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诗人

王倩

一

月夜朦胧。

又是一个加班夜，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为了尽快地回到家，我拐上了一条近路。

这是一条穿过街心花园的僻静小路。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路灯无精打采地投下几缕昏黄的光来。路两旁的树木茂密林立，将它们影子的重量叠加在我疲惫的身体上。

不知为什么，我打了个寒颤，心里一阵莫名的慌乱。

我连忙加快了步伐。

“站住！”耳边传来一声阴沉的断喝。

灯影下，我看到一只猫。一只黑猫，整个黑夜都是它巨大的影子。

黑猫？

今天早上在公司，我刚刚听说最近这一带夜晚有猫拦截路人的事件。

“把你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它语气强硬，但分明又很稚嫩。显然，做劫匪，它还经验不足。我定睛观察了一下，这是一只半成年的猫咪，浑身漆黑不带一点杂毛，眼睛就像两盏绿色的亮灯，扑闪着光。

我忽然对它产生了兴趣。

猫强盗一定是要抢吃的吧？我想。我将手提包里的一包牛肉干拿出来抛给它。

但它嗅也不嗅，直接抬起前爪把那包牛肉干踢到了一旁。“把你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快点！”它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我只好听从了命令，这只猫强盗究竟想做什么？——我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

一支润唇膏，一个隐形眼镜的护理盒，一包纸巾，一串钥匙，一部手机，还有一本书。这是我包里的全部家当。

手机是新买的，花费了我上个月的全部工资。我有些担忧。

猫强盗查看了一下我的物品，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想，坏了，它一定是看上我的新手机了，但作为一只猫，它要手机做什么呢？我不安地猜想着。

但是，我猜错了。

只见猫强盗弓着腰拿起了那本书，那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在工作的间隙，我常常阅读来释放压力。

它指着那本书兴奋地说：“快读给我听！”

我十分不理解地看着它，它的绿眼睛像两盏诡异的绿灯笼，这一刻，绿灯笼里的小火焰几乎快要跳出来了。

“你确定是要这个？”我小心翼翼地问。

“少废话，快点读！”它总是那么没礼貌。

“那，可不可以让我坐到那边路灯下的长椅上呢？这里光线太暗了。”我试探着。

它没有说话，就是默许。

它跟着我走了几步，我发现，它有些跛。

我坐在长椅上，翻开其中一页，读了起来。

“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保全的。然而，人与人之间就是没有能如此温柔地相处……”

猫强盗安静地坐在我身旁。

我读了很久，它一直支棱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一只爱书的猫咪，这真是天下奇事。我想着，便微笑起来。

“不是这本……”猫强盗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了我的读书声。

它在我腿边“咕噜咕噜”地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但显然，它已经放松了戒备，我趁机跟它聊了起来。

“听说你经常在这里拦截路人？”

“不，偶尔，你是我拦过的第五个人，也是唯一带着书的人。”它语气有些冷淡。

“你很喜欢读书？”

“一点也不。”

“那你为什么要找人为你读书呢？”

“你管不着——”它有些恼怒，吹胡子瞪眼睛，头顶的毛全都奓了起来。

我们暂时陷入了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破僵局。

“四十五度。”这次它没有拒绝回答。

“多么奇怪的名字呀！我认识的猫咪，它们都叫做豆豆、毛毛、阿喵……”

“只有那些向人类谄媚的叛徒才会接受这些恶心的名字！”猫强盗恶狠狠地打断了我，“我们自由的流浪猫是以耳朵尖的角度命名的。”

“噢，这样子啊。”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耳朵，果然十分尖锐。

“耳朵尖的锐角度数越小，本领越大。”似乎说到了它的得意事，它放松下来，语气有些欢快了。

“四十五度……这个名字很拗口了，让我叫你‘猫咪君吧！既绅士又体面。”为了显示我的诚意，我一边说一边又拿出了那包牛肉干。

它居然又一次拒绝了。

“作为一只流浪猫，这可是难得的美餐呀。”我说。

“你们人类都是笑面虎，我才不吃你们给的东西。”它倔强地说，眼里又闪出凶光。

我缩回了手。

“笑面虎明明是你们猫科的才对嘛……”我在猫强盗恶狠狠的眼神下，嚅嚅地小声说。

刚才建立起的友好氛围消失了，我们重新陷入了尴尬。我在长椅上挪动着身体，想早点摆脱这只怪异的猫咪。

“你还有其它书吗？”突然，它拉住了我的裙角，语气缓和下来，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

我对这只猫的兴致又重新被激活了，因为我也是个爱书的人。

“有啊，我家有许多书呢。”我看着它。

“那你可不可以再读给我听呢？”它央求着，示弱的表情十分惹人怜爱，我的心都快被融化了。

“好啊，好啊。”我连声说，“那你跟我回家吧。”

