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跳上了小火车

刘克襄

千禧年元月1日那天，你还记得自己在哪里吗？

早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就做了打算。计划搭乘火车，抵达三貂岭车站，买一张平溪线的硬纸车票。

以前在这一山区漫游时，我就常以此座偏远的小站作为登山的入口。这是一个汽车到不了的地方，除了车站，别无商家。

那天清早抵达，一如往常，火车停靠后，只有我下车。

小小的车站，两座月台，都是岸式的。其中一座，紧紧靠着山壁，有些路段狭窄到仅容一人站立。放诸全世界，恐怕都是难得的奇景。

车站这边则接近基隆河，空间亦不多，只勉强有一屋子伫立的宽度。初抵达的人难免不解，铁路局为什么如此荒唐，竟然选择这样局促的位置，硬是挣出一个车站。

原来，事有蹊跷。车站再往前，半公里之远，昔时有一座矿场，吸引人潮集聚，形成繁荣的村落，还设有小学。如今矿场关闭，小学废弃，余下十几户老人落脚的暗灰住宅，被浓郁的山峦压得低矮。车站旁边这头，也有一排类似的二三空屋，想必都是随着村子的消隐，日渐成了废墟。

当年会兴建三貂岭车站，当然不止开矿的因由。平溪线和宜兰线在此分道，恐怕也是重要因素。从车站往村子半途，只见两条铁道线错开。右边的平溪线，蜿蜒入村，没入长长的山洞，直通菁桐。左边的宜兰线，同样跨过基隆河，穿过更长的三貂岭隧道，通往宜兰。

宜兰线还有一遗址，就在隧道旁边。它封闭的洞口上方有石碑题字“至诚动天地”，不禁教人遥想早年打通隧道的艰困。还有更早时，汉人移民翻越三貂岭，迁移到兰阳平原的辛苦。本地汉人提到，当时移民在此翻越三貂岭时，曾流行一句生动的闽南俗谚：“若过三貂岭，毋通想母子。”可见此地山势之险绝。

站在月台，左右望去，只见群峰高耸，层层相迭。初来者，甫一下车，见到四周荒凉，山势又如此峻峭，多少都会惶恐不安。一些文献指称，三貂岭乃当年淡兰古道必经之地。实则不然，古道在北边的侯硐车站附近就翻越山岭了，这儿只有火车过山洞的景观。

每回来此，都会拜访车站旁边的号志楼。一个铁道发展的历史废墟。这个二层楼的塔台，曾经指挥着南来北往的火车，循着基隆河岸来去。那是电讯系统尚未发达时，火车在此交会的指挥所。如今功成身退，留下几个空荡的窗口，继续独向着铁道。

等候下一班车时，我也常逛进站务室，观看站务员工作，或者浏览四周的环境。我另一个偏爱滞留的理由，即因它是个闲站，往往一个小时，才可能有火车泊靠。

那天，为了一张硬纸车票，抵达后，我即带有这种可以滞留一阵，无聊晃荡的快乐。

后来，就走进站内买硬纸车票了。小小的车站内，只有一名年轻的旅客站在售票口前。他背着一个登山背包，胸前还挂着相机。站务员在里面忙着从木制的售票柜取出硬纸票，不断轧上日期，还和他细数。我一看即知，又是一个铁道迷，正在搜集车票。

站务员似乎忙好一阵了，好不容易捧出一堆。年轻人包裹后，放入背包中。等他离去，换我买票时，站务员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我微笑回答：“还好啦，麻烦一张三貂岭到菁桐的车票。我要硬纸的。”

想到千禧年时，能够买这么一张起站到讫站的车票，完成这趟旅行，而且保留下纸票，这天必是一生里值得回忆的日子。

哪想到，站务员再次尴尬地跟我道歉：“对不起，从这里到菁桐的硬纸票都卖完了。”

“怎么会呢？”我有点吃惊，现在才早上呀。

“刚刚那个人，把这一站到菁桐的，都买走了。”站务员双手一摊，问我要不要其他种车票。

我摇头，耸耸肩，有些落寞地走了出去。看到那位年轻人，正站在月台上等车。好奇地走过去，用中文开口：“可否卖我一张，三貂岭到菁桐的车票？”

他有些困惑地看我，表情似乎相当为难。

我再以英文探问：“你刚刚为什么买那么多车票？”

他打量着我的背包装扮，小心地用生硬的英文回答，“今天是2000年第一天，我想在地球上，找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所以来到这里”。

难道他知道号志楼、矿场废墟，或者是为平溪线而来？我故意装成不解，好奇地继续追问：“这里有什么好来的？”

“有啊，这里有卖火车的硬纸车票。”

“一路上好几个车站都有卖啊！”我真的困惑了，而且，还是想伺机向他要一张。

“不，不一样。”他摇头道，“其他地方没有这么好的名字，三貂岭！”

别开玩笑了，我随即回想，一路上几个车站的名字，侯硐、大华、望脚、十分、平溪，除了两个字，还不至于不好吧？

我再问道：“为什么你买的都是三貂岭到菁桐，不是其他地区？”

他得意地窃笑起来，紧接着，陶醉地喃念着：“三貂岭菁桐！三貂岭菁桐！”停顿些许，再跟我说，“难道你不觉得，这5个汉字连起来很舒服吗？”

“舒服？”我困惑地望着他。

“对，这几个字放在一块，充满漂泊的舒服。一种异国旅行的风味。你想想看，千禧年第一天，在地球上一个偏远、陌生的小站滞留。我好享受这种情境。”

火车还未抵达，我继续困惑地提问：“你为什么不到丝路？敦煌、玉门关、乌鲁木齐……这些地方更遥远、荒凉啊！”

他听完随即摇头：“不，不，你太不了解了。坐飞机到那儿太远太贵，我付不起，但从东京来回台湾不到六七百块美金，就是另一个国度。”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另类观点。原来，异域旅行情境虽美，还是有不同价钱、不同等级的浪漫。这位年轻人看来很实际的。

“你知道吗？省下日本到丝路的机票钱，我就可以买下这里全部的硬纸车票了。你看一张才十五块。”他得意地秀给我看，“我连半票都买了。”

连10元的半票都不放过，我不禁苦笑。

“这5个字连结在一起，就是疏离和苍茫，就是孤独和流浪。”他继续陶醉地说着。

我心里想着，这5个字哪有这些意象？日本人未免对汉字太有想象力。三貂岭，反而让我联想到广告上出现的一种酒，三得利。我看八成跟此有关。

他可未注意我的脸色，依旧满足地说着：“一张敦煌到乌鲁木齐的票，很贵的。这里却只要15元，还有10元的。老天啊，这世界还有哪里，拥有这么巨大又便宜的荒凉和孤独！”

我开始羡慕地望着他。

“啊，我今天是最幸福的人了。”他又喊道。

我再探问：“但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

“我可以送给朋友啊。到台北，我就要寄出一些，朋友收到一定会很感动的，而且日后都会记得我。在千禧年第一天，在地球上一个偏远的角落，我和他分享了一个流浪的情境。这样贵重的礼物，再多钱都要不到的。”

好酷的想法！我被他说得频频点头，惟脑筋还浑噩未清时，火车隆隆而至。我还来不及道别，他跳上列车，离开了。留下我，茫然地，和号志楼伫立着，和全世界最便宜，不，或许是最贵重的荒凉和孤独，继续闲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