来之前,还有许多稻子在努力地成长,它们要赶紧让自己的肚子鼓起来,这样的秋天,对于一粒稻子来说,没有比把自己肚子搞大更重要的事了。父亲和母亲天天去看他们,一定很着急,摸摸这棵,扶扶那棵,弯着腰,贴着脸,偶尔咕哝几句,稻子不吭气,却听得懂,一天一个样,头越来越低,是父亲夸得他不好意思了。一次,我和父亲一起下地,父亲在一番抚摸以后说,这棵稻子好,没有死穗,没有瘪子。我顺手捏捏,果然,每一粒都像孕妇。母亲怀孕的时候,肚子也鼓鼓的。我是一棵稻子,我说。这是父亲说的话,我重复。父亲不语,风从远处跑来,那株被父亲夸赞过的稻子缓缓的摇摆着身子,许多光亮的金子在眼前晃动。父亲笑了,我笑了,稻子笑了,秋天笑了。父亲站在地头,冲进田地,我想拥抱一下我的稻子,像父亲一样和稻子说话,我不会说,但我高兴,我要把我的心里话,一股脑都说出来。
秋天的田埂疏朗了许多。一个夏天,青草和庄稼一起成长,庄稼并不寂寞。到田埂上走走,亲近一下庄稼吧。许多城里的人都这样说着,尤其是孩子,认识一下庄稼,不要忘了都是土地的孩子。脚丫子没有踩在泥土上,走路是不稳当的。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挨着田野居住,村子是我的房子,田野是我宅基地旁最大的绿化带。天下,还有比稻海还大的草坪吗?长长的田埂,是父亲挥起的长长的赶牛的鞭子,是母亲捡拾柴草时遗落的一条麻绳。那头长着一弯明月牛角的母牛正躬着身子,嗷嗷的向前,父亲扶着犁铧的背影,就在稻叶上跳跃着,秋风扶着秋月,无数的星星望着大地,他们一定知道哪一棵庄稼没有睡。秋天的夜晚是安谧的,没有了热烈的蛙鸣,没有了蟋蟀的琴声,但秋天的夜晚一样不寂寞,你可以听见每一株植物的交谈,每一粒稻子的呼吸。哪一条田埂没有伤痕呢?犁铧从它的身边一行行划过,粗大的赤脚一遍遍踩过,灌溉的水一浪浪漫过,风吹日晒,霜雪浸泡。我脚下的田埂分明就是一条斑驳婆娑的时光传送带,把大地的前世和今生链接,把农业的过去和现在彰显。有好长一段日子,父亲的牛老了,死了。父亲沉默的像座山。过了没有多久,村子里所有的牛都不见了。还有一些散了架的木驾车,一些锈迹斑斑的犁耙,钝了口的镰刀,都偷偷的逃跑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牛的村子是不是村子呢?后来,村子里失去了牛哞哞的喊叫声,却换来了一种四个轮子的铁牛,它们的突突轰轰声,更加嘹亮,更加有节奏感。我开着那个家伙,父亲笑呵呵的跟着,脚步轻松了许多,像踩着春风。一条条平坦宽阔的水泥路,从新农村的东头一直蜿蜒到村西头。
暮色黄昏,我在秋天的田埂上走了一个来回。这个田埂是我家的田埂。就在老家的后面,端着饭碗都能看见,不用踮脚,那块地就在那里,和心灵毗邻的一块地。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块地,种什么,怎么种,都由自己做决定。你的耕耘也许会和你的收获不成比例,但是,你种下的是麦子,绝对不会收获玉米。他不会欺负你,不会撒谎,你的汗水就是收获的重量。在自己的田埂上行走,当然无拘无束,可以快,可以慢,可以站,可以蹲,可以进,可以退,可以跑,可以蹦。哪一种姿势不是一种享受呢?你做出的所有的喜怒哀乐,你的土地都可以懂得。脚下是松软的草茎,稻叶裹挟着裤脚,我被漫无边际的秋色包围着,荡漾在金色的海浪上,好像有无数的小手,把我托起,高高的,一直向上,向上。
在田埂上行走是不需要理由的。田埂的宽度远远不及城市的繁华大街。你能确定一条路的深度是它的宽窄来决定的吗?那块地,每年都要走上许多个来回,爷爷走的,奶奶走的,父亲走的,母亲走的,我走的,我要叫我的孩子也走的。一条窄窄的田埂在田野里就是一条生命线,一条窄窄的田埂,一个人一辈子都走不完。一个人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田埂可以走,有一块可以自己收种的土地,可以幸福的说,我走过春天,走过夏天。我的秋天,就在我的秋天里。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