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拍与真实:20世纪50年代的新闻摄影论争
2015-05-30张筱彤
摘 要:单纯对自然现象的关注难以接近生活的“更高真实”,艺术的介入使统一意义上的写作与生活本质愈发靠近。在我国聚焦建设的50年代,新闻摄影是如何介入大众日常生活的?本文通过对50年代新闻摄影论争背后“真实性”的探讨,尝试回答这个问题。
关键词:新闻摄影;革命浪漫主义;真实
新闻摄影如今已是主流摄影模式,越来越多的媒体通过它推广自身商业模式及价值理念。而在我国聚焦建设的50年代,它又是如何介入大众日常生活的?本文通过对50年代新闻摄影论争背后“真实性”的探讨,尝试回答这个问题。
摄影早在工业化之前便已诞生,人们却对这件新生事物并不习惯:“面对照片所展示之人像的清晰度人们感到不好意思,并以为照片上那些人的微小面孔能看到自己。”通过摄影所呈现的效果太过“真实”,以至相片中“微小的面孔”被当作现实中的人“注视”。该时期不论是摄影生产活动,还是以左拉为代表的提倡描摹自然、强调科学性的观点,对真实的定义都停留在“现象真实”,即强调细节、符合客观存在的定义。
左翼理论对此具有更深刻的见解。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关于“真实”创作方法,汲取了苏联“革命浪漫主义”;毛泽东后来在八大二次会议上进一步提出“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应采用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有关“真实”的讨论落在了“是否肯定浪漫”的问题上,这与先前左拉所主张的“全然遵从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有所不同。究竟怎样的美学形式才能被称作“真实”?该时期的新闻摄影环境是否应该接受艺术的“介入”?新闻摄影界由“北海公园事件”引起的,关于“组织加工与摆布”的争论就涉及这一内容。
1956年7月下旬,新华社摄影记者杜修贤带家人到北海公园玩耍。本是一次平常的家庭活动,却因其发稿时用了以孩子为“模特”的照片备受争议。这张照片在分社领导签发时便被扣了下来,随后引发了50年代著名的“新闻摄影如何表达现实”的争论。这种“组织加工与摆布”的行为,被当时的多位领导、同事称作“虚构造假”,涉及记者的道德品质问题。此次论争一直持续到当年年底,最终以12月一篇名为《记者在客观事物面前》讨论文章的“编者按”结束。但有关摄影真实性的议题也真正进入了学界视野。对如同“让自家孩子与公园租用童车合影”、关于新闻摄影究竟体现怎样的“真实性”的事,在当时主要形成了两种观点:一派主张艺术较大程度介入日常生活;另一派则主张介入程度低一些。
到了“大跃进”时期,真实问题不仅是艺术问题,更成为政治问题和认识论问题。1958年4月,郭沫若首次将毛泽东的《蝶恋花》称作“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的典型的结合”,并用“两结合”评论具体文学作品,却同时引发了一系列争论:1958年至1959年的《大众摄影》杂志上,摄影界集中讨论了“摄影中是否也含有革命浪漫主义”的问题。此次讨论的观点大致可分为两类:即摄影艺术可以体现革命浪漫主义,以及摄影艺术中不存在具有浪漫主义的作品(除非通过剪辑合成等后期手段)。
该讨论由陶世龙先生的《摄影艺术里也有革命的浪漫主义吗?》为始。由毛泽东的《蝶恋花》得到启发,他在该文中肯定“摄影具有科学、艺术两重性”,并主要通过对1957年《中国摄影》第一期上名为“古树和幼苗”的实例照片分析,表达对摄影中“两结合”观点之赞同。他认为,“摄影不是客观地记录事物,摄影机的效能可反映更多现实与生活气息。”即摄影器械从自然属性来说具有“反映现实与生活气息”的功能,因而在对“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精神的生活”进行摄影活动时,所产生的就是“带有浪漫主义精神”的作品。姑且不论摄影主体是否具有创作主观性,这试图进一步论证:由于这个时代现实本身的浪漫,摄影作品便将天然地带有浪漫主义精神。
随后在“是否结合”的问题上,同时讨论的许行、潘超对摄影在表现形式上的不同,以及对摄影者平日经验在摄影作品中的反映,做了内容上的补充。“如果一幅作品能够诱发读者的想象来补充‘画外之画,而这种想象是符合逻辑、符合作者企图获得的理想和意念,那么,这幅作品在读者中产生了预期的艺术效果,这就更有浪漫主义了。”二人对“浪漫主义”的理解,很大程度来自摄影者与读者的“对话”,认为通过对摄影作品“摄影者”一端的补充,牵引出“欣赏作品的读者”感受上的连续性,富有生命感和浪漫主义色彩。至此,在对“两结合”观点持肯定态度的立场上,主体(摄影者、读者)意识较先前有所强化了。
此类情形下,长春市钟山的《摄影能有革命的浪漫主义风格吗?——与陶世龙同志商榷》态度几乎完全相反。他认为“摄影只能是艺术而不是科学”,即摄影作品若无后期加工,便不能具有浪漫主义。他所理解的浪漫主义,只能通过“假想的”物像形式(不经加工、反映生活中真实物像的照片)反映现实。这一观点下,摄影镜头所捕捉的事物只能是客观的。如此,摄影作品若欲具备“浪漫主义”因素,只能从行动上“为艺术而艺术”。这就将“添加浪漫主义”归属在功利的活动范畴,使摄影被生硬地割裂为“捕捉自然”与“艺术加工”两个部分。
