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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刀

2015-05-30沁纸花青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寨主栓子大侠

沁纸花青

张柱缩在一个草窝子里,右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握。汗水把缠柄的粗布都浸透了,一收一放,黏黏糊糊,就好像握在一团烂泥上。

前边的草叶子挡住了视线,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扯掉了,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山下一条土路蜿蜿蜒蜒,从乌鸦口一直伸过来。初夏的凉风吹得路两边的枝枝蔓蔓晃来晃去,他看得久了只觉得一阵眼花,汗珠又流到了眼角。

“咋还不来,腿都麻了。”张柱抹了把脸,又向路对面的山坡看过去。

零零碎碎黄黄白白的野花荒草之间,几个缠着黄裹头的人影探头探脑,显然也在向下张望。

对面的兄弟相当不小心呢……张柱在心里嘀咕,这还不叫人一眼就看见了?

一想到过一会儿自己就得举着大刀冲下去劫道,张柱觉得已经麻了的腿又开始发抖。打从进寨子到现在才不过半天,这样子的无本买卖长这么大第一次干,要是拖了兄弟们的后腿,不但对不起寨主他老人家,更对不起把自己领上山的栓子,这可咋办?

他忐忑不安的当口,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柱啊,看见人影没?”

“嘘!”张柱赶紧皱着回过头去,“人还没来,保不准啥时候就来了!”

他这惶恐急切的神情,顿时惹来一片笑声。

栓子嘴里叼了根草茎笑嘻嘻走过来,坐在张柱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怕啥,寨主都过来了。”

张柱赶紧回身一瞧,披着大氅的寨主正和其他几个弟兄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小伙子不错!”然后转过头去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边笑得更大声了。

张柱看着被惊飞的一群草雀心里着急,又不敢跟寨主当面说,只得在心里想:这不得被人发现了?

冷不防栓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一身汗!等会儿人来了,你就跟我在后边往下跑,看见咱们倒了,你也往地上躺——来的时候不跟你说好了么?”

“嗯,我懂,我懂……欲擒故纵!”张柱憋了好半天,想起来这个词儿,顿时觉得胆气壮了些。

栓子笑了笑,不说话了。

又过了约摸两刻钟,乌鸦口那边终于有一辆马车露了头。拉车的是两匹雄赳赳的骏马,栗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蹄轻快地在土路上敲着,“咔嗒咔嗒”声在路上传出去好远。

乌篷的车身后面插着两杆威风凛凛的大旗,一面旗上写着“关中巨侠张”,一面旗子上写着“飞刀玉面郎”。

张柱眼睛一瞪,赶紧捅了捅旁边的栓子:“是这车不?张玉郎?咱就劫他?”

栓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就是这个张巨侠。要过来了,机灵点,跟着我,我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张柱狠狠一点头,憋了口气。余光瞥见寨主甩掉了大氅,一口九环大刀抄在手里,眼睛里精光四射,当真是威武霸气。

又过了一会,待那马车行至峡谷中段,寨主挺起身来大喝一声:“小的们,给我上!”

这一声中气十足、不可一世。两边的弟兄们齐齐从草窝里钻出来,各自挥舞刀枪呼呼喝喝便一窝蜂地朝山下拥了过去。张柱第一次见这阵仗,顿时紧张得小腿发软。但犹自憋着一口气,跟在栓子身后磕磕绊绊就往路上赶去。

待张柱在路面上站稳了,兄弟们已然将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把寨主拥在前方,吵吵嚷嚷地叫喊着:“前面那人,将钱财与小娘子留下,饶你性命!”

张柱也想举着刀跟上喊两句,无奈站在最后边,举起大刀来又怕误伤了其他兄弟,只得讪讪地舞了两下,就听见寨主厉喝一声:“小的们,收声!”

张柱赶紧把手放下了。

那驾车的青衣车夫一见山贼拥了下来,早把缰绳丢在一旁手脚并用地找了一块巨石躲好,只剩两匹惊马“嘶溜溜”地叫着,在原地打转。

这时候,只听一声清朗的长啸,一个白衣男子打那车厢当中跳了出来,一撩下摆,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不知死活的毛贼,敢劫本大侠的车?可是瞎了一对狗眼,见不到我关中巨侠的名号?”

只见寨主大手一挥,喝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我管你是什么鸟侠!”

张柱这时候才抽空仔细打量那张巨侠。只见他穿了一身月白簇花锦袍,外罩一件银色软烟罗长衫,头上戴一顶金丝朝天冠,脚蹬一双黑缎软底皂靴。面上像是敷了一层粉,朱唇星目,风流倜傥!

张柱没来由地心生几分惭愧,只觉自己一方依仗人多势众拦路抢劫,张巨侠却面无惧色、豪气干云,真是不世的英雄好汉。

这时候那张巨侠回身对车里说道:“小姐莫怕,待我打发了这群不开眼的毛贼,咱们再上路!”

这话被一干山贼听见,顿时又引起一阵聒噪。栓子就在张柱的前面举刀大叫:“寨主,把那女人留下给兄弟们解解乏!”

寨主也一振九环刀,大笑了三声:“哈!哈!哈!既然你不识相,就休要怪我手下无情——小的们,给我上!”

他大刀一指,张柱身边的兄弟们顿时“哇哇呀呀”地就举刀往前冲。张柱一咬牙,舞动大刀跟在栓子身后,也没头没脑地跑起来。

哪知那张巨侠冷笑了一声,从怀中摸了什么东西,随手一扬,只见道道白光闪过,冲在前面的兄弟顿时倒了一大片。

张柱被唬得一愣神,再往前看的时候,发现连栓子都倒了!他当场呆立原地,不知该继续冲,还是扭头跑。这时那张巨侠又一挥手,只觉胸前被什么东西撞了上去——低头一瞧,一柄银色的小刀掉在了地上。

他愣住了,抬起头来正与那张巨侠对了个眼儿。

这回那张俊脸上的神情可不好看了,眉头一皱,嘴巴一歪,冲他一个劲儿使眼色。张柱没弄明白是怎么事儿,又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裤脚。低头一看——

妈呀,刚才倒了的栓子在扯他!

