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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风云(一)

2015-05-30内尔森·德米勒

当代作家 2015年2期
关键词:巴克斯基思克利夫

内尔森·德米勒

冷战结束了,大批冷战战士纷纷奉命退役。服役二十五年之久的美国中央情报局上校军官基思带着对美国政府的失望和厌恶离开了华盛顿,回到他的家久——大俄亥俄的小城斯潘塞,那儿,有他钟爱一生的女人安妮。安妮的丈夫克利夫是斯潘塞城的警长。这个色厉内荏的恶棍一面把安妮当个囚徒似的成天派人监视着,一面又在外面鬼混,二十五年来,安妮没有尝过幸福的滋昧。爱的激情使再度重逢的基思与安妮再也无法分开。但是基思和克利夫两人,必须有一个让步,或者,必须有一个死……

第01章

基思-兰德里在前线服役二十五年之后踏上了归途,他驾驶着他的萨伯900型轿车①,从宾夕法尼亚大街转入宪法大街一直往西,沿着草地广场②朝弗吉尼亚方向行驶,开过了波托马克河上的罗斯福大桥。他从汽车的后视镜中瞥见了林肯纪念堂,向它挥了挥手,然后顺着66号国道继续往西开,离开了首都华盛顿。

①萨伯(SAAB)是瑞典飞机有限公司的瑞典文缩写,瑞典的斯堪尼亚汽车公司与其合并后生产的900系列轿车吸收了很多飞机设计的特点,是汽车界的后起之秀。

②草地广场:美国首都华盛顿的著名广场,位于国会大厦与华盛顿纪念碑之问。

俄亥俄州西部,八月中旬,夏令时间晚上八点,基思自言自语道,太阳离地平线还有十五度左右呢。他几乎忘了东部时区的最东端在这个时刻天该有多亮,忘了自己祖国的国土有多么辽阔。

在平坦、笔直的公路上驾车相当轻松,不必集中思想,兰德里可以想一些他一直不愿想的事。冷战结束了,这是个好消息;许多冷战战士被辞退了工作,这对基思-兰德里来说是个坏消息。

但兰德里想,上帝终于还是怜悯世人的,吹一口圣气,把笼罩在这个星球上近半个世纪的核大战阴霾驱散了。欢呼吧,我们得救了。

他心想,我将很高兴把我的剑铸成一个犁头或是一把树剪,甚至把我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铸成一个镇纸,-,也许并不高兴这么做,但难道他还有什么选择吗?

冷战,本来是迅速膨胀的事业,现在已经萎缩了,害得它的专家、技师以及中层管理人员不得不去寻求别的出路。兰德里知道,从理智上讲,自从谷登堡①印刷所开始出版《圣经》,不再雇用大批僧侣制作手抄本以来,对人类来说,冷战的结束是再好不过的事,但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感到气恼,政府夺走了他生命中二十五年的时光,却没有足够的和平经费可以让他留下来再干五年,然后领取全额退休金。

①谷登堡(1398-1468):德国金匠,发明活字印刷术,一直沿用到20世纪,没有什么重大改变。曾排印过《圣经》。

然而,好吧,华盛顿已经是两天以前的事了,现在它已落在他身后六百英里了。今天是他第二生命中的第三天。说美国人的生活中没有不光彩行为的人,那一定是从来没有为美国政府工作过。

他哼了几小节《归家》曲,但发觉自己的声音刺耳,于是打开收音机,旋到一个当地电台,听到一则从县商品展销会发来的现场报道,接着是通知宗教活动的社区公告、名流聚会以及归国退伍军人野餐会的消息等等,再接着是粮食与牲畜的价格、鱼讯以及详细得令人烦恼的天气预报。印第安那州南部来了龙卷风。兰德里关掉收音机,心想,四分之一个世纪前,他听过同样的这类新闻。

这些年他经历了许多事,大部分都充满危险。他现在安全了,还活着。但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他觉得自己一只脚伸在坟墓里,另一只脚又踩在香蕉皮上。他笑了笑。“归家。”

的确,他承认,他此刻心情复杂,得理顺一下。两星期前他正在贝尔格莱德同南斯拉夫的国防部长打交道,互相威胁,今天他已经在俄亥俄州听一个带鼻音的电台广播员预测生猪的价格了。是啊,他安全了,但还不是安然无恙。

兰德里惬意地靠在驾驶座上,专心开车。他喜欢在乡村公路上行车的那种感觉,萨伯车开起来也得心应手。小车驶过俄亥俄州西部的小镇和村庄时,那不同寻常的造型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注意。他寻思,到斯潘塞城①安顿下来之后,他也许该换一辆普通的车,少让别人议论。

①斯潘塞城是下文中斯潘塞县的县城,在美国,县是州以下最大的行政区。

大片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蓝天的尽头,田野里零零落落有农民种的大豆、小麦或苜蓿,但绝大部分还是玉米:饲料玉米能够喂肥牲畜,甜玉米可以上人们的餐桌,玉米——玉米糖浆、玉米淀粉、玉米片、玉米粉。玉米、玉米、玉米,兰德里想,就是这玉米在把一个已经肥透了的国家喂得更肥。兰德里这些年去过不少闹饥荒的地区,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他看到这块美国腹地的富足会不由得想到“肥”。

“好一片琥珀色的谷浪呀。”他大声喊起来,他注意到田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在庄稼中他没有任何既得利益,因为他既不是农民,也不持有粮食期货。但他在出生后的头十八年里一直听到周围人人都在谈论庄稼,所以无论在哪里,在俄国,在中国,在索马里,他都注意那儿的庄稼,现在兜了整整一个圈子,又回到俄亥俄州西部来了。

兰德里看到了斯潘塞城的标记,于是将车调到低速挡转了个弯,没踩刹车,跟在他后面的一辆福特车也想来这一手,却没能圆满成功。

远处地平线出现了一座贮水塔和几处储粮圆柱塔。过了一会儿,他便看得见斯潘塞县政府大楼的钟塔了。县政府大楼是一座具有维多利亚风格的哥特式红砖沙石建筑,于十九世纪和本世纪转接之际在人们的一阵狂热和赞助中造了起来。兰德里想,当年大楼落成是个奇迹,现在它仍是个奇迹——斯潘塞县曾经是那么繁荣,有那么多居民,要不怎会有财力去建造这样一座庞大的高楼!

