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常态下的求精
2015-05-30贺绍俊
贺绍俊
2014年的短篇小说当然不会有惊人之举,也许会让期待高的人有所失望,但我以为不必为短篇小说担忧,相比于其他年份,2014年并不逊色,而且有些作品的确写得不错。应该意识到,我们处在一个常态的文学时段,不要指望发生颠覆式的文学革命,不要指望突然降临外星人。在常态的写作环境中,一个短篇小说能够做到精益求精,就是很好的事情。那么,就从精益求精说起吧,因为一年的短篇小说中,真正做到精益求精的还是太少。文学需要天赋,小说中你有多少天赋就会有多少品相,这不能强求,但在同样的品相下,你下了多少功夫你偷了多少懒,同样也是可以看出来的。短篇小说尤其无法藏拙。甚至极端地说,短篇小说就是考量一个作家的技艺水平的。所以我的评述先谈技艺。
一、技艺
王方晨的短篇小说《大马士革剃刀》堪称炉火纯青的艺术精品,叙述密不透风,却又处处暗藏“杀机”。理发师傅搬到老实街来,他的理发技术得到人们的首肯。老实街上的老实楷模左门鼻要将一把剃刀送给陈师傅。陈师傅认出这是一把名贵的大马士革剃刀,不敢收受如此贵重的礼物,第二天慎重退还回去。两人来回相送,竟成为老实街上一段佳话。但后来的一场虐猫事件,让陈师傅蒙受了不白之冤,他黯然伤神地离开了老实街。在这背后暗藏着两个老人互不服气的较劲。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作者没有明着写较劲,但读者却能从叙述中品咂出来。大马士革剃刀就像是福尔摩斯的眼睛,看穿了层层假相。这就是一篇小说作为艺术品带给人们的一种艺术享受。当然,技艺的施展最终是为了让小说的意义得到更完美的呈现。因此,大马士革剃刀又被赋予了一层隐喻,它隐喻一种好的道德又是如何成为人们的包袱的。
付秀莹也是一位讲究技艺的作家,因为技艺也大致上形成了她自己的风格。她是一种舒缓、清淡的叙述风格。她在细节上又很用心,就像是淡彩的工笔画。《绣停针》写一个乡下女子小鸾会做针线活,写她与老实巴交的丈夫占良的恩爱,也写她有非分之想。但一切都是波澜不惊。虽然小说没有大矛盾大冲突,但付秀莹将生活细节写得有张有弛,有起有伏。一个对日常生活缺乏热情和对身边的人物缺少关爱的作家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的。除《绣停针》外,付秀莹这一年还发表了短篇小说《一种蛾眉》《惹啼痕》《小阑干》《鹧鸪天》,这些小说从风格上看是一致的,而且还能看出,付秀莹在语言上有向中国古典诗词学习的自觉意识,在文字上更加凝练,更加追求情韵。
努力形成自己风格的作家还有范小青。范小青追求的是一种具有荒诞性的风格。范小青对日常生活的荒诞性特别敏感,她以一种活泼机智的叙述将这种荒诞性表现出来,让我们在轻快的气氛中接受到深邃的思考。她这一年的好几个短篇如《我在小区遇见谁》《JB游戏》《南来北往都是客》都是以荒诞性作为基调的。荒诞性本是现代派小说的审美特征之一,荒诞意识表达的是人类生存终极目的的困惑。现代派作家通过非理性的极度夸张的形式,将现实与非现实糅合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荒诞的效果,以此达到他们对于理性主义的强烈质疑。但尽管现代派强烈质疑貌似合理的理性现实,却只是停留在质疑上,因为他们并不能够也不愿意给现实指出一条光明的途径。因此在现代派那里,荒诞是与非理性密切相联的,他们以非理性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内心困惑。但是对于范小青来说,她的荒诞性并不是因为她的困惑而是因为她的发现。她发现了这个世界充满了荒诞性,荒诞性也许说明了世界变化得太快,也许说明了美好的事情发生了错位,也许说明了人与物还很不和谐,等等。如她的《我在小区遇见谁》,暗含着多重的荒诞性,而每一重荒诞性都会引起人们对于城市情感萎缩的思索。
范小青和付秀莹都是特别钟情于短篇小说写作的作家,她们又各自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风格天地。风格是技艺的结晶,现在真正形成自己风格的作家还不是太多。