张巨侠又强笑一声:“好贼子,再吃我一记飞刀,看你还不死!”他把那个“死”字拖得好长,张柱没弄懂是什么意思。

好在寨主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大吼一声一脚把张柱踹倒:“我来接你这一刀……啊……”

扑通一声也倒在张柱身边了。

张柱摔得灰头土脸,还想爬起来,只听见寨主和栓子齐声低喝:“给我乖乖躺着!”

再看倒在地上的其他兄弟,也向他挤眉弄眼,悄声道:“别动,闭眼!”

张柱这才恍然大悟:“哎呀!险些坏了寨主欲擒故纵的大事!”当下闭上了眼睛,安安稳稳地躺着,还在脸上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来。

这才听到那张巨侠长笑一声:“小姐莫怕,这些毛贼已经统统被我打发了!”

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传过来:“多亏了张公子,不然今日……今日……”她说着便嘤嘤哭起来,张巨侠连忙好言相劝,声音里不免自吹自擂,听得张柱脸上臊得慌,在心里暗暗嘀咕——这张巨侠,好像也不怎么样嘛……我刚才是不是硬接了他一刀?那我岂不也成了张巨侠?

正胡思乱想的当口儿,那边已经唤回了车夫安抚了马匹,少不了又是一番责骂。

马车辚辚上了路,走得近了,张柱又听到车里小姐的抽泣声跟张巨侠的暖声暖语,不忍又乱想了起来——

他们还不知道吧?这是欲擒故纵之计。等他们走到我们当中,兄弟们便会跳起来……那时候那个小娘子……

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不忍来。

谁知道直到那车走得远了,寨主仍没动静。张柱忍不住拿胳膊肘碰了碰他:“寨主……再不起,人都走啦!”

寨主张开眼瞥了瞥他,又合上了。还翻了个身,把肚皮敞开在太阳底下晒。

张柱不明所以,忽然听到后面的兄弟喊了一声:“走了走了,起来起来了!”

这一声过后,原本倒地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子来,有的长吁短叹、有的直打哈欠、有的哼着小曲,倒提着刀枪不紧不慢地就往山坡上走。

张柱支起身子,满脑袋糨糊,问一边拍打身上尘土的栓子:“栓子哥,不追了?”

栓子这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你小子,不是说好了么?我咋干你就咋干,刚才支棱在那干啥?”

那边寨主已经捡起了九环大刀,朝栓子一瞪眼:“你办的啥事儿?来时候怎么没说好?”

栓子低眉耷眼答道:“我……就是想让我这兄弟看看新鲜。”

寨主哼了一声,又瞪了张柱一眼:“下回再坏事,你给我回老家去!”

栓子赶紧一缩脖子。

张柱坐在寨里茅屋井沿上,瞪大眼睛问正在拿凉水冲身的栓子问:“你说啥?咱是张巨侠雇来的?”

栓子一瓢水从头顶浇下,晃了晃脑袋抹把脸:“我可跟你说清楚了啊,下回你机灵点。再出事儿了寨主饶不了你。”

“那……咱乌鸦寨也不劫道、不抢银子、不杀人,就……跟那些大侠演戏?”张柱觉得有点儿失落。

“还劫道、还杀人?”栓子笑了起来,“都啥年月了?现在当朝那些官宦巨贾家的孩子,一个个都跟着皇帝学行走江湖,以前的山寨被官兵剿了一批又一批,就只剩咱这样主动配合的——大侠要跟小妞谈情说爱,咱们就让大侠英雄救美,不一样有钱拿。”

张柱捂着脑袋沉思了一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张巨侠……”

“呸!”栓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什么张巨侠,那是本县县尊的儿子!这两个月都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张柱不说话了。等栓子擦干净身子穿好了衣裳,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少听那些说书的胡说八道。你真当这儿是瓦岗寨啊?天下大乱了也轮不着咱们。官兵离这可近着呢,那边敢冒头儿,第二天就给剿了。”

“官兵不去打羟国人,看着咱干啥。”张柱跟着站了起来,闷声闷气地说,“我听说书的讲,北边都被人家给占了,好些人逃过来了。”

“嘘……这话别乱说。”栓子捂上张柱的嘴,“咱们寨主就是北边逃过来的——听说一家人老老小小都没了!”

茅屋边上传来一声咳嗽声,寨主转了出来。

栓子连忙点头哈腰:“寨主您也来打水啊。刚才跟我这兄弟说明白了,以后准坏不了事儿。”

寨主满脸胡子,鼻头发红,眯起眼睛瞧了瞧张柱:“嗯……说明白了就好。小伙子好好干,好吃好喝少不了你。”

张柱被他瞧得不自在,但是握了握拳,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我起先还以为咱们瓦岗寨一样。乡亲们都说乌鸦寨的人不抢老百姓,是好人。”

寨主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哼了一声:“咋?你还想当混世魔王?还想造反?嗯?”

栓子赶紧过来捂张柱的嘴。但是他一甩头躲开了:“朝廷不打羟人,打咱们,老百姓饭都吃不饱,咱们怎么就不能当瓦岗寨造反?”

“刘栓子,你哪找来的这么个小混球?”寨主满脸通红,“赶紧给我带走,能留就留,不能留卷铺盖走人!”

“寨主你不也是从北边逃过来的么!”张柱被栓子拉扯着往外走,不甘心地又叫了一句。

这下栓子可吓坏了,把张柱脑袋按在胳肢窝里拖着走,远远听见寨主在后面大喊:“反了反了!谁告诉他的?刘栓子是不是你?”

