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于神秘之境
2015-05-30赵曼一
赵曼一
摘 要: 本文从宗教情怀、艺术手法(象征和心理分析)、文本模糊性及个人创作追求等方面入手,探究霍桑的短篇小说《人面石像》中蕴含的神秘主义倾向。
关键词: 霍桑 神秘主义 《人面石像》
纳撒尼尔·霍桑是19世纪前期美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的作品素以浪漫主义著称。但通过对其短篇小说的阅读,笔者发现,霍桑的作品在丰富的想象与夸张的情节之外,还为神秘主义的气氛所笼罩。现以《人面石像》为例,探讨这篇小说中蕴含的神秘主义倾向。
小说以缓慢而悠长的笔调讲述了偏僻山村中的一个温情故事:主人公欧内斯特幼时,从母亲那里得知一个世代相传的预言——未来会出现一个人,他的面容将与山谷巨石上那高大雄伟、和蔼可亲的人面塑像完全一致。于是,欧内斯特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这个人的出现。虽其间几度流传过此人真身的谣言——先是“积金先生”,再是“咆哮将军”,后来又是“老石面先生”——但经过时间的洗礼,一切都不攻自破。而不知不觉中,由于日日对石像的仰望,欧内斯特勤恳地耕耘着田地与心灵,年纪愈大,他的面容就愈发和石像相似。甚至在他晚年,连前来拜访的诗人都惊呼预言的实现。可老人不以为然,仍在执著地等待着心目中那个人的到来。
虽然故事的情节较为简单,蕴含的道理也较为朴素(即对财富、权力的鄙弃,对单纯美好的人性的讴歌),但读者在阅读时,不知不觉中便会被情节吸引,被意蕴打动。究其原因,作品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神秘主义倾向,为全文增添了攫取人心的力量,从而使读者充分置身于小说的环境之中。那么,霍桑是如何引领读者逐渐步入神秘之境的呢?
首先,浓郁的宗教情怀为作品的神秘主义倾向奠定基调。
在《人面石像》中,每个人物的身上都有宗教的深深烙印。如,主人公欧内斯特在中年之后的身份便是一位布道者。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空闲时间便凝视着石像,过着清教徒般的简单生活。他还常常登上讲坛,在邻人集会时用最为质朴的语言表达诚挚的思想和真切的感情;又如,作品在对天资禀异的诗人进行赞颂时,称他:“造物主在他自己的手工创作中,以最后的绝妙一触赋予诗人”[1]、“他道出了他们(指凡人)与天使血肉相连的伟大链条的金质环节;他指明了是他们无愧于这种血缘的天生的隐含品性”[2]。甚至作者在描述“积金先生”聚敛财富的能力时,写道:“(他)有上千种方法运用他的巨额财富,把他本人变成一位慈善天使。”[3]可见,宗教形象渗透在人物形象之中。不仅如此,霍桑在具体的环境描写中,亦体现了宗教仪式的圣洁与神秘。例如,在欧内斯特布道时,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他与听众们的身上,而远处的人面石像也高踞在落日的金色光芒中间。这样,严肃而庄重的宗教仪式便着上了阳光的温情与金色的神秘。
与霍桑的其他短篇不同,《人面石像》中体现的宗教情怀具有特殊性。正如前面提到的金色阳光,它给作品带来的是温柔的神秘底色。作品中的宗教信仰,既没有作为布景,像《教长的黑色面纱》那样衬托出教徒们隐于内心的阴暗与罪恶;又没有作为诱因,像《恩迪科特和红十字》那样表现其对人民反抗殖民统治的鼓舞与激励作用;更没有作为批判的对象,像《优雅少年》那样对残酷的迫害与杀戮进行血泪控诉。
