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高棉“第一夫人”至死不认错

姜琨

许多年以后，当世人重新翻看柬埔寨历史时，看到的英蒂利可能是一位身着米色衬衫、头发花白的老妇，眼神茫然地站在审判红色高棉的特别法庭上，就像养老院里常见的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患者一样。

英蒂利被控犯有灭绝种族罪和危害人类罪，但3年前，她以“不具备接受庭审能力”为由获释。当时，她无法长时间站立，也不太能理解法官的问话。疾病让特别法庭对英蒂利的审判一拖再拖。2015年8月22日，英蒂利去世，至死否认对自己的一切指控。或许，她真的忘了自己的过去。

但柬埔寨人不会忘记。特别是法庭的案卷，记录了这个出身豪门世家的贵族小姐，如何在短短4年内让数百万同胞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并最终从权力顶峰沦为阶下囚，又在耄耋之年黯然离世。

激情“巴黎帮”

英蒂利是个很有文化的女人。2009年2月24日，当她作为被告出庭时，法官问：“你的职业是什么？”她说：“我是英国文学教授。”她能准确地用法语交谈并能看懂法文书籍，虽然“记忆有一定的丧失”。

当教授是英蒂利原本该走的路。她原名乔蒂利，父亲是位法官，与柬埔寨一位公主私奔到柬西北部的马德望省，并于1932年生下了她。父母希望将她和姐姐乔波那利培养成名门闺秀，教给她们各种王室礼仪，请私人教师辅导她们学习英语和法语。乔蒂利从金边的西斯沃斯中学毕业后，父母送姐妹俩去法国留学。乔蒂利被巴黎索邦大学录取，学习英国文学，主要研究莎士比亚。乔波那利则学习高棉语言学。

1949年，农家青年沙洛特绍化名波尔布特，获柬政府奖学金前往法国留学。在巴黎，他与同为留学生的英萨利一起参加了高棉学生联合会中的左派组织，反对法国殖民统治和柬埔寨君主制。后来，俩人组织和领导了柬旅法马列主义小组，并分别爱上了乔波那利和乔蒂利。

1951年，19岁的乔蒂利在巴黎嫁给英萨利，随丈夫改名为英蒂利。他们加入新成立的印度支那共产党柬埔寨支部，也就是后来的柬共。上个世纪50年代，西哈努克称柬共为红色高棉，形容其政治倾向。高棉是柬埔寨旧称。上个世纪80年代，柬共改称柬民主党，但外界始终称其红色高棉。

1953年，热衷政治的波尔布特回到柬埔寨。这一年，柬埔寨独立，西哈努克出任国王。波尔布特在乡村发动群众，扩大左派势力，希望有朝一日“推翻王政”。1956年，他娶了比自己大8岁的乔波那利。同年，英萨利夫妇也回国，在金边一所高中当老师。波尔布特和英萨利是连襟，又有相似经历，身边很快聚集了一批留法学生，形成了“巴黎帮”。由于当时政坛左右势力对立严重，西哈努克对极“左”势力颇为戒备。最终，英蒂利跟随波尔布特、英萨利等人进入丛林展开武装斗争。

1970年，时任首相兼武装部队总司令的朗诺在美国的支持下发动政变，推翻了西哈努克政权。朗诺放任美军以“追击越共”名义入柬作战，造成大量伤亡。这也为红色高棉壮大势力提供了条件。1975年，波尔布特率红色高棉游击部队打败朗诺，建立了政权。他迎回西哈努克，承诺保留王国形式，奉西哈努克为国家最高领导人。但西哈努克一回到金边就遭到软禁。

1976年1月，柬埔寨颁布新宪法，确定国名为民主柬埔寨。4月，农谢当选为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乔森潘为国家主席，波尔布特为总理;英萨利担任外交部部长，英蒂利任社会事务部部长，乔波那利则成了全国妇联的领导人。很快，昔日的“巴黎帮”，在柬埔寨掀起一场血腥的风暴。