小车渐渐驶近,小城里十座教堂的尖顶他差不多都能看见了,它们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兰德里没有进城,却拐弯驶上了一条农场小路。一个交通标志提醒他当心慢速行驶的农用车辆,于是他放松加速器,不出一刻钟,他就能看到兰德里农场的红色谷仓了。

他以前从未一路驱车回家,而总是先乘飞机到托莱多市或哥伦布市,然后租一辆车开回家。这次从哥伦比亚特区驾车归来,一路上波澜不惊,却也饶有兴味。令他觉得有趣的是,除了观赏风景之外,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离开斯潘塞城这么久之后又要回乡居住。有趣的还有那种不慌不忙的安逸感,他的记事本上不会再有未来的任务;汽车里原先安装的政府专用电话亦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根飘荡着的电线;另外还有一种失去与上司联络的不习惯的感觉,他的上司每天都需要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被绑架了还是进了监狱,在潜逃中还是在度假。《国家安全法》有一条规定,允许他在离开后三十天内向上司报告他的转信地址。然而,事实上这次他们在他离开华盛顿之前就想知道。但兰德里开始行使他作为一个平民的权利,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自己也不知道将去何方。他走了,但没有被遗忘;他奉命退役,但他的上司对他依然兴趣不减。

兰德里驶过一排安装在柱子上的住户信箱,注意到标有兰德里姓氏的那只信箱上的小红旗已经倒下,五年来它一直这样。

他把车开上门前长长的石子路,路上长满了野草。

这幢农宅是一座具有标准维多利亚风格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带有门廊和俗艳的装饰,是兰德里的曾祖父于一八八九年建造的,也是这块地基上盖起的第三座房屋。第一座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盖的木屋,当时他的祖先抽干了大黑沼的水,清理了沼地,才盖起了房子。第二座大约建于南北战争时期,他曾经在照片上见过,是木瓦坡顶的小楼房,没有门廊,也没有装饰。当地有一种俏皮的说法:房子越漂亮,男人越是怕老婆。显而易见,曾祖父塞勒斯是个十足的“妻管严”。

兰德里把他的萨伯车停在门廊前,下了车。西边的落日还很炎热,但空气非常干燥,完全不像蒸汽浴似的华盛顿天气。

兰德里凝视着这所房子。门廊上没有人欢迎他回家,将来也不会有的。他的父母已经不干农活,五年前去了佛罗里达州。还没结婚的妹妹芭芭拉去了克利夫兰,力图实现自己做一名广告公司经理的职业抱负,弟弟保罗是亚特兰大可口可乐公司的副总裁。保罗娶了一位名叫卡罗尔的可爱女人,她在美国有线电视网工作,他们夫妻俩现已分居,两个儿子由双方共同监护。保罗的生活完全被分居协议和可口可乐公司主宰了。

基思-兰德里没结过婚,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看到了弟弟保罗以及大部分熟人的婚姻悲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职业,这种职业是不会给婚姻生活带来美满结局的。

其次,如果他不想欺骗自己——他最好是不欺骗自己,那么,他是从来没有完全忘却安妮-普伦蒂斯的。他现在把车停在自家农场的前面,安妮就住在离此约十英里的地方。确切些说,是十点三英里。

基思-兰德里走出他的萨伯车,伸了伸腰,打量着这所老农舍。在黄昏的余晖中,他仿佛看见自己仍然是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站在门廊上,手里拎着睡袋,吻别他的母亲和妹妹芭芭拉,并同小保罗握手。他父亲站在他家的福特汽车旁,也就是此刻站在萨伯车旁的他自己所在的地方。那有点像诺曼-罗克韦尔①画中的送别场面,只不过基思-兰德里不是外出去飞黄腾达,而是要去县政府大楼,楼前的停车场上有一辆大客车等着把当月县政府官员接见过的一批适龄青年从斯潘塞县送到托莱多的征兵站去。

①罗克韦尔(1894-1987):美国插图画家,以绘《星期六晚邮报》的封面画而闻名,其招贴画《四大自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广泛散发,1977年获“总统自由勋章”。

基思-兰德里清楚地记得家人脸上担忧的神色,却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和举动。

但他似乎记得他感到难过,同时又充满了一种冒险感、一种离家的欲望,这使他感到内疚,他当时不明白自己的复杂心情,现在他明白了,它可以用一首老歌的歌词来概括:他们见过巴黎之后,你怎能再叫他们待在农场?

然而那不是巴黎,而是越南,新兵们并没有集中在乡村广场上接受点名和欢送,也没有在所谓的越战胜利日之后凯旋在中央大街上,这段经历的最终结果对兰德里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从未回过农场。当然他的肉体是回来过,但他的心和灵魂从来没有。从那以后,农场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

老家到了。从他当年走出这幢房子的门廊去闯世界以来,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过去,现在他又站在这个门廊的台阶上。家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消逝,只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种未曾料及的惆怅。

他心里想:“好了,我回来了,纵然没有别的人回来。”

他走上台阶,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第02章

在离兰德里农场十点三英里的斯潘塞城西区,也就是这个小城的富人区,安妮-巴克斯特(娘家姓普伦蒂斯)清理着厨房餐桌上的碗碟。

她丈夫克利夫-巴克斯特喝完手中的一罐科尔牌啤酒,勉强忍住一个饱嗝,看了看手表说:“我还得回局里去工作。”

安妮已经料到克利夫还要出去,因为吃饭时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换上牛仔裤和T恤衫,却仍穿着他的棕黄色警服,只是把一条餐巾塞到领子里,以防牛肉汁滴到他那条打褶的衬衫上。安妮注意到他的腋下和腰间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枪套和手枪挂在墙壁挂钉上,帽子留在他的警车里。

安妮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噢,你知道不该问我这个,宝贝儿。”他站起身来,“鬼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活儿越来越够呛,尤其是对付毒品走私和那些混账小子。”他整好枪套。

安妮注意到他的枪带扣在最后一格,要是她心胸刻薄的话,她早会表示愿意去拿个锥子替他打一个新洞眼。

克利夫-巴克斯特发觉她在瞅他的腰,说道:“你把我喂得他妈的太肥了。”

这当然是她的错。她说:“你该少喝些啤酒。”

“你该少-嗦些。”

她没有回答,她没心思吵架,尤其对她不在乎的事更没心思。

她看看她的丈夫。他虽然身体超重,但在很多方面还是很漂亮的:一张晒得黑黝黝的、轮廓分明的脸,一头棕色的浓发以及一双还算明亮的蓝眼睛。二十年前,正是他的相貌和体形,再加上他那种坏小子的魅力和自负,把她吸引了过去。他曾经是个不错的恋人,至少以当时当地的标准来衡量是如此。他后来也成为一个过得去的父亲,一个善于供养家庭的人,同时很快升到警长的职位。但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你问他,他会说他是的。

他推开纱门,说道:“别再像上回那样把门闩插上了。”

她想,上一次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她是故意那样做的,想要他不得不按门铃和敲门来喊醒她。那时候,她想同他吵一架,却出现了她意料不到的情况。那一次他是在清晨四点以后才回家,自那时以来以及在那以前,他总是每周一次或两次在四点左右回家。

当然,他的工作需要额外的时间,仅仅这一点并不能构成对他产生怀疑的理由。但通过别的途径和消息来源,她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面鬼混。

克利夫慢慢走下后门的台阶,对养在后院的四条狗吼了几声。这些狗突然狂叫起来,用爪子乱抓关它们的铁丝网围栏,克利夫又吼了几声,笑了,他对妻子说:“别忘了给它们喂食,让它们出来跑一会儿。”