由此,霍桑对于自身信仰的复杂情感便可见一斑。这与他早年的生活环境密不可分:他出生于新英格兰地区的名门望族,家庭中世代都是虔诚的加尔文教信徒。其两代先祖曾是马萨诸塞殖民地政教合一的权力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并参与过1692年萨莱姆驱巫案及其后迫害教友派的活动。他既为家庭环境中浓厚的清教气氛感染,又深感祖先对异教徒的迫害,充满负罪感。乍看之下,他的作品多呈现出迥异的宗教情怀。但事实上,爱之深才痛之切。作家对于清教迫害教友派的斥责,正是源于他作为清教徒对自身信仰的热爱。《人面石像》中对清教生活的推崇,便是霍桑本人虔诚信仰的体现。作家将浓郁的宗教情怀渗透在作品的字里行间,由于宗教自身固有的神秘性,文本便也染上了神秘主义的基本色调。
其次,象征手法和心理分析手法的运用为作品增添了神秘主义色彩。
霍桑在进行短篇小说创作时,多运用象征手法。如《教长的黑色面纱》中胡珀牧师脸上蒙着的黑色面纱便象征着他的罪孽;《通天的铁路》既借鉴了班扬《天路历程》中富有象征意味的人名与地名,又独创了铁路的意象来象征着物质高速发展的时代与人们精神上的堕落。同样,《人面石像》运用了象征手法:慈祥与仁爱的人面石像是山谷人民追求纯粹的善与美的象征;“积金先生”、“咆哮将军”与“老石面先生”分别是金钱、武力、权力的化身;而欧内斯特“布衣傲王侯”,赢得人们的尊敬,则象征着善良的品德比功名利禄更可贵。虽然小说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具体的形象,其象征内涵往往得到更多关注,但在揭示其象征意义后,再反观具体形象,通常情况下便觉得,它们身上因富有意蕴而更具神秘色彩。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爱伦·坡笔下象征着“我”邪恶欲念的黑猫、《红楼梦》第五回中象征着十二钗命运的画中物件,等等。正如霍桑所言:“一切皆有灵性,恰如灵魂与肉体的关系一般。”[4]象征手法赋予具体形象灵性,可以说,这灵性又赋予作品神秘气息。
另外,霍桑十分擅长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展现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从而暗示事情发展的可能性,为后文埋下伏笔。例如,年幼的欧内斯特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个古老的寓言后,便兴高采烈地想要见到那个人。“她的母亲是个心怀柔情、思虑周到的女性,觉得最好不要让小男孩儿过于殷切而灰心,只好说:‘你也许会吧。”[5]联想到若干年后,欧内斯特仍觉得自己“也许会”见到心目中的那个人,母亲此时的话竟有了预言性,前后的时间和空间巧妙衔接在一起,由此产生了曲径通幽的神秘意味。又如,在见到政要“老石像先生”之后,“欧内斯特却走开了,他感到抑郁甚至沮丧。欧内斯特本想看到一个能够应验预言的人,那人却不能满足这一点,其失望是最为哀伤的……那尊巨石人面重新显露出绵延了无数世纪的庄严面貌。‘看啊,我还在这里呢,欧内斯特!那张慈祥的嘴似乎在说‘我比你等候得还要久呢,但我还没有厌倦。别担心,那人一定会回来的。”[6]主人公在失望情绪之后的微妙心理变化,作者并未以直接描写的方式加以剖析,却巧借石像的口吻道出,使石像仿佛更具灵性,由此产生二者之间似乎在交流的神秘感觉。
最后,文本的模糊性与作家的个人创作追求将神秘主义倾向推向高潮。
在《人面石像》的开头,作者便暗示:“这尊巨石人面本是大自然不失庄严的顽皮之作。”[7]因为只有从适当的距离看,它与人的面孔才极为相似。“如果参观者走得过近,就看不出巨人面孔的轮廓,而只能辨出一堆又大又沉的石块,乱糟糟地互相挤压着”[8]。或许本来便不存在人面石像,只是由于自然界中的偶然巧合,可怜的人们却将它误认为是自己同族的雕像。这样,巨石雕像那庄重而亲切、博大而温和的面容便处于似有若无之间。
