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沧桑
2015-05-30杨柳岸
杨柳岸
1885年某一天,安徽寿县一户贫寒人家,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家人为其取名方运策,寓意深远: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然而,长大后,思想激进、性格豪爽的他似乎嫌这个名字过于文雅,于是,在武备学堂读书时,他为自己取了个更响亮、更有力量的名字:振武。从后来他风云浩荡的一生看,“振武”二字显然更适合于他,因为他多半时间几乎都在为“反蒋抗日”做着种种努力和斗争——当然,他的“反蒋”也是为了“抗日”。
从特务眼皮底下溜走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迫于国内外强大的舆论压力,蒋介石不得不下令释放了此前因反对他的不抵抗政策而被关押在南京军法处的方振武。
同蒋介石打了多年交道,深知其善变的方振武没有在南京盘桓,很快便回到上海法租界亚尔培路他早年购置的别墅。在这里,他竟留起胡须,当起了逍遥寓公。
然而,逍遥只是表面,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外面的战事。
1932年,关东军高级参谋坂垣征四郎授意日本驻上海公使馆助理武官田中隆吉与臭名昭著的女间谍川岛芳子联手策划并制造了“一·二八”事变,淞沪之战随之爆发。由于患盲肠炎刚动过手术,方振武那时正在医院疗养,对外界消息了解得并不多。适逢多年挚友阮玄武前去探望他,谈话间,听闻蒋介石、何应钦到了这一步仍旧不思抵抗,一心想与日寇和解,他义愤填膺,捶着床帮痛苦地喊道:“我们是两手空空,大牯牛掉在水井里——有力无处使啊!”惊得坐在旁边的阮玄武赶紧按住他:“叔公!叔公!您刚刚动完手术,伤口还未痊愈,可不能过于激动啊!”
“鲍刚、张人杰现在哪里?”平静下来之后,方振武问阮玄武。
鲍、张俩人多年来深为方振武所器重,系其手下得力干将。
“眼下在阎老西的地盘上。”阮玄武答道。
“阎老西待他们怎样?”
“马马虎虎吧。”阮玄武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想了一下,又笑着说:“阎老西是什么样一个人,别人不了解,叔公您还不知道么。”
方振武苦笑着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跟阮玄武说:“又玄啊,你得好好照顾这两个人,如果他们有什么困难,要想方设法予以帮助。他们带的那两个师,也许是咱们今后唯一可用的力量了。”
当晚,阮玄武即给鲍刚和张人杰写信,信中言及方振武,说:“叔公病在医院,谆谆以两弟为念,老成谋国,具见苦心。”字里行间满透着殷切之意。
过了几日,阮玄武又特地派人给俩人送去几万元钱作为接济。
这年年底,日寇得寸进尺侵犯热河,病愈的方振武再也坐不住了,写信给阮玄武说他“决心毁家纾难,抗日救国”。
方振武是条汉子,说到办到。他很快卖掉上海法租界的别墅,又拿出自己多年来积攒下的十几万元存款,凑了三十万元的活动经费。
1933年初,应蒋介石之邀,晚景暗淡的北洋时代铁腕人物段祺瑞由天津南下上海,以避开日本人别有用心的引诱与拉拢。因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2月4日,在沪的皖籍人士特别举行公宴,集体为其接风洗尘。作为同乡,方振武也理所当然接到了出席宴会的请帖。然而,谁能想到,趁赴宴之机,他竟剪掉胡须,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巧妙地摆脱了军统特务的跟踪,带着他的军需处长孟芸生经由北平秘密赶往了山西。
蒋介石闻讯大怒,将蓝衣社情报处长戴笠骂了个狗血喷头:
“一群饭桶,你们这是纵虎归山哪!”