到了第二天掌灯时候,栓子满头大汗地回到房里,哭丧着脸:“张柱啊张柱,我带你出来的时候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能挣钱养你老娘就行——结果你还跟寨主较上劲儿了,你还想不想留在乌鸦寨了?”

这时候的张柱正闷闷不乐地坐在大通铺的炕梢,前天心里的那股子狠劲儿已经褪了,看见栓子的神色,忐忑地问了句:“那……寨主咋说?”

“留下你了。”栓子气哼哼地说道,“但昨天那趟活,你我两份钱都没了。”

张柱乐了,一把抱住栓子的肩膀帮他拍后背顺气儿:“嘿嘿,栓子哥,甭憋气,下回我的那份也给你……”

栓子爱答不理地别头不看他,使劲儿绷着张脸,却禁不住张柱说的话,终于露出笑意来。

这时候听见屋外有人喊:“今晚寨主在聚义厅开宴啊!张巨侠来了!赶紧都去,去晚了就没了!”

这下栓子可真乐了,一把拉起张柱的手:“走走走,有酒喝了!”

乌鸦寨的聚义厅其实是间大点的瓦房。张柱和栓子赶到的时候,门外面已经插上火把、摆了五张大桌。寨子里四十二号弟兄嘈嘈杂杂地坐在桌边,往后灶望了又望,就等着流水的筵席往上端。

张柱和栓子找了个地方坐下,问旁边的兄弟:“今晚有啥?”

“听老王说,大碗肥肉片子、宽粉子、大白菜一起炖,嗯……”兄弟黑黑的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来,“还有高粱红!”

于是三个人一起吸溜起鼻子,只觉得桌子上满是香味……

不过香味儿的确是有的——寨主和张巨侠已经开吃了。

刘猴儿端了盘猪肘子一边往里走一边朝众兄弟挤眉弄眼,栓子盯着那肘子酸溜溜地说:“瘦肉有啥好吃,哪有肥肉香……”

正乱哄哄的当口儿,就见寨主和张巨侠端着酒走了出来。

平时威风八面的寨主侧着身子向张巨侠赔着笑:“您受累,要走这么一遭,不是托您的福,兄弟们哪能有吃有喝……”

张巨侠一脸不耐烦,出了门就往人群里张望。张柱使劲儿抻着脖子,想看看不当大侠的张巨侠到底和那天有什么两样,忽然被栓子一把按下了脑袋:“低头!找你哪!”

“啊?”张柱还没回过神,却已经晚了。

张巨侠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往人群一指,对寨主说:“就他、就他,昨天不就是他么?把他给我叫出来!”

这一下,大伙都安静了。

昨天的事儿大家都清楚……没想到张公子记到了现在。

寨主远远看了看张柱,向张巨侠笑道:“张公子,新来的,不懂事儿……”

“甭废话,叫出来。”张公子脸上一沉。

张柱挣脱了栓子的手,站起来穿过人群,径自走到两人面前,想了想,给张公子作了个揖:“张公子,昨天得罪了。”

张公子朝寨主笑了笑:“哟,今天还挺像人样儿。”

寨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后面的兄弟们鸦雀无声。

“那天你站得挺硬实,今天咱俩再练练?”张公子嘴里喷着酒气,盯着张柱,然后打袖口摸出一把小刀来,往张柱胸口一丢,“着!”

张柱看了看寨主,又瞥了瞥身后的兄弟们——还有栓子。一咬牙,一跟头摔在地上,闭上眼睛装死。

“哈哈哈,好,好!挺机灵!”张公子拍手大笑起来,“这不就学机灵了么!”

张公子拍了几巴掌,寨主才连忙跟着笑道:“对……好、好!有进步!张公子,咱们里面坐……一会给您尝尝咱们山寨的烤猪排——”

“不了,你们吃吧。”张公子看了看仍旧躺在地上的张柱,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我先走了——二子,备马!”

身边的脚步逐渐远了,张柱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栓子和另外一伙弟兄走过来七手八脚地拉他:“走了走了,快起来吧。得亏你今天演得不错——不然依姓张的那个性子说不定得怎么折腾你。”

张柱站了起来,任凭栓子给他拍打身后的灰土,只咬牙瞪着远处渐渐融入夜色的那个白影。

晚上的席面张柱吃得没滋没味儿。栓子和众兄弟起先还劝慰他两句,后来酒上了头,就只顾自己去嬉闹了。

原本也没人往心里去——都是贱命一条,被戏耍了一番还能捅破天么?

待塞了一肚子酒菜、散了筵席,张柱回到屋子里,睁眼躺着。不一会工夫,通铺上的十个弟兄都打起了鼾。他这才悄没声儿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推开门、吸了一口混杂着草叶子清香的空气,闷头往寨子外面走。

快走到寨门口的时候,猛地听见一声“嗬……呸”!

他抬眼一看,寨主正站在大门口,端着一碗酒。他腆着大肚子,瞧着张柱,似笑非笑地说:“咋,想走?”

张柱一点头:“呆着没意思。俺不想在这样的寨子里。”

“那你还想找个瓦岗寨?”

张柱涨红了脸,说道:“咋了,你不许?”

寨主把那碗酒一饮而尽,沉声说道:“瓦岗寨?你去哪找?当今皇上喜好走江湖,朝廷里的一堆事儿不管,只说要为民除害。官府就出动大军把看得上眼儿的山寨都剿了,连老百姓手里的菜刀恨不得也缴了。

“官宦巨贾家有样学样,一个个自称大侠、巨侠,放着北边羟国不管,十里一营百里一军——瓦岗寨,你上哪找?咱们这寨子要不是跟那些官府豪绅家的公子们私底下勾搭好了……我手上这把祖传的九环刀和弟兄们的鬼头刀也得给缴了——你上哪找瓦岗寨!”

