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是美女的现场
2015-05-30沈嘉禄
沈嘉禄
李亚俐简介
前台湾龙门画廊主持人与负责人、前北京翰海拍卖油画雕塑部总监、前苏富比20世纪中国艺术部主管、现上海龙门雅集艺术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美国纽约丁雄泉作品管理会国际代表,著名画廊经营人与画廊策展人。
1.《财富堂》一问:《无关风月观风月——丁雄泉山水花》画展于10月11日在南西路天安中心龙门雅集开幕了,展览将延续至年底。这段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也是杏花江南一年中最宜人、最敏感、也是易生遐想的季节。而你又特意选择了丁雄泉创作的一批山水花鸟画来对应这个季节,不同于以往他已经为人们熟悉并喜欢的红粉美女图像,这是出于何种考虑?
李亚俐:自1952年丁雄泉在香港西希尔酒店举行第一次个人画展,至2002年重疾卧床停止创作于阿姆斯特丹工作室,在长达半个世纪的艺术生涯中,丁雄泉有超过30年的时间都以美女题材作为自己的演绎课目,用女人的青春来赞颂春天、阳光和人世间一切美好新鲜的事物。
自2010年辞世起,他的美女作品只要估价得宜、品相完整,在国际艺术市场中就会得到买主的积极响应,几乎是无往而不利,也是相关专场中的亮点。不过,拍卖图录对丁雄泉作品的介绍十分有限,身为丁雄泉遗世作品的代理画廊,龙门雅集自2010年始来便挑起其文献搜集、市场研究观察与市场推广、画作推介等工作。活力充沛的二级市场,虽每年春秋二季持续提升着丁雄泉艺术与市场能见度,然而浓重的商业气息,却令我深深感受到艺术圈里的朋友们,早就开始分外思念这位当年在亚洲市场不若当今红火的时代里,如何不时远自西方飘然而至,出席展览、享受美食、游山玩水、会见采花大盗的粉丝们等等,好不快活与自在,大家更思念的还有他始终坦荡如一的艺术家真性情。熟悉的旧友们,也都知晓他的生活与艺术思维一向极具中国文人情怀的一面,从年少离家起,在巴黎、在纽约、在阿姆斯特丹,从来就没有变过。“无关风月观风月——丁雄泉山水花鸟”的策划由此缘起。特展的推出,别开生面地陈述丁雄泉的创作情感世界并不仅限于对美女的赞颂,因为他的情怀与对人世间无限的热爱迷恋亦同时赋予了天地风月!宣泄于山水花鸟作品之中,和美女作品们一块儿伴随着精彩纵情的丁雄泉,走过70余年风月人生。
2.《财富堂》二问:这次展览呈现的20多件作品,是丁雄泉的女儿迷雅、儿子擎汐与您共同选定的,你们对此进行了学术上的梳理。令我很感兴趣的是,你们如何在“风月”这一极富中国文化暗喻的指向性上达成共识的?或者说,西方人能否真正理解“风月”二字?
李亚俐:丁迷雅与擎汐出生于1960年代中晚期的纽约,正是中国向外界闭关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海外华人们心境皆惶惑不安,都以为此生或许再难回到故土因此对孩子的教育与生活文式养成都全然美国化。迷雅和擎汐的母亲是犹太裔美国人,学习中文的需要在此背景下几乎为零。为此,他们至今都深以为憾。此次特展主题以风月暗喻丁雄泉的人生与艺术创作情境,照字面上看,迷雅和擎汐确实无法认识,但当我和儿子Jeff俊毅直译\Nind(风)Moon(月)和风月在字典中的双重英译文时,他们豁然开朗了,因为他们了解父亲,了解父亲的诗,了解父亲的画,虽然不会说读中文,但由丁雄泉亲手带大的这两个孩子,自小就在中西合璧文化中成长。当“无关风月”的整句英译由迷雅翻成“Forget Lovesick(忘却相思)”,我们当时皆拍案,因为它非常传神,非常丁雄泉,也像他的诗。
3.《财富堂》三问:丁雄泉先生的山水花鸟题材作品对上海观众而言比较陌生,但这类作品仍然烙下了画家鲜明的个人印记,观众同样可以从中收获许多惊喜和启示,值此之际,你对观众有何观赏提示?