拉起队伍去抗日
抵达山西介休,方振武先是慰问了一下部队,接着便马不停蹄与鲍刚、张人杰商讨起筹建抗日救国军北上驱倭的大计来。
早春的晋中大地仍是寒意不减,赶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抗日救国军在介休城南绵山举行成立誓师大会。会上,全体将士一致推举方振武任总指挥,毕作民、鲍刚、张人杰分任第一、二、三师师长。次日,方振武向全国发表就职通电:
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中国……蚕食鲸吞,有加无已……振武半生戎马,醉心革命,生死久置度外,权利更何于究心,惟念国亡无日,不忍不尽匹夫有责之义。盖以同志之敦促、友朋之责任,不揣谫陋,爱集我军于绵山,誓师援热,就抗日救国军总指挥之职。受命之日,即以身许国之时。以驱逐暴日为目的,以收复国土为职志。我至亲爱之将士,患难相从,甘苦与共。军行所至,纪律恪遵,不得扰及民间一草一木……救危亡之国,解倒悬之民,碎骨粉身,义无反顾,成败利钝,在所不计……
同一天,鲍刚、张人杰、乔明理、宋铁林等人也联名发表通电称:
方委员振武,在革命战线上有深长之历史,素为袍泽所共仰,公请就任抗日救国军总指挥之职,竭诚拥护,领导杀敌,赴汤蹈火,惟命是从,粉身碎骨,在所不计。兹率武装同志,直趋前线,与我至亲爱之战友,共同奋斗,以热血洗刷我国耻,以头颅换回我河山,驱逐暴日,歼彼凶残,不达目的,誓不生还……
闻知抗日救国军已由山西浩浩荡荡开赴华北前线,蒋介石、汪精卫极度震惊之余,接连使出一系列手段不遗余力地从旁阻挠。
先是借口点验、改编军队,统筹给养,阻止救国军前进;不成,又以高官厚禄相许,试图诱迫方振武离开部队。方振武复电蒋介石,婉言谢绝其美意。蒋介石不甘,又指示北平、天津各地报刊捏造、散布“鲍刚脱离方振武”的假消息,企图离间分化刚刚形成的救国军权力层。不料此举非但没能奏效,反而给南京政府引来一片谴责之声。最后,蒋介石凶相毕露,派遣重兵对抗日救国军沿途围追堵截。
为避开重重阻力,粉碎蒋介石、何应钦的阴谋诡计,方振武一面率领队伍择偏道疾行,一面大力宣传其抗日救亡的主张。一路上的不懈宣传,使得这支年轻的队伍不断壮大,同时也吸引了大批青年学生参加进来。部队到达石家庄附近时,方振武将200多名青年学生组织起来,成立“抗日救国军青年学校”,自任校长。此举虽系一时而为,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颇富远见卓识的,因为它为抗日救亡运动培养了一批骨干力量。
队伍行至定县时,方振武再次向全体同胞发表通电,表达其坚定不移的抗战决心: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耿耿愚忱,可质天日。
5月18日,抗日救国军终于抵达察哈尔省宣化地区,受到冯玉祥、吉鸿昌、佟麟阁等爱国人士的热烈欢迎。在宣化演武厅,方振武即兴发表了一席振聋发聩的抗日演讲:
“我方振武,参加过安庆马炮营起义,二十出头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打过辫子兵,参加过孙总理领导的中华革命党,不是孬种。今天打日本鬼子,老子也绝不当孬种……”
一番慷慨陈词,引得台下军民们爆发出一阵阵激昂的呐喊声:
“团结一致,抗日救国!”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受此热烈气氛感染,激动中,方振武竟咬破手指,在一块白布上写下“有我无敌,有敌无我”八个血字,用竹竿高高挑起。
这一幕又引得台下群情激昂:
“驱逐倭寇!”
“还我河山!”
……
面对如潮的呼声,方振武随即又从军服内兜摸出一张纸。
这时,台下蓦地静下来,大家好奇地引颈观望。
“为了抗日,我方某人已变卖了家产。”方振武抖动着手中的那张纸说,“瞧,这是支票。”
支票经由会议主持人之手流转到台下,众人争相观看,一边看一边情不自禁发出一阵阵赞叹。
26日,冯玉祥在石家庄召集各界代表召开大会,整编包括救国军在内的各方抗日力量,宣布成立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两天后,即5月28日,方振武就任同盟军副总司令,与一直矢志抗日的国民党前30师师长吉鸿昌一起成为冯玉祥的左膀右臂。
将敌伪赶出察哈尔
同盟军成立之际,日军正加紧进攻察哈尔北部地区。日军派出战机对独石口进行多轮持续轰炸,并先后攻陷宝昌、康保等城,妄图经由张北进逼张家口,进而消灭这支新生的抗日力量。方振武、吉鸿昌迎难而上,率同盟军主力,兵分三路,北上迎击日军挑衅。双方于丹清河两岸对峙,而后,历经三个小时激战,同盟军一举打败日伪军,收复康保。剩余的小股残敌夹起尾巴向宝昌方向逃窜。
“好啊,既然是向宝昌方向奔命,就说明他们的据点在那里。”久经沙场的方振武一边从望远镜里观察日伪军落荒而逃的狼狈身影,一边向一旁与他并肩而立的吉鸿昌笑道。
吉鸿昌点头微笑,表示赞同。
“世五老弟,下一步我们该干什么呢?”