安妮没有回答。她看着他走进他的警长专用汽车,倒出门前车道开走了。她关上厨房门,上了锁,但没闩上。

她想,事实上甚至没有理由锁门。斯潘塞城是个治安很好的小城,尽管人们夜间总是把门锁上。而她不必锁门的理由是,她丈夫派了警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在他们居住的威廉斯街上巡逻。他的解释是:犯罪分子知道我们的住处,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你。事实却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对他妻子的吃醋心、占有欲和疑心病到了疯狂的地步。

安妮-巴克斯特实际上是她自己家中的一名囚犯。她当然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屋子,但不管她去哪儿,同谁见面,她丈夫很快就会得知。

至少这令她感到尴尬和屈辱。这条整洁的街道上住的左邻右舍都是正经古板的家庭——医生、律师、生意人,他们对于警察为何日日夜夜不离这个地区的官方解释是乐意接受的,但他们了解巴克斯特的为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得,彼得,专吃南瓜,”安妮大声念叨千百次了,“娶了一个老婆看不住,把她关在南瓜壳里,从此看得牢牢的。”她又加了一句,“你这个狗杂种。”

她走到前门,透过门上的铅框玻璃朝街上望去。一辆斯潘塞城的警方巡逻车驶过,她认出了驾车的警察,一个名叫凯文-沃德的年轻人,克利夫宠爱的法西斯打手之一,她时时幻想邀请凯文-沃德来家喝咖啡,然后勾引他上床。可也许克利夫已经命人监视凯文-沃德,监视他的人可能就躲在一辆没有标志的汽车里。她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自己的疑心病同她丈夫的一样重了。但就她的情况来说,疑心是大有根据的,而克利夫的疑心却是无端的。安妮-巴克斯特在性方面很忠诚。确实,她也别无选择;但除此之外,她很重视结婚誓言,即使她的丈夫并不重视。有几次她也产生过冲动,这种冲动足以使她的母亲感到脸红,克利夫跟她做爱忽冷忽热,做一次爱后就是长时间的冷淡。近来她反倒乐意接受这种冷淡了。

巡逻警车沿着街道往前开去,安妮走进宽敞的起居室。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听屋里落地大摆钟的滴答声。儿子汤姆早已返回哥伦布,表面上是要在开学以前找份兼职活儿,实际上是因为斯潘塞城,尤其是威廉斯街,今年暑假没什么令他留恋,今后也没有盼头。女儿温迪正远在密执安湖,同一群青年教徒在一起。安妮原先自愿去当他们的监护人,但克利夫笑着说:“那么谁来监护你呀,亲爱的?”

她环顾四周,这个房间是她用乡间古董和祖传遗物装饰起来的。克利夫对她的品味既自豪又冷嘲热讽。她出身的家庭远比他的有教养,起初她试图缩小他们在家庭背景上的差异,但他从来没有让她忘记他们之间的社会差异,他总是指出她的家庭有头脑,有教养,但没有钱,而他的家庭尽管有点粗俗,但有的是钱。有钱却没有脑子,安妮想。

克利夫喜欢炫耀他的室内陈设,炫耀他收藏在地下室的各种动物标本、他的猎物、他的剪报、他的枪械以及他看做战利品的房子和妻子,只许看不许动,羡慕我和我的战利品吧。安妮想,克利夫-巴克斯特是个老派的收藏家,患有一种强迫性怪癖症,不懂得区分自己的妻子和一个鹿头标本。

安妮惊异地回想起她曾经为自己的丈夫和房子感到多么自豪,作为一个新娘对婚后的生活抱有多大的希望,持多么乐观的态度。克利夫-巴克斯特曾经是一个会体贴、有礼貌的未婚夫,在结婚前的几个月尤其如此。如果安妮对他们之间的婚约曾经重新考虑过的话——事实上她也曾重新考虑过,克利夫的表现也令她找不出理由来解除婚约。但在她新婚的日子里,她已经发现丈夫只是在履行婚姻行为,他的一言一行都使她觉得格格不入。一天,她颓丧地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乐于让贤妻驯化的可爱的野小子,而差不多是个反社会的精神变态者。他曾为自己恢复常态进行过半心半意的尝试,可不久就对这种尝试失去了兴趣。她知道,唯一使他没有做出越轨行为,阻止他完全变疯的东西就是作为法律和秩序维护者的官职,斯潘塞城把这个坏小子变成了市政厅的监护人,这对斯潘塞城和这个坏小子两者都有好处,然而,安妮整日忧心忡忡,无法预料如果克利夫成了一名普通公民,失去了作为政府公务人员的威信和责任,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发誓,一旦他退休或者被迫下台,她就逃走。

她想到了他收藏的枪支:步枪、猎枪、手枪。每件武器都锁在枪架上,任何一个内行的警察都是这样锁枪的,然而,大多数警察,也许所有的警察,都会给自己的妻子一把钥匙,以防有闯入者。但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却不把钥匙给自己的妻子,她知道克利夫的想法:他害怕妻子在哪天凌晨四点钟他回家时开枪把他打死,然后声称错把他看成一个夜闯民宅的坏人。有几次夜间她凝视着这些上锁的武器,心想不知她是否真会用一支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或者他的脑袋,扳动扳机。十有八九回答是否定的;但有的时候……

她把头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感到泪水从眼中滚下。电话铃响了,但她懒得去接。

她把晚饭剩下的残羹冷菜裹在一张报纸里,拿到狗房去。她打开铁丝网门,把剩食丢了进去。里面有四条狗,其中三条——德国牧羊犬、金毛拾-①和纽芬兰拾——朝食物扑了过去。第四条,一只灰色的小混种狗,向安妮跑过来,她把这条狗放出狗房并关上了门。

①拾-:一种经过训练会衔回猎物的猎犬。

安妮走回屋中,小灰狗跟在她身后。

她在厨房里用生汉堡包喂了小狗,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汽水,然后走到外面宽敞的门廊里,坐在秋千椅上,双腿缩在座下,小灰狗偎在身旁。夜渐渐凉了,轻柔的微风拂动着街上的老树。空气湿润,看来要下雨。她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好了些。

她寻思,一定还有出路,一条不必通过小城坟场的路。安妮意识到,既然她的女儿快进大学,她也该做出决定了,不能再拖下去。她想,如果她逃走,他很可能会在她出城之前就把她抓住;如果她真的溜掉了,他一定会追踪。假使她去找一位斯潘塞县的律师寻求帮助,那么,在她甚至还没回到家他就会知道。克利夫-巴克斯特并不特别讨人喜欢或受人尊敬,但人们怕他,她是能够明白这一点的。

巡逻警车又过来了,凯文-沃德向她挥了挥手。她没有理睬他,而小狗却对警车汪汪叫了一阵。

她想,这里毕竟是美国,现在毕竟是二十世纪,人们毕竟受到法律的保护,但她本能地懂得,这一切对她的情况不起作用。她非得逃走,离开她的家,离开她住的社区,离开她的家人。这使她感到愤怒。她本欲更多地按照自己的行为准则,而不是按照他的行为准则来了结此事,她想告诉他她要离婚,要搬到她姐姐家去住,他们应当通过律师来解决问题。但巴克斯特警长是决不会放弃他的任何一件战利品的,是决不会在他的小城里被人愚弄的。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她想离开这个家;他也知道,或者认为自己知道,他已经把她锁得牢牢的,他把她关在南瓜壳里,让他继续那样想是再好不过了。