张柱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觉得眼前这个寨主变得很陌生……完全不是张公子身边的那个寨主。他满脸的胡子在夜风里抖着,一身粗布黑衣贴在胸口起起伏伏……

张柱结巴起来:“寨、寨主,你……”

寨主已经起身走开了,声音从背后传过来:“要走要留,你自己看着办。”

寒风凛冽,如刮骨钢刀。

张柱站在寨主身边,看着满地兄弟们的“尸首”,双目充血,大吼道:“寨主,我挡着他,你快走!”

寨主将刀身上薄薄的积雪一抖,铁环“哗啦啦”作响,一拍他的肩膀:“怕个鸟!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劈了这小白脸!”

漫天风雪当中,对面的“沧澜大侠”放声大笑,一牵身边狐裘美人的手,朗声道:“黄小姐,待我结果了这两个余孽,你我再拥炉夜谈!”

还没等黄小姐点头,修长的身子便已扑上,掌中一把寒光宝剑奇招迭出,两个回合便将寨主刺得浑身是血、扑倒在地。

张柱悲愤交加,挥舞大刀与他对拼三记,却被那柄细剑震得连连倒退、踢得地上雪花四溅。沧澜大侠气势更盛、一记飞脚正中胸口。

只见那张柱忽然停住了脚步、呆立当场,而后口喷鲜血、死不瞑目!

“好!”风雪里,黄小姐击掌赞叹,“沧澜大侠果真英勇无双,我定向爹爹大力举荐你!”

“区区毛贼,何足挂齿。倒是小姐要当心身子,莫被这漫天煞气冲撞着了……”

“宋公子也应小心才是……”

“呵呵……我宋某人杀贼无数,无妨、无妨……”

足足过了两刻钟,待那一行人走得远了,张柱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呸、呸,这次的鸡血怎么又腥又骚!”

栓子也从身后爬起来,哆哆嗦嗦地骂道:“这宋公子,废话忒多!冻死老子了!”

“行了行了,人家一出手可是五十两。”寨主捡起自己的大刀,啐了一口,“到底还算是个练过的,把老子屁股划破了!”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据说皇帝最近来到了北边,因此附近侠风更盛。这段日子里,乌鸦寨接到的单子已经不是单纯地想要“英雄救美”了。更多的“侠少”们会带上一两位酒肉朋友,特地路过乌鸦口,当着好友们的面大战群贼,然后在朋友圈子里大肆宣扬,以期能够传到大人物的耳朵中,搏个飞黄腾达。

乌鸦寨做的这买卖本是在小圈子里流传。张柱来了之后,又给寨主出了不少好点子,使得众人的演出水准直线上升,最后还想出了在身上夹带灌血尿脬的主意。

这么一来,众“侠少”私底下相互推荐,乌鸦寨的生意水涨船高,竟在一年的时间里好好修葺了寨墙、新建了瓦房。众兄弟更是吃得满面油光,假打起来也像模像样,与前一年不可同日而语。

眼下张柱已是寨子里的“二当家”。他同寨主围着一只小火炉坐着,炉上搁了一块石板。石板上搁着一壶酒、几片肉。旁边的矮凳上放着肉盘和盛着粗盐的小碟。

寨主用筷子翻了翻还夹带着血丝的肉片、挑起来、在碟子里蘸了盐,送进口中嚼了一会儿,又把盅里的酒一饮而尽,才叹道:“就数你小子脑瓜灵,滋味真不错。”

张柱把手凑近火炉烤了烤,嘿嘿一笑:“是您那晚上教训得好。”

“唉……甭提了。”寨主搁下筷子,把手拄在大腿上,“这两天练得怎么样?白天见你挺像那么回事儿。”

“对上沧澜大侠么……倒是有几分胜算。”张柱摸了摸下巴刚长出来的胡子茬儿,“可那不是假把式么?”

“放在从前那会儿,他当然不入流。眼下么……嘿嘿!”寨主又倒了一杯酒,“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有几个?你小子……这一年,算是艺成了。”

“啊?”张柱有点傻眼,“俺才跟您练了一年,就艺成了?心法您还没教俺……”

寨主拿筷子一点他脑门:“早跟你讲别听说书的胡扯。咋,你还想刀枪不入空手撕牛哇?”

“那……江湖上也都说……”张柱讪讪地说道,却发现寨主叹了口气,脸色暗淡下来。于是他也不说话了。

“你年纪还小……这世道,和你想的可不一样。”寨主闷头喝了一盅酒,张柱赶紧又给他满上。寨主的脸上渐渐泛起红光,长吁短叹地吃了几口肉,又道,“江湖是什么?原本就是一群苦命人混口饭吃的地方。但凡混出点名堂、有了出息,谁不想光宗耀祖、赶着劲儿地跟这个江湖撇干净关系?

“你听说哪个真正的大侠、巨侠——我不是说眼下这些个——还把脑袋拎在裤腰上刀山火海地风来雨去?人家都讲究个‘从此不问江湖事,只收徒子徒孙的孝敬了。也就你这样的年轻人,还一个接一个往里头扎。”

张柱有些不服气:“在江湖上,也能报国啊。我听说书的讲……”

寨主瞪了他一眼。张柱赶紧一缩头,继续道:“外边人讲,羟国人北侵的时候,北边的金刀大侠就带着一群好汉跟羟兵大战了三天三夜,后来以死殉国……那时候不还是有个五门关大捷么?斩掉好几千个羟人脑袋!”

“哪听来的歪理邪说!”寨主一下子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抬脚像是想把石板给踢了,却没舍得,只得一巴掌拍在张柱的脑门上,“小兔崽子滚滚滚,赶紧滚蛋,别在这碍我眼!”

