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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复杂历史的追问与深究

2015-05-30王春林

创作与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王世贞革命

王春林

从文体上说,自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中国就已经进入了一个长篇小说的时代。2014年,长篇小说的竞写这种写作态势依然得到了很好的延续,依然出现了一批拥有相当思想艺术质量优秀长篇小说。细察这一自然年度内的长篇小说写作,就不难发现,其中许多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关注视野指向了对于复杂历史景观的艺术透视与呈示。这一方面,值得注意的作品主要有贾平凹的《老生》、叶兆言的《很久以来》、张翎的《阵痛》、雪漠的《野狐岭》、叶弥的《风流图卷》、范稳的《吾血吾土》、笛安的《南方有令秧》、王蒙的《闷与狂》、李骏虎的《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常芳的《第五战区》、何顿的《来生再见》等。

贾平凹的《老生》,从革命起源的1930年代写起,中经土地改革的1940年代后期与公社化的1950年代后期这两个革命的开展过程,一直到“后革命”所谓市场经济时代,一部风云流宕波诡云谲的二十年中国现代历史就此得以形象立体地呈示在了广大读者的面前。结合后记中的那句“我的《老生》在烟雾里说着曾经的革命而从此告别革命”,同时更主要是从四个历史关节点的生动细腻的艺术描写出发,我们就不难断定贾平凹所持有的是怎样的一种历史观。很显然,在贾平凹看来,出现在自己笔端的这部长达二十年之久且几经变迁的中国现代历史,实际上有着一种极其邪恶的到处充斥着血腥暴力的反人性本质。历史的这种本质,在作家所精心选择的四个历史关节点上都得到了可谓是透辟犀利的精彩艺术表现。通过这段历史反人性本质的尖锐揭示,贾平凹所出示的,正是自己对于这段历史一种坚定不移的深刻批判反思立场。

我们这里且以第一个历史关节点为例,来看一看贾平凹对于百多年来中国现代历史的深入批判反思究竟抵达了怎样的一种深度。《老生》的第一个历史关节点选在了可以被看作是革命起源的1930年代,主要讲述当年秦岭游击队的故事。某种意义上,秦岭游击队的诞生过程,就可以被看做是革命在秦岭地区的最初发生。那么,秦岭游击队又是怎么诞生的呢?我们只要细致梳理一下秦岭游击队的几个代表人物诸如老黑、雷布、匡三司令等人走上所谓革命道路的经过,自然也就能够对此有一目了然的认识。首先是老黑。老黑参加革命前的身份是国民党正阳镇党部书记王世贞手下保安队的一个排长。按照民间的说法,这老黑的命相当硬,他的母亲鹊便是因为生他而难产身亡。老黑命硬心更硬。一次,王世贞晚上与番禺坪的保长喝酒,村人趴在墙上看稀罕,没想到却被老黑当做猫一枪给打死了。尽管说王世贞对此深感内疚,但老黑的表现却与王世贞形成了鲜明对照:“王世贞问老黑:你有过噩梦没?老黑说:没。王世贞说:你还是去坟上烧些纸吧,烧些纸了好。老黑是去了,没有烧纸,尿了一泡,还在坟头钉了根桃木橛。”仅此一端,王世贞之心存仁慈与老黑内心的狠毒决绝,就已经昭然若揭了。更能够证明老黑狠毒决绝内心的,是他冒死为王世贞姨太太索取蟒蛇皮这一细节。明明知道独木危险,但老黑却还是涉险取回了蟒蛇皮。面对着老黑的这种行为,王世贞和姨太太的评价可谓截然不同:“老黑勇敢,王世贞回到镇公所要擢升老黑当排长,姨太太不同意,说老黑这人可怕,自己的命都不惜了,还会顾及别人?王世贞说:他是为了我才这么不惜命的。”于是,老黑就当了排长,背上了盒子枪。但此后的一系列事实,却充分地说明着姨太太眼光的准确到位。一个是他的参加革命。老黑的参加革命,既非苦大仇深,也不是出自所谓的阶级觉悟,而只是因为听了表哥李得胜一番巧舌如簧的鼓动的结果。虽然不能说李得胜的言辞鼓动毫无作用,但真正促使老黑参加革命的根本动机,却是其内心中一种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在李得胜向他亮明了自己的共产党身份之后,李得胜把枪扔给了老黑:“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去举报吧?!老黑双手拿枪,突然把李得胜的枪回给了李得胜,就坐下来,说:你不杀我,我举报你干啥?这下咱俩扯平了,都是背枪的!管他给谁背枪,还不都是出来混的?!李得胜说:要混就得混个名堂,你想不想自己拉杆子?老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要拉杆子,眼睛睁得铜铃大,说:拉杆子?!李得胜说:要干了咱一起干!”这里,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李得胜的那句“要混就得混个名堂”。正是这句话,极大程度地迎合了老黑内心中的自我期许,促使他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革命这条不归路。王世贞绝对称得上是老黑的恩人。但即使是如同王世贞这样的恩人,革命后的老黑也毫不手软:“老黑这才明白王世贞果然早怀疑了他,换给他的那把枪里根本就没装子弹,而且还在梁上架了石灰,要让石灰碜了他的眼好捉他。于是,老黑就一抖身子朝王世贞开了一枪。王世贞已经站起来了,又倒在椅子上,说:来人,来——。再从椅子上掉到地上,说出一个:人!没气了。”拿自己曾经的恩人王世贞祭刀之后,老黑就逐渐地变成了秦岭游击队意志坚定的核心成员之一。