李亚俐:我开始在国内正式推动丁雄泉作品的初阶段,国内的美术欣赏仍以写实性绘画为主,注重绘画技巧的传达,而他的绘画却是反其道而行的。不论是美女,或是山水花鸟,他一向强调艺术的返璞与率真,是情感的宣泄而非刻意的物象景象描绘。如行云砌叠般的色彩,如流水般的线条,或山或水,或花或鸟,他都能在极纷繁的色彩,极复杂或极简单的构图中安身。丁雄泉是个充满才情的艺术家,他有最真挚的情怀,不虚伪也不矫饰。
4.《财富堂》四问:即使单纯地从文化角度看,龙门雅集对于上海这座日益扩大国际影响力的大都会而言,也意味着不断引进新的艺术思维、新的艺术成果和当代审美经验,丁雄泉的作品就是由你推到上海观众面前并引起大陆美术界广泛关注的。你作为这项工作的主持者,由此赢得了大家的尊敬与钦佩。请问:你是从何时开始关注丁雄泉先生的?又如何下决心与他进行长期合作的?
李亚俐:谢谢您,过奖了(一笑)。1983年丁雄泉来到台北,在我的龙门画廊举行他在台湾第一次个人展览。彼时“采花大盗登陆”立即成为该年台湾艺坛的盛事,吸引许多艺术与收藏家的关注。如今回想这段几乎带着传奇色彩的艺术家与画商的初次邂逅,仍然觉得自己万般幸运。那年他的豪装画册《丁雄泉采花大盗戏笔》正式在美国与法国出版,他也正带着急切的心情回到亚洲华人世界,介绍他继西洋美女时期之后发展已趋成熟的东方美女彩墨系列。经过他的艺术家和诗人朋友推荐和我的竭力争取,龙门画廊正逢其时成为他在亚洲市场发表新作品的第一个舞台。当时台湾的艺术市场已初具规模,私人画廊的数目与展览活动与日俱增,吸引许多前期迁居美国与欧洲的艺术家们返乡办展,也与我们分享许多西方画廊与艺术家专属合作的成功模式与经验,使台湾的画廊与艺术家们在当时都开始明白艺术专属经纪人机制在市场中的重要性。丁雄泉和赵无极一样,在欧洲、美国,一直分别有不同的画廊独家代理,合作情缘往往维持到画廊主人生命晚期或过世了,或画廊结束营业了为止。台北龙门画廊与丁雄泉的合作基础自第一次个展后建立,一直延续到2002年他重度中风从此卧床不起而停止。
5.《财富堂》五问:丁雄泉先生从上世纪90年代才慢慢为亚洲人上所熟悉,这其中当然得益你的推动,你与他仃有着长达四分之一世纪时间的交集,建立起牢固的信任与友谊,但是我从您的《世纪的四分之一我和丁雄泉》一文中了解到,当初你将丁雄泉介绍到台湾,是在台湾经济起飞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作品、特别是美女系列的作品,还是让台湾观众感到有点不能适应。在此文化环境下,你是否感到压力和风险?