在这个夏夜,她坐在门廊里的秋千上,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许多个夏夜。那时她非常快乐,正与另外一个男人处在热恋之中。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借着身后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她又把信封念了一遍。这封信是她写给基思-兰德里的,寄往他在华盛顿的住址,显然是有人将它转到另外某个地方,那里又有人在它上面套了一个信封寄还给她,还附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无法转寄。

基思曾经有一次在信中告诉过她,如果她接到这样一个信息,就不要再给他写信了,他办公室里会有人与她联系,通知她一个新地址。

安妮-巴克斯特是一个单纯的乡村姑娘,但还没有单纯到会相信这话。她清楚他是在告诉她:如果她的信被退回来,说明他已经死了。华盛顿会有人打电话或来信告知她真实情况。

这封信退回到邻县她姐姐的住处已经两天了,基思给安妮写来的信都是寄往那儿的。

从两天前接到退信开始,安妮-巴克斯特就害怕接电话,害怕看见她姐姐的汽车在她门口再度停下,转交给她另一封信,一封从华盛顿来的公函,开头的一两行是:“我们遗憾地通知你……”

可她又一想,华盛顿方面干吗要费这份心?她是基思-兰德里的什么人?一个很久以前的女朋友,一个间或通信来往的笔友。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不指望今生今世再见到他。

但也许他嘱咐过他的同事——不管是谁——告诉她是否他已不在人世。很可能他想把自己葬在这里,与他家的历代先人葬在一起。她突然意识到,此刻他可能正躺在吉布斯殡仪馆中。她试图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感到悲伤,但这对她真正有多大影响呢?一个旧情人去世了,你得知这个消息,你开始怀旧并老是想到自己也不免一死,你想到青年时代,你做一番祷告,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如果方便,你或许去参加他的葬礼。而后她又突然想到,如果基思-兰德里死了,如果他将葬在斯潘塞城,她是不太可能去参加葬礼的。她想,她也不能指望某一天溜出家门去他的墓地,而不被日夜监护她的警察发现。

她抚摸着身边的小狗。这只狗是属于她的,其余三只是克利夫的。小狗跳到她的膝头上,偎依着她,安妮则用手在它耳后搔痒。她对小狗说:“他没有死,丹妮斯。我知道他没有死。”

安妮-巴克斯特把头搁在秋千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来回摇动。西边天空出现了夏日晚上常有的热闪电,隆隆的雷鸣声滚过开阔的玉米地进了小城,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她发觉自己又在流泪了,接着继续想心事:我们曾保证再次相会——

第03章

基思-兰德里走进静静的农舍。远房亲戚曾经照看过这所房子;考虑到已有五年没人居住了,它的外观看上去还不错。

基思事先已经打过电话说他要回来,在电话里跟附近农场的一个女人聊了一会儿,他管这个女人叫贝蒂姨妈,尽管她并非他的亲姨妈,而是他母亲的远房表姐妹,或者诸如此类的亲戚。他只不过要她留神房子里是否有灯光,门前是否停有陌生的汽车等等。基思曾经坚持不让贝蒂姨妈或者别的女士们过于麻烦,但产生的效果却像号召她们拿起武器——扫帚和拖把,结果房子变得干干净净,并散发出松木消毒剂的气味。

基思心想,这些当地妇女总是过分怜悯那些没有妻室的男人,单身汉们因此少干许多琐事,基思怀疑,这些善良女人照顾单身汉的目的在于显示男人有个老婆和内当家的种种好处。不幸的是,那些为单身汉提供的免费清洁、烹饪、苹果馅饼和果酱往往达不到预期的目的,效果适得其反。

基思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发现一切都跟六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的一模一样,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同时,屋里的那些物件看上去像梦幻一般,仿佛他正在做一场童年的梦。

他的父母临走时留下了大部分财产,也许是担心不喜欢佛罗里达,说不定还要回来的缘故,也许是因为那些家具、地毯、灯具、墙饰之类就跟橡木屋梁一样,都是房子的一部分。

基思知道,房子里某些东西已经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了,还是他父亲和母亲双方的家庭早年从英国和德国带到美国来的。除了几样真正的古董和祖传遗物之外,许多东西仅仅是年代久远而已,这使基思想到一个农民家庭几个世纪以来所过的勤俭节约的艰苦生活。他将这种景况与他在华盛顿的朋友和同事进行了对比。这些朋友和同事,根据“高消费促进高生产”的理论,可以说是对国民生产总值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他们的薪水,像他的一样,是从国库中开支的。基思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一种说法:人们不必生产看得见的东西来获取工资,他常常在想,华盛顿政府雇员的人数是否太多了,吃掉了太多农民种的粮食。他对此细想过多次了;如果他的同事中也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他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基思-兰德里在军队服役的时候感觉良好,因为在斯潘塞县,军人是一种得到人们理解的光荣职业。可后来,当他参与了情报工作,便开始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疑问。对于国家的政策,他常常持不同意见;最近当他被提拔到一个帮助制定国家政策的职位以后,他意识到政府是在为它自己工作,以达到永久统治的目的。但早在他作为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成员被请进白宫的内殿之前很久,他就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

基思站在二楼主卧室的窗前,向外面的黑夜望去。一阵风吹来,片片云彩飘过星光灿烂的夜空,一轮满月高挂中天,把蓝色的光华洒向收获在望的玉米地。基思记起很久以前连遭旱涝的这些玉米地——那时候人们多数种麦子,直到六月底麦子才收割。收割的那个夏夜,明月高照,又碰巧天气干燥,不过很快就要下雨了。农民和他们的家人一直干到月落,约凌晨三点钟。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半数孩子都没去主日学校①,去的孩子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基思仍然记得这段共同的体验,以及为从土地中获取食物而进行的这番集体奋斗,他为城市及其郊区的孩子感到遗憾,因为他们从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麦地与汉堡包之间、田里的玉米与餐桌上的玉米片之间的关系。

①主日学校:星期日对儿童进行宗教教育的学校,大多附设于教堂。

基思想,实际上,国家离它在土地上和小城镇上的根越远,它就越不懂得自然界的循环、土地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因果规律,最终也就越不懂得我们自身。

基思-兰德里意识到他的思想与生活之间的不连贯和不和谐。他摒弃了做一个农民的想法,却没有摒弃过田园生活的理想;他在华盛顿和异国都市的灯红酒绿中发迹,却又对曾经使他一直感到厌倦的小乡村思念不已;他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幻灭感,却又因为上级让他退休而感到愤怒。

他想,他最好消除他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脱节与鸿沟,否则他将会成为他刚离开的那个疯狂机构的象征。