吉鸿昌拔出腰间佩剑遥遥一指:“杀向宝昌!”
10日之内,一切准备停当,方振武、吉鸿昌遂分别指挥主力部队兵分两路逼近宝昌,在城外解家营等地与负隅顽抗的日伪军展开激战。一天时间,日伪军3000余人被歼,损失惨重,只得放弃宝昌,向多伦方向逃窜。
望着日伪残部溃不成军的身影,方振武不无得意地对吉鸿昌说:“世五老弟,这仗要照这样打下去,我看咱们连侦察兵都用不上了——他狗日的往哪跑我们往哪打不就完了嘛!”
说完开怀大笑。
“叔平兄,那咱们就在这里略作休整,”吉鸿昌笑着说,“下一步直取多伦!”
当晚,同盟军即进驻宝昌城内。在方振武的严格要求下,部队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城中老百姓纷纷走上街头,欢迎这支赶跑了小鬼子的威武之师。
多伦,自古以来以贸易发达而著称,乃察哈尔省传统上的商业重镇。富庶繁荣之外,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不容小觑:它位于阴山北麓东端、滦河上游,北接蒙古高原,东衔大兴安岭,扼守着华北与蒙古的咽喉要道。
日本人当然也不傻,多伦突出的战略价值早已被他们盯上,为此,他们给这座小城接连上了三道保险:最里面的内城,有骑兵2000余人及炮兵部队镇守,外围则以伪军索华岑等部及日军西义一第八师团在丰宁一带互为犄角把守;两道“人墙”之外,还构筑了异常坚固的防御工事。
看起来,他们是宁死都不会放弃这里的。
“不管敌人布防多么严密,小城自身的地理缺陷却是无法弥补的。”宝昌城中同盟军临时指挥部内,方振武指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对各部的高级将领们说,“大家看,此地四周地形平坦开阔,利于进攻而不便防守,这就是敌人的软肋。弟兄们,只要我们乘胜追击、一鼓作气,肯定能一举收复多伦,为下一步进攻热河扫清道路!”
正说着,一位报务员忽然走近,将一份抄件递向他。
方振武接过去一看,立刻眉头紧锁。
原来这是一份刚刚截获的密件,内容显示,蒋介石日前已与日方取得默契,双方商定共同出兵夹击同盟军,眼下敌人的大部队正向多伦增援。
战情有变,方振武会同吉鸿昌研究后,立即调整部署,决定先发制人,赶在敌方援军到达之前攻取多伦。
7月5日,同盟军兵分三路向多伦挺进,6日,各部几乎同时抵达预定地点并集结完毕。7日晨,方振武下达总攻令,同盟军遂冲破敌伪苦心经营多年的防御工事,与屯于丰宁一带的外围守军短兵相接。
这一仗打得异常艰苦,枪炮隆隆,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仍未见分晓,只是外围守军全被逼入了多伦城内。
尽管同盟军几乎占据了多伦城外所有据点,怎奈城内密如雨点的炮火和头上数十架敌机轮番轰炸扫射,伤亡十分惨重,于是不得不暂时停止攻击,另谋思路。
小小多伦,看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这天晚饭后,方振武一边巡视营地,一边苦苦思索对策。行至营门边,他的目光忽然被一阵喧嚷声吸引过去。他驻足在暗处看了一阵儿,原来是两名士兵正拿一个俘虏取乐,逼着他舔他们撒在地上的尿。
方振武气愤不过,走过去给了那两个士兵一人一耳光:
“糊涂!虐待战俘这种龌龊事,只有小鬼子干得出,我们是堂堂中国军人,能干吗?”
两个士兵吓得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随后,方振武让两个兵带路,视察了一下战俘们住的地方。见他们生活正常,情绪稳定,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投降的?”他问身后负责管理战俘的军官。
“这些都是上次攻下宝昌时没逃脱的,”军官说,“还没来得及向后方转移。”
“要尽快移交,带着是负担。”方振武交待道,转而又问,“这么说他们跟多伦城里那些人是一伙的?”
“同属一部,将军。”
方振武点点头,看了一眼他们的穿着和佩带,蓦地,一条妙计闪现在他脑海中。
“给我扒下他们这身狗皮!”他带着欣喜命令道。
“将军……”年轻的军官一时没明白过来,“现在吗?”
“立刻!”
