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与体贴
2015-05-30田天
田天
摘要:通过对铁凝40年来文学创作发展轨迹的梳理与分析,认为铁凝是一个对人类和生活充满永远的爱与体贴的女作家,她擅于驾驭各种题材和体裁,以自己独到的审美意识和表现方式,创作出不同流俗引人深思的文学形象。为中国当代文坛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
关键词:铁凝;创作道路;作品风格
中图分类号: I206.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5)01-0031-07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5.01.007
铁凝是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坛一直保持旺盛生命力的著名作家。她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短篇小说百余篇,中篇小说20余部,长篇小说4部以及大量的散文随笔,先后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选集和散文随笔集达30多种。其中短篇、中篇小说和散文曾多次获得国家级大奖,一些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翻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作为一个作家,铁凝始终如一地怀着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和体贴的创作理念,以她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和对人的理解和认识来表现社会生活,来挖掘和抒发人的内部心灵和情感,一步一个脚印地进行着精神的跋涉与探索,而且不断超越自己,成功地开拓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创作道路。
纵观铁凝文学创作发展轨迹,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一、起步准备与早期风格形成
阶段(1975—1984年)铁凝出生在一个充满艺术氛围的家庭。当画家的父亲与作音乐教师的母亲,曾试图在绘画抑或音乐方面为处在孩童时的铁凝设计未来,但铁凝似乎对语言文学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和领悟力,最终还是选择了文学。她认为,写作是一种使命,是她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只有写作才能使她获得满足感、成功感和乐趣。铁凝正是怀着这样美丽的愿望从事文学创作的。她说她在十五六岁就“有了当作家的妄想”,她的文学创作始于高中阶段写的一篇作文。当时铁凝16岁,正在保定读高中一年级。在一次学校组织的下乡学农劳动回来后,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铁凝很快就洋洋洒洒地写了7 000多字,还擅自给作文起了一个名字:“会飞的镰刀”。老师把它当成了范文在班上朗读,父母也感到与通常的作文不太一样,而作家徐光耀则激动而肯定地说,这就是小说。第二年即1975年11月,“会飞的镰刀”被收进儿童文学集《盖红印章的考卷》(北京出版社出版)中公開面世。这就是铁凝的处女作,它使铁凝发现了自己与文学的某种关系,更加坚定了对文学创作的自信。她的作家梦开始飞翔起来。
1975年高中毕业的铁凝,铭记着作家徐光耀的叮嘱:当作家就要深入生活。于是她果断放弃了到部队当文艺兵的机会,毅然选择了到农村插队落户的生活道路,而且一去就是四年。在保定地区博野县张岳大队插队期间,铁凝放弃了上大学