雷布参加革命的动机也谈不上有什么高尚。他的参加革命,与自家的蟒蛇皮被王世贞剥夺有直接关系。因为自己的父亲被蟒蛇惊吓成了植物人,雷布遂带头捕杀了那条大蟒蛇。大蟒蛇被捕杀后,蟒蛇皮自然就归属了雷布。雷布把蟒蛇皮看得特别重要,用他母亲的话来说,就是:“那蟒蛇皮不给人的,我儿把它钉在那里让他爹魂附体哩。”没想到的是,这蟒蛇皮却被老黑给盯上了。为了讨好王世贞的姨太太,老黑不仅主动提出应该用蟒蛇皮给姨太太蒙一把二胡,而且还不顾自家性命,踩着独木从山涧对面取回了被雷布视作珍贵之物的蟒蛇皮。但谁知,明明是老黑的鬼点子,不明就里的雷布却把这笔账稀里糊涂地记到了王世贞的头上。雷布之所以愿意参加秦岭游击队,其根本动机正在于此。雷布根本不知道,蟒蛇皮事件的始作俑者,实际上正是撺掇他参加革命一起闹事的老黑。这样看来,雷布复仇心理特别明显的革命,其实带有突出的误打误撞性质。

至于匡山司令,他的革命动机就更其猥琐不堪了。又或者,从根本上说,匡山司令的参加革命干脆就谈不上什么动机云云。“匡山自小就是嘴大,他能把拳头一下子塞进去,秦岭里俗话说嘴大吃四方,匡山的爹却总抱怨匡山把家吃穷了。”或许因为老爹抱怨太多的缘故,匡山打小就对父亲心存怨恨不满。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他对于父亲尸体的处理方式上。德发店的一个讨饭细节,最能见出匡山的无赖性格:“豆干端上来还没放到桌上,从店外跑进了匡山,仰了头说:梁上老鼠打架哩!众人抬头往屋梁上看,匡山便一把将豆干盘抢了去。掌柜赶紧撵,匡山跑不及,却在豆干上呸呸唾了两口。”既然自己偷吃不成,那别人也甭想染指。这样一位乞儿的参加革命,就是为了能够填饱肚子解决吃饭问题。那次,偷了别人家的红薯干被主人追着撵的匡山,路遇刚刚参加革命的老黑:“这时候老黑就走过来,叭地朝空放了一枪,众人哗地散了,匡山还趴在那里。老黑说:吃饱了没?匡山说:吃不饱。老黑说:要吃饱,跟我走!老黑提了枪往驿街外走,匡山爬起来真的就跟着也往驿街外走。”这里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年轻的匡山,本来可以凭借出卖自身的力气谋求生路,但他却宁愿四处偷窃乞讨,也不愿意靠自己的勤恳劳动过活。某种意义上,根本就不知革命为何物的匡山的最后投身革命,乃是逃避诚实劳动的必然结果。惟其如此,匡山参加革命后的表现也才会令人特别失望。“游击队干的是革命,但匡山不晓得,只知道革命了就可以吃饱饭,有事没事便往队里的伙房里钻,打问早晨的馍还剩下没有,晌午又做啥饭呀。”一方面是只专注于吃喝,另一方面则是战斗过程中的畏缩不前。

