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马里来的“赤脚中医”

2015-05-30

华声 2015年2期
关键词:麻风病医生患者

非洲小伙子迪亚拉,到中国学中文、学中医、识阴阳,然后行医,后来做培训师,一晃30年过去了。

20岁的非洲小伙子迪亚拉从马里巴马科到北京,路上花了三天。他穿着一件单衣,挎一个小布包,冻得哆里哆嗦,大使馆没有接到电报,在机场他只碰到来接肯尼亚留学生的老师,给每人倒了一杯热水,但他们“从来没喝过这种滚烫的水”,因为语言不通,双方面面相觑。当天晚上,他和另外11个同学哭得稀里哗啦,那是1984年,迪亚拉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人生从那一天起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读完了博士才上岗的中医,以及5000多名云南乡村医生的“迪老师”。

在中国学中医

他站在讲台上,眼镜在聚光灯下反着光,看不清楚眼神,右耳里贴着几个小拇指盖大的穴位贴片,黑皮肤上络腮胡并不明显,露出一排白牙,一直在笑。2014年的最后三天,中医迪亚拉飞去南宁给大学生做讲座,这个看不出年龄的非洲人一本正经地在台上讲“天人合一”,一个多小时的演讲说了五次“缘分”,用得都自然贴切。

当初的马里小伙子迪亚拉本来是到北京学习西医的。1984年,他大学刚毕业,成绩是全省第一,带着优等生的心高气傲在父亲当院长的马尔卡拉医院里当了全科医生,日子过得太平静。当时非洲有不少学医的学生有机会通过援助项目去美国、西欧或者苏联、中国继续深造,迪亚拉得到的第一个机会是去苏联,去更发达的国家学习先进的医学技术,这也算是一个众人羡慕的事情。但是他“说不出理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临行前一天,决定放弃机会。如今再去看当时的选择,他只用“缘分”这个说不清楚确切意思的中国词汇去解释当时鬼使神差的決定。

迪亚拉的家庭崇尚自由,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给每一个孩子自己选择的空间,同时,也不会直接给出明确的建议,去苏联的机会当天就让给了别人,日子又恢复到以往的节奏。直到得知去中国的项目,他才有一点兴奋。“也是因为缘分。”他又这么解释。

来到中国的第一年是用来学习中文和适应生活的,他每月有1000法郎加上80元人民币的补助,比起来当时大学老师每月60块的工资,留学生的经济条件是超乎想象的优越。“五道口香气四溢的花生米只要两毛钱就够吃半天,周末坐320公交车到三里屯去大使馆找马里大使聊天,很多钱是花不出去的。”

但是,过了最初艰难的语言困境,专业学习的问题才凸显出来。中国医学院对他们的教育是从最基础的人体和解剖开始的,而这对于迪亚拉来说实在是浪费时间。失望与无奈之中,他做了一个决定——学中医。“既然来了中国,我就学中国特有的。”迪亚拉说“特”这个字说得不太标准,但他又强调了一遍:“有特色的。”

对于一个已经接受过系统的西医教育并有实践经验的外国人,要去学习中医,接受另外一个完全不同体系的知识和方法,很多同学和老师并不看好他。和他同一批从马里到中国来的同学阿玛度本来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跑来劝说迪亚拉,话说得很不客气:“西医是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跑去学那些‘巫术?”

迪亚拉就此失去了一个朋友,继续破釜沉舟,跑到教育部和大使馆申请,条件提得很坚决:“要么让我学中医,要么我就退学。”中国官员可能也对于这样一个热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感到惊喜,分配学校算得上是顺利,只是他不能继续在北京了,第二年,他坐上了去往广州的列车,晃晃悠悠了两天,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广州的温暖让他有家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中医院校满足了他的求知欲,这种归属感是他来中国一年之后的惊喜。但是想象之中的和想象之外的困难也一个接着一个袭来,每一个都鲜活而真实,背诵古文、理解概念、技术操作,迪亚拉需要重新学习一套认识世界和解决问题的理论和方法,对于外国人,这种难度并不是仅仅刻苦和努力就能突破得了的。“你们中国人的血液里、DNA里就有中医,我作为外国人是很艰难的。”

“大医精诚”