的努力,只愿专注而精心地呵护和培育着自己的文学之梦。铁凝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刻苦练笔,先后创作完成了《火春儿》《夜路》《不受欢迎的礼物》等短篇小说。这些作品连同她返城后创作的《盼》《欢欢腾腾》《丧事》《不用装扮的朋友》《小路通向菜园》等,大多取材于农村生活,虽然在写法上还显得十分稚嫩,但刻画的一批纯情少女形象,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充满了新鲜、乐观、明朗的色彩。后来作家将这12篇作品结集出版,这就是铁凝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夜路》。显然,《夜路》是铁凝创作准备阶段的产物,但四年的插队生活,使铁凝获得了沉甸甸的生活馈赠,为她今后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1979年,铁凝被调到保定地区文联工作,开始担任《花山》编辑部的小说编辑。生活环境的改变,使得铁凝一方面有机会沉淀和梳理刚刚过去的农村插队生活,另一方面面对拨乱反正新时代的到来,开始体验和积累对城市生活的种种感受。可以说,从1979年到1984年调到河北文联创作室任专业作家,这短短的几年时间,铁凝不仅创作发表了30多篇短篇小说,而且开始尝试中篇,有2部中篇小说问世。其主要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灶火的故事》《那不是眉豆花》《哦,香雪》《明日芒种》《六月的话题》,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村路带我回家》等。其中《哦,香雪》获得了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和首届“青年文学创作奖”,《六月的话题》《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同时获得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和中篇小说奖,《村路带我回家》1985年获得首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
可以看出,从下乡插队到在保定文联这段时期,是铁凝早期创作风格逐渐形成的重要时期。不仅取材扩大了,内涵丰富了,人物形象也开始多样化,尤其可喜的是,铁凝初登文坛,就表现出鲜明独特的创作个性与艺术风格,这在当代青年作家中是不多见的。短篇小说《哦,香雪》(《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作为铁凝的成名作,可以说作家早期创作风格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篇小说主要写一列火车开进深山沟,在一个小站只停留一分钟,从而在山村少女心中唤醒的对现代文明的精神向往。题材可谓不重大,事件可谓不惊人,主题可谓不新鲜,人物可谓不超凡,但小说却犹如一股徐徐吹来的清风,拂过文坛,沁人心脾。因为它摆脱了长期以来文学过于表现重大题材、注重政治价值的藩篱,也从当时主流文学热衷于表现“伤痕”“反思”的潮流中疏离出来,由此开拓了文学的表现领域,较早地显示了新时期文学一种新的审美趋向。这篇小说曾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赢得了极高的赞誉,正如老作家孙犁所说:“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1]这种中肯的评价成为了对铁凝早期创作风格的经典定位。即不追求重大题材、曲折故事,而是选取日常见闻,捕捉点滴感受,以小见大地揭示生活底蕴,以真诚的眼睛、纯净的心灵观照复杂的社会人生,并将其诗意化,从而使小说充满诗情画意之美。
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二、探索与转变阶段(1985—1989年)
在新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中,铁凝无疑是非常幸运的。创作开始时就得到了徐光耀、孙犁两位老作家的指点、提携,初登文坛时又先后获得全国优秀短篇、中篇小说大奖,这是铁凝创作才华的展现,也是她对当代文学的贡献。然而,面对评论界的赞誉和读者的喝彩,铁凝并没有自我陶醉,裹步不前,仍是虚心地耕耘着,勤奋地探索着,而且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和创作的不断积累,以及当时“文化热”与女性主义文学等新思潮的冲击推动,铁凝的创作在80年代中后期开始进入了一个探索与转变的阶段。