它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那你得允许我叫你猫咪君。”我得寸进尺。

它有些不高兴，但又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二

于是，这只流浪猫便住在了我家阁楼的窗台上。

白天，我去上班的时候，它便去流浪，每天晚上，它都催促我快点读书。

猫咪君是只极难接近的猫，它常常会向我亮出尖锐闪亮的爪子。而且，它极自卑，拒绝谈论它的跛脚。

它还是拒绝吃我送给它的任何食物。

我常常看到它独自坐在阁楼上发呆，胡子一耸一耸地抖动着。这是一只有心事的猫咪，我断定。

在夜晚的灯下，我们读了很多本书。我为它读过中国古典文集，读过外国小说，读过佛经，读过艺术史。我还读了《安徒生童话》给它听，这是它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应该读的书籍。

它每次都听得十分认真，耳朵直直地竖立着，瞳孔放大，像在紧张地等待着什么。但每本书读到一半，它便不耐烦起来：“不是这个，赶快换一本。”

有时候，我也不耐烦起来，读得正起劲的时候，我坚持不去换另一本，这时，猫咪君就会趴在我的窗台上，打起瞌睡来。

终于有一天，它忍不住了。

“我要听的是那种……句子简短有分节的，有力量，读完让人意犹未尽的……”它趴在窗台上，结结巴巴地企图表达清楚自己。

“你说的是诗歌吧？”

“诗？啊对，对……”它激动起来，从窗台上跳到我身边，“快读给我听！”

我找出一本诗选，读了起来：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样/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你是在另一个时代/你是像梦一样隔绝的一个区域的主宰。”

“这是写给你的，猫咪君。这是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的诗，名字叫做《猫》。”我回头望望猫咪君，对它说。

“我不喜欢这首，继续读下去。”它弓起腰命令我，语气依旧十分冷漠。

直到我读完了整整一本。

“喵呜——”它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叫声十分奇怪，垂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还不满意吗？”

“没有我想要的那一首诗。”它失望起来。

“你想要哪一首？”

“我……不知道……忘却……记住……”它语无伦次，眼睛里越来越忧伤。

之前，我从未见过任何一只如此忧伤的猫咪。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它的头。这次，它没有躲开。

“不要着急，我们慢慢读。一定会读到你想要的那一首诗的。你看，我这里有这么多部诗集呢！”我指着书架上的书，安慰它。

一只大字不识的猫咪，竟然如此热爱诗歌，我很是感动。

它垂着头，想着心事。

三

有一天，猫咪君突然激动地对我说：“那首诗一定就在我的梦里！你到我梦里来吧！”它的眼里充满了渴望。

到一只猫的梦里去？！

如果我会变成一只老鼠，那可是件极危险的事。无论我俩有多么深厚的友谊，猫咪君都会扑上去，把我吞掉的，这是作为一只猫的天性。

我犹豫着。

“你确定我不会被你梦成老鼠？你确定我是安全的吗？”我不断地问。

“我确定。我确定。”

“那我怎样才能进入你的梦里呢？”

“当我睡着后，会连续打三声呼噜，这时，你就把我的左耳翻过来。喏，就像这样。”它将自己的尖耳朵翻了过去，示范给我看。

“好吧。”我不情愿地答应了。

猫咪君的梦里真冷啊，所有的东西都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了。我被雪光照得眼前一片晕眩，冻得手指头都快掉下来了。

四周一片寂静，猫咪君在哪儿？

“拜伦，快跑！”

突然，雪地的边缘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只见一只黑白花的大猫跑了过来，朝着蜷缩在雪地里的一个小小的黑煤球“呜呜——”地叫着。我这才发现，原来它的嘴里正叼着一条咸鱼。

“喵呜——”那只小黑煤球好像并不知道危险的到来，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

正在这时，后面突然飞来了一根大木棒，“啪”的一声，砸到了大花猫的背上，它惨叫了一声，跌倒在地。

“喵——”小黑猫叫声痛苦，迅速地扑到了大猫身旁。

我居然能够感觉到，那只小黑猫的心跳正在迅速地加快，快得像飞轮翻滚。

我被那飞速翻滚的轮子甩出了猫咪君的梦境。

猫咪君醒来了，它的身体抽搐了两下。我明白了，那只可怜的小黑煤球就是猫咪君。原来，它曾经有过如此惊恐难忘的经历。

我将它搂进了怀里。

它蜷缩着身体，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嘴里“咕噜咕噜”地呻吟着。我知道，猫咪君是在哭泣。