22岁的迪亚拉在那个时候开始对一个异国的传统医学产生了痴迷,他把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作为座右铭,依旧对针灸着迷,不仅仅是以前那样对一种未知的神秘技法的好奇心,而是对手指真实地捏着一根针捻转、提插手法的学习。

为了搞清楚经络和穴位,迪亚拉花200元买了一具尸体,这在80年代算是一笔巨款。迪亚拉回忆:“每天一下课就去实验室,把尸体拿出来做解剖。”

练习扎针是一个苦功夫,迪亚拉每天都拿着一块毛巾,走到哪儿就扎到哪儿。“针灸之所以不疼,就是因为快速穿过皮肤,这是神经密集的区域,扎的一下子一定要快。” 迪亚拉一直是那种老老实实练习的人,扎针的技术很快就超过了班上很多中国同学。对老朋友阿玛度的回应也是在学了针灸之后。迪亚拉说,1991年的假期,他回马里医院义务工作,阿玛度找到了他,神情尴尬,似乎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来的。他带来一个患者,怀孕三个月,持续打嗝两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止不住,患者又实在是痛苦,就找到从中国回来的迪亚拉。

“我扎了内关、定喘两个穴位,15分钟,患者就停止打嗝了。”迪亚拉说起来很得意,让老朋友不再小看中医,阿玛度也心服口服。但是如果移步中国的医院,他的优势可不明显,一个黑皮肤的人,穿着白大褂,怎么看都显得有一些滑稽。

博士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迪亚拉在成都一家中医院坐诊。“没有一个人找我看病。”他对着空荡荡的诊室守了三天,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隔壁诊室排着长队。终于在第四天,一个患者推开了大门,惊慌地叫了一声就跑出去,诊室总算是有了一点动静,他也没觉得委屈,直接推门追到了挂号台。

“我是来看中医的呀,怎么黑黢黢的呢!”患者对着护士用四川话抱怨了一番。迪亚拉都听懂了,他说:“这样吧,我给你扎针,如果没有效果,我不收你一分钱。”他就这样争取到了第一个病人。把脉、看舌头、分析、扎针,迪亚拉细致而熟练,第二周,这位患者给他又带来了自己的朋友,这样的口耳相传之中,黑人中医迪亚拉慢慢站稳了脚跟。

金字塔的底

但迪亚拉这份工作并没有做多久,院长找到他说:“你的病人是最多的,但是你的奖金是最少的,你不能多开一点药吗?”迪亚拉拿来工资条,奖金是172.5元,还不足他读书时补助的零头,院长第三次找他谈话的时候,他也递上了自己的辞职报告。

“有时候你不能不相信缘分。”辞职之后在成都大街上晃悠的下午,迪亚拉遇到了5年没有见面的大学同学比尔,一个来自比利时的留学生。彼时他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成员,正在成都四处寻找协助麻风病和大骨节病项目的医疗官,迪亚拉不是正合适么?两个人一拍即合,他原本混沌的职业规划也从这里清晰起来。

无国界医生的项目让迪亚拉第一次深入走进中国偏远的乡村,他才发现那里是“金字塔的底”,乡村里生活的百姓的医疗资源是最差的。因为麻风病的项目,他常要翻山越岭开了一整天车,寻找被传为麻风病村的村庄。

他们住在山上,被孤立,因为过去治疗的时机晚、医疗条件不好,很多老人肢体残疾了,虽然并不携带麻风杆菌,但是歧视是伴随他们一生的。“不仅仅是外人的歧视,他们总担心自己会连累别人,我们去看他们,都让我们离得远远的,他们的手脚一直有伤口,总是说这是麻风病在吃他们。我说麻风病又没有嘴巴怎么可能吃人?我得解释给他们,那是他们的神经受到了损伤,手脚在干活受伤的时候、被火烫伤的时候都没有知觉,当然容易受伤。”迪亚拉说,他们在无形中被剥夺了和外界交往的权利。

“我带一位稍有残疾的村民到山下的米线小店吃饭,刚刚吃完,老板就把他用过的碗当场打碎在地上。”迪亚拉说,麻风病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病,但是传染性并不强,发病率也很低。一般情况下,麻风杆菌不会侵入皮肤,与麻风病人握手、共同进餐,也不会被传染上,况且是已经治愈的病人。“但麻风村里的人下山赶集,没有人买他们的鸡蛋,都躲得远远的。”