铁凝在这个阶段的探索,首先表现在创作形态的丰富和文学样式的多样上。短篇小说依然是她“近乎偏执的喜爱”,五年间创作发表近20篇,虽然没有出现像《哦,香雪》那样轰动的作品,但《近的太阳》《豁口》《色变》等有了新的飞跃。中篇小说创作力度得以加大,发表了《麦秸垛》《棉花垛》《木樨地》等5部作品,产生了很大影响,其中,《麦秸垛》获得了1986—1987年《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早期初试的散文创作,在这个阶段也取得了较大进展,包括《女人的白夜》《优待的虐待及其他》《真挚的岁月作证》在内的20多篇散文,显示了这位女作家多方面的创作才华。最引人注目的是,铁凝在这个阶段首次尝试长篇小说创作,经过三、四年的酝酿构思和长时间写作,1988年9月,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在大型文学期刊《文学四季》面世,引起了文学界的高度重视。1989年初,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荣获河北省第三届文艺振兴奖。可以说,在这个阶段,铁凝的创作形态日趋走向丰富,无论短篇、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及散文等诸文学样式,均得以尝试并获得了成功。
其次,铁凝在这个阶段的探索,更表现在创作内涵的复杂和创作风格的转变上。应该说,铁凝早期准备阶段的创作,以真诚、纯净、清新、含蓄为我们构建了一个纯情而诗意的世界,形成了以“纯净的境界”为显著特征的创作风格,这是铁凝成功的原因。但从她整个创作过程来看,早期创作也反映出铁凝对生活的认识还缺乏理性的深度、厚重的力度,正如王蒙在《香雪善良的眼睛——读铁凝的小说》中所指出的:“她的香雪式的难能可贵的对善与美的追求是她的长处,但她不能老是用一种比较幼稚的方式去处理复杂得多的题材”,甚至认为铁凝“仅仅运用自己的善良、纯真、机智去驾驭更繁复的生活更宏大的体裁的时候,弱点就暴露出来了”[2]。这不能不说是王蒙对铁凝创作的真知灼见和明智忠告。
应该说,早在80年代初,铁凝就自觉不自觉地进行着创作的微调。发表于1980年的短篇小说《灶火的故事》就开始有了“犯规”的意向,作品向主人公灶火那一辈子生活在“原则”里的生活提出了质疑,是铁凝“对人性和人的生存价值初次所作的坦白而又真挚的探究”[3]。 稍后创作的《那不是眉豆花》《六月的话题》《村路带我回家》等都延续了这种“犯规”。到了80年代中后期,这种自发的“犯规”,已成为铁凝创作的一种自觉的行动。作家不再满足于对社会生活的美好与善良作纯真的诗意的书写,而是站在历史的文化的高度,真实地揭示人生、人性的复杂层面,直逼人性的卑琐、阴暗、丑恶的深处,从而使得她的作品,主题趋向多义性,笔触也变得犀利、恣肆,风格由清新纯净转向凝重冷峻,由对美的发现转为对丑的审视。
标志和体现这种风格转变的是短篇小说《近的太阳》和中篇小说《麦秸垛》。1985年写作的《近的太阳》(《人民文学》1986年第1期),通过“我”去坝上草原写生,在结识王玉的困惑与疏离中,意外地窥见了“坦荡草原的隐私”:人们为了获取更多的物质利益,利用了公马与母马之间“爱情的无意识性,也利用了它们的无羞耻感”“轻而易举就骗取了它们那按捺不住的情欲”,从而将异性交媾、繁衍后代这一神圣的行为工具化、功利化。作品的深刻性就在于写出了在现代文明的外衣掩盖下,对自然生命性爱欢愉的剥夺,在对动物的欺诈中揭示了人性之恶。被评论家雷达先生称为“铁凝创作以来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作品”的《麦秸垛》,“更注意往深层挖掘人物生命深处的力量和冲动”,集中体现了铁凝由“昔日是感性与理性的均衡和谐到正视生活与生命真相的转变”[4]。小说以沉重的历史感和强烈的女性意识,描述了发生在麦秸垛周围不同年代的几对男女性爱与婚姻的悲剧故事,第一次表达了女性渴望了解男性、了解自己的欲望,以及这个欲望在人生苦痛中所遭受的扭曲和难以实现的悲楚,深刻揭示了传统生活方式、文化思想对女性精神上的束缚、奴役和对女性心灵上非人化的残酷伤害与折磨。
如果说《麦秸垛》以及后来的《棉花垛》《青草垛》,较为集中地体现了铁凝对女性生存状态及命运的思考,那么198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玫瑰门》则通过一家三代女性(司猗纹、竹西、苏眉)所进行的“玫瑰的战争”,展示了女人与女人之间既相依为命又相互倾轧的人性悲剧。小说着重塑造了司猗纹这个集善与恶、自虐与虐人于一身的独特人物形象,从人性的深层次审视和呈现了女性自身的弱点。正如曾镇南在《评长篇小说〈玫瑰门〉》中所说:“《玫瑰门》主要的书写情绪,是一种对女性本身的阴暗面、丑恶、卑琐的厌恶,是对女性生存状态中的一切负面表现的冷峻透视” [5]。 正因为如此,我们说《玫瑰门》是铁凝自创作以来由审美到审丑的顶峰之作,在她整个创作过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也是新时期长篇小说不可多得、具有文学史意义的一部作品。