东君是一位特别注重小说技艺的作家,甚至可以说他的注重都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他的《东先生小传》和《东瓯小史之异人小传》分明有将短篇小说当成传记来写的意思,从中能够看出他是以《世说新语》等古代经典为楷模的。因此在语言上他也有意吸收文言文的凝练典雅的长处。我觉得东君在语言上的尝试很有意义,这是一种创造现代汉语的文学化的书面语的努力方向。
二、立场
作家在小说中坚持什么样的立场,就决定了小说的价值取向。从整体上说,作家的立场是令人欣慰的,表现了对于真善美的维护,对于正义、平等、自由等人类共同精神价值的捍卫的倾向。因此作家的立场基本上是向下的,也就是说更多地站在底层、弱势者和民间的立场上发出声音。
尤凤伟在立场的坚守上表现得特别突出,因此他的小说也是锋芒毕现的。《金山寺》就是这样一篇上乘之作。刚刚提为市委书记的尚增人被双规,让宋宝琦大为惊慌,唯恐自己受牵连。赶紧查看书记的赠品,所幸都是正常礼品。但小说写到此处异峰突起,纪检人员仍然有事要找宋宝琦。原来还有一种寺庙的贿赂!在同去寺院上香时,尚增人授意私企老板买单,以宋宝琦的名义捐了10万香火钱。小说的锋芒还不在于揭露出这样一种真相,作者继续让情节发展,最后宋宝琦涉险过关,原因是上面研究这桩腐败案时,集体无语,原来都不愿惹佛不高兴。小说最后一笔绝妙。轻松后的宋宝琦又接到下属张梅的一条短信,邀他再去金山寺上香,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寺院应该是净化精神、劝善惩恶的神圣场所,如今官场的腐败也侵蚀过来,造成寺院腐败。有学者曾指出有一种语言腐败,并认为语言腐败是伤害最大的腐败。尤凤伟的小说则告诉人们,还有一种寺院腐败,它带来的后果就是精神腐败。
作家的立场决定了小说的现实性。作家的现实性往往带有问题意识,发现现实问题,由问题打开构思的通道。这样的小说特别具有警示意义。如毕飞宇的《虚拟》就是这样一篇小说。小说反映的是现实中的教育问题。反映教育问题是近些年来现实题材小说的重点,毕飞宇本人也写过好几篇。但这一篇他又有新的发现。他在问,人们都关心教育,都重视教育,那么教育者是否会得到人们的尊重呢?他就带着这个问题讲述了一个令人们汗颜的故事。小说中的祖父是一名老师,他将一生奉献给了教育,他满足于“桃李满天下”的成就感。但当他去世后,并没有出现花圈铺天盖地的期待。毕飞宇就是这样准确地抓住现实中的一个场景,揭示了当代社会的情感冷漠和信仰缺失的可怕程度。女真的《儿子上树》也是写教育的,她通过孩子的反常态的行为,朝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教育常态扔进了一颗石子,激起浪花,其构思另辟蹊径。
必须强调一点,小说的内涵远远要比这种现实意义的解读复杂得多。比如女真的《儿子上树》,既与教育有关,也与单亲家庭有关。主人公是一个城市的出租车女司机关婷婷,她离婚后带着儿子苗壮生活,儿子已经上小学了,突然才发现儿子有了一项特殊爱好,喜欢爬上树。这让家长和老师都很担心。为什么一个孩子上树就会让学校的老师们如临大敌?女真更愿意站在孩子的立场来对待这个问题。站在孩子的立场,这简直就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这不过是一个男孩子的天性全然罢了。其实在女真看来,大概所有的母亲都会站在孩子的立场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她写这篇小说的意图分明是对着当今学校刻板、僵化的教育观念和教育方式来的。我们完全可以从中推衍出一个关于如何保护孩子的天性、如何发挥孩子的优长的宏大的话题。但小说还不是这么简单明了。我们能够从女真的叙述里,感受到她对单亲家庭寄予的一份忧思。此外,小说还包含着更多的言说之处,比如关于城乡理念差别的反思。这大概就是女真特意安排了另一个爱上树的少年关颖达的深意所在。我们能够听到女真对城市的批判之声:“现在城市里的孩子,还有会爬树的吗?”“还能让孩子冒风险爬高?不可能的事儿。站在树底下,大人还怕树叶、鸟屎掉下来把宝贝儿砸了呢。”总之,儿子上树,就是这样桩让母亲烦心的小事,通过女真的叙述,便向社会各个层面辐射开去。但无论其意义指向何处,我们都能感受到女真站在自由天性的立场上在说话。