此刻,云彩遮掩了月亮和星星,使它们变得朦胧起来,他深深感受到乡间的夜是多么黑暗,多么平静。他几乎看不清离房子二十英尺的老菜园的影子,再远处,除了半英里外马勒家农舍的灯光,就是一片漆黑。

他转身离开窗子,走下楼,把行李袋拎到二楼。他走进与他弟弟同住过的那个房间,把行李扔到床上。

房间里摆着橡木家具,地板是松木的,墙壁用白色灰泥抹过,地板上铺着一条比他还要老的地毯。这是自上个世纪以来一个典型农家少年所住房间的陈设,直到近些年当地人才开始去家具店购买减价的便宜货。

离开华盛顿之前,基思在他的萨伯车里塞满了生活必需品,现在看来毕竟不算很多,还有几箱零零碎碎的东西,大部分是运动器具,是通过联合包裹服务社托运过来的。他在乔治城①住所里的家具都捐给了当地的教堂,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没有被个人财物所拖累。

①乔治城:华盛顿中的一个高级住宅区,位于该市西南部。

这所房子建造的时候壁橱还未流行,房间里只有两个衣柜,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弟弟的。他打开保罗的那个衣柜,然后从行李袋中取出他的军用品、制服、靴子、一盒奖章和奖状,以及他的指挥刀。接着他又取出一些他最近从事的行当所使用的工具:一件防弹背心、一枝M-16步枪、一只暗藏着间谍使用的各种古怪玩意儿的公文箱,最后是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及枪套。

他想,现在要把这些东西永远束之高阁,真正解甲归田了,这使他感觉良好。

他朝衣柜里望望,默想此刻对他来说是否具有什么特殊意义。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曾对那个在罗马成为帝国之前的罗马军事家、政治家,农民辛辛那图斯的故事①着了迷。这位将军从敌军围困中解救了羽翼未丰的罗马城以后,仅仅执政到恢复社会秩序为止,然后就主动解甲归田了,在华盛顿,基思常常经过马萨诸塞大街上一幢宏伟的建筑——安德森大厦,里面就是“辛辛那提协会”。他想,这个协会的成员一定与协会的同名人辛辛那图斯有着某种同样的经历吧。他认为这就是理想,不论是罗马式的还是美国式的;这就是一个农业共和国的精髓:战斗的号角响了,公民组成了民兵,抗击敌人,打败敌人,然后每个人都回家去。

①辛辛那图斯(前519?-前439?):古罗马政治家、独裁官,据历史传说,前458年被推举为独裁官,率军援救被埃魁人围困的罗马军队,打败敌军后,即解甲归田。

然而,一九四五年以后美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半个世纪以来,战争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旦战争结束,精简战时机构和人员等诸多问题就会接踵而来,他最近离开的华盛顿,就正在对付和缩小胜利所带来的负效应。

基思关上了衣柜的门,自言自语道:“结束了。”他打开另一只衣柜,从行李袋中取出他决定保留的两套手工制作的意大利西装,挂在柜里,他把他的夜礼服也挂起来,笑了笑,觉得这件礼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然后他又挂进去几件便装,叮嘱自己外出时顺便去克马特商店买条牛仔裤,再买几件格子衬衫。

他继续思考着罗马的启示。他当初像悄撒一样破釜沉舟,却不清楚他将来是否还会拥有这个农场,问题取决于基思-兰德里成了什么样的人。

尽管他读过大学,走南闯北,穿定制的西装,精通几门外语,熟谙新式武器和异国女人,可在他的内心里,他还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农家子弟。无论在巴黎、伦敦、莫斯科,还是在巴格达,他仍然想象自己的头发中还残留着草籽屑。然而,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也许他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是来错了地方。但他打算在斯潘塞城住上一阵子,如果他喜欢上钓鳟鱼、教友联谊活动、归国退伍军人协会以及五金店中的闲聊,那么他会留下来。如果不喜欢……不过,他永远不可能回华盛顿了。他的职业生涯大半是在旅途中度过的,这就是他的归宿:处处为家,却又处处无家。

基思注意到床上铺着新的亚麻布床单,上面放着一条毯子,这些都是贝蒂姨妈送的。他明白,她一定还记得这是他的房间,所以并没有收拾主卧室让他去住,他的房间早先是他父亲小时候住的,再早是他祖父小时候住的,因此贝蒂姨妈可能认为他该住在这儿,直到他长大为止。想到这里,他笑了。

基思走下楼,进入那间农家大厨房,圆餐桌一圈可以坐下十个人:全家人、雇来的短工,再加上路过此地进来吃顿便饭的孩子。基思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放满了他日常所需的食品,不过没有啤酒。当地乡民中有许多人是戒酒的;这个县并不禁酒,但也很少有人喝烈酒。基思以前偶尔回来过,觉得这事古怪而有趣,不过,如果他打算长住,这恐怕是个问题。但对他来说,这可能还算是个最小的问题吧。

他走进起居室,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回到厨房,调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透过蓝色的塑料杯,里面的酒液看上去绿莹莹的。

他在大圆桌旁坐下,坐在他从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望望四周的空位子,当年,家中除了他的父亲、母亲、保罗、芭芭拉,还有内德叔叔——他父亲最小的弟弟,他吃饭时总是坐在基思对面。基思现在仿佛仍能看见他叔叔吃早饭、中饭和晚饭的样子:干了整整一天农活以后劳累不堪、不言不语地闷头吃饭,内德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农民,严肃却不乏幽默,是土地的儿子;他想的只是娶妻生子、种庄稼、修补家什,再就是星期天去钓鱼,通常带上他的侄子们,并希望能有一天带上他的尚未出生的孩子。

内德叔叔应征入伍时基思大约才十岁,他记得有一天叔叔穿着军装回家。几个星期以后,内德开赴朝鲜作战,从此一去不返。他的遗物被人送了回来,就存放在阁楼上。基思小时候曾翻过那只箱子,甚至有一次把叔叔的绿色军装穿在身上。

一场被遗忘的战争,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件被遗忘的牺牲品。基思记得,噩耗传来时父亲大哭了一场,但奇怪的是,打那以后内德的名字再也没人提起了。

基思寻思,也许二次大战中阵亡的最后一个人所做的牺牲是最后一次有意义的牺牲;从那以后,一切都是政治,都是权力狂们在玩弄人们的生命和家庭。他想,或许我们现在才开始明白这一点。他望着内德叔叔那个空了四十多年的座位,说道:“我想你。”这话虽然晚了一些,但却是诚挚的。