这天晚上,月黑风高,一队化装成敌伪军的士兵悄悄潜入多伦城内,敢死队则紧跟其后,隐伏到城边的战壕和弹坑内,做好了战斗准备。凌晨一时许,同盟军突然发动全线总攻。吉鸿昌意气勃发,甩掉上衣,光着膀子冲在最前面,全军士气顿时为之大振,眨眼间便直逼城下。受吉将军豪气感染,敢死队的勇士们一声呼啸,齐刷刷地跃上城头;与此同时,先行入城伪装成敌军的士兵则鸣枪响应,在城内四处高呼:
“同盟军进城啦!同盟军进城啦!”
多伦城内秩序立时变得混乱不堪。日伪军闻变大惊,纷纷夺路向城外溃窜。
同盟军迅速由南、西、北三门同时冲入城内,历经三个小时的巷战,涤尽残敌,全取多伦。
庆功会上,总结战果时,方振武拍着吉鸿昌的肩膀,高兴地说:
“此役能一举攻克多伦,多赖世五老弟身先士卒,振奋了将士们的精神啊!”
“嗨,叔平兄谬奖。”吉鸿昌笑着摆摆手,“依愚弟之见,这一仗之所以能顺利拿下,功劳不在我,全在老兄你高超的化装技巧上啊!”
方振武会意,不由得哈哈大笑,“这话倒也不假,我要是没这两下子,当初怎么可能从蓝衣社特务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呢。”
经过这场多伦血战,日伪军全部被逐出察哈尔省境,这是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军人最扬眉吐气的一役,捷报传出,引来举国上下一片欢呼。
四面楚歌,功败垂成
大家都在笑,只有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政府投降派哭丧着脸。
他们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呢?同盟军取得的节节胜利愈加衬托出他们在抗日一事上的消极和软弱。他们担心若是任凭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到时候不但日本人不满,恐怕就连国内民众也会看不起,继而推翻这个毫无作为的政府——满清的覆灭不就是前车之鉴吗?于是,南京方面开始找种种理由,阻挠、干扰甚至破坏同盟军的抗日活动。他们先后调集16个师20多万人的兵力,对同盟军展开全面封锁,并和日军秘密商定了双方协同围攻同盟军的恶毒计划。与此同时,蒋介石还指示驻守北平的何应钦以高官厚禄为诱饵,极力收买、分化同盟军内的不坚定分子,以此瓦解对手的战斗力。先是深得方振武信任和赏识的鲍刚、张人杰俩人态度出现动摇,接着,老将军冯玉祥因受内外力量的排挤,被迫通电下野,离开张家口,再一次归隐泰山。
一时间,同盟军内失领袖,群龙无首,外受日、蒋夹击,处境岌岌可危。
为迅速扭转不利局面,方振武顶住各方压力,挺身出任抗日同盟军代理总司令。
蒋介石、汪精卫见状,又令全国各地媒体散播谣言,说冯玉祥是被他野心勃勃的老部下方振武赶走的,企图以同样伎俩挑起吉鸿昌的不满,进而逼走方振武。
方振武则针锋相对予以还击。他直斥以蒋介石、汪精卫为代表的一干妥协派长久以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对真正的爱国志士横加诽谤和迫害。同时,方振武又下令在原抗日救国军所有官兵的臂章上印下“誓死抗日,奋斗到底”字样,以表明抗战到底的心迹。
其间吉鸿昌也没闲着,已于一年前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他,迅速与中共河北省委前线工作委员会取得联系,将同盟军的处境如实向组织作了汇报。经过仔细分析,中共河北前委建议方振武、吉鸿昌立即对同盟军进行整编,肃清蒋、汪言论影响,然后率部继续投入对日军和国民党投降派的斗争。
方振武、吉鸿昌采纳了中共河北前委的意见,在张家口附近一间供着太上老君的庙堂里召开了一次整编动员会。会上,俩人剖析形势,统一思想,研究部署了新的作战方针和行动计划,并决定将“抗日同盟军”改称“抗日讨贼军”。如此一来,国民党投降派也被纳入讨伐对象。
整编后的抗日讨贼军面貌焕然一新,不日即离开察哈尔境向东进发。驻守北平的何应钦闻讯大惊,一面指示关麟征等部沿途堵截狙击,一面加紧和日本关东军勾结,密谋联起手来将整肃一新的抗日讨贼军聚歼在半途中。
这年10月初,经过与国民党投降派和日伪军的数度拉锯战之后,抗日讨贼军陷入了困境,其东、西、南三面均遭到蒋介石亲信部队的包围,而北面则被日军堵死,头顶上还有日伪军的大炮和飞机不分昼夜的轰炸扫射,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更要命的是,此时的抗日讨贼军,经过多次艰苦战斗,伤亡巨大,只剩下区区万余人了;而就是这区区万余人,却还被敌人冲得七零八落,散布在长达十几公里的战线上,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战斗力。