李亚俐:台湾的文化收藏界在当时是保守的,但对艺术教育与艺术的风气的推广是开放而不压抑的。丁雄泉每回来台湾做展,令人吃惊的不是他的美女作品,因为他80年代“露点”的彩墨作品与60、70年代作品相较都含蓄得多,个别作品之间的分别大多只是裸女与非裸女而已,即使偶尔作品中的情色暗示,台湾的文化界大佬也都能站在艺术认同的角度做态度上的支援。反而是他的穿着——粉红、鲜绿、鲜蓝、鲜紫等颜色的西装配各色的花衬衫、花领带,令人感到他分明就是一只浪荡的花蝴蝶。他的言谈—艺术、美食之外还涉及女人、性爱等等内容,都能令他的艺术家与诗人朋友们吃吃偷笑。身为他的经纪代理人,当时我还年轻,有些场合听到难免脸红,尤其有时男性收藏家同时在场时(一笑)。丁雄泉在台北龙门画廊的销售,自始至终都不是第一名的,其间收藏群中丈夫喜欢但妻子不同意的现象也不时发生,但与龙门画廊的合作关系却一直是维持最长久的。
台北龙门画廊销售最强势的从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都是以台湾东方、五月两个画派运动的主将如庄喆、吴吴为主力经营,90年代中后期则以朱沅芷、赵无极等大家为主,不但画廊风格明确,商业性获利方面也一直很平稳。同时也因为香港艺倡画廊1985年起也开始独家代理丁雄泉香港市场的推广与销售,加上两个画廊之间也总是维持友好相通的关系,所以经营他的作品一直没有风险与压力的问题与顾虑。
6.《财富堂》六问:1997年,丁雄泉先生生在上海举办了第一次博物馆展,但是他自己认为“在展后接收不到任何有关后续发展的实质可能性”。以此来评估的话,画展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上海艺术评论家李旭先生曾经在分析丁雄泉在大陆长期来不被艺术同行和艺术市场看好的原因时说过,首先他在大陆没有交情,也就是说他不在大陆的圈子里混。其次是他身上的那种自由精神与大气格局,是他那一代人中绝无仅有的,在大陆,甚至包括港澳台地区,都没有一个艺术家能像他那样豪放恣意,而且把传统与当代结合得那么好。李旭还认为:丁雄泉被大陆“发现”已经很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且他本人与家人对大陆的最大机构也不那么重视,也就是说,他没有在恰当的时机获得大陆官方认可。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李亚俐:1997年丁雄泉《好热的天》个人作品展在上海美术馆举办,那段期间我正奔波纽约台北两地,已经有近10年没有回到大陆,因此所有展览相关事务都没有亲身参与。其实,中国的艺术与市场一直到2010年,长期不被大陆认同的海外华人大师们,除了丁雄泉,还包括目前拍卖市场频创天价的常玉、朱沅芷、赵无极等。自我2004年起关注北京翰海主持的油画雕塑拍卖专场将近4年,华人艺术在中国的市场里仍处于备受冷落的境地。丁雄泉非学院出身、长期旅居海外的经历背景,造成与国内学术界的疏离是绝对可理解的。但他奋而作出在1997年回家乡上海美术馆办展的决定,多少有些冲动,因为赵无极、朱德群在上海办个展,也都是2000年以后的事情。近年我开始着手整理他生前方方面面的文献资料,看到一份1997年的展览合约书,展览费用都令人瞠目,其中包括一场人民币45000元的开幕酒会与晚宴。再加上一本丁雄泉自费在新加坡印制由美术馆挂名出版的画册《好热的天》,所有费用加起来不下10万美元。展期为16天。就像他的画册《采花大盗戏笔》中所言:采花大盗住在我的身体里面,我去借钱。他花钱如流水。
2004年,亚洲艺术市场包括中国当代艺术的崛起,一片繁荣景象,此时,丁雄泉却已因病卧床两年了。我也同意这样的观点:丁雄泉的大气格局在他上海办展的那个时间节点,中国大陆确实很难找到与此相对应的学术对话机会。但我更认为,丁雄泉与生俱来的浪漫豪情才真正是与大陆学术界进行深度交流的最大阻力。至于丁雄泉何时“错失”了中国官方的认可,我无从考据,甚至不确定如果今天他还在世的话,是否仍会在意?我认为丁雄泉真正错失的,是2002至2010年卧床不起的8年亚洲艺术市场高峰成长期。
7.《财富堂》七问:自龙雅集落户上海后的上多年里,你精心策展过多个丁雄泉画展,由于你、以及艺术界有识之士的努力,大陆对丁雄泉已不再陌生,大陆的艺术市场也接受并看好他,尤其是年轻人,对他的喜爱程度与日俱增。人们还由此将你与丁雄泉这一颇有意思的“现象”联系在一起,给予积极的评价。你给大陆艺术界注入了一股清新而温暖的空气,而且其内在的文化意义远远溢出美术圈的边界。不过我们还要看到,从1997年到现在,中国大陆在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官方对丁雄泉的艺术成就仍处于模糊或失语状念,他还没有获得应有的评估与研究。你如果认同这一看法的话,就请你分析一下其中的原因,或者请你确定一下,来自官方的认可对丁雄泉这样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来说是否很重要?
