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培植友谊之树
2015-05-30彭龄章谊
彭龄 章谊
过去我们只知道海伦·斯诺是20世纪30年代第一个访问陕北,并写了《西行漫记》的著名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夫人。来到西安的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旧址,参观了常设展区的“伟大的女性——海伦·斯诺在中国”的展览后,才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海伦1907年9月21日出生在美国犹他州赛达城。1931年8月通过国务院驻机构秘书资格考试,被派往上海美国领事馆任秘书,并兼任某些报业集团的记者。她很快结识了埃德加·斯诺。1932年淞沪战争爆发,她与斯诺同在战地采访,并及时将上海军民奋勇抗击日军侵略的报道发往全世界。在记者与外交官两种职业中,海伦更钟情前者,淞沪之战后,她甘愿放弃去日内瓦外交界发展的机会,而选择留在中国。自然,这与斯诺的支持与鼓励不无关系。斯诺告诉她:“你必须在来中国第一年就开始写,不然就会失去外来人的观察力。”他们在上海结识了鲁迅与宋庆龄,通过他们又结识了更多左翼作家,如他们所说,鲁迅与宋庆龄是他们“了解中国社会的一把钥匙”。1932年12月海伦与斯诺结婚,1933年初,他们迁居北平,斯诺在燕京大学新闻系任教,海伦开始进一步深入研究中国社会、历史,并继续为《密勒氏评论报》写报道与书评。那段时期,他们同许多进步人士、爱国学生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们不仅将中国左翼作家萧乾、杨刚、萧红等人的作品介绍到西方,还亲自参与并报道“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他们在海淀军机处和北平盔甲厂的住宅,常常是进步人士与爱国青年聚会、议事和躲避特务、宪兵缉捕的场所。
人们都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女人。这对于海伦来说十分恰当。1936年6月,斯诺在黄华陪同下经西安秘密抵达中共中央驻地保安,成功采访了毛泽东等一批中共领导和红军将领,带回许多鲜为人知的资料和胶卷。海伦不仅从精神上支持、鼓励丈夫集中精力赶写《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而且主动放下自己的工作,帮丈夫整理文字资料与图片,并承担了一切家务,包括接迎访客、电话,为的是让斯诺在不受任何干扰的环境下,尽快完成这部专著。她深知丈夫这次采访的意义:“埃德加是在适当的地点,又恰逢其时地采访了适当的人”,因为“如果埃德加是共产党人,他的报道除了人们深恶痛绝的宣传之外,不会有任何价值。而他实际上是在尽一名记者的责任:把事实告诉读者。因而,他所说的每一件事,无论中国左翼或右翼势力,都享有完全的可信性”。果然如海伦所料,这本书一出版就引起巨大关注。
但海伦也绝不甘心像家庭主妇那样默默地站在丈夫身后。正如冰心后来评述说:“海伦与埃德加才情相当,埃的事业,也是海伦的事业,两个斯诺在事业上是不可分的。”海伦不仅学识、才情与斯诺相当,而且是很有主见、个性很强的人。1936年9月,海伦到西安曾欲去苏区同斯诺会合,但听说斯诺即将返回而作罢。但她并未在西安坐等,而是以她的政治敏感,经由友人的引荐,于10月3日成功采访了张学良,将张学良“愿与红军合作,共御外侮”的政治主张,通过伦敦《先驱报》发往全世界。这一爆炸性新闻,立即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在帮助斯诺整理采访记录时,她坚持将斯诺认为“叙述太多,要精简”的写毛泽东的那一章全部保留,而且采用毛泽东本人的口述形式。斯诺采纳了她的建议,使这一章成为《西行漫记》中最引人关注的一章。斯诺在谈到海伦时也说:“她是个极不寻常的女人,充满活力与创造力,既是忠诚的合作者,又是我的批评者。”对于那次采访,斯诺曾不无遗憾地说:“在苏区人称‘朱毛,朱毛,二者不可分,可惜,我没来得及见到朱德和其他一些红军将领。”海伦从那时就下定决心:“我必须也去一趟苏区,采访你未及采访的人物。”斯诺把带回的一顶红军帽送给海伦,她回答:“我不要你的帽子,我自己找毛泽东要。”1937年4月,海伦再次前往西安,然而“西安事变”后,西安已被南京政府接管,即使外国人,没有特别许可证,也只能在西安停留24小时,更何况斯诺的名字早被列入监控名单,海伦下榻的宾馆也被重点监控。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海伦对她认准的事也没有放弃,她冒着生命危险,逃离宾馆,在一位美国商人和一名原在杨虎城将军手下工作的司机的协助下,驱车闯过重重关卡,经三原抵达延安。她在延安停留了近五个月,同毛泽东、朱德等中央领导人多次长谈,并采访了红二、红四方面军的指挥员、长征老战士、妇女领袖和“红小鬼”。后来,她根据此行采访与见闻,创作了《红色中国内幕》(即《续西行漫记》)《延安采访录》《阿里郎之歌》《红尘》等书。特别是《续西行漫记》,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由一位外国女记者采写的以延安为背景的书。它不仅详尽描述了延安这座古城的方方面面,而且真实报道了整个西北军民的抗日斗争。