张柱被寨主这股无名火儿弄得有点懵,但牛气也上来了,一梗脖子:“啥歪理邪说,寨子里兄弟都知道金刀大侠是好样的……”

寨主又抓起酒壶来,作势就要扔他,张柱赶紧留下一句:“俺就要做那样的人!”一头撞开棉布门帘跑了。

寨主将那酒壶拿在手中愣了愣,又坐下了。然后缩缩身子、抹了把脸,一仰脖。

女儿红化成一条流线,哗啦啦地进了嘴里。

到第二天晌午的时候寨主好像还余怒未消。但柱子不知道自己昨晚的话为什么让他那样激动。他就只好跑前跑后小心伺候着,可寨主都不拿正眼瞧他。

但到了下午,日头歪歪斜斜要落山的时候,寨主将他喊进自己屋里了。

张柱挑开门帘走进去,看见寨主把大刀横在膝头,拿一块磨刀石在磨。

那一声一声好像就在他的心头刮——柱子觉得心里有些发虚。他可从未见过寨主这个样子。

兄弟们觉得寨主是个没什么心眼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糙汉子。但张柱知道这男人的心里还藏了另外一些东西。可如今这种严肃沉闷的表情,张柱第一次见。

张柱没来由地心慌,就站在门口喊了声:“寨主,俺来了。”

但寨主好像没听到。张柱瞧见他在往门口看,但明显不是在看自己,而好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人或事。等张柱又喊了一声,寨主的魂儿才重附到他身上了。

寨主看了张柱一眼,叹口气,说:“今晚我要出门。寨子里你多照应着。”

张柱愣了一会儿,才问:“您干啥去?”

他知道这话自己不该问,但寨主的模样让他实在没法儿放心。

寨主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把磨刀石丢开,说:“皇帝要来咱们这边儿了——我跟你们讲过。新到任的州牧知道皇帝要来,就想把本州这些个寨子里的兵器全收缴了。可能还有官军上山寨来看……”他说到这里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明白。”

寨主伸手去桌上够那粗瓷碗。但碗里都没有酒了。柱子看得真切——桌上的酒坛也空了。

张柱的心里松了口气,但觉得自己不是“不明白”,就说:“俺明白。州牧怕咱们犯上作乱。可是都这么些年了,咱们也没干啥啊。前两天不是还有一个校尉带人来咱们这儿瞧么?也没说啥。”

张柱不知道自己这话哪里好笑,但是寨主忽然笑起来:“你这小子头脑还成。但你还不懂,这就是州牧的意思——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知道想当年……想当年……”

寨主把这话重复了两遍,忽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看张柱。直到将他看得发毛,才一摆手:“你坐下来。”

这时候张柱才敢挪动脚步,在他面前的条凳上坐下了。

外面的日头已经藏在山后了,张柱能隐约听见兄弟们嬉笑吵闹的声音。但屋外与屋内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寨主横在膝上的大刀闪闪发亮,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寨主忽然说:“你也知道金刀大侠。”

张柱的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一丝陌生的喜悦来——他知道寨主可能要跟他说那个人的故事了。他从村里说书人的口中听过,也从兄弟们嘴里听过,但他都知道那些只是故事。

可他觉得寨主嘴里的“金刀大侠”未必就是“故事”。

张柱怀着这样的忐忑和喜悦点点头,闻到寨主身上浓烈的酒气。他不敢再说什么,生怕惹恼了寨主,他又将自己赶出去。

随后他听见寨主说话。

“咱们这个定州是最北边的一个州了。但当年不是。往北,如今羟人叫图勒浑的地方,从前叫云州。开元年的时候羟人打过去,朝廷大军就败了,撤来定州。那年军队撤走了,还有好几千难民也往定州跑。可惜到了城下的时候——五门关的城下,城门关上了。

“都是些不乐意跟羟人混在一起的难民,有老有小,赶了十几天路,缺衣少食。到了五门关城下要开门放他们进去——羟人就在后面追着呢。那时候羟人只把咱们这里的人当两脚畜生,杀了就杀了。而且当时的羟人大元帅还要杀鸡儆猴——下令要把这些难民都杀干净了,让以后的人不敢再跑。”

寨主的声音低沉又清晰。张柱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真看到当时的情景了。他觉得嘴唇发干,瞥了一眼桌上的空碗,急道:“那赶紧开城门哪!”

寨主微微低下头,伸手拿过桌上的粗瓷大碗放在嘴边,但似乎忘记里面已经没酒了。他想喝但没喝,空着眼神说:“当时的城守没开门。怕开了城门难民拥进去、门关不上,随后羟人大军杀到,也跟着进城。

“你知道的那个金刀大侠就在那些人里。一家老小七口,都在里面。”

张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难受。

“几千人就被堵在城底下。城头有官军。谁敢靠近城墙一箭之地,就放箭。后来,羟人的骑兵到了,难民冲杀几个来回,几千人差不多就都死绝了。

“五门关外是一片黄沙地,人死得差不多之后,黄沙地就变成红沙地了。你说的金刀大侠就在里面。其实没什么一群好汉,也没什么血战三天三夜。羟人骑兵人高马壮,一轮冲杀人就差不多死了一半……武功再好也不能跟他们战上几百个回合。

“撑得久一点罢了。杀了四五个羟人骑兵,可谁都救不了。”

张柱张了张嘴,觉得有些失望,胸口发闷。这个“故事”带给他的情绪填充在胸腔里,却寻不到抒发出去的口子,他觉得很烦躁。

然后他又听见寨主说。

“当时羟人有一千多个骑兵,五门关里有两万多守军,都在城头看着。羟人杀尽了,在城下驰骋几个来回,就收兵回去了。其实那几千人也不是都死绝了……总还有未死的活人的。撞晕了踩晕了受伤昏死的,还有命大的,在哀叫的。”

“那赶紧出去救人啊!”张柱握紧拳头,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寨主抬头看他一眼,又把手里的大碗搁在桌上了。叹口气说:“出去了。羟人走之后守军就出城了。

“可惜不是救人。是……杀人。”

张柱瞪圆眼睛,“啊”了一声。

“活口多了,这件事传出去了,城守担不下来。还活着的,都补了刀。羟人杀了一遭,守军又杀一遭。几千个人的脑袋又被割下来,捡了几个富贵相的、像羟人的,剃了头,送去京城。说……说是,五门关大捷。斩杀羟人首级六千一百三十三个。”

寨主说完之后沉默下来,摸了摸横在膝头的刀。

张柱瞪大眼睛、喘着粗气,也沉默。然后他咬着牙问:“那些当兵的,叫他们去杀人,他们就去杀人?就没有一个好人?”