钟山的观点很快得到了河北一位医疗系学生的回应。他直接对钟山表示了不赞同,并对摄影者的能动作用表示充分信任。他认为只要作者对主题与构图把控得当,具有“革命浪漫主义”的作品很容易被创造。该文对钟山观点的反对有可取之处,思维却过于简单。“革命浪漫主义”并非凭一腔热情就能轻易实现,更需要缜密的思维予以支撐,从而在完善的创作动机下实践。
从1958年12月《摄影艺术体现革命浪漫主义有局限性》等三篇起,之后的讨论进入了辩证阶段——都在支持两结合观点的同时指出了局限,从摄影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对比出发,对钟山同志的观点做了回应。黑龙江阿城的童隆杰谈到,“在摄影艺术中可以体现革命浪漫主义是肯定的,但较其他艺术形式困难。”这就把对革命浪漫主义的运用分为内容与形式两个层面探讨,使问题更具针对性。西安王三力也从“两面性”角度出发,认为钟山“把表现形式当作评定革命浪漫主义的最高准则”的观点是“形式主义的变相”,也是对童隆杰关于革命浪漫主义的形式概念之延伸。其文中关于浪漫主义特征的内容,在北京姚浩俅《从摄影艺术的特点谈革面浪漫主义》文中得到了补充。姚将此与摄影艺术特征相结合,谈论了“摄影艺术中的浪漫主义”应有的理想化、纪实性特点。这三篇文章的架构并不复杂,却已站在“摄影可以具有浪漫主义”的基础上探讨实施中的困难,较之前观点已有了一定推动,是立足实践层面对摄影作品形式把握难度的判断。
而后于1959年1月的讨论则是对这种“两面性”观点的提升。肖陵的《谈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从概念出发,对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共产主义精神进行了概括,指出“两结合”的创作方法“与我国当前的时代不可分割”,且“不是两种制作方法机械地按照算术方法相加,而是有机的结合”。此时的讨论一方面基于对该问题宏观的把控——并非一开始就用具体摄影作品说事,而是从理论概念层面判断;另一方面与钟山观点对立,即强调“两结合”的统一性。呼和浩特市徐圣武则在其文《对摄影中革命的浪漫主义的浅见》中,阐明浪漫主义“既不局限于时代,也不局限于艺术形式,更不局限于技术水平。而关键在于内容”。这是基于先前有关“内容与形式”探讨对内容部分的强调,实际上同样支持了“不要太注重形式”的观点,一定程度上是对童隆杰关于浪漫主义摄影就“艺术形式困难”观点的进一步探索。
讨论至此已经历由正面对立冲突到辩证探索的过程。郭沫若于1959年2月发表于《新闻摄影》杂志的题词,为此次讨论画下了阶段性句点。他表示,“摄影艺术包含浪漫主义手法。在选材、布景、采光等等方面都必须发挥艺术作用。”他对“两结合”观点持肯定态度,这同时预示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该观点在摄影作品中体现的初步成立。
郭沫若的题词之后,《新闻摄影》杂志约请了当时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中国文学教研室主任何洛,并将其在新华社新闻摄影部举办的座谈会发言整理成文,作为这一阶段后相关工作者的参考。这一做法具有总结与预示性。何洛对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概念进行了梳理,并对二者关系“互为对方成分”的结合进行了阐释,实为对“两结合”理论的细化肯定。
至此我们大致把握到此次讨论的最终态度:摄影作品中可以包含“革命浪漫主义”。即对“组织加工与摆布”的问题表示肯定,承认艺术对日常生活的介入。事实上两结合观点本是创造社会主义典型行为的体现,摆拍问题便是该典型在新闻摄影方面的体现——追求不同于自然主义的、生活中更高的真实,而非眼睛直接看到的现象。而意欲重组日常生活中的物物关系、发现真实时,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把握:
一是几何学变式的角度。观看一个不等边三角形时,若分别将三条边与水平面平齐,每次产生的作为“高”的线段也不同。而我们并不能因为这种具体线段(现象)的不同,就认定其中的一条是“高”而另两条不是——真实情况是不论怎么放,从顶点到水平边的垂直距离(本质)就是“高”。类似例子的意义是,通过变换空间关系的方式看待事物,有利于读者更好地认识现象与发现本质。对照片的“组织加工与摆布”问题若从此意义上理解,就不会被划为“虚假”。
二是戏剧学家布莱希特“陌生化理论”的角度。他认为“日常和周围的事件与人物对我们来说是司空见惯了的……令人对‘理所当然、从来不受怀疑的事件感到迷惘的技巧已被科学树立,艺术没有理由不接受这种有益的方法。”太熟悉的环境不易使人迷惘,从而不易发现问题。生活的陌生化利于发现事物本质,而正是这种由陌生指引发现的方式,才能使我们更易接近生活中更高的真實,而非停留于“纯自然状态”的表面,社会主义典型才能完成在摄影领域的真正体现。
不论是几何学的变式、戏剧的“陌生化效果”,还是新闻摄影的“组织加工与摆布”,我们可以确定若只关注肉眼所见的自然现象,是难以接近生活的“更高真实”的。而正是艺术“介入”的过程,使得各种艺术在统一意义上的写作与生活本质的距离愈发靠近。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趋势,新闻摄影才得以在对人民日常生活的参与中愈发深远、进步。
作者简介:张筱彤,女,上海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左翼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