部队如同一条蛇被剁成几截,每一小段都在痛苦地挣扎,却都因兵力单薄而无力回天。渐渐地,战士们气力丧尽,在敌人的一次次疯狂反扑中又出现更大面积的伤亡。12日晚间,秋风萧瑟、冷月高悬,方振武、吉鸿昌决定率领部队强行突围,作最后一搏。可令人无奈的是,在每一个据点、每一处关隘上,日伪军和蒋伪军都派出重兵把守。一见抗日讨贼军,这两伙恶逆便居高临下,猛烈扫射。抗日讨贼军虽三番五次奋勇冲杀,终究未能突破敌军用密集火力布防的重围。
此后,敌军进一步收紧包围圈,将抗日讨贼军逼入大、小汤山附近,然后派出大量战机实施密集的轰炸。抗日讨贼军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
就在方振武、吉鸿昌率部突围的当天,以北平商会会长冷家骥为首的北平八大慈善团体代表来到抗日讨贼军前线指挥部前,代表南京国民政府进行和平斡旋。
方振武、吉鸿昌非常清楚,这是日伪军和蒋介石派人向抗日讨贼军摇橄榄枝来了,但中国历来有这个传统: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所以不好不见。
冷家骥知道方振武一向爽直、耿介,不喜欢拐弯抹角,因此,宾主双方一见面,他即开门见山言明来意:
“方将军、吉将军,冷某等顶着战火硝烟造访贵军乃是受了南京政府之托来劝勉二位将军的。冷某不揣冒昧,不妨直言相告,委员长对二位的才能、气节其实深为赏识,临行之前曾亲口允诺代表团,若抗日讨贼军愿意和平接受政府收编,师以上军官将不咎既往,一律礼送到天津;旅长以下则发足盘缠遣散回家……政府如此宽仁,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听完冷家骥的游说,方振武、吉鸿昌一时间陷入无法抉择的两难境地:他们既不愿敌寇未荡就离开抗日战场,同时又实在不忍心看着剩下的这些满腔热血的部下继续作无谓的牺牲。
正当俩人徘徊不决之际,忽接前线传来战报称当晚的最后一次突围以失败而告终。
方振武闻讯,对着空中发出一声长叹,痛苦地同意了南京政府的和平收编条件。
艰险逃亡路
得知抗日讨贼军最终被和平招安,何应钦大喜过望,立即打电话给南京:
“委员长,抗日讨贼——哦不——方、吉俩人接受政府改编了。”
“很好,很好。”蒋介石平静地说,“没提什么额外条件吗?”
“还能提什么额外要求呢,”何应钦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能想到的,委员长不是都替他们想到了吗?”
“敬之啊,”蒋介石不失亲切地说,“接下来的事就由你全权料理好了。”
何应钦对着电话点头:“是,委座。”
“敬之,”蒋介石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方、吉俩人抗日有功,可不能亏待他们啊。”
抗日讨贼军接受收编后,以方振武、吉鸿昌为首的师以上将领按事先商定,被送至顺义县孙河镇的一个大庄院,这里临时驻扎着国民党第三十二军,军长商震。
原来这是何应钦使出的一条诡计,他知道方振武此前曾几度与商震交过手,商震均胜少败多,于是欲借商震之手除掉方振武,这样既能达到目的,又可少背骂名。岂料商震原是个极讲义气的人,他虽与方振武有恩怨,却不愿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更别说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他人火中取栗了。
“要扣,你们扣好了,”商震在电话中直截了当地对何应钦说,“我商启予素来光明磊落,不能做这等对不起人的事。”
说完便撂下电话。
何应钦气得无可奈何,只得临阵换将,拉出第十七军军长徐庭瑶前去“谈判”。
徐庭瑶虽系蒋介石嫡系,但在抗日这件事上他的立场却与投降派迥然不同。另外,他和方振武还有同乡之谊,所以,听闻何应钦派了他来,商震觉得事情或许会出现转机。于是,他特地备下一桌丰盛的酒席迎接徐庭瑶,并嘱咐亲信寻机向方振武作出暗示。
因为此前已拒绝过何应钦,为避免引起猜疑,商震自己是不便直接向方振武透露什么的。开饭前,商震的亲信副官去请方振武入席,忽而奇奇怪怪地说:
“方将军,您怎么还穿着军服啊?”
方振武一时不解:“我是军人,不穿军服穿什么?”
副官意味深长地说:“将军当初若是穿着军服,能从军统特务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吗?”