寨主木着脸看他。隔一会儿低声说:“都是肉长的人心。”他说完这句话停顿一下子,才又用更低的声音说,“当时……有一个副将吧。城守的副将。他带人出城。当时那景象,有良心的人哪能下得去刀。但其实当初他也不想就那么看着。

“据说羟人杀过来的时候他还对城守拔了刀。但是被按下来了。可是那时候能怎么办呢?五门关缺医少药。即便有药,都是人踩马踏,没几个救得活。与其忍着伤痛拖几天再死,不如给个痛快。

“你后来听说的那些英雄好汉、三天三夜。也大多是那里的兵卒传出来的吧。”

张柱“嘿”了一声,从条凳上站起、捏着拳头在房间里转几圈。他的步子迈得又急又重,但就只有这么大的空间。他像一头发了怒的公牛一样想要毁掉些什么,可又知道于事无补。

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深沉的绝望感笼住了。

他从前觉得或许羟人蛮横强大,但皇帝总是圣明的,朝廷也总会帮护着自己的子民。他觉得那些兵痞令人厌恶那些官老爷使人憎恨,可这天下总有朗朗乾坤和仁慈正义。

但如今寨主所说的话把他从前那些幻想都击碎了。他觉得……

自己从前相信追求的那些东西,似乎从未存在过。

可最后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张柱猛地转过身去,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问寨主,声音有点儿发颤——

“寨主,你……你就是金刀大侠?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说完话之后就屏住呼吸,觉得眼睛被自己瞪得眼角都要裂开了,但还是不敢眨眼——他怕自己错过了寨主点头的动作。

但寨主抬头,用一种他现在还没法儿理解的复杂神色看了他一眼,将横在膝头的刀拿起来抛给了他。

张柱赶紧接住,刀身上的铁环哗啦啦响。

寨主就又平静地说:“当年五门关的城守,叫林鹏飞。金刀大侠,叫李战。你记住这两个名字。”

张柱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提示。他愣了一会儿,将脸上的那种急切表情收敛起来,握紧手中的刀,用力地点头。

他觉得……自己真正得到了某种传承。

“林鹏飞后来调任了。”寨主在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屋子里,衬着月色说,“先做副指挥使,再做指挥使。再过几年,到了今年。咱们定州新到任的州牧,就是林鹏飞。”

张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刀:“您……要出门,要去杀他报仇?”

寨主抬头看他,眼睛在月色中闪闪发亮:“只是我该做的事。至于你——”

“我跟你去!”

“你给我呆在这里。”寨主站起身,粗壮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

张柱想缩一缩,可还是挺直了脖子。

“你带着这把刀,呆在这里。五天之后我还没回来,你就带兄弟们走。不管往哪里走,你觉得安全了,就都遣散了吧。平平安安过日子。你还年轻,去南边买几垄地,讨个媳妇儿……”

张柱忽然觉得眼眶一热。他狠狠抹了把脸,把大环刀提在手中,吼起来:“我是金刀大侠的徒弟!我……”

但寨主踏前一步,伸手像是要来拍他的肩膀。张柱没躲。

于是张柱感到自己的脖颈被重重一击,眼前黑起来了。

张柱在磨刀。

他是从今天晌午起,开始磨刀的。

今天是寨主走后的第五天。

兄弟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只知道那天晚上张柱昏死过去之后寨主对他们说以后事事听张柱的。

张柱年纪小,资历浅。但寨子里一共也就这四十几个人。多数是苦哈哈,泥土地里出身,没什么阴暗龌龊的心思。何况张柱的脑筋活泛,谁能带他们过得好,他们就听谁的。

而且寨主也只说,去几天就回。

可这几天他们发现张柱变了个人。他抱着寨主的那柄大环刀,像抱着一个宝贝一样,不苟言笑。只往西边一直看。

那刀一指厚,刀背是深沉的黑色,只有刃口雪亮。

栓子曾经笑嘻嘻地说要拿去看看耍耍,但被张柱一眼瞪跑了。栓子后来跟人说,张柱那眼神邪性得很,恶狠狠的,好像要吃人。吓得他晚上少吃了一碗高粱米饭。

那天张柱从晌午开始磨刀。

大块的磨刀石铺在青石板上,泼了水。他卸下刀背的铁环,带着一腔不知从哪里来的愤怒与愤懑、将刀身在上面狠狠地磨。

张柱想要把那一层黑锈磨下去,看看这刀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像刚刚锻造好的时候,精光雪亮,带着无匹的锋锐之气,仿佛能斩开世间一切业障。

张柱足足磨了一个时辰,然后愣住了。

刀背露了出来。

这柄刀……真的是“金刀”。

不知道锻刀的时候用的是什么铁。刃口那里是雪亮雪亮的,可再往上,从前被隐藏在一层黑色锈迹之下的,竟然是淡金色的。

这柄金刀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晃得张柱忍不住眯起眼。

张柱站起身将刀提来,忍不住挽一个刀花儿,舞了几下子。寨主一直在教他刀法。他想这就是“金刀大侠”的刀法。他在场地上看着山下荒草丛与积雪,听见耳畔呼呼的风声,觉得因为研磨而冻得又麻又痒的手指再次变得火热起来。

张柱抬手擦了脸,对自己说再等一天。到了明天,倘若寨主真的有去无回,那么他就也去州府,用这柄金刀斩下那狗官的脑袋!