但并不是说立场站对了世界观就正确了,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是如此地复杂诡秘,远远不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那么简单。有的作家关注到世界的复杂性,这在短篇小说中也有所反映。我想以柏祥伟小说《火烧》为例。小说写一个开宝马车的年轻人买火烧时嫌卖火烧的不理他,甩出一万元,把卖火烧的老张吓死了。老张的儿子赶回来,寻找这个开宝马车的人,发誓要为父亲报仇。故事表面看上去就是一个贫富冲突的故事,作者也基本上选择了站在贫穷者和底层者的立场。但作者宁愿把这个故事想得更复杂些,这或许只是一次街头的小纠纷,或许是一个火爆性格的处事方式。于是他接下来写县城的人在编造善意的谎言,说开宝马车的连人带车都冲到河里淹死了,想这样平息老张儿子的怒火。不止有善意的谎言,作者最后还让那辆红色宝马车开到了老张家的门口,小说写到这里戛然而止,读者尽可以去想象,下面或许是一个良心发现的故事,或许是一个和解的故事。但无论如何,作者尽管同情卖火烧的老张,但他知道,简单地以命抵命的方式并不能解决社会问题,他愿意把那个县城的民风想象得更善意一些。顺便说一句,《火烧》的语言是很有味道的语言。
三、都市
都市风景在短篇小说中逐渐占有了更多的空间。这无疑将是未来的走势。当代文学正在建立都市文学的新传统,而这个新传统首先会由短篇小说来夯实基础。因此在讨论短篇小说时,不应该绕开都市这个元素。
所谓都市文学的新传统,不见得所反映的现象都是新的,其实还是有一个承接的脉络。所以当我读到胡学文的《米高和张吾同》时,就想到了必须把这篇小说看成是加在都市文学新传统上的一块砖。胡学文的中短篇小说一直有影响,但似乎批评界从来不会将他的小说归入到都市文学系列,因为批评界很容易将一些事情固化起来,从而变成一种思维定势。但当代文学一直是在变化之中,批评界应该以变化的思维去面对作家的创作。因此将胡学文定格在乡土文学或底层文学都是不妥当的。相对于那些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年轻作家,胡学文书写城市自有其优势,他不会不自觉地认同城市生活,不会因为习惯于城市生活而麻木了自己的神经。如《米高和张吾同》,通过一次人们聚会的小事,揭示了城市人情感上的空洞和人际交流的隔阂。
谈到都市文学的新传统,也许更要看重那些小城镇的生活经验。大都市的经验有点像加压了的信息,还有一个解压的过程,经验与经验之间也难以会集。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往往也会有一种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受。而小城镇则是密集的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个透气点,在这样透气点,经验往往得以舒展,经验和经验之间也得到交流。因此,那些写小城镇生活的小说总是给我们带来一些新鲜感。张楚是这方面的高手。张楚的小说多半是写他生活的小城镇,因此也有人称他的小说是小镇小说。我在一篇文章中分析了小城镇与张楚写作的关系:“小城镇的确给张楚带来了幸运的东西,这种幸运倒不是小镇的生活和小镇的人物,而是小镇的文化语境。我们处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城乡冲突成为社会普遍的矛盾,城市和乡村作为两极,都处在现代性大潮的风口浪尖。而小城镇就像是一个中间地带,张楚处在这样的中间地带,便可以使自己更加冷静,他不至于被时尚所缠绕,也不至于为功利而焦躁。当然,并不是凡生活在小镇上的作家都能保持这种心态,一个作家如果很在意时尚和功利的话,即使是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也会感到焦躁不安的。张楚却能够保持冷静的姿态,从而可以充分利用起中间地带的优越性。”我非常欣赏张楚的短篇小说,就因为他在创作中努力寻找到自己的文学方式,坚持以文学的方式看世界。他曾说过他是把文学作为宗教来对待的,因此他的文学方式更倾向于纯粹性。他这一年有《野象小姐》《伊丽莎白的礼帽》等短篇小说。《野象小姐》典型地体现了张楚小说的纯文学品质。