方振武愣了一下,继而会意,连忙进内室换上一身长袍马褂出来。
“嗨,”副官笑着点头说,“这样吃饭才显得轻松自在些嘛。”
在商震的精心安排下,宴席进行得平和而愉快,尤其是作为贵宾的徐庭瑶,与商震几个善饮的部下喝酒喝得不亦乐乎,似乎把何应钦交待的差事都忘了。
见此情形,方振武向吉鸿昌使了个眼色,俩人借口去上厕所,和抗日讨贼军部分高级将领乘坐北平八大团体的汽车,冒着倾盆大雨径直朝天津方向疾驶而去。
这顿饭拖拖拉拉一直吃到黄昏,直到掌灯时分,喝得醉熏熏的徐庭瑶才发现方振武、吉鸿昌迟迟没有回座。
“这俩人呢,怎么上个厕所要这么长时间?”徐庭瑶问商震。
商震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呢。”
“这叫什么话,人在你这儿,丢了你负责。”
“兴许是喝高了,不小心掉进茅坑里去了。”商震笑着调侃。
“别开玩笑啦,启予兄,”徐庭瑶一本正经地说,“快叫人把他俩找来,我还有正事要跟他们谈呢。”
商震于是佯装派人出去找方振武、吉鸿昌。等了一会儿,找的人回来说方振武和吉鸿昌已经随八大团体先行离开司令部了。
徐庭瑶一听,立马急了:“商启予,都怪你手下这帮人,把我喝得半醉,这不耽误事嘛!”
“嘿,我好心好意招待你,到头来反落得一身不是——”商震说着,忽而凑近徐庭瑶耳畔,压低声音说,“你真醉还是假醉,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徐庭瑶不由得脸红了一下。
“别停下,继续演呀,”商震又小声说,“防止回头有人给你穿小鞋!”
徐庭瑶会意,连忙转身对着临行前何应钦增派给他的特务排骂道:
“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追人去呀!”
八大团体的车队在泥泞中开出十几里地,驶近孙河上一座大桥时,突然被关麟征部一个连在桥头强行拦下。好在代表团成员多是社会名流、各界头面人物,所以,负责搜查的连长并不敢随便抓人。他只是领着几个兵挨着车朝里边恭恭敬敬地询问:
“方先生在哪辆车上?”
第一辆车里坐的是冷家骥。冷家骥是受何应钦之托来劝降方振武的,并不知道蒋介石还想加害于他,于是对连长随手一指:
“在后面。”
那位连长立刻跑向第二辆车。
第二辆车里坐着吉鸿昌,也说方振武在后面。
连长沿着车队一直问到最后一辆,方振武的随从苏友文还是说方先生在后面。
此时,特务排已经开着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幸而关麟征手下没一个人认识方振武,而且此时天已擦黑,又落着雨,人在车里坐着,根本辨不清脸。
连长正在纳闷,忽见远处两辆汽车亮着灯飞速驶来,便以为其中必定坐着方振武,于是赶忙奔了过去。
方振武一见出现这个空档,便打算下车,岂料留下来的士兵却拦着不让他下。
尽管情况紧急,但向来临危不惧的方振武却装得若无其事。
“中午酒喝多了,”他对士兵说,“我要小解。”
人之常情,士兵不好硬拦着。
方振武一边朝高粱地走一边还咕哝说:“都是叫方振武一个人给闹的,害得我们大家跟着受罪。”
他的随从苏友文也附和着他骂骂咧咧地下了车。
巧的是,就在后面的卡车快要靠近时,桥头忽然响起集合的哨声,立在一旁监视的士兵连忙赶去集合,准备抓捕“要犯”。方振武、苏友文遂在夜色的掩护下钻进了湿漉漉的高粱地里。
他们顺着孙河跑出那片高粱地,不料又被商震部的一个营长撞上。这营长听说徐庭瑶和关麟征都在奉命抓捕方振武,便一边命人押住方振武和苏友文,一边打电话向商震邀功请赏:
“报告军座,方振武被我捉住了!”
商震心头一凛,却在电话里冷冷地说:
“方振武早就到北平了,哪来的第二个方振武!”