匡山在战斗中的消极懈怠且不必说,更其不容忽视的,是秦岭游击队成立之后的一系列革命行为,不是打劫富户,就是冤冤仇杀。虽然以革命竞相标榜,但从秦岭游击队一意打劫富户的行径来看,却与土匪没有什么差别。既然富户的利益被严重侵害,那么,富户们的寻求庇护也就理所应当。当时是民国期间,能够为富户提供庇护者,自然就是民国政府,是保安队。一方要破坏社会秩序,谋求自身利益,另一方却要维护社会秩序,再加上其中还有诸多私人恩怨的缠绕,游击队与保安队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拼杀自然也就势在必然了。秦岭游击队遭遇的一大劫难,就是皇甫街一战的蒙受重大伤亡。游击队的伤亡惨重,固然与李得胜的疏忽大意有关,但根本原因却是因为有富户逃脱后的告密。皇甫街的这位财主之所以要不惜命地逃走去告密,正是因为游击队对他的利益有着强烈的侵犯。同样的道理,王世贞的姨太太之所以会对游击队和老黑恨之入骨,也是因为老黑枪杀了其实有大恩于他的王世贞。正因为内心中惦记着王世贞,所以,得知老黑被抓的消息之后,她才会要求剜了老黑的心来祭奠王世贞。人死了还不解恨,还一定要剜心祭奠,自然是血腥至极的行为。然而,王世贞的姨太太与保安队折磨游击队的手段固然血腥残忍,但游击队回敬他们的方式也一样充满血腥意味。雷布他们在抓到王世贞的姨太太之后,雷布“拿刀在她脸上写字,鼻梁上写了个老字,鼻梁以下写了个黑字,脸就皮开肉绽,血水长流,然后拉了另外三个人扬长而去。那三人不解,说:不杀她了?!雷布说:让她去活吧!”这可真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在如此一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艺术描写背后,所充分透露出的,正是作家贾平凹一种针对争斗双方不提前预设任何价值立场的“齐物”态度。此外,说到贾平凹对于革命的洞见,这一部分终结处的一个细节,也同样特别耐人寻味。共产党的二十五军开进秦岭后,雷布与匡山的秦岭游击队再度获得生机。为了更彻底地控制这支根基扎在秦岭的游击队,二十五军首长派一位姓邓的担任了游击队的政委。“雷布与姓邓的意见不和,时常争吵。”到后来,在一次阻击战斗中,雷布不幸中弹身亡。但雷布的死却十分蹊跷:“听当地人讲,雷布牺牲在东山垭左边沟里的一棵白皮松下,他往前冲的时候中了弹,子弹从身后打的,当时倒下去就死了。匡山大哭了一场,只得再去了二十五军。在二十五军找到了姓邓的,询问雷布的死为什么是从身后打中的,这子弹是谁打的?姓邓的说,谁打的我怎么说得清,战场上子弹长眼睛吗?”雷布之死的诡异可疑,所牵引出的,自然是我们对于革命的深长思考。