“我总是梦到这里，却梦不到妈妈读的那首诗。”它难过地说。

“拜伦，是你的名字吗？”

“嗯，妈妈取的。但是已经跟随妈妈永远埋在地下了。”

我知道，拜伦是一个英国诗人的名字，他是一个跛脚的人。

猫咪君终于对我敞开了心扉，讲起了它的故事。

原来，猫咪君是在图书馆出生的。猫咪君的妈妈也是一只流浪猫，住在市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妈妈可是个了不起的猫咪，它在图书馆住了多年，竟然学会了阅读。妈妈读过的书可多呢，但最爱的却是诗歌。妈妈自己也常常梦想能够成为一位诗人，写出动人的诗篇，还给这个天生有点跛脚的猫儿子取了个诗人的名字——拜伦。

猫咪君很小的时候，妈妈便常常读诗歌给它听。但猫咪君对这个可不感兴趣，心思全在爬树和扑蝴蝶上。

猫咪君刚满周岁的那年冬天，天气奇冷，一场大雪覆盖了世界。

猫咪君和妈妈已经三天三夜没东西吃了，可恶的老鼠全都藏匿在地下不出来，麻雀也不见了踪迹。猫咪君又冷又饿，在妈妈的怀里不断地哭泣。那天，妈妈决定踩着冰雪出去觅食。

妈妈走进城里的街道，看见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晾着一些冻鱼。

偷东西是不道德的，妈妈犹豫着。但想到自己的孩子快要饿死了，便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窗户跳了过去。它刚叼起一条鱼，窗户“哗”地打开了，露出了一个男人恶狠狠的脸。他手执木棒赶了出来，妈妈嘴里叼着小鱼，拼命地逃着。

那个男人将手中的木棒掷了出去，恰好砸到了妈妈的后背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这一幕被出来寻找妈妈的猫咪君看到了眼里。

是的，这正是猫咪君梦中的一幕，经常被梦到的一幕。我没有打断它，请它继续讲下去。

猫妈妈偷了人家的鱼，虽然心里很愧疚，但看到儿子吃到东西很开心的样子，拖着受伤的身体又去了一次。

这次，那家窗台上真的还剩有一条小鱼。

“人类真慈悲。这一定是留给我们的。”妈妈想。它跳上窗台叼起了鱼，这次竟然也没有人来追捕。

回到家，妈妈总觉得鱼的味道有些不对劲，于是，它先尝了一口。但很快，妈妈便蜷缩着身体，倒了下去，妈妈的肚子剧烈地疼痛，在地上疯狂地打起了滚。

“别吃那鱼，有毒。”妈妈痛苦地对儿子吼着。

猫咪君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疯狂地扑到妈妈身上，抱住妈妈大声哭泣。

“是人类下的毒！他们真残忍！”猫咪君仇恨地说。

妈妈喘着气：“拜伦，不要怨恨人类，要与他们好好相处。”

妈妈的身体就这样在猫咪君的怀抱里渐渐地冷却了。临终时，妈妈气息虚弱地读了一首诗给猫咪君听。

“拜伦，请将我埋葬在图书馆外面的丁香树下吧，请将这首诗也刻在树上陪我。你要自己保重。”说完，妈妈便闭上了眼睛。

猫咪君痛哭之后才发现，妈妈读过的诗句，它一句也没记住，只记得名字叫什么“墓志铭”，里面有什么“记住，忘却”的。

它后悔极了！

猫咪君把妈妈埋葬在了图书馆外的那棵丁香树下，就开始了流浪，发誓要找出那几句诗句来。

于是，便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猫咪君开始劫持路人。

几经训斥和追打之后，猫咪君才在那个夜晚的小路上遇到了我。

我搂住哭泣的猫咪君。

“等等，”我思考着，“我想我知道你要的是哪首诗了。”

我站起来，去书架上拿来一本诗集，翻到了那首诗。

那是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一首诗，名字叫做《诗人的墓志铭》：

“他要歌唱，

为了忘却

真正生活的虚伪，

为了记住

虚伪生活的真实。”

我读了出来。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猫咪君眼里闪动着泪花，激动地连连说。

四

那个黄昏，夕阳如血，倦鸟鸣叫着飞向丛林。

我陪猫咪君去了市图书馆，我一笔一划地将那首诗镌刻在了院内的那棵丁香树下。

那下面，埋葬着一位猫诗人。

猫咪君抱住那棵树哭了很久，我一直默默地陪在它身边。

之后，猫咪君向我告辞，它要继续它的流浪生涯了。这次，它没有拒绝我的牛肉干，把它们全吃掉了。

然后，它朝我友好地笑了笑，消失在了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