尽管半信半疑,但商震已明令他放行,他怎敢继续扣人。
“明明就是方振武呀,前两天才见过,怎么会看错?”望着方振武、苏友文远去的背影,营长犹自嘀咕道。
方振武和随从苏友文摸着黑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来到通州东北的张各庄。
张各庄挺大,住着一二百户人家。此刻已是深夜,又下着雨,因此家家户户都早已上床睡觉。偌大一个村子,除了雨点落在高粱叶子上擦出的沙沙声响,竟声息全无。因为怕惊扰住户引起追兵注意,尽管被淋成落汤鸡,又冷又饿,俩人却不敢贸然去敲谁家的门。
他们在村中摸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发现有一户人家的窗子上还透着光,于是连忙上前去敲门。
“这么晚了,谁呀?”一位老妇人隔着窗问。
方振武、苏友文不好回答,只得静静立着。
过了会儿,正当他们失望地打算离开,一位白发苍苍、蓄着一绺山羊胡子的老者端着烛台开了门。
对视之下,方振武看出老者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我叫方振武,以前在密云、顺义和你们通州一带都驻过军,从没有打扰过老百姓的生活,眼下因为坚持打鬼子,老蒋正派人四处抓我,要是被他抓去,我就没命了。还望老人家救我一救。”
老者一听,二话没说,便把他们拉进了屋。
“这里虽是穷乡僻壤,但方将军的大名谁不知道。”插上了门闩,老者有点激动地说,“你们抗日抗得好啊。”
“老百姓都支持抗日?”方振武问。
“当然当然,”老人家连声说,“小鬼子太张狂,居然跑到咱们家门口来欺负人,不朝死里打怎么行!”
听老者这么说,方振武甚是欣慰。
老人家见方振武、苏友文虽然穿着长袍马褂和皮鞋,但浑身被淋得精湿,而且溅满了泥点子,便吩咐老伴拿出两套破旧棉衣给他们换上,之后又端出一盘窝窝头让他们垫垫肚子。
见俩人狼吞虎咽,老人有意缓解一下他们的紧张情绪,于是抽着烟袋慢条斯理地说:
“我姓张,这一村的人都姓张,所以叫张各庄。告诉你们二位,到我这儿算是你们摸对门了,我是这一族的族长,纵是官兵搜到我家,也不敢对我怎样的。”
话未落音,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枪声和狗吠声。
老人连忙将方振武、苏友文藏到锅前柴草堆下面的地窖里。
原来何应钦听说方振武逃脱,便增派一个旅的人在附近各村挨家挨户搜查。
不一会儿,十几个士兵蜂拥而入,大声喝问老人:
“有两个溃兵朝这个方向逃来了,村里有没有人发现?”
老人吸着烟袋,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发现当兵的,除了你们。”
士兵们说:“这俩人正受到政府通缉,窝藏他们是犯法的!”
“我是这一族的族长,”老人生气地磕着烟袋说,“经常给你们司令部送草送料,副官们都认识我。我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会随便窝藏坏人么?”
士兵们站着不走,老人不耐烦地说:
“得,不信就进来搜吧,别搁门口杵着难看!”
士兵们涌到屋里三下五除二草草拨拉几下,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大呼小叫着奔向别的庄子搜查去了。
挨到拂晓,方振武、苏友文扮成一副京郊农民的模样上了路。由于不敢走大路,只能寻僻静小道走,俩人顶着寒风,直到次日下午三点钟才到达通州。
岂料,在通州,俩人刚行至北门娘娘宫附近,又被一个便衣侦探拦住。那家伙一检查,看到俩人破旧棉衣里居然露出羊毛衫裤,再一搜,身上还都佩有金表,就知道他们来头不小,于是命令手下将他俩带到娘娘宫里的一个营部。
营长因为奉命检查来往行人,弄得一宿没合眼,正气得破口大骂:
“这伙亡命之徒,自称什么‘抗日同盟军,还不是他妈的趁浑水摸大鱼,借着抗日的好名声四下里争权夺利,倒害得我们……”
方振武一生英雄磊落,怎能忍受这种诬蔑,便挺身而出,慷慨正言:
“我们抗日同盟军是真正抗日的军队,我就是方振武,你跟我说说,抗日还犯法吗?”
一见方振武就在眼前,营长顿时有点蒙。
方振武不慌不忙地问:“你们属中央军哪一部分?”
“徐庭瑶部。”一等回过神来,他立马对方振武赔着笑说,“我姓丁,是本营营长,也是安徽人。”
方振武点点头:“原来碰上小老乡了。”
“我年轻,不会说话,请将军原谅!”
方振武笑了:“就是徐军长本人在这里,也会看在抗日和同乡的分上,客客气气地招待我的。你去拿纸笔来,我给徐军长写信,请他给我解决一点路费!”
丁营长面露难色,压低声音说:“现在外面风声很紧,将军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说着话,他借着向方振武敬烟的机会朝他手里悄悄塞了些盘缠,然后扭脸对门口的卫兵大声喊道:
“熬一宿眼睛迷糊了吧,连过路的乡巴佬也抓。哼,让他们走吧!”