由以上分析可见,同样是关于革命起源故事的叙述,贾平凹的《老生》与“十七年”间影响极大的那批“革命历史小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革命历史小说“是‘在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它主要讲述‘革命的起源的故事,讲述革命在经历了曲折的过程之后,如何最终走向胜利”。①更进一步说,“关于‘革命历史题材写作的文学史上的和现实政治上的意义,当时的批评家曾指出:对于这些斗争,‘在反动统治时期的国民党统治区域,几乎是不可能被反映到文学作品中间来的。现在我们却需要补足文学史上的这段空白,使我们人民能够历史地去认识革命过程和当前现实的联系,从那些可歌可泣的斗争感召中获得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更大信心和热情。以对历史‘本质的规范化叙述,为新的社会的真理性作出证明,以具象的方式,推动对历史的既定叙述的合法化,也为处于社会转折期的民众,提供生活准则和思想依据——是这些小说的主要目的。”②只要读一读《红旗谱》《青春之歌》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革命历史小说”,就不难感受到以上这些特质的显豁存在。概括言之,这些小说中的革命者可以说都是苦大仇深,人格品德高尚,具有突出的反抗性格特征。尽管说他们的走上革命道路未必都是理性自觉的结果,但在参加革命之后,思想觉悟就会迅速获得提高,能够以一种鲜明的阶级意识积极介入到具有突出正义性的革命斗争之中。但所有的这一切,到了贾平凹的《老生》中,却都发生了极其耐人寻味的变化。诸如老黑、匡山、雷布之类秦岭游击队的核心成员,其人性深处不仅潜藏着恶的基因,而且生性无赖,他们参加革命的动机,或者是为了满足更高的私欲,或者是为了达到借刀杀人公报私仇的目的。更进一步,从秦岭游击队的革命过程来看,他们虽然打着革命的幌子,但究其实质,却也无非不过是打劫富户或者冤冤相报而已,其间充满着极度背离人性的血腥和暴力。如果说当年的那些“革命历史小说”的确是在以文学的方式“为新的社会的真理性作出证明,以具象的方式,推动对历史的既定叙述的合法化”的话,那么,贾平凹的《老生》也就完全可以被看做是对于这些“革命历史小说”的解构与颠覆之作。

《很久以来》对于“文革”的深度反思,集中通过欣慰这一人物而表现出来。1949年之后的欣慰,所面临的第一个重大抉择,就是当自己的母亲蔡秀英决心要以偷渡的方式出逃香港,想方设法要与已经先期抵达台湾的父亲团聚的时候,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的问题。在当时,欣慰的选择是,不仅自己不离开大陆,而且还要拉上好友春兰试图劝阻蔡秀英的出走行为。但在劝阻无效,春兰建议向组织汇报的时候,竺欣慰还是犹豫了。要亲情,还是要政治进步,面对如此一种两难的抉择,那个时候的竺欣慰后来还是艰难地选择了亲情。就这样,竺欣慰最终留了下来,蔡秀英出走香港。其实,早在这个时候,竺欣慰精神的某种分裂状况,就已经有所显示了。没有去告发蔡秀英的出走行为,说明内心中亲情的残留,而选择坚定地留下,显示出的则是她顺应时代潮流,积极要求政治进步的一面。那个时候,欣慰政治上的积极要求进步,还体现在她的入党这一行为上:“让春兰感到很意外的是欣慰居然入党了,能够被组织吸收,在当时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微妙处在于春兰的“感到很意外”。为什么会感到意外?大约就是在非常了解欣慰的春兰看来,欣慰与党的标准要求尚有不小的距离。但与此同时,我们却也不难从中窥测到春兰自己那样一种隐隐约约的对党信任感的不足。与时下一些多少带有一点注水感觉的长篇小说那样一种拖泥带水不同,叶兆言《很久以来》的叙事推进速度很快,刚刚讲述完蔡秀英出走、竺欣慰入党并与明德结婚的故事不久,叙事时间就来到了1957年。在这一年那场可谓声势浩大的“反右”运动中,明德被卷了进去,无可避免地成了一名右派。在上级组织明确要求应该大义灭亲地和明德离婚的问题上,竺欣慰再次表现出了对于亲情的一种本能守护:“为了她的政治前途,组织上希望欣慰能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让她与明德离婚,被一口回绝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明德,作为妻子,她有挽救他的责任。”