但就在磅礴的豪情充斥胸腔且激荡不休的时候,张柱看见栓子双手笼在袖口、弓着身子,引一人一马远远走了过来。

张柱的眉头一皱,来人是张公子。

那个“关中巨侠张,飞刀玉面郎”——本县县尊的“张公子”。

张柱下意识地想要把手里的金刀往身后藏,但终究没那么做,只在北风里站得更挺拔了些。

北风吹得紧,寒意刺骨。

张公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罩了一件狐狸领大氅,一张俊脸有半张藏在毛皮里。他的身体随着胯下骏马的步子一起一伏,末了停在张柱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张公子盯着看了一会儿,似乎对张柱那张冷冰冰又略显麻木的脸感到无趣,便悻悻地抬抬手里的马鞭,点点张柱又点点栓子:“给小爷听好了。今儿是十六。到本月二十三的时候,有恶贼的首级传州县——知道什么叫传州县么?就是那犯下了滔天大罪的贼子,被捉拿归案斩了首,首级发给各州各县传看。我听说你们寨主去了镇上——他回来了告诉他,你们寨子也要出人去看。若到时候人没到,呵呵,就按同罪论处!”

张柱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握紧刀柄,张了张嘴。

等待张公子又恶声恶气地喝了他一声的时候,他才脱口而出:“……什么贼子?犯了什么事?”

张公子嗤笑一声:“我还当你这木头冻傻了,舌头被割了。”他骑在马上仰头拱了拱手,“今上巡边,正到咱们定州。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了,前几天,一个恶贼将本州新任州牧刺了个透心儿凉!呸!这恶贼,竟在天子脚下作奸犯科!所幸没跑远便被拿了,当场斩下首级。圣上龙颜大怒,下令传州县——就是要你们这些人知晓,哪怕那贼人从前也是朝廷命官,一样有此下场。更何况你们这些个不入流的小毛贼!”

张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心跳得厉害。

张公子看他这痴痴傻傻的表情,便又道:“另有一事。下个月初三,本公子打乌鸦口过。规矩你们都清楚,纹银三十两——你们都给我机灵点儿……”

但他这话说到一半便被张柱打断了。张柱瞪着眼上前一步拉住他的缰绳:“命官?什么朝廷命官?那人叫什么?”

张公子大怒,一把将手里的马鞭甩在张柱脸上,啐道:“好大的狗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公子的马!”

脆生生的一声响,张柱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栓子在一边慌了神。他不知道张柱这几日撞了什么邪,赶紧小跑过去拉开他。但张柱仰起头推开栓子,用更大的声音在风里问:“什么朝廷命官?”

张公子因为张柱的这种态度而吃惊。他举鞭又要抽,可张柱脸上的神情令他有些迟疑。最终他放下那条手臂,皱眉看了张柱一会儿,真就答了他的话。

“那人是新任州牧的副将。”张公子盯着张柱说,“本州州牧从前守五门关,乃是城守。五门关大捷的时候,那副将畏战,曾想弃城逃走——后来被城守上奏革职发配了。”

他说完之后就看看张柱,又看看栓子。再转头看看远处那些从房屋里探头探脑观瞧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的兄弟们,慢慢皱起眉。

张柱看着他,却并未看他。

张柱目瞪口呆。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了。他下意识地看看右手中握着的这柄金刀。

“那副将……那副将……”张柱喃喃自语,又猛地抬头,“那首级是什么样子?”

他忽然想起那天寨主对他说的话。

“都是肉长的人心。

“你后来听说的那些英雄好汉、三天三夜。也大多是那里的兵卒传出来的吧。

“……只是我该做的事。”

……

但此刻张公子的眼神也落在他手中的刀上。那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关中巨侠张”,脸色慢慢变了。

张公子没答他的话,抬手用马鞭指指张柱手中的金刀,又指指栓子,沙着嗓子厉声问:“你们寨主呢?”

他看过那首级,只一眼。在看那一眼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一个念头。

此刻,他脱口说出:“哈。这贼子的首级同你们的寨主倒是有几分相似!”

沉默片刻后,两个人目光相接,在这二月的朔风里迸射出飞溅的火星来!

“好毛贼!”张公子大喝一声,打马便掉了个头。骏马吃痛,“哧溜溜”一声嘶鸣立起前蹄便要调头,抬腿便要向寨子门口奔去。

但张柱早已经像一头饿虎那样扑上去、一把抓住张公子的大氅下摆,嘿的一声将他拖下马来。

张公子在半空中使了一记俊俏飘逸的苍龙摆尾,竟轻飘飘地脱衣而出,稳稳地立在地上了。他落地就喝了第二声:“那贼子倒真是你们寨主!就凭你这三脚猫的手段,也想拦得住本公子?好,我就先结果了你这小贼,再带人将你们一网打尽!”

他抬手从袖中摸出三柄飞刀、气运丹田、吐气发声,三道银芒便飙了出去。

不是从前做戏时的那般轻飘飘,倒是使足了他同几位江湖师父“苦练”数载的本领,直奔张柱的胸口。

三柄飞刀正中目标,整整齐齐地插进张柱的胸口。

张公子冷笑一声,负手站在北风里,寒声道:“给我倒!”

但这一声过后,张柱伸手在胸前拂了拂,三柄镀了银的飞刀便丁零零地掉落在地上。它们堪堪穿透了棉衣而已。

“不是那晚在聚义厅了,张巨侠。”柱子的脸上露出笑意来。即便在一旁因为这一切而目瞪口呆的栓子也看不清他脸上的那种笑——快意、失望、遗憾,还是如释重负?