小说自然也是写的小镇上的生活和人物,场景是医院的一个病房。病房里住在几位患有乳腺癌的病人,主角是医院里的一名清洁工,她“走起路来仿佛一头杂技团的慵懒大象”,因此她们都叫她野象。野象小姐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文学形象,而且这个人物的丰富性是足够作家来挖掘的,可以从伦理道德的角度,也可以从社会批判的角度。但张楚忽略了这个人物的道德内涵和社会内涵,他看到的是这个人物的性格组合的丰富性,这种丰富性显示了生命的无限可能性。野象给人们的印象是一个庞然大物,是粗壮的,野蛮的;小姐给人们的印象则恰恰相反,应该是纤弱的,乖巧的。将二者组合起来竟成了一个奇异的文学意象。这个文学意象还衍化出人物上的对比性设计:野象小姐耸着巨乳,而她清洁的病房里都是被割掉乳房的女人。野象小姐虽然耸着巨乳,她的生活却失去了女性的色彩;病房里的女人们失去了最具女人味的乳房,仍摆脱不了女性的生活烦恼。这里面包含着多少的社会问题、道德问题,等等,但张楚只是点到为此,他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这便是文学的方式。这也说明,都市文学,不要只在都市上下功夫,还要在文学上下功夫。
我在前面谈风格时谈到了范小青的荒诞性,应该说,范小青的荒诞性是城市对她的馈赠。范小青的小说灵感几乎都来自城市化进程中的生活小事,她不仅将这类小事编织出好看的故事,而且能从这类小事中发现生活的哲理。范小青在这类城市生活的小说中试图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市伦理。如《我在小区遇见谁》,有一家代理公司新开辟的业务是代理看望老人,这个细节都带有荒诞意味,这种荒诞性不是非理性的,而是城市急速发展所带来的问题,因为城市的发展并没有给亲情留下空间。范小青发现了这一问题,而且她是从荒诞性的角度发现这一问题的。于是她让荒诞性在故事的展开中浸染开来。“我”按图索骥来到小区,有了一系列的荒诞遭遇,最具荒诞性的还在结尾。完成了任务的“我”回到公司,却被老板告知,“我”去的小区是一个无人区。既然是无人区,为什么“我”还能遇见那么多的老人呢?也许这就是范小青埋下的伏笔。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亲情是最重要的,人是有情感的动物,因为有了情感,家庭才有了温暖,才有了生命的活力。假如家庭中的父母与子女鲜有来往,亲情都已枯萎,那么,这个家庭就没有了温暖,也没有了生命的活力,就像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家庭。以此看来,我们城市里面恐怕存在着大量的这种缺乏亲情的“无人区”。“无人区”,应该是范小青对于城市亲情缺失的最具荒诞意识的讽刺。
建构都市文学新传统的主力还应该是年轻一代的作家,如“70后”“80后”,一来他们基本上是在城市化和现代化的热风吹拂下长大的,二来他们的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比较大。他们写都市经验的确也有出新之处。周李立的《八道门》就是一篇很特别的小说。小说写一位被调入北京总部的测绘师,倾其存款租下了北京市中心房价最昂贵的高档小区的房子。从大门进到房间内,他要经过七道门,这个繁复的过程就是奢华的一种标志。小说是写人的虚荣吗?有一点,但又不完全是,还有主人公对独立的渴望,但独立并不是在城市站住脚的依据。测绘师看上去站住脚了,别人都以异样的眼睛看着他,但不是因为他的独立,而是因为他出入高档小区给人们造成的虚幻景象。而这一切是以金钱的逻辑在说话的,金钱的逻辑让测绘师无法与人真正对话。金钱的逻辑也是脆弱的,所以当高档小区里发生了一个富人自杀的事件后,小区为改变不吉利的风水又装上了第八道门。其实在小说中这第八道门早已存在,它存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这是因为金钱逻辑而给每一个人装上的一道无形的门。年轻一代的作家书写都市经验时,往往表现出一种后现代精神,这可以看作是他们对时代精神有更贴切的体悟。蔡东的《通天桥》就是一篇后现代意味十足的小说。后现代小说并不着意于描摹现实生活,而是通过各种意象传达出作者的情绪和思想。