基思喝光了手中的威士忌,又调了一杯。他透过纱门向漆黑的菜园望去。风吹得比先前更猛了,他看见西边出现了闪电,接着又听到了一声雷响。

他在听到雨声之前闻到了雨味,在看到雨点之前听到了雨声。基思心想,一个人在成年之前脑子里就深深地刻上了记忆的电路——景象、声音、气味。一个人中年时身上的许多东西,在你还没有机会处理、控制,甚至没有机会理解周围的事物之前就形成了。他想,难怪有些老年人的思想又回到了青年时代;早年的奇妙经历、种种发现、第一欠参与肮脏的暗杀勾当和第一次性与爱的冲动都是不可磨灭的,如同一块干净的画布涂上了绚烂的五颜六色。的确,第一次性行为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大多数人在二十年、三十年、六十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他的探险旅程结束了,到家了。一路上,他看到了城堡和国王、金光闪闪的城市和高耸入云的教堂、战争和死亡、饥饿和疾病。他不知道威尔克斯牧师是否还健在,他想告诉牧师他确实遇到过《圣经-启示录》中所说的“四骑士”①而且不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他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无疑就是人类自己。

①代表人类四大害:战争、饥荒、瘟疫、死亡。

但是,基思也看到了爱和同情、体面和勇敢。现在独自坐在餐桌边他原来的位子上,他觉得他的旅程还未结束,不过不再令人感兴趣了。

现在到家了。自从他走出门廊闯世界以来,二十五年过去了,他汽车上的计程表已经滚过了一百万英里。他有过那么多他生活中所离不开的女人,现在有一半他记不起名字了。然而,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在那些早晨和夜晚,在飞往恐怖之地的漫长的高空旅行中,在亚洲的丛林里,在东欧偏僻的街道上,以及在那些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刻,他总会想起安妮——

第04章

安妮-巴克斯特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道道短促的白色闪电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雷鸣震动了整座房子和它的地基。藏在房屋某处的防盗警报器由于风暴的引发尖啸起来,茫茫夜色中传来了阵阵犬吠。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是一个关于性爱的梦。这个梦令她感到烦恼,因为她梦到的人竟是克利夫,那本该是基思的。在梦中,她一丝不挂地站在克利夫面前,而他却穿着整齐的警服。他在朝她微笑——不,是在色迷迷地斜眼看她,她正试图用双手和臂膀遮盖自己赤裸的身子。

她梦中的克利夫-巴克斯特比她现在的丈夫年轻、健壮。更令她烦恼的是:这个梦里,克利夫唤起了她的性欲,她醒来时还有这种感觉。

在克利夫之前,她曾跟基思-兰德里和其他的男人同居过。他们与她做爱时都愿意尝试各种花样,让她快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比克利夫更棒的情人。相反,克利夫却一直而且现在仍然在性爱中占主宰地位。她承认,起初他的做法曾激发过她的性欲,如同梦中发生的那样;但现在克利夫的粗暴性行为和自私自利使她感到不满,被利用,有时还感到不安,尽管如此,她记得自己一度曾是个心甘情愿的性伴侣,充满了情欲。

安妮为自己曾经喜欢过克利夫的性虐待感到负疚,为现在仍然想到和梦到这样的事而且并无厌恶或反感感到负疚。但往往事与愿违,就像此刻,从那个梦中醒来,两腿之间湿漉漉的,她意识到她必须消灭那个梦及那些感觉,一劳永逸。

她瞧了瞧床边的钟:早晨五点十六分,她起身穿上睡袍,下楼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茶,她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拨了警察局的号码。

“我是布雷克中士,巴克斯特太太。”

她知道,当她拨电话时,她的电话号码、姓名、地址就会出现在局里的某种荧屏上,这使她感到恼怒。克利夫对许多新技术装置并不感到自在,但直觉告诉他,可以使用那些最邪恶、最严酷的奥威尔①式的玩意儿,否则斯潘塞城的警察机关无疑会像石器时代一样落后。

①奥威尔(1903-1950):英国小说家兼记者,曾创作过一部描写残酷统治、失去人性的社会的小说。

“一切都好吗,巴克斯特太太?”

“是的,我要同我丈夫说话。”

“这个……他出去巡逻了。”

“那么我打他的汽车电话。谢谢你。”

“噢,等等,让我想想,他也许在……我刚才跟他通不上话。是风暴造成的,你知道吗?我会设法通过无线电找他,叫他给你回电话。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吗?”

“不,你们做的已经够多的了。”她挂断电话,又拨了克利夫的汽车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四下以后,传来一个预先录下的声音,说电话无法接通。她挂了电话,走进地下室。地下室的一部分是洗衣间,另一部分是克利夫的私室,铺着地毯,四周是松木的护墙板。每次带人参观房子时,他喜欢指着洗衣间说:“她的办公室。”然后再指着他的私室说:“我的办公室。”

她走进他的办公室,开亮灯。墙上有一打制成标本的动物的头朝她望着,目光呆滞,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它们为能被克利夫杀死而感到幸福。那位标本制作师,或者她的丈夫,一定具有一种病态的幽默,或许他们两人都是这样吧。

桌面上的一个警用无线电报话机响了。她听见一辆巡逻警车正在跟局里通话,声音清楚,看来受风暴的静电干扰不大。她没有听见布雷克中士寻呼巴克斯特警长。

她望着嵌在墙上的枪架陷入了沉思。一根用钢丝拧成的绳索穿过那一打步枪和猎枪的扳机孔,再穿过一块角铁,绳尾系成一个环扣,用一把大锁牢牢锁住。

安妮走进工具间,取了一把钢锯,回到枪架前。她把钢丝绳拉紧,用锯子锯了起来,拧在一起的钢丝慢慢被锯损,后来钢丝绳断裂了,她把它从枪支的扳机眼中抽了出来。她选了一把12毫米口径的双筒白朗宁猎枪,从一个抽屉里找出几盒子弹,在两个弹膛里分别推上一只装满钢弹的子弹夹。

安妮背着猎枪从地下室里上来,走进厨房,她把枪放在桌上,为自己又倒了一杯冰茶。

墙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喂。”

“喂,宝贝儿,你找我?”

“是的。”

“那么,出了什么事,美人儿?”

由于静电噪音的干扰,她无法断定他是否在他汽车里打电话。她回答道:“我睡不着。”

“好啦,见鬼,该起床了,快点。早饭吃什么?”

“我以为你会去‘停车吃饭餐馆吃早饭呢,”她说,“他们店里的鸡蛋、熏肉、土豆、咖啡都比我做的好吃。”

“你从哪儿听来的?”

“从你和你母亲那儿。”

他笑了。“嗨,我离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把咖啡煮上。”

“你昨夜去哪儿了?”

他停顿了半秒钟。回答道:“我根本不想听你或任何人问这种问题。”他把电话挂了。

她坐在桌子旁,把猎枪横放在大腿上。她慢慢啜饮着冰茶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分走得很慢。她大声对自己说:“这么说,巴克斯特太太,你以为他是个闯进来的坏人?”

“是的,你说的没错。”她答道。

“但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太太,而且你知道警长正在回家的路上,在听到门外有声音之前,太太,你早就把钢丝绳弄断了,看来有点像是有预谋的。似乎你埋伏在那儿等着他。”

“胡说,我爱我的丈夫,谁不喜欢他?”

“好啦,据我所知,没有人真的喜欢他。你是最不喜欢他的一个。”

安妮冷笑了一声。“不错,我是在等他,用枪把这头胖驴送进了地狱,那又怎么样?”