霍桑在描述欧内斯特幼时听到的预言时,也运用模糊叙事的方法,说那故事开始于很多很多年前,“即使是先前居住在这山谷里的印第安人也是从他们祖先那里听来的,而且他们断言,他们的祖先则是从山溪的呢喃和风在树梢间的低语中听来的”[9]。这样,关于这则古老预言流传的起始时间与起源地点、初始预言者的身份便都模糊不清了,预言本身的可信性也随之降低。而对预言是否采取信任的态度,则充分取决于小说中人物的主观意志的强弱。因此,关于预言能够在未来应验这一命题,便真假难定,预言自身的神秘性自然也得以强化。
最具不确定意味的当属作品的结尾。在欧内斯特布道时,诗人惊呼:“看啊!看啊!正是他本人才是巨石人面的肖像呢!”[10]可欧内斯特却淡然处之,心中依然期盼着某个比他更智慧、更美好的人不久以后会出现。读者读到此处,定会深深疑惑,欧内斯特到底是不是那个预言中的人呢?小说的意蕴正在这似是似非之间。按照日常生活的情理来说,欧内斯特一生都在追随着古老的预言,并几十年如一日地恪守纯朴善良的为人准则,他的不懈努力最终应该能够成就他的理想,使他成为预言中的那个人。但正如美好的诗人的自我解剖那样:“我曾有过伟大的梦想,但也仅仅是梦想而已,因为我始终生活在贫穷与卑贱的现实之中。有时甚至——我敢于这样说吗——善美缺乏信念。”[11]欧内斯特展现在文本中的形象虽是近乎完美的,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而且基于共通的人性,很难保证欧内斯特在自我反省中不会发现只有自己才懂得的隐秘缺点。因此,他不是预言中的那个人便也合情合理了。
于是,基于小说结尾的文本模糊性,类似这些疑问——预言是否准确?预言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否已经出现?如果现在没有出现的话,那么将来又会不会出现?——已经成为难以解开的谜团。它们正如胡夫金字塔前的狮身人面像那样,以永恒的神秘吸引着人们去思考与探索。
设置这样一个颇具神秘主义气息的结尾,与霍桑的个人经历与创作追求也不无关联:作家在成年后,受爱默生等人的超验主义哲学思想影响,刻意追求一种完美的理想。他还对人人平等、共同富裕的社会充满幻想,曾经投身到空想社会主义的布鲁克农场中从事生产活动。再加之早年的加尔文教的深刻影响,霍桑的世界观可谓复杂而矛盾:一方面他接受“命定论”与“原罪观”这样的宗教保守思想,另一方面希望建立一个充满真善美的世界。结合这些,或许便不难理解,作者没有肯定欧内斯特是巨石塑像化身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善无止境。霍桑对个人的浪漫主义情结与理想主义精神的执著追求,促使他像欧内斯特那样,在期待着更有智慧、更美好的人的出现。
总之,在模糊叙事的基础上,文本的模糊性与作家的个人创作追求将作品的神秘主义倾向彻底凸显出来。
综上所述,在《人面石像》这部作品中,霍桑将浓郁的宗教情怀倾注其间,并运用象征手法与心理分析手法,又以模糊叙事的方法,使文本具有不确定意味,从而体现出个人对美与善的理想的追求,使小说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神秘主义倾向。有了以上因素的共同作用,读者便被逐渐引入到小说奇妙的神秘氛围里。徜徉于这神秘之境,相信读者的眼前仿佛渐渐浮现出一块人面石像,它一言不发,却似有所诉说;它面无表情,却庄重而亲切;它面对着我们,却也在等待着将来更有智慧、更美好的读者将它细细品味。
参考文献:
[1][2][3][4][5][6][7][8][9][10][11][美]纳撒尼尔·霍桑,著.[中]胡允恒,译.霍桑短篇小说选:“心灵罗曼史的开创者”[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