针对麻风病的药物是免费发放的,治疗这一个环节是人类医学已经攻克的,费用也无需患者自己承担,问题就在于及早发现病人。但是乡村对麻风病的恐惧是直接的,很多村庄的态度仍然是驱逐和歧视,几乎没有病人发现疑似症状主动选择治疗。

“我们接到线索有一个症状明显的疑似患者,早上出发,开车开到下午才到,在庄稼地里找到他。他生怕别的村民看到我们,劝了很久,依然态度坚决,不愿意接受检查。”迪亚拉知道,这个村子曾经活活烧死过一个麻风病人,这是所有人难以驱逐的恐惧记忆。他和同伴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只好准备暂时放弃。同去的云南开远市皮肤病医院的潘院长临走用了激将法:“那就不管你了,现在不治疗,就让他们把你也烧死吧。”几个人刚转身要走,患者又一把抓住迪亚拉的脚,让他们别走,说决定接受检查。

乡村的传染病很多时候需要专业的人识别并且提供线索,迪亚拉能依靠的人是乡村医生,他们生活在最基层,掌握着每一家人的情况。2002年,迪亚拉在无国界医生的项目结束,他开始自己筹集在云南省红河州做乡村医生培训的资金。

第一堂课上,迪亚拉作为老师,听得一身冷汗,还得保持冷静,不能表现出惊讶,这样会挫伤学生发言的热情。这个环节是互动和分享,60个学员都是从偏远山村里来的,少数民族的妇女穿着各色的服装,怯生生地坐在台下,不太敢发言。

“每一个人都说说自己常用的药,有好的经验大家一起分享。”迪亚拉希望让大家放松下來,做一个头脑风暴,把每一个方法都写在黑板上,再作讨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起来,个子不高。“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方法,治疗拉肚子效果特别好。”小伙子挺骄傲,方法是把三种药混在一个针管里,给患者注射,只需要一会儿,腹泻马上停止。“这是一个老赤脚医生告诉我们的方法。”

迪亚拉吓了一跳,还是把这个方法写了下来,没表现出什么态度。“这三种药混在一起,有变化吗?”他问得小心翼翼。小伙子说:“有,药会变黄,有点像是茶的颜色,有时候会冒烟。”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这三种药可能已经发生了反应,出现沉淀、变质、变色的情况,还有医生在好奇,这是什么特效的药物。迪亚拉赶紧趁着这个机会讲配药原则,没有一个药典上允许这三种药的组合,但对于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的乡村医生来说,他们和村民一样,对于其中危险的一面是视而不见的。讲台下很多的乡村医生是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多是家里父母曾做过赤脚医生就跟着继续做了。但是他们是唯一愿意留在这个村子里承担这一份责任的人了,比起来金字塔尖上城市大医院的竞争,乡村医生这一份工作更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坚守。

迪亚拉的乡村医生培训班做了将近10年,2012年他总结的时候,这项事业已有的花费在1800万元,现在他手头上没有正在进行的培训班,很多培训模式已经成了被政府采纳的常态。另一个有点尴尬的原因是,2008年奥运会之后,之前与他合作的一些国际组织停止了资金上的资助,迪亚拉显得有一点遗憾。不过,在广西中医药大学演讲的结尾,一个小姑娘举手要求发言,声音很洪亮:“我就是从大山里出来的,我以后也想回到乡村做一个赤脚医生。”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报名,参与中国初级卫生保健基金会对乡村医生的资助项目,保障你的收入。”他没忍住打断了女孩,趁机给他的乡村医生事业做了个广告,他希望有更多高素质的大学生能到达“金字塔的底”。“在那里,你能为更多人服务。”迪亚拉说。

猜你喜欢

麻风病医生患者
怎样和老年痴呆患者相处
最美医生
甲减患者,您的药吃对了吗?
认知行为治疗在酒精依赖患者戒断治疗中的应用
医生
国际麻风节
望着路,不想走
麻风病医生肖卿福:忘己爱苍生
医改如何切实降低患者负担
麻风病低流行状态下的流行特征与防治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