俩人随即从通州搭上火车连夜到达天津,投奔老友徐谦。
徐谦再三挽留,方振武执意要走。他不想连累徐谦,但要求徐谦日后多注意搜集些抗日图片,提供给他,以备他到海外作抗日宣传用。
为掩人耳目,徐谦先是放出烟幕弹,在自己办的《益世报》上发布了一则“方振武在天津鹿钟麟住宅被刺”的假消息,接着悄悄买了意大利皇后号邮轮票。
揣着这张邮轮票,方振武乔装打扮去了香港。
壮心未已,仍思报国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之后,国共双方摒弃前嫌,形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远在威尼斯的方振武闻讯大喜,立即动身回国,冀图重返抗日战场。抵达南京之后,他径直找到蒋介石会谈,陈述其抗战建国方略,请求立刻奔赴前线。不料蒋介石却未能去除心中芥蒂,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之后,只给了他“军事参议院参议兼办公厅主任”这样一个不能带兵的空头衔。
从总统官邸出来,方振武对前来探望他的友人苦笑着说:
“蒋先生这是要把我送进画眉笼子里去啊!”
抗日无路,报国无门,苦闷之余,方振武只好避开老蒋视线,远远地躲到西南去了。在那里,他筹办了一座垦牧场,专门收容全国各地沦陷区逃亡的青年学生。他一边做着“农工合一”乌托邦式的经济实验,一边积极组织人力、物力,并通过华侨捐款,购置枪支弹药,准备亲手训练一支队伍,奔赴抗日前沿。
爪牙们很快将方振武的动向报告了蒋介石,蒋介石生怕他这位宿敌再拉起武装与他对着干,立马派出大批特务对他进行严密监视和控制。
由于农场工作屡遭军统干扰和破坏,无奈之余,方振武只得离开西南,迁居香港,继续在香港同胞和海外华侨中间做抗日动员工作。
然而,不久之后,香港也沦陷于日军之手,方振武痛感有国才有家,于是决定重返大陆抗日。恰逢重庆方面派飞机去接在港的国民党要人,方振武闻讯,连忙赶往启德机场。见最后一架飞机空着,他要求搭乘,却遭到空乘人员拒绝。但是,随后这架飞机却载着孔祥熙的千金孔二小姐养在香港的二十多条洋狗和箱笼起飞了。
方振武在机场气得号啕大哭,当场把蒋介石痛骂了一顿。这一幕恰好被好事的记者捕捉到,写成新闻登上了报纸。
看到这条新闻后,蒋介石立马派人将戴笠喊了过去。
“听说最近有人开始公开骂我了?”
戴笠听得一头雾水。
蒋介石将手中的报纸朝桌上轻轻一丢。
戴笠伸头瞧了瞧,忙说:“香港记者喜欢发花边新闻,委座大可不必当真。”
蒋介石冷笑着奚落戴笠:“亏你们还是搞情报工作的,鼻子还不如记者灵。”
戴笠不由得紧张起来:“请委座明示!”
“既然都跑到机场了,”蒋介石阴阳怪气地说,“不就说明他急着要回来么,你们还不盯紧点儿?”
“是。”戴笠想了一下,又降了声问,“委座,如果截住,怎么办?”
“怎么办?”蒋介石有些愠怒地反问,“还用我说?”
戴笠打了个立正:“属下明白!”
蒋介石不动声色道:“干净、漂亮一点。”
正如蒋介石所料,滞留香港的方振武忧心如焚,没有一天不在想着抗日大计。没过多久,他将家人托付给九龙的友人,自己则化装成农民,从附近农场找了个当地人带路,独自悄悄潜回大陆。
行至中山县境内过河时,遇到一支队伍,自称忠义救国军,方振武大喜过望,以为碰上了抗日力量,遂将带路的人打发回香港向家人报平安,自己则跟着这支队伍走了。
或许是在海外待得太久,对蒋介石的花样有些陌生了,所以,方振武并不知道所谓的忠义救国军其实是军统头子戴笠的部队——名字取得好听,干的却净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后来解密的相关资料显示,没过中山,他就惨遭特务暗杀。
这次任务,军统确实执行得干净、漂亮,因此,重庆方面可以对这位上将参议的死只字不提——就仿佛他还活着似的。
行文至此,本该结束了,只是笔者感于将军凛然意气,忍不住要附诗一首,以略表崇敬之意:
自古豪士多轻财,
毁家纾难岂挂怀。
反蒋抗日因大义,
将军忠魂归去来。
〔责任编辑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