1937年冬,海伦目睹了日军对中国各地工业设施的破坏与掠夺,也目睹了沦陷区难民衣食无着的惨状,最先提出创办工业合作社(简称“工合”),组织难民与失业者生产自救,支援抗战的设想,并不辞劳苦赴南洋、美国筹集资金。在宋庆龄、路易·艾黎和斯诺等人的支持下,至1940年10月,分布于武汉、兰州、重庆、宝鸡等16省市的“工合”组织已逾两千。这不仅解决了大量难民的就业问题,还摸索了一套将社会闲散劳动力通过“工合”形式组织起来发展工业,以及从基层建设民主制度的路子,及时、有力地支援了抗战。海伦关于“工合”运动的专著《中国为民主奠基》,不仅对中国,而且对菲律宾及印度等国都曾产生过积极影响。
1940年12月,海伦离开她生活了10年的中国,在美国康涅狄格州麦迪逊的一所农舍定居下来。她与斯诺两位正直、锐敏、才华横溢的记者,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那种特殊背景下,不畏艰难险阻,相互支持,紧密配合,传奇式地干出了一番他人望尘莫及的事业。然而,他们的个性、爱好及生活态度又有鲜明差异,斯诺的终生信条是自由,不受束缚,不想有一点拖累。尽管与海伦的婚姻成就了他一生的辉煌,但海伦并不是他希望的—直站在男人身后,给男人疲惫身心以温暖与寄托的家庭主妇。这种差异让他们在结合17年之后,终于平静地分手。斯诺身旁—直不乏异性追求者,他很快又另组家庭。海伦却始终独身一人,并一直保持着斯诺的姓氏。她一生共创作近50部文稿,其中近半数是关于中国的。然而在麦卡锡主义统治时代,她的著作被查禁,她本人也遭受了无情的打击与迫害。但她依旧像战士坚守阵地一样,几十年如一日,辛勤守护着那台老式打字机。她说:“我写作,不是为了出版商,而是为了中美两国子孙后代。”她坚信她的这些“无利可图”的著述,总有一天可以发表。1972年尼克松访华,开启了中美两国交往的大门,海伦变卖家产筹措资金,先后两次重返中国,会见了朱德、康克清、邓颖超、陈翰伯、黄华等老友,并创作了《重返中国》《毛泽东的故乡》两部著作。1991年中国作协和中华文学基金会授予她“理解与友谊国际文学奖”;1996年对外友协授予她“人民友好使者”荣誉称号;她两次荣获诺贝尔和平奖提名。她曾多次谢绝中国政府和老友的资助,她说:“我是一名普通的作家、记者,我一贯的原则是如实报道与独立思考。如果接受资助,即使文章是客观的,也会失去读者。而对于我,失去读者就等于失去生命。”
除了记者的身份,海伦还是一位曾荣获美国“金诗人”奖等十多个奖项的著名诗人。她天资聪慧,自幼酷爱文学艺术,两岁就能背诵《鹅妈妈》中的每一首歌谣,15岁发表了第一首诗歌。高中担任学生会副主席和学校年鉴的副主编时,已表现出出众的组织与写作潜能。她有一本精心保存的《韦氏大学词典》,是她在犹他大学作文比赛获得的奖品。她在中国期间,除了写新闻报道,也写过诗,曾用尼姆·韦尔斯的笔名写了长诗《青春与古老的北平》,描述由于日军侵略,北平已失去传统的特色,而青年学生却在沉默中奋起:“令人震惊的沉默……/四肢冰凉,心灰意冷,……/就算没有高墙、铁门、箭楼、城堡……/至少有没忘却的鬼魂在夜风中发出悲鸣……”仅这几句已让我们感受到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紧迫气势。在读海伦的回忆录《旅华岁月》时,我们注意到“一二·九”时期她曾掩护过的一位女学生的名字:陆璀。游行时,陆璀从西直门下面空隙中爬进去,把城门打开,使城内外游行队伍得以会师,她却不幸被捕……后来陆璀成了老诗人朱子奇先生的妻子。20世纪90年代,朱老在他的诗文集《心灵的回声》中收有评论文章《海伦·斯诺和她的六首诗》,他说,过去只听说海伦年轻时写过不少社会题材的抒情诗和爱情诗,不久前从陆璀与她的通信中得知,85岁高龄的海伦依旧诗情颇浓,诗作连连获奖。于是请她选寄几首,以便推介给中国读者。这六首诗便是从海伦寄来的诗中选出,请诗人、翻译家顾子欣译出,连同朱老的评论发表在1993年1月号《诗刊》上。这其中,就有我们在西安七贤庄展厅里读过的《永恒》——