三、调整与充实阶段(1990—1996年)
进入90年代后,中国社会的转型、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使得文学环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同文化形态的多元并存,文学被挤到社会的边缘,作家的地位和作用日渐削弱。面对突如其来的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有的作家忙于“下海”,有的作家参与一些报酬丰厚的“亚文学”写作,有的作家直言不讳地进行商业化写作。而此时的铁凝,伴随着80年代中后期创作风格的改变,特别是进行《玫瑰门》这样的大动作审丑后,一方面反思过去与现在,真诚而沉稳地寻求着自己的创作定位,另一方面拒绝盲从与浮躁,审慎而坚实地开拓着自己的文学之路,她的创作也由此进入了一个相对平和的調整与充实阶段。
短篇小说仍是铁凝在这个阶段的“主打”文学样式,仅1992年就连续创作了十来个短篇,这是她继1985年后迎来的第二个短篇小说丰收年。而且在题材的拓展、主题的开掘、技巧的圆熟等方面,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取得了令人惊喜的进步。显然这与90年代以来文坛短篇小说倍受冷落形成了鲜明对照,也体现了铁凝不被时尚左右的成熟和一种对文学本身的“大老实”的创作态度。其中《孕妇和牛》(《中国作家》1992年第2期)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它的问世,文坛为久违的“香雪”又回来了兴奋不已。这篇无论从技术上还是小说本身都令作家比较满意的小说,是铁凝1990—1991年在涞水山区挂职锻炼体验生活的可喜成果,主要写一个目不识丁的孕妇牵着一头怀孕的牛从集市上回家,在路边的石碑上吃力而庄严地描字的“景象”,歌颂了一个从大山走出的农妇文化人格的觉醒,并以其生理变化引发的心理变化,发掘出对生命意义的深层思考。小说以抒情的笔调,营造出一种恬静、温馨、和谐的现代田园诗意。难怪老作家汪曾祺称赞说:“这是一篇快乐的小说,温暖的小说,为这个世界祝福的小说。”[6]《孕妇和牛》上承1982年的《香雪》,下启1997年的《秀色》,表面来看是对“香雪”的回归,实际上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回归,《孕妇和牛》表达的更内在、深厚一些,境界更高一些,正像清纯的少女变成孕妇,在穿越人生的关隘后走向的成熟。可以说,铁凝用这篇小说回答了读者对其创作风格转变后的疑虑,也证明了自己在探索揭示人性丑恶的同时,一直保持着对真善美的向往与追求。其他的短篇小说,如将乡村文化风俗与当代农民的税收问题结合起来的《砸骨头》,揭示市场经济大潮中,走出大山的女性把自己作为商品向男性出售的《小黄米的故事》,关注都市个体市井人生、探求人与人之间情感缺失、书写普通人“几乎无事的悲剧”的《马路动作》《遭遇凤凰台》《我与王君之间》等,都是这个阶段较有影响的作品。
铁凝在这个阶段发表的4部中篇小说中,《埋人》取材于乡村生活,与短篇《砸骨头》一样,以乡村传统文化为背景,展示了浓烈的乡土风情,勘测了复杂的人情世故。《他嫂》以诙谐机智的笔触,写出了一个普通乡村女性在社会变革的催动下,努力改变现实状况,不认命、不服输,最终创造了女性生命价值的奋斗过程。《何咪儿寻爱记》讲述的是一个城市女孩何咪儿的寻爱经历。她虽然对爱的追求是懵懂盲目的,以至于频繁地更换“爱”的对象,但她那种带有一点蛮横、不讲理,却又热情执拗、死心塌地的寻爱方式与真切情感,在这样一个不断变化、一切都处于流逝的时代,却令人感动。难怪铁凝说,何咪儿是我心里很爱的一个文学形象,很有光彩,她身上有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我觉得很可贵。可惜的是,评论界对这个人物不太重视。与前三部中篇相比,《对面》是铁凝在这个阶段中篇小说创作中结构和技巧最为精致的一部。它沿着“玫瑰门”所开启的人性深层次的通道挖掘下去,通过男主人公“我”偷窥对面一个女人的性爱隐私,最后又以一种突然袭击的方式将其秘密曝光致使那女人猝死,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双重层面对人性进行了勘探。一方面深刻暴露了男性人性中的自私、卑劣、阴暗心理,另一方面真实地展现了女性人性中截然不同的矛盾两面性。小说形象地揭示了每个人的人性中都存在着一个极其隐蔽的“背面”,所以“人类之间是无法真正面对着面的”,这也许就是男性和女性在对待性与隐私中表现出的心理缺失。