问题在于,虽然明德被打成右派时,欣慰拒绝与他离婚,但到最后,他们俩人却还是分道扬镳了。原因在于,明德刚刚被摘帽不久,就旧病复发,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不仅有了新欢,而且与先前的那位苏大姐根本就没有中断过。但此离婚却非彼离婚也,因为欣慰已经为前此的拒绝离婚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她已经被下放到农机厂去坐办公室。由此可见,早在“反右”的时候,竺欣慰与时代政治之间的某种碰撞就已经隐然现身了。这个阶段欣慰的自我矛盾处在于,一方面试图坚持自己的个性,另一方面却也在力求跟上时代的步伐。这一点,在她对春兰的规劝中表现得特别突出:“欣慰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说春兰跟你说正经的,你倒应该积极地争取入党,今天这个时代,不进步就意味着退步,退步就会被历史无情淘汰。欣慰说你看明德的下场就是最好例子,我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一刻都不能放松思想改造,一定要跟着时代一起进步。”与明德离婚后的欣慰,带着女儿小芋,出人意料地嫁给了在肉联厂工作的工人闾逵。没想到,这大老粗闾逵什么都好,唯独一个不同寻常处,就是性欲望特别强烈。性欲望强烈倒也罢了,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他居然强奸了欣慰多年的好友,一直待字闺中的春兰。如此一种冒犯,是欣慰与春兰谁都无法承受的。由此,欣慰的强烈要求离婚,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熟料,到头来这婚却没有离成:“欣慰打定主意要跟闾逵离婚,最后没有离成的重要原因,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说开始就开始了。”

“文革”一开始,欣慰曾经有过一段很是有些“左”的激进表现:“最让春兰感到意外的是,欣慰竟然也成了造反派组织的头目。”“因为欣慰一向都是比春兰思想进步,很早就参加了党组织。过去的十多年里,春兰在思想改造方面,基本是属于被动,这一点恰好与欣慰不一样,欣慰始终是先进分子,一直想跟上时代步伐,如果不是‘反右时受明德的牵连,她也许早就应该被提拔为相当级别的女干部了。”必须承认,在竺欣慰的天性中,就有着介入时代风云际会的因素。惟其如此,她才会在“文革”之初表现得那样“极左”:“一时间,欣慰的脑子里都是些空洞的标语和口号,‘文革初期的那段日子,她显得非常左,非常地革命。”推想起来,极可能是由于受到家庭出身牵连的缘故,很快地,欣慰就被边缘化了。在“文革”中被边缘化其实也并非坏事,问题在于,不安分的欣慰总是耐不住寂寞,总想折腾出一点什么事情来。与闾逵离婚的事情还没有见分晓,她就又结识了一位名叫李军的已婚男人,而且很短时间内就打得火热。“对欣慰来说,春兰与闾逵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生命中出现了李军这个人。”李军的出现,不仅改变了竺欣慰的家庭生活,而且更对她悲剧性的人生结局产生了根本性影响。