我希望小小的迷迭香/将在我的坟墓上生长/也许将有一只蜜蜂飞来/看工蚁们如何在此奔忙//我愿在墓中面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而暮色将投下长长的阴影/渐渐将白昼笼罩隐藏//我想知道明月升起/在空中俯瞰夜色茫茫/但愿没有任何屋顶/遮掩从远处射来的星光//当有机的生命从此长逝/春天为花朵降下甘霖/当小鸟开始在枝头鸣唱/黑夜消失曙色来临//当有机的生命从此长逝/在自然的变化中更为纯净/大地是我们最古老的朋友/历尽沧桑万古长存
字里行间洋溢着海伦面对事业、对生死、对大自然的沧桑变化,一贯的坦荡、豁达、乐观的心态和对未来的希望。
恰如朱老所说,海伦的诗是她的“正义感,理性与人性相融合的人生观”的体现。《水手的妻子》只有六行:
是一座矗立山岩的灯塔/不是一堆沙丘/我的生命当如此——/在塔顶将明灯高高举起/为沉船的水手向岸上游/我是水手的妻子
在《随风飞扬》中,她把自己比作一只猫头鹰,飞禽中的一个小小生命。虽“不会吟唱天鹅之歌/但能在夜间看得分明/个子虽小却能飞越/宽广辽阔的墨西哥湾”,索取也很少,只要“把葵花籽吃饱”。她提醒“能掌握动物命运的人类”,要关爱自然,关爱生命。“如果你俯耳向大地聆听/你将听到月亮在歌唱/星星在天空旋转不停/你将感到地心的悸动/制造海洋和山峰……”(《向大地俯耳聆听》)诗为心声。这些诗无不让人感受到海伦对真、善、美的追求,感受到她的心灵美、人性美。
在被海伦称作她的“忘年交”的安危先生的文集中,收有海伦临终前口授、由护士笔录的三首诗《夕阳落下的天边》《我将会等待》和《不朽的血缘》。我们一遍遍默诵着这些珍贵的诗句,像在聆听这位伟大女性的心声——
在夕阳落下的天边/过去的岁月温暖了休闲的耕地/岁月如秋风飞逝而过/落叶在我们脚下沉积……/你数着月而不是数着年/就像一周一次那样匆匆来去/你迈步去迎接夕阳/大地美好,浩空亲密/宝船出现在每一次潮汐……
当半明半暗的黄昏变成黑夜/万籁俱寂取代了白天的喧闹/我将在一片寂静中等待/等待生与死之间的时刻/我们谈起那注定的时间/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正如一切永恒的一切……
我不要英格兰的史前石柱/也不要格兰特陵丘/我要山坡上一个小坟/那儿有野巫榛花的芳香/我想占它六英尺地皮/以保持有效留置权……
海伦的墓地在麦迪逊城北的一处陵园,是20世纪60年代她的一位挚友代她购买的。1985年-1986年安危先生在康州做访问学者时,每个周末都去帮海伦整理资料。一日午后,他曾随海伦一起去过那处陵园,海伦指着那块地皮说:“我死后,就在这儿安家。”安危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来这里看望您,您希望给您带些什么?”海伦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喜欢黄玫瑰,还有来自中国的好消息。”1997年1月11日,海伦·斯诺这位中国历史忠实的见证者与参与者,中国人民的坚贞不渝的朋友,于睡梦中平静地逝去,享年90岁。同年5月2日在为她正式举行葬礼的时候,她的老朋友、“一二·九”时代她与斯诺曾庇护过的进步学生黄华、龚普生等,不顾80多岁高龄,特意跨越重洋赶去参加,并发表了感人肺腑的讲话。安危每次去纽约或波士顿,都会绕道麦迪逊,向长眠在那里的海伦献上一束黄玫瑰……
1997年鸿雁南飞的金秋时节,老诗人朱子奇望着晴空远去的雁阵,不禁忆及他与夫人陆璀的这位老朋友。他们知道海伦喜欢中式衣衫,1978年她重访中国时,陆璀送她一件织有松菊梅图案的对襟上衣,海伦珍爱无比。次年她在华盛顿向邓小平递交毛泽东1937年的一份手书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朱老情不自禁地写出了《聆听永不消逝的友声》——
你正是那只高飞的鸿雁鸣唱不息/只为把友谊真谛向人间不倦传递/你的一生宣告着呼唤着示范着/唯有知心繁育知心/献奉信义壮美信义//如果世上人人像你一样勇敢坚毅/把风雨中的友谊树用生命去培植/地球必将无处不飞花不飞诗/而自然与心灵的污染/都将随之被荡涤清洗//哦,假如谁愿俯耳贴近大地聆听/迷迭香开花时节传来你的预言声/东方高升的太阳终将驱散阴影/世人能把一切真相辨清/恶的短暂美的万古长青//会的会的,当美国公众醒来时大惊/发现离他们最近的原本是中国人/太平回归太平洋友谊重属纯正/朋友,请相信,当那时节来临/大地云天一切障碍全将被扫尽//欢迎欢迎!她抱着卷卷诗文返回人群/那位身穿中国松梅菊绣花衣的“希腊女神”/我听到今天明天的人们同发欢呼声/向这星空架桥的开路人齐喊:/感谢你,好样的海伦!永恒的海伦!
2014年11月,由中国主持的举世瞩目的APEC会议在北京召开,中美两国领导人已就建立两国新型大国关系,达成多项原则共识。重温朱老当年深情写下的怀念海伦·斯诺的这首诗,回顾这位伟大女性不平凡的一生,更具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