安妮想到了基思-兰德里,想到他可能已经死了,遗体停放在吉布斯殡仪馆中。“对不起,巴克斯特太太,那是2号停尸房,里面是一位兰德里先生。巴克斯特先生在1号停尸房,太太。”

但如果基思没死会怎么样?那有什么不同吗?也许她应该等着听个准信儿。那么汤姆和温迪怎么办?这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她动摇了,考虑把猎枪放回地下室。要不是想到他将会看到被锯断的钢绳,并明白缘由,她会这样做的。

克利夫的警车开进家门口的车道,她听见车门开了又关上,又听见他向门廊走来的脚步声,她透过后门上的玻璃窗,看见他把钥匙插进门锁。

门开了,克利夫-巴克斯特走进漆黑的厨房,门廊里的灯映出他的身影。他用手帕擦了擦脸和手,然后把手指放在鼻子上闻闻,走向水槽。

安妮说道:“早上好。”

他一下子转过身来,眯着眼向黑暗的壁凹望去,发现她坐在壁凹下的桌子旁。“噢……原来你在这儿。怎么没闻到咖啡味?”

“你在闻你的手指,当然闻不到咖啡味。”

他没有回答。

安妮说:“把灯打开。”

克利夫回到门口,摸到了开关,厨房里的日光灯闪了几下,亮了。他说道:“你有麻烦了,太太?”

“不,先生,你有麻烦。”

“我才没麻烦呢。”

“昨夜你在哪儿?”

“别再胡说八道了,把咖啡煮上。”他朝过道走了几步。

安妮举起腿上的猎枪,把它架在桌子上,对准他。“停下,回来。”

克利夫盯着枪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把你的手从扳机上拿开。”

“一整夜你在哪儿?”

“在工作。在干那倒霉的活儿,为他妈的挣钱养家,比你待在家里强多了。”

“是你不许我出去挣钱的,我只能到医院开的廉价旧货店①去义务劳动,那儿离警察局不远,你可以监视我。还记得吗?”

①廉价旧货店:为慈善目的而开设的一种商店,主要出售旧衣服之类,价格极其便宜。

“你把那支枪给我,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他试探着朝她走上一步,伸出了手。

安妮站起身,把枪托在肩头,扳起了枪上的两块击铁。

击铁扳起的咔哒声吓得克利夫倒退到门口。“嗨!嗨!”他把双手放在胸前,做出一种防卫的姿势,“我说,亲爱的……那玩意儿危险。那玩意儿一触即发……你一呼气,那玩意儿就走火……你把枪口挪开——”

“住嘴。一整夜你在哪儿?”

他深深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告诉过你了。交通阻塞,汽车抛锚,霍普河上的桥塌了,惊慌失措的寡妇老太太们整夜打电话来——”

“撒谎。”

“瞧……瞧我的衣服都湿了……看见我鞋上的泥了吧……我整夜都在帮助人们解决困难,我说,得了,宝贝儿,你过分激动了。”

安妮瞥了一眼他的湿袖口和湿鞋子,不知他这次说的是不是真话。

克利夫继续用抚慰的口气哄她,用上了他所能想起的每一个亲昵的字眼,“听我说,心肝儿,亲爱的,那玩意儿容易走火。小亲亲,我没干什么呀,宝贝儿……”

安妮明白,他是真的吓坏了。但奇怪的是,她却没有因为他俩互换了角色而感到愉快。实际上,她并不想要他求饶;她想要他死。然而她不能就这样残忍地把他杀了。她觉得手中的猎枪渐渐重了起来。她对他说:“掏你的枪,克利夫。”

他不说话了,眼睛盯着她。

“去呀,难道你想要人们知道你死的时候枪还在枪套里?”

克利夫轻轻吸了口气,他的舌头舐了舐发干的嘴唇。“安妮……”

“懦夫!懦夫!懦夫!”

一声炸雷响在了附近,把克利夫-巴克斯特吓得跳了起来。他伸手去掏自己的枪。

安妮开了一枪,双管齐发,后坐力使她的背撞到了墙上。

震耳欲聋的枪声消失了,但仍在她耳中回响。安妮丢下了手中的猎枪。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火药味,墙灰从天花板上的一个大洞往下掉,掉到趴在下面地板上的克利夫身上。

克利夫-巴克斯特慢慢爬起来,单腿跪着,拍去头上和肩上的一块块墙土及板条的碎块。安妮看见他的裤子尿湿了。

他查看了一下枪套,手枪还在枪套里,然后他又瞅了瞅天花板。他一面继续拍身上的灰,一面站起身来向她走去。

她看到他在颤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已经不太在乎了。

他径直走过她身边,拿起了墙上的电话,拨了号码,“是的,布雷克,是我。”他清了清嗓子,设法使他的声音保持镇定。“是的,擦枪时出了点小事故。如果有邻居打电话来,你们解释一下……是的,一切都没问题。再见。”他挂了电话,转身面对安妮,“那么,现在……”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但她发现他却不敢同她的目光保持接触。此外,她觉得他处理事情的轻重缓急颇为有趣:控制局面,以保护他的自身、他的形象、他的职位。她并不妄想他保护她,使她不受法律的惩罚。但他会这样说的。

他似乎受到了启发,说道:“你试图谋杀我。我可以逮捕你。”

“事实上我是朝你脑袋上方开的枪,你知道这一点。但来吧,把我关进监狱。”

“你这条母狗,你——”他带威胁性地向她靠近了一步,脸涨得通红。可安妮纹丝不动,知道是他的警徽使她免遭一顿拳脚,觉得这倒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他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她看着他在那儿干冒火,心里有些得意,然而,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爆发。此刻,她希望他突然中风,倒地死去。

他把她逼到墙角,拉开她的睡袍,把手伸向她的肩头,紧捏她开枪时被后坐力撞伤的地方。

一阵令人眩晕的剧痛穿过她的全身,她的双膝一软,弯了下来,她发觉自己跪在地上,能闻到他身上的尿味。她闭上了眼睛,把头扭过去,但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对着他,“瞧你干了些什么?你为自己感到骄傲是吗,泼妇?我肯定你是这样。现在,我们来扯平吧。我们就这样待着,一直到你尿裤子为止。就是要侍他妈的一整天,我也不在乎。所以,如果你明白我的话,赶快尿裤子完事。我等着呢。”

安妮双手捂着脸,摇摇头,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正等着。”

后门响起了刺耳的敲门声,克利夫迅速转过身去。凯文-沃德警官的脸贴在门玻璃上正往里瞧,克利夫大声吼道:“你他妈的滚开!”

沃德很快转身离开了。可安妮想,他一定看到他上司的裤子湿了,他无疑也看到了克利夫脸上和头发上的墙灰,看到了她跪在克利夫身后的地板上,好极了。

克利夫又把注意力转到他妻子身上。“你现在满意了,泼妇?你满意了吧!”