199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无雨之城》,既是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组织策划的“布老虎丛书”之一,也是铁凝面向市场有意识在自己的创作中吸收通俗文学优势的一种尝试。小说无论是题材的选取、故事情节的设置,还是结构的安排,都显示了讲述的通俗性,而且在通俗性的背后,依然贯串着作家对现代女性命运和生存状态的关注,这就使得《无雨之城》既好读又耐人寻味,也表明了铁凝在小说创作中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对于这部作品,尽管评论界几乎处于一种“失语”状态,作家本人也不是最喜欢,但却是铁凝创作道路上一个跨越不过去的重要阶段。正如作家铁凝所说,它是我长篇写作重要的练笔,使我熟悉了长篇小说的语言和结构,对我以后的《大浴女》的结构和叙事起到了很好的练笔作用。
铁凝说自己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散文家,但“对散文却一向不曾怠慢”。与小说相比,她在这个阶段的散文创作显得尤为突出。一是数量骤增,60余篇散文远远超过前两个阶段总数之和,标志着散文已成为铁凝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承载了她在小说中受到限制的体验表达。二是题材更加丰富,除生活散记、人物记录外,还出现了写作随笔、人生小品、域外游记等更广阔的题材。三是作品大量结集出版,自1991年出版了她的第一个散文集《草戒指》后,又连续结集出版了《女人的白夜》《河之女》《长街短梦》等10个散文集,其中《女人的白夜》获得了1995—1996年全国优秀散文奖和首届鲁迅文学奖,这也是铁凝散文首次获得全国大奖。四是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创作主题与风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惦念之情。“世上所有的散文本是因了人类尚存的相互惦念之情而生,因为惦念是人类最美好的一种情怀”。“在生命的长河里,若没了惦念,还会有散文吗”[7]?正是这种对散文本质的独到理解,铁凝的散文充满了世俗生命的感悟和心灵的闪烁,以平等的视角,写出了从最凡俗的普通人身上体味到的人生真谛,也使得她的散文呈现出了既真诚又宁静的美学风格和持久而深邃的人性魅力。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铁凝的散文创作越来越多,写法也日臻圆熟。截止到2004年她又出版了《铁凝随笔自选》《铁凝人生小品》《遥远的完美》等8部散文集,成为了当代卓有影响的散文家。
四、成熟与理性阶段(1997—2013年)
1996年9月五卷本的《铁凝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和1997年四卷本的《铁凝自选集》(作家出版社)的相继出版,可以说是铁凝文学创作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它既是步入不惑之年的铁凝对自己过去20年创作的一个总结,又是作家在世纪之交走向更加成熟与理性的开始。
这个期间,铁凝依然执着于对各类不同女性命运和复杂心理的审视与探索。一是在歌颂和赞美女性生命意义的基础上,浸透着一种现实的惨烈与心中的忧虑,如短篇小说《秀色》中的张品母女,为了换取世代渴望的井水而甘愿献出贞操与肉体的神圣壮举;《寂寞嫦娥》中的乡下人嫦娥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劳动,才最终融入城市生活的坎坷磨难等,都显示了铁凝这类抒写人性之美的作品与早期《哦,香雪》的不同特点。二是对女性丑的剖析,也以温和的理性批判代替了以前极丑的颠峰状态。如中篇小说《午后悬崖》中母女之间情感的缺失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偏执变态、自我尊严的消释,是通过“我”在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讲述完成的,形成了独特的反讽效果,虽未达到《玫瑰门》所企及的高度,却体现了一种新的创作策略。