推波助澜的女强人

红色高棉执政3年8个月，推行极“左”政策，造成40万至300万人因饥荒、劳役等非正常原因死亡。这当中，英蒂利“贡献”不小。柬埔寨文献中心研究主任约克杨说：“作为社会事务部部长，英蒂利其实是红色高棉最能在全国范围发挥影响的人。”

执政伊始，红色高棉将城市视为资本主义的丑恶象征而予以“消灭”。金边居民被赶到农村，仅仅3天，200万人的金边成了居民不足3万、只有一家商店、没有小汽车的空城。红色高棉禁止私人拥有财产，取消家庭，婚姻由组织安排，婚后夫妇要分开居住，并对所谓的“反革命”进行残酷的斗争。英蒂利参与了这些极端政策的决策，有些更是她的直接“功劳”。1976年，英蒂利视察了柬西北部地区。她看到民生凋敝后，给出的结论不是施政失误，而是“外国特务正渗透到我们的队伍中，我们应当彻底清洗我们的革命队伍”。波尔布特马上发动了一场残酷的“抓特务”运动，造成大量无辜者被杀，有研究者称之为红色高棉统治时期最血腥的镇压之一。由于英蒂利有部长头衔，政治地位较高，又是波尔布特的小姨子，有人称她为红色高棉的“第一夫人”。

红色高棉的极端施政在内惹得民怨沸腾，在外则招致国际压力。1978年12月，越南出兵柬埔寨。次年初，红色高棉政权垮台。英蒂利随丈夫逃离金边，重返丛林。

1982年，由高棉人民民族解放阵线武装力量、红色高棉、西哈努克流亡政权等三派组成联合政府，高棉人民民族解放阵线武装力量执委会主席宋双出任总理。1991年，在联合国的主持下，柬埔寨签署和平协定。1993年9月，柬埔寨颁布新宪法，恢复君主立宪制，西哈努克重登王位。

此时，红色高棉已四分五裂、日薄西山，波尔布特对英萨利也越来越起戒心。此前，波尔布特以乔波那利“精神失常”为由抛弃了她，并娶了一名23岁的女子为妻。英蒂利颇为姐姐感到不平。1996年8月，英萨利带着自己的两个师投降政府，获得特赦。1997年，波尔布特因滥杀无辜遭到红色高棉逮捕，被判无期徒刑，次年死于心脏病。2002年，83岁的乔波那利在金边去世。

不了了之的审判

英萨利获得特赦后，英蒂利跟随他住进金边的一所别墅，深居简出。那里曾是红色高棉的据点。别墅高三层，有一个视野开阔的观景阳台，可以俯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还有一个小小的观赏池塘。曾经有媒体找到了这所别墅，看到有车进出院门，但没拍到英蒂利的身影。

1997年，柬埔寨成立审判红色高棉委员会。2006年，成立特别法庭。之后，红色高棉领导人乔森潘、农谢、英萨利、英蒂利及时任监狱长的康克由被起诉。2007年，英蒂利和丈夫被捕。在法庭上，英蒂利一度情绪失控，诅咒指控她的人会“进入地狱第七层”，坚称自己一直都在为人民服务。“这种指控是百分之百错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好人会被指控如此多的罪行。我已经遭受过太多事情，真的不能忍耐自己被错误地指控了。”后乔森潘、农谢、康克由均被判处无期徒刑。2013年，英萨利在受审前去世。

80岁时，英蒂利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她的医生向法院提供证据，说其身体状况不适宜再出庭接受审判。法院同意英蒂利不再出庭，但详细登记了她的住址，没收了她的护照和其他身份证件，而针对她的起诉并没有撤销。

今年，英蒂利因为心脏、膀胱和肺部问题，已在泰国住过一次医院。她去世时，法院声明说，“她一直都处在柬埔寨的司法监督下，直到去世。”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环球人物》2015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