《通天桥》最主要的意象是一堵墙。这是一堵奇怪的墙,它建在桥上,将一座连接河流两岸的桥拦腰截断。围绕这座奇怪的桥讲述的则是一个特别简单的故事。通天桥的南北两岸发展不一样,桥的北面“半年时间就长起来一座城”。很多人在城里工作,却住在城南,因为城南的房价便宜,又有通天桥连接两岸,来去很方便。可是有一天突然桥中央建起了一堵墙,住在城南的人要到城北来就非常不方便了。故事的结局则是故事中的两个主要人物:代表砌墙方的“男人”和被墙阻住了出行道路的呼延飞最终完成了一次交易。在这样一个短短的篇幅里,几乎包含了关于城市化的所有要素:地皮、房地产、资本、合同、媒体、知识分子、民生,蔡东围绕这些要素深入到了城市的资本黑幕。通天桥两岸不妨看作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一个缩影,但蔡东在小说中将现实中的一切现象简化为一堵墙,一堵改变人们日常生活方式的墙,城市化被简化为资本扩张的过程,然而也是通过这一简化,便将城市化的本质裸露了出来。
都市文学的书写还不要忽视了那些身份是城市外来者的作家,因为作为外来者,他对城市的感受会更加直接和新鲜。比方郑小驴的《赞美诗》,写城市中男女合租房的情景,男女之间看上去相处和谐融洽,但这不过是女方的一种生存策略,这种状况让自卑的男人膨胀了虚幻的想象,小说写了一种城市化的自卑。又如吴君的《百花二路》,写一对深圳夫妇一直在虚伪和矫情的状态下生活,终于一次婚外情打破了他们刻意维持的僵局,作者嘲笑了那些竭力维持旧状的落伍者。
四、情感
情感在短篇小说中显得格外重要。短篇小说不以讲故事见长,多半是截取事件发生的一个片断,但在这个片断里情感也许得到最充分的发酵。有的作家干脆发挥情感的长处,以情感为情节发展的线索,通过情感去讲述人物。黄咏梅的《父亲的后视镜》就是这样一篇小说。小说中的父亲是一名长途货车司机,一年到头驾车在外面奔跑。后视镜是汽车上的一个配件,父亲通过后视镜才能了解车后的路况。小说可以说是通过后视镜来看父亲的,因为父亲大多时间不在家,与儿女并没有太多的接触。父亲退休后,儿女也长大成人了,父亲仍是独自一人过日子。小说的叙述充满了温情,充满了对父亲的体谅,但也透着一层淡淡的伤感。这伤感缘于父亲的孤独的心境。这是对中国逐渐走向老龄化的情感化的写真。艾玛的《远大的前程》则是写了母爱。她写的是一种让人辛酸的母爱,也是让人深思的母爱。母亲是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她几经周折,被拐卖到一个偏远的村子,十三岁这一年在这个村子生下一对双胞胎,也带大了这一对儿子。儿子长大以后到城里去了,她在村子守望着孩子的前程。如今的乡村,留守母亲大概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艾玛想用一个特别极端的母亲形象将这种普遍现象强调出来。
情感总是和立场联在一起的。能够打动大多数人的情感叙述,显然也是因为叙述者是站在大多数人这一边的。这也是孙频的《不速之客》特别让人感动的原因。孙频说她是出身底层的,所以她“一直在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写这些底层的小人物”。难得的是,孙频写这些小人物时,并没有优越感,她真的就把自己当成一个从底层来的人,对她所写的人物一点也不隔膜,所以她传达出来的情感特别真切。小说中的纪米萍,应该是一个很可怜的底层人物,但她既渴望爱情,也渴望尊严。尊严似乎是孙频在小说中反复表现的主题,我觉得这很好,一个作家如果将一个伟大的词语反复表现,将其表现得非常充分,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它,去展示它,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呀。孙频并没有将纪米萍写成非常可爱的女人,她的执拗、神经质,可能也会让人反感。但重要的是,她也有她做人的尊严。从这个角度说,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苏小军能够接纳纪米萍,能够容忍纪米萍,也是非常不容易的。苏小军为什么能这样做,或许有作者理想化的成分,但文学不就是为人们提供理想的吗?