到了2002年发表的《有客来兮》尽管仍写两个女性(表姐、表妹)之间的内心角斗,但作家却巧妙地通过日常生活中最有亲和力的接待客人的方式展开故事,让一种喜剧式的讽刺氛围贯穿始终,从而印证了铁凝在女性审丑策略上的新探索。三是对女性命运心理的审视,采取了一种既有赞扬又有批评,否定中有肯定的褒贬杂糅的新写法。如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十月》1999年第1期)中的白大省,一个从北京小胡同走出来的平常女人,她善良、仁义、厚道,凝聚了好人应有的品质,传达了东方的传统美德。但白大省决不想成为自己已经成为的这种好人,而是从骨子里想成为“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享受女人的幸福。所以,铁凝在小说结尾评论白大省时说:“就为了她的不可救药,我永远恨她;就为了她的不可救药,我永远爱她”[8]。显然作家正是怀着对白大省“恨与爱”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态,探讨了人要改变自己的合理性,但同时这种改变几乎又是不可能的悲剧所构成的一种真实存在。
不仅如此,铁凝在这个期间的创作视角由过去以女性为书写中心,转向以一种非性别的眼光探寻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更多地关注当下世俗社会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如《安德烈的晚上》写出了国营罐头厂一个普通工人安德烈,从小到大一切听命于别人安排、从未自己做主选择过什么的悲剧人生,探讨了外部环境和传统文化对人的个性的遏制与扭曲,《树下》中的中学教师老于,省吃俭用、戒烟戒酒,为了解决住房问题,坚守知识分子不与世俗合流的清高、孤傲,却使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在物质的贫乏中贬值。《谁能让我害羞》《逃跑》都以乡下人进城打工为叙述对象,但面對着城里人在经济、地位、身份上的差异,生存与尊严的两难选择,前者中的送水少年极力想得到城里人的认同,却落得个阿Q不准姓赵的境遇;后者中的门卫老宋则无力去争,只好背负着灵魂的愧疚,并以付出一条腿的代价,携带城里人为他治腿病的捐款逃到乡下来求得生存。铁凝以同情与平等的笔触,真实而深刻地写出了社会转型时期的这些凡俗人生,这也恰恰是作家拒绝远离生活、摒弃人为净化现实的一种独特观照。
不仅如此,铁凝在这个期间的创作还较多地运用了象征、隐喻、荒诞等现代表现手法。作为女性作家,铁凝的作品中的象征除以往的“红衬衫”“麦秸垛”“棉花垛”“玫瑰门”“无雨之城”外,还有《秀色》中的 “井水”、《第十二夜》中的“夜”、《树下》中的“龙盘树”、《大浴女》中的“大浴女”以及其中由纷繁神秘器物构成的隐喻象征等。这些象征,都是作家创造性的心灵化产物,具有耐人寻味的深刻寓意。荒诞手法在铁凝以往的小说创作中只是偶尔为之,如《马路动作》《我的失踪》等,但自从铁凝为写作《青草垛》(《钟山》1996年第3期),花费六年时间才找到“那个名叫‘一早的主人公的故事”的表述方式后,荒诞已成为作家探觅人类心灵深渊的一种有效手法。如《秀色》中李技术员打出水后掉下万丈悬崖的瞬间消失,《安德烈的晚上》中的安德烈与姚秀芬幽会突然“丧失了记忆”,《树下》中老于找项副市长解决住房问题谈话的“跑题”,《第十二夜》中瘫痪多年的“大姑”破天荒地站立起来等,这些超现实的荒诞的情节的有意设置,并不是作家的轻率之举,而是荒诞的现实生活在人物心理上的真实映射,是一种新的创作方法的探索。正如铁凝所说:“再真实的小说也抵不上生活的真实,再荒诞的小说也抵不上生活的荒诞。”[8]
200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大浴女》是铁凝在这个时期乃至整个创作中一部非常重要的力作,也是当今文坛长篇小说中最有分量的作品之一,充分体现了铁凝小说创作的日臻成熟和卓越成就。小说通过主人公尹小跳心灵成长过程的描绘,直逼女性隐秘幽深而又敏感多变的心理,捕捉到人性深处很难回答的问题,包括人类怎样对待灵魂的不安宁,怎样在良知与罪恶感之间寻求自省与救赎,从而走向“心灵的花园”。所谓“大浴”,就是要经历社会风雨的磨难和洗礼,承载灵魂的沐浴和净化。显然,这部作品延续了铁凝一贯关注和探索的女性生存命运的艺术命题,而且从过去比较注重社会原因和文化因素对女性命运的影响,转为更注重对女性自身弱点和局限的反省,这无疑是作家对生命和人性探索研究的新突破。