关键在于,李军所施加于竺欣慰的影响,不仅是感情生活上的,也更是思想层面上的。这一点,在欣慰转述给春兰的诸多话语中表现得非常明显。比如“欣慰说李军有几个好朋友很有思想,他们对马克思主义有深入的研究”,比如:“欣慰的言谈中,对红极一时的江青显然没什么太大好感,她说春兰你知道在江青前面,除了杨开慧,我们的伟大领袖还有过别的女人。”再比如:“她说春兰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整天喊的‘毛主席万岁,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还有‘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这个也不太对,我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人怎么可能活到一万岁,人又怎么可能永远健康,共产党应该实事求是,这些说法不是明显地不符合马列主义吗。”以上种种在现在看起来属于常识性的东西,在“文革”时代,就是大逆不道之思想。李军的被检举揭发以及最后的被捕,显然与此有着直接的关系。关键处还在于,不识时务的竺欣慰,居然还要拉上春兰去参加李军的批斗大会。不参加或许还可以有所回避,一参加就有了自我暴露的意味。实际上,也正是在李军的批斗大会后不久,竺欣慰也被抓了起来。欣慰被抓,春兰就少不了被审问:“在交代中,春兰故意强调欣慰思想一直比自己进步,如何参加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如何鼓励自己参加组织。审问人员很不高兴,说这些都是假象,都是用假革命来掩盖反革命。”然而,欣慰虽然被抓了起来,但她的精气神却并未彻底垮掉。当闾逵想方设法去狱中探监的时候,她依然表现得那样固执:“我可以劳动改造,毕竟劳动改造也是思想改造的一部分,可是我总不能因此承认那些不是错误的错误吧。毛主席不是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认真二字。我确实是犯了一些错误,有些错误还是很严重的,对不起党和人民,辜负了党的培养,不过,一个人是死是活,只要是为了革命,就是有意义的。我懂得了革命,热爱共产党,就要有决心为革命为党献出一切。”细细地想一想,欣慰的这段话果然有点一语成谶的意思。到最后,就因为自己的思想问题,欣慰先是被判处七年徒刑,后来被处以了极刑,被剥夺了生命存在的权利。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注意到,欣慰的被处以极刑,乃是因为莫须有的思想罪名。以思想而致(治)人以罪,是只有在极权专制的体制下才可能出现的情况。究其根本,一种反文明反人性的本质,就是昭然若揭的事情。如此一种情形,在“文革”时期的出现,所说明的只能是“文革”一种邪恶本质的具备。面对着如此极端的对于现代文明的践踏行为,叶兆言惟有以无边的愤懑以对。小说最关键的第八章之所以会出现小标题缺位的状况,从根本上说,正是叶兆言面对欣慰的悲剧性遭际已然出离愤怒的缘故。

而张翎的《阵痛》,却把自己的关注点落脚到了三代女性的命运透视上。就这样,从上官吟春的“逃产篇”,到孙小桃的“危产篇”,再到宋武生的“路产篇”,张翎紧紧地抓住一个家族三代女性的非正常艰难生产这一问题,对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堪称曲折苦难的中国历史图景艺术性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首先当然是上官吟春的“逃产”。身为大户人家的太太,上官吟春之所以被迫在出逃的路上生下自己的女儿,与当时那场残酷的民族战争存在着直接的关系。上官吟春是在年仅十八岁的时候,嫁给比自己的爹还要大两岁的时年已经四十一岁的大先生陶之性为妻的。吟春嫁到陶家的根本使命,就是早生孩子,早日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未曾料到的是,就在吟春想方设法试图完成生育使命的时候,却在一次回娘家探望生病父亲的路途上,不幸遭遇日军士兵,被日本士兵强奸了。吟春本想把如此巨大的羞辱彻底隐瞒过去,没想到,就在被强奸后不久,医生前来给她诊病,发现她居然怀孕了。那么,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孩子呢?吟春本能地希望是大先生的。因为抱着如此一种强烈的愿望,吟春试图继续把被强奸的真相隐瞒下去。妻子怀孕,对于一直没有子嗣的大先生来说,本来是天大的好事,但他却一反常态地高兴不起来。原来,这次从省城返乡与吟春同床之前,大先生曾经专门因为生育的事情去看过医生。医生的诊断结论异常残酷,大先生没有生育能力。正因为事先已经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所以面对着吟春的有孕在身,大先生就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不仅无法高兴,大先生反而还会疑窦丛生:医生既然断定自己没有生育能力,那么,吟春肚子里的孩子究竟从何而来?吟春面对大先生逼问时的最终坦白,让拥有强烈民族气节的大先生顿然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大先生不情愿戴绿帽子,更不情愿戴来自于日本人的绿帽子。在得知自己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是日本人的孽子之后,大先生难以摆脱的精神痛苦确实可想而知。在了解到大先生的真实心意之后,吟春曾经几次试图制造事端让自己肚里的孩子流产,但却都无果而终。到最后,实在无可奈何的大先生只好乖乖地认命。置身于中日民族战争期间,自己的妻子不仅被强奸怀了日本人的孩子,而且这孩子还只能够生下来。大先生那样一种窝囊、屈辱与痛苦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复杂感受,一般人着实无从想象。他之所以在日本人把守着的富阳县城拒绝向膏药旗鞠躬行礼并因此而惨遭毒打折磨,与这种复杂感受之间,肯定存在着无从忽略的内在因果联系。吟春之被迫离家出走并最终把女儿生在奔逃的途中,与大先生把她肚里的孩子称为“贼种”有直接的关系。惟其如此,当她预感到生产的时刻就要到来的时候,方才毅然决然地决心离家出走。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大先生眼中的“贼种”出生在大先生面前。没想到,到最后,当肚里的孩子在山洞里终于生出来之后,她才最终确认,这个孩子的父亲正是大先生。归根到底,无论是大先生之死,抑或还是吟春自己的“逃产”,都是那场残酷血腥的民族战争导致的结果。通过大先生与吟春的苦难遭遇,对于反人性的战争暴力进行深入的批判反思,显然是张翎所欲达至的思想意指。