斯继东的《白牙》讲述了一个异地恋的故事,主人公去到陌生的城市与网络上的恋人赴一场情欲之约。但有意思的是,这场情约最终与身体欲望无关,却与牙齿有关。情约的女孩对待牙齿有着非常严酷的要求,她要改造主人公的一口黑牙,便执着地调教主人公如何刷牙、洗牙。小说隐约传达出作者的一种理念:我们这个开放的社会让情爱更加自由,但也让情爱变得很肮脏。他希望能像洗牙一样将情爱也洗干净。小说中的女孩在家中赤裸着身体,但那分明是一幅干净的画面。我非常欣赏作者的构思,他选择了牙齿来表达他对于情爱的理念。情爱当然与身体有关,但我们只是想到了身体上的性器官。斯继东笔下的女孩却不是用性器官来表达爱恋,而是用洁白的牙齿来表达爱恋。的确应该如此,真正的恋人,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在表达爱。
五、“80后”
2014年也是“80后”得到充分表现的一年,他们的中短篇小说自然也是一道非常重要的风景。特别是一批短篇小说,成为“80后”在艺术上走向成熟的鲜明印记。如双雪涛的《大师》、蔡东的《通天桥》、郑小驴的《赞美诗》、王威廉的《佩索阿的爱情》、孟小书的《逃不出的幻世》、周李立的《八道门》、甫跃辉的《坼裂》、孙频的《不速之客》、霍艳的《无人之境》、马金莲的《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张忌的《素人》、马小淘的《章某某》、于一爽的《每个混蛋都很悲伤》、张怡微的《哑然记》,等等。且以双雪涛的《大师》为例。双雪涛在“80后”群体中显然不属于“早熟”者,但他出手就不凡。《大师》小小的篇幅,竟有如此大的人生容量!小说的沧桑感、凝重感,简直不敢相信它出自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之手。写棋的名篇有不少,仅以当代为例,就有阿城的《棋王》、储福金的《黑白》,但《大师》写出了另一种意境。棋道如人道,棋道也如天道,《大师》要表达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小说中的父亲黑毛外表虽然矮小、平庸,但他的内心特别地博大。这样的人物并非作者的拔高和理想化,在现实中也是存在的,因为他不只是体现一种理念而已,他内心的博大来自他对社会人生的悟透,来自他的宽容和善良的情怀。在儿子心目中,这样的父亲当然是大师,其实这个父亲形象也是作者双雪涛心目中的大师,由此我们也能更为全面地了解“80后”的世界观。为什么特别看重“80后”的短篇小说?因为短篇小说是考察“80后”文学的试金石。短篇小说中的经典意识和文学精神给作家带来了不同于时尚化“80后”的思维方式和看世界的方式。只有那些愿意写短篇小说而且把短篇小说写得比较地道的作家,才是真正具有文学精神和文学品格的作家。也只有当我们涉及到了写短篇小说的“80后”作家,才能真正全面地把握“80后”文学现象。
(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