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的两种类型
2015-05-30范小青
范小青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菲尔丁),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思考一个故事(穆齐尔)。”①如今,对小说家来说,菲尔丁式(甚至福楼拜式)的叙事,与中国旧小说的说部、演义一样,已经老掉牙了。以现代的方式讲一个现代故事,必须使人物的内在、外在、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协同配合,通过隐喻直抵小说的内核:思想。描写人物性格的传统,让位给表达思想的时尚。因此,昆德拉又说:“知识是小说唯一的道德。”②
小说中的人物,成了思想的符号,形象越来越模糊。有时,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可是,小说家表达的思想,却越来越重要、明晰。主题先行,也不在话下。极端的例子是,单看小说的题目,就能了解作者的思想。这时,去阅读小说,只是要看思想是通过什么样的故事、如何被表达的,而不是享受故事带来的愉悦。严肃文学越来越难吸引到普通读者,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还是可以区分两类小说家,他们的侧重点分别落在讲故事和谈思想上。喜欢“讲故事”的小说家,凭着艺术的直觉,把对社会的观察与对人性的探究,全部交给故事。而把长在故事里的思想,留给读者去发掘。偏爱“谈思想”的小说家,则把思想封装在故事里,交给读者。经过提纯,这思想往往简单、纯粹,振聋发聩。而故事,只是思想的容器,打开盖子就能看见。
余华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是经典的“思想型”的小说。“活着”无疑是对国人的人生观和生存方式的天才概括。许三观卖血的故事,提供了关于“汗钱”和“血钱”的思考。其中,“血钱”的意义是重要的发现。当身体变成商品,卖血卖掉的,就不只是“力气”,还有灵魂。但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中国人身无长物,卖血者的牺牲精神,因此上升到了悲剧的高度。余华又一次抓住了民族记忆的痛点与泪点。
在这两本小说之后,读者“期待视野”的变化,使余华想要超越自我,达到读者的预期,变得十分困难。《兄弟》招来不少批评。《第七天》得到的,是嘲笑。新近的随笔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单看标题,已让人气馁了。“谈思想”的余华和他的宏大主题,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显得格格不入。当然,这不是说,中国文学的“感时忧国的精神”过时了,而是读者的注意力转移了。如今,比起历史、民族的宏大叙事,人们更关注个人内心的“爱和怕”。
小说的时空必须拓展得足够大,才能装下一个宏大的主题。《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篇幅都不大。但是,福贵的故事,从时间、空间来看是“史诗的”。许三观卖血也从青年卖到了老年。他们的人生故事,在如此宽广的时空中展开,读者当然希望看到人物性格的发展和人性的纵深。然而,无论经历了多少苦难,福贵还是那个福贵,“活着”而已。如果外在的压力大到了人根本无法反抗的程度,故事的悲剧性就不存在了。所以,福贵绝不是什么悲剧英雄,只是一个符号。这并不奇怪,因为余华追求的,不是这个故事蕴含的道德意味和人的可能性,而是一种思想。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老年许三观卖血的情节,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只能说,作者是要借此表达某种观念。余华说,这篇小说写的是“平等”。表面上,生而为人,都有(也只有)一个身体,这是“平等”;实际上,乡下人视卖血为健康的表现,城里人则认为卖血无异于卖命。小说结尾,老年许三观连血都卖不掉了。这又说明,身体与身体之间,是不平等的。
“血”除了是“力气”,还关系到传统的伦理秩序。许玉兰听说许三观卖血,对他说:“我爹说身上的血是祖宗传下来的……卖血就是卖祖宗。”③一乐与许三观没有血缘关系,待遇自然与二乐、三乐不同。他与一乐的关系的发展,说明情感最终战胜了血缘。小说结尾,为了给一乐治病,许三观一路卖血去上海,差点儿丢了性命。这种温情,促使韩国导演河正宇把它改编成一部讲述父子亲情的电影,令人大跌眼镜。
这当然不是小说的主题。许三观卖血的故事,有时是悲剧,譬如为了让家人吃一顿好饭而卖血,还有一次是为了请二乐的队长吃饭。有时是喜剧,譬如小说开篇,他糊里糊涂地跟着根龙和阿方去卖血,再如他卖血给林芬芳买礼物。当身体失去了伦理意义,成了单纯的商品,卖血很容易变成一种习惯。老年许三观想起炒猪肝和黄酒,走进诊所,说明卖血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他的荣光。
对真正的底层民众——农民根龙和阿方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