尽管上官吟春为了自己女儿的生活前程,不惜隐姓埋名背井离乡在温州城里艰难度日,但纸里却终究包不住火。躲过了土改,却躲不过文革。待到文革全面爆发之后,一个老乡在街上认出了上官吟春,孙小桃的身世之谜,就此彻底被揭开。为了不让这种特别的身世影响自己的大学生活,内心里一直深爱着孙小桃的宋志成老师建议她与母亲断绝关系。万般无奈一时六神无主的孙小桃,只好接受了宋志成的建议。革命与人性之间的尖锐冲突,在这一细节中得到了有力的表现。但也因为身处文革乱世的缘故,孙小桃发现自己怀孕之后,最终还是拖着笨重的身体回到了温州城,回到了自己早已宣布断绝关系的母亲身边。之所以如此,与她肚里孩子的身世有直接关系。原来,在大学期间,孙小桃居然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一个来自于越南的留学生黄文灿。尽管明明知道未来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但真正的爱情就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尤其是对于孙小桃这样生性执拗的女性来说,偏偏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黄文灿回国后,孙小桃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尽管未婚先孕在当时肯定要收到严厉的惩罚,但为了留住这爱情的结晶,孙小桃坚决不肯去做人流。到最后,深爱着孙小桃的宋志成,只能自我牺牲,与孙小桃结婚,成了宋武生的养父。时乖命蹇的是,尽管孙小桃已经回到了母亲身边,但等到她要生产的时候,却又偏偏遇上了一场真枪实弹的武斗。因为胎儿过大,孙小桃自己怎么都生不下来。仇阿宝只好冒着枪林弹雨去牛棚找谷医生来接生。没想到的是,尽管在谷医生的协助下,孙小桃最终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女儿宋武生,但仇阿宝却搭上了自己的命,被流弹击中不幸身亡了。因为孙小桃的生产恰好赶上了非常凶险的武斗,所以才被称之为“危产篇”。孙小桃的女儿之所以被命名为宋武生,根本原因也在于此。