李亚俐:这方面的追究,也呼应了我之前所述。空白的8年时光,迷雅和擎汐停止了所有画廊活动,收回了所有创作品版权授权,专心陪伴病中的父亲。艺术创作停止了,市场停顿了。丁雄泉在艺术圈的影响力甚至二级市场中的流通价值,犹如金融市场中美联储升息不升息的蹉跎而深陷泥淖停滞不前。一个生命正点滴失色的艺术家,一双儿女生活中仅怀抱父亲复原的希望时,同时段中国官方的是否青睐与关注,似乎也总不如此迫在眉睫。当然,面对中国的美术大历史,丁雄泉的艺术成就是否能获得官方认可必然是极为重要的。即使再等18年也是值得的付出。
2010年“丁雄泉纽约遗作管理会”正式组成,2011年所有法定程序备案完结,迷雅与擎汐正式成为遗产共同继承人。自此,管理会与龙门雅集开始齐心协力重整荒废了将近十年的丁雄泉艺术市场经营,除了举行画廊展览、出版画册、建立丁雄泉档案管理文献厅外,还时时义务性提供二级市场内所需之流通作品相关信息。2015年开始,我们更积极投入博物馆展览的策划,而从头开始与中国官方的交流与沟通更是重中之重,这些都令我们十分期待。丁雄泉的作品自1960年代开始陆续受到全世界30个国家博物馆的收藏。这个属于世界的、国际性的中国艺术家是不能在中国的历史中缺席的。
8.《财富堂》八问:有人认为,丁雄泉为大陆文化环境所忌讳、所排斥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作品充满了情色的成分,而且不加掩饰,对此你怎么看?
李亚俐:“情色”是带有情欲意味的描绘,偏重精神层面与感受,与“色情”不同,英文的解释也是如此。丁雄泉的美女尤其彩墨时期开始后都是仪态万千,有清纯,有娇柔,有烟视媚行,有婉约端庄。而与“性”直接相关的题材,其实只有他50年代描写男士性行为的黑白素墨布上油画时期,着墨较多。至于60、70年代中后期“露三点”的西洋纸上布上的美女,其实都只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表征形式;而这类作品,一般很少在正式的展览中出现,龙门也没有举行过类似的展览。丁雄泉推崇情色,也讲求顺风而流的风雅。对于熟悉丁雄泉作品的许多男性藏家,他们通常都会很简洁地说;“他的画一点都不色情!”如果男性艺术家们在画室里都能够彼此欣赏各自自娱的小春作品,官方的领导们或许也能大度地说:“他的作品一点都不色情!”吧?(一笑),我想,这些应该都是文化上的差异。
9.《财富堂》九问:如果让你用短短几句话概括丁雄泉先生的艺术贡献的话,你会如何说?
李亚俐:他告诉我们:艺术家的创作,重在说明自己的心思与意念。表象的追求,形式的模仿,都应只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中国画的师承传统,能创造好画家,却容易失去天才艺术家与生俱来敏锐才情的宣泄,与听从内心呼唤的能力。
10.《财富堂》十问:从你与丁雄泉先生的长期合作来看,应该是一个双赢的结局,你有哪些经验可供大陆艺术品经营者分享?
李亚俐:艺术品事业的经营,一定需要具备稳健长久在艺术长河中游行的耐力与信心。与优秀艺术家的合作与支持,应该立足当下,面向未来,而不是谋求短时期内的轰动效应及经济收益。如果艺术家都有挑战历史的决心,艺术商们就必须具备挑战市场的毅力,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时间”自然会带来金钱上丰厚的回报,“时间”也会告诉我们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总是一再地演绎。那么,让我们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