她迅速站起身来。“离我远点,否则,老天爷在上,我要打电话给州警察局了。”

“你敢打电话,我就杀了你。”

“我不在乎。”她系上了身上的睡袍。

克利夫-巴克斯特注视着她,双手的大拇指抠在枪带里。她根据多年的经验,知道现在是结束这场对峙的时候了,也懂得怎样去结束它。她一言不发,就那样站着不动,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然后她垂下头,看着地板,心想开枪时为什么不在他脑袋上打个窟窿。

克利夫安静了一会儿,看到他们夫妻之间的男尊女卑得到了恢复,世界上的一切又归于正常,感到心满意足。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好吧,我不再追究了,小亲亲。你把这儿弄干净,再给我做一顿可口的早餐。我给你半小时左右的时间。”

他转身离去,然后又回来,拿起那支猎枪走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走上楼梯,几分钟后,又听见淋浴的哗哗水声。

她从食橱里找出几片阿斯匹林,用满满一杯水吞了两片,在厨房水槽里洗了脸和手,然后走到地下室去。

在他的私室里,她凝视着那些步枪和猎枪,它们现在都开了锁。她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分钟,然后转身离开,去了工具问。她找了一把长柄阔扫帚和一把铲子,走出地下室,回到厨房。

安妮煮上咖啡,用煎锅煎上咸肉,扫干净墙土,并倒进门外的垃圾箱中,然后又清洗厨房的长台面和地板。

克利夫下楼了,换了一套干净的警服。她注意到他进厨房时是小心翼翼的,枪带和枪套背在肩上,一只手松松地放在手枪柄上。他在餐桌边坐下来,把枪带挂在椅背上而不是墙钉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一把将枪带抓过来挂到了墙钉上。她说:“我的桌子旁不许放枪。”

克利夫-巴克斯特并未放松警惕,他先是一惊,接着不自然地咧嘴傻笑。

安妮给他倒了一杯果汁和一杯咖啡,又为他煎了鸡蛋加土豆和咸肉,做了吐司。她给他端上早餐,于是他说:“坐下。”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一面吃,一面笑着说:“你胃口不好?”

“我吃过了。”

他一边嚼着早餐,一边说:“我打算把枪支、弹药、所有的东西还留在下面,再来点咖啡。”

她站起身又给他倒了些咖啡。

他接着说道:“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有杀我的念头。”

“如果我有,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买到枪。”

“是的,不错。你可以不断买枪、偷枪或借枪,那没关系。我并不怕你,亲爱的。”

她清楚,他是在尿湿裤子之后竭力恢复他男子汉的自尊。她听任他随心所欲,这样他就会尽早离开这屋子。

他继续说道:“我是伸手掏枪了,不是吗?尽管我他妈的来不及掏出来,我还是伸手去掏了。”

“是的。”她心想,他的确比她想象的还要蠢。一个有头脑的男人该明白,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说动他的妻子放下枪,而只有不到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对准自己的、上了膛的猎枪面前先下手。但克利夫-巴克斯特没头脑,还妄自尊大。她希望有一天这点会使他送命。

他说:“你一定在想我会不会杀你。”

“我真的不在乎。”

“你说什么?你不在乎?你当然在乎。你有孩子。你有家庭。”他笑了。“你有我。”他隔着桌子拍拍她的手。“喂,我知道你不是想杀我。明白为什么吗?因为你爱我。”

安妮吸了口气,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尖叫起来。

他用叉子在她鼻子上轻轻拍拍,接着说道:“你看,你还在吃醋。好,那说明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安妮的感情已经耗尽,精疲力竭,肩膀阵阵抽痛。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应付他,说他想听的话。她说:“是的。”

他笑了。“但你也恨我。听着,我要告诉你一句话——爱和恨之间只有一条细细的分界线。”

她点点头,仿佛这话给了她一个新的启示。克利夫说话总是爱用一些愚蠢的老调和格言,似乎是他刚刚创造出来的。他从没想过这些东西并不是对人类思想的一种新洞察。

“下次生我气的时候想想这句话。”

她笑了,他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她说道:“今天上午我要去干洗店。你有什么弄脏了的衣服要一块儿去洗吗?”

他向她俯过身去说:“你留点神。”

“是,先生。”

“别再说他妈的先生。”

“对不起。”

他用吐司抹净盘中的蛋黄,说道:“你打电话叫老威利来补天花板。”

“是。”

他坐回椅子上,望着她。“你知道,我累死累活地挣钱,让你过上这个小城大多数人都过不上的好日子。现在你要我干什么?退休?在这幢房子里晃来晃去?节衣缩食?整天帮你干家务活儿?”

“不。”

“我为这个小城尽心尽力,忙得脚不点地,你却以为我在外头跟满城的女人鬼混。”

她对他的说教已经熟悉了,听到该点头的地方点点头,觉得该摇头时则摇摇头。

克利夫站起来,系上手枪带,绕过桌子走了过来,他搂着她的肩膀拥抱她,她疼得直皱眉。他吻了吻她的头说:“我们把今天的事忘了吧,你再略微清扫一下,然后给威利打电话。我六点钟左右到家,今晚我想吃牛排。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啤酒,给狗喂食。”他又补充道,“把我的警服洗了。”

他走到后门,出去的时候又说:“还有,别再在我工作时打电话给我,除非有人要死了。”他说完就走了。

安妮毫无目标地凝视着厨房外面。她想,如果让他把手枪拔出枪套的话,或许她已经一枪把他的头打烂了,或许没有,或许他反把她打死了,这倒也好。很可能他会因此被绞死的。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克利夫不会忘记任何事情,也不会饶恕任何事情。她这次真的把他吓得尿了裤子,她将付出沉重的代价。不过,这同她以往的处境也不会有多大差别。

她站在那儿,吃惊地发觉两腿发软,还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她走到水槽边,打开窗子。太阳冉冉升起,几朵乌云向东边飘去,鸟儿在园中歌唱。那几条饥饿的狗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发出一阵短促的、有礼貌的叫声。

她想,生活可以变得可爱。不,她对自己说,生活本来就是可爱的,生活是美好的。克利夫-巴克斯特不能使太阳停止升起,或者使鸟儿停止歌唱。他并没有控制她的思想或精神,他也控制不了。她恨他把她拖到这步田地,恨他把她逼得想杀人或自杀。

她又想起了基思-兰德里。在她心目中,克利夫-巴克斯特永远是个黑衣骑士,而基思-兰德里则是个白衣骑士。只要基思仍是她的一个脱离现实的理想,他白衣骑士的形象就永远不灭。她最坏的噩梦,便是发现基思-兰德里本人并非是她从稀疏的短信和多年的记忆中创造出来的基思-兰德里。

她意识到,那封退信以及关于克利夫的梦是一种催化剂,促使刚才的事发生,她刚才一下子爆发了。然而,她现在感觉好多了。她向自己保证,倘若基思还活着,她将想方设法,鼓起勇气去看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身上有多少东西是她幻想出来的,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

(待续,请继续阅读下期《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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