此外,小说以尹小荃之死为动因,牵引出各种人物,又以尹小跳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流动过程来结构故事,写出了每个人的不同性格与命运,既有连贯纵横,又有陡转悬念,形成了多个故事多种情感多层寓意相互交织众声喧哗的文本结构。再加上小说整体隐喻的构建,大量象征意象的设置,各种叙事情境的熟练把握和反思对话体叙述方式的独创运用,这些都已表明铁凝驾驭长篇小说的深厚艺术功底和高超的写作技巧,也标志着她的小说艺术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而200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笨花》,则一反铁凝以往探索女性心理与命运、专注个人情感世界的创作取向,而回归到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上,写出了一部具有史诗意义的作品。小说以冀中平原上兆州的笨花村为背景,以向氏家族两代人生活为主线,以日常生活的叙事手法,在描绘冀中平原风土人情的基础上,显示了自清末民国初至20世纪四十年代中期近五十年来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这不仅是作者又一部长篇力作,也是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通过上述对铁凝40年来创作道路的梳理与分析,我们由衷地感到,铁凝是一个对人类和生活充满永远的爱与体贴的女作家,她擅于驾驭各种题材和体裁,以自己独到的审美意识和表现方式,创作出不同流俗引人深思的文学形象。一般来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比较固定的、擅长的创作领域,这是其创作赖以生存的重要资源。只不过有的作家一旦涉足于新的创作领域,面对新的书写对象,往往容易发生认识与表达上的偏颇与困难,甚至导致创作失败。铁凝则不同,她从创作初期开始,就为我们提供了两种资源、两个世界:一个是古老凝重的乡村世界,一个是纷繁变幻的城市世界。铁凝不仅在乡村与城市这两个领域里游刃自如地思考和言说,而且通过两个领域的纵横交织、两种资源的融汇互补,开阔了创作视野,丰富了创作内涵。正如作家本人所说:“两种资源对我来说都不可或缺,可以交替感受,互补营养。”[9]铁凝创作的这一特点,显然与她年轻时下乡插队4年生活在农村,后来一直居住在城市的生活经验直接有关,而地理距离的拉开、割不断的乡村情结,又使她有机会把乡村与城市两个领域作相互的从容打量。她认为,一个中国作家并不一定非得写与农村相关的作品,但至少应该了解,不了解中国农村、中国农民,就不能真正了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因为直到现在“中国的城市和乡村不是截然划分的,我常常在一个城市人身上突然看到农民的影子,虽然他从未在农村呆过,在农民身上我也看到非常大气的,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农村,而是属于中国人的、民族的东西”[11]。正是在农村打量城市和在城市回望农村的双向审视与资源互补中,铁凝的创作视野更加开阔,创作底蕴更加厚实,既植根于中国大地、民族的土壤之中,又超越乡村与城市,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关注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表达人类的共同情感。所以,对于铁凝的作品,我们从严格意义上说是很难也没有必要用乡村与城市题材来进行分类,正如我们从不用纯粹的乡村/城市小说家来评价铁凝一样。
从挥舞着“会飞的镰刀”的纯真少女,到历经社会风雨洗涤的成熟女性,铁凝走过了她近40年的创作历程。尽管在社会转型出现的嘲弄意义、反对理性、解构崇高、取消价值的思潮冲击着文学,但铁凝抵制住了各种诱惑,始终把创作出好的作品作为自己的一种使命与责任。她认为,“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还有同情心、良知、希冀以及警觉的批判精神。”[12]这是铁凝对自己创作实践的切身感情与思考,是一个作家对自己责任与使命的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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