“留下吧!”一声暴喝自张柱口中喷薄而出,金刀随着他的手臂撕裂空气、斩出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啸响。

直到这刀斩到张公子脖颈上的那一刻他还是没想明白——

怎么就不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张柱了?

“我是关中巨侠啊……”张公子想。

然后这颗俊俏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脖颈里喷出一腔热血来。

惊马已经奔出了寨门。

而栓子和随后赶来的兄弟们看着场地上那一大片鲜红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血迹目瞪口呆。数息之后栓子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哆哆嗦嗦地指指张柱:“柱子……你怎么把他给杀了啊?你怎么杀了人了啊?”

张柱甩了甩刀身的血迹,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

栓子的声音、地上的尸体、兄弟们的呼喊声都变得有些模糊。他只觉得握在手中的金刀与空气里钢铁与鲜血的味道格外清晰真切。

张柱这样站立了好一会儿,觉得天地之间的一切都笼上了一片白茫茫雾气,都像是一幕大戏。

他们从前在做的那些是戏,如今在做的这些也是戏。地为戏台天为幕,真真假假难分辨。

然后张柱仰头长吁出一口利箭般的白雾,转头向地上的栓子笑起来。

“我是金刀大侠的传人啊。”

起先还热腾腾的一摊血,到这时候已经上冻了。风雪覆在上面,让柱子想起有一次村里过年杀猪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小,村里也不常有这种好事。操刀的人胆气不够,两刀下去猪还没断气,死命地挣。从脖子里喷出来的血就流了一地,周围的人心疼得直吸凉气——那本该是热腾腾的血肠。

那时候羟人还没打过来呢。算是好日子。

柱子盯着那摊血看了一会儿,说:“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想咱们寨主就是那个副将。他出城收尸,捡到了金刀大侠的刀。这把刀。”

兄弟们就盯着张柱手里那柄金灿灿的刀,在寒风里沉默不语。

柱子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其实那都是属于农民或者山民的脸。又糙又黑,颧骨冻得发红。棉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也是在这一刻,柱子忽然觉得前段时间的“好日子”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也只是勉强吃得饱了,就觉得真是“好日子”。

但他和他们都一样,脱了衣服就只剩下两扇支棱起来的肋巴骨。

指望这些人能做什么呢?

张柱长叹一口气:“寨主说过,东西就分了吧。然后兄弟们赶紧走,回家安生过日子,往南边去。”

他说完提着刀走开,兄弟们沉默无声地为他分开一条路。

天黑得快。到掌灯的时候,寨子里几十号人都聚在寨主的大屋里。

他们盯着地上的樟木大箱子,眼神闪烁不定。山寨已经有些年头了——据说在寨主来之前就已经在了。真没人知道寨主手里有多少家底,这一次是要开眼。不论多少均分了,然后“各奔前程”。

柱子手里握着钥匙,木着脸看看他们,说:“那我就开了。”

没人说话。这是一种忐忑、犹豫,以及伤感并存的沉默。

也没人会不念寨主的好。在这样的年月里,有一个人能带他们吃饱饭、穿暖衣,那便几乎是再生父母了。但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人们心底弥漫——柱子知道那感觉。可他就是没法儿把寨主对他说过的那些事情藏在心里。

但如今再看到兄弟们的表情,张柱又有些后悔自己那样做了。

最终有个人沙着嗓子说了一句:“其实寨主也还是个好人。”

柱子叹口气,将钥匙插进锁眼儿里。这锁竟然意外地有些难开。好像从前寨主并不经常打开它。柱子花了一些力气才将锁头“咔嗒”一声捅开了,然后拿去一边,慢慢打开箱子。

柱子往箱子看一眼,然后愣住了。

箱子里面是被隔开的。一半是金银财货。碎金碎银,偶有几锭光灿灿的金银元宝。

而另一半,是一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牛皮铠甲。铠甲上的护心镜已经锈蚀了,边缘泛着铜绿色。厚牛皮上有刀劈斧砍的痕迹,甚至缝隙里还有清理不掉的血渍。这意味着这副铠甲应该曾经属于一位老兵——他曾经在战场上与敌人搏杀。

铠甲的一旁,放着一本书。

书籍的边角翘起,订装的白线已经被摩挲成黄褐色。蓝底上有四个字。柱子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他都认得——《旬子兵法》。

但其实让他怔住的倒并非这两样东西,而是这两件东西之上的一张字条。柱子没见过寨主写字,所以如今第一次知道,原来寨主的字写得这样漂亮,就真的像是一个文人雅士的手笔。

那字条上写的是——“我并浮云去,檄传十三州”。

张柱皱起眉盯着那字条看了一会儿,直到身后的兄弟们因为忍不住好奇凑过头来查看的时候才将它拿起来攥在手心里。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张柱转过身,让后面的兄弟们看清了箱子里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明白一些东西了。

“自己拿吧。”张柱说,“左边或者右边,我都不拦你们。”他看了看箱子,将那卷兵书捡起来、揣进怀里,“我也在这儿呆得烦了。”

张柱缩在一个草窝子里,右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握。天很热,汗水把缠柄的粗布都浸透了,一收一放,黏黏糊糊,就好像握在一团烂泥上。

前边的草叶子挡了眼,他把它们扯掉了,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山下边一条土路蜿蜿蜒蜒,从飞起的五门关关门口一直伸过来。仲夏的热风吹得路两边的枝枝蔓蔓晃来晃去,他看得久了只觉得一阵眼花,汗珠又流到了眼角。

“咋还不来,腿都麻了。”张柱抹了把脸,又向路对面的山坡看过去。

零零碎碎黄黄白白的野花荒草之间,几个缠着黄裹头的人影微微露了露,显然也在向下张望。

对面的兄弟很小心哩。张柱在心里笑起来。

远远地,他看见羟人巡兵的黑底大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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