正因为自己的家族曾经经受过如此一种乖谬命运的困扰,尤其是母亲与外婆有过那样惨烈的生产体验,所以才会在宋武生的心里留下极难消除的精神阴影:“等她被逼到那个绝境时,她就不得不告诉他实情:她对生育有一种无法排斥的恐惧。当然,如果她嫁的是一个她真爱的男人,她兴许可以为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一回,可惜他不是。”对于宋武生的这种心理痼疾,我们只应该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加以理解。一方面,外婆与母亲的经历在宋武生这里投下了巨大的精神阴影;另一方面,她也的确谈不上对杜克有多少爱情,所以才固执地不肯怀孩子。但所有的这一切,却因为避孕的失败而彻底改变了轨迹。或许是血缘中的法国成分作祟的缘故,宋武生利用一次停薪休假的机会来到了巴黎。正是在法国休假期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没有想到的是,意外怀孕的事实,竟然唤醒了她内心里隐伏已久的母性。只有在怀孕之后,宋武生方才觉得自己真正地理解了外婆与母亲,理解了她所归属于其中的这个女性家族。宋武生本来准备飞回上海在母亲身边生产,没想到由于意外获知了“九一一”恐怖袭击的消息,更因为杜克就在纽约世贸大楼工作,她突然早产。结果,就在乘坐出租车赶往医院的路上,她生下了自己的女儿杜路得。之所以要命名为“路得”,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生在路上的缘故,但在另一方面,这一命名也能够让我们联想到《圣经》中的那位路得。我不知道张翎在写作时是否曾经产生过类似的联想,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假若这种联想能够成立,那么,其中所透露出的就自然是一种宗教救赎的意味。这一点,在宋武生临产前的一段意识活动中,即有所流露:“这一辈子她欠了太多条人命,比如仇阿宝——那是快刀杀的;再比如她的两个父亲——那是慢刀剐的;甚至还有杜克。……她虽然没有亲手杀死他们,可他们的死里却到处找得见她的指痕。”如果把“路得”的命名与这种强烈的罪感意识联系起来,则一种宗教救赎意味的存在,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细察以上三个部分,我们所真切感受到的,正是历史与人性两种因素之间尖锐激烈的碰撞与冲突。一方面,是历史因素对于人性世界的强制压抑,另一方面,则是人性世界对于不合理历史因素的强劲对抗。前者直接导致小说中三代女性苦难命运的生成。假若不是置身于残酷的抗战期间,自然就不会有吟春被强奸事件的发生,缺失了这样一个故事起点,那未来的故事走向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同样地,假若不是面对着土改那样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方式,上官吟春也就无需变身为勤奋嫂隐姓埋名去到温州城开老虎灶,那此后的一切,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宋武生虽然生活在所谓的太平岁月里,但一方面是家族既往历史的缠绕,另一方面却又遭逢“九一一”恐怖袭击。从更为开阔的视野来看,“九一一”既是美国人的灾难,但也是全人类的灾难。这就意味着包括宋武生在内的这一以女性为主导的女性家族三代女性,都是人类苦难命运的体验与承载者。但关键问题更在于,正因为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苦难降临到这个女性家族的三代女性身上,在克服对抗这些苦难的过程中,方才充分显示出了女性本身一种坚韧生命力的存在。在写实的意义上,张翎的“阵痛”当然是指女性生育时一种必然的生命征候,这一点,恰如作家在小说题记中所引述的旧约《创世记》中的那段话语:“(耶和华)又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但是,请注意,如果从一种艺术象征的层面上说,这“阵痛”却又可以被理解为生命哲学意义上对于苦难命运的一种坚决抗争。而且,也正是在这三代女性对抗历史苦难的过程中,强有力地彰显出了女性那样一种坚韧不屈的生命力量。与此同时,我们也得注意到,与其他那些更多是在性别对比意义上凸显女性存在力量的小说不同,张翎《阵痛》的独特价值在于,作家鲜明地超越了狭隘的两性比照格局,而在一种相对宏大的历史时空中,书写表现着女性强力的生命意志。

所谓历史苦难,落实在《野狐岭》中,就是指那场曾经名震一时的齐飞卿起义。而齐飞卿起义,从根本上说,乃是哥老会与清廷激烈对抗碰撞的一种具体体现。那次起义,缘起于齐飞卿他们的鸡毛传帖:“后来名扬凉州的那次暴动,就发生在那年的正月。那时,仅仅一夜间,一个歌谣就传遍了凉州:‘正月二十五,火烧凉州城,马踏上古城,捎带张义堡”“这次的鸡毛传帖,阵势很大,整个凉州百姓,差不多都收到了鸡毛传帖。”凉州百姓,之所以能够积极响应鸡毛传帖,参与到齐飞卿与哥老会主导的这场起义之中,一方面,固然与他们在清廷统治下艰难的生存困境有关。凉州贤孝有句云:“百姓们那时节实在也活不成,单等着提上脑袋大脑凉州城。”另一方面,却也与他们的一种宣泄与从众心理密切相关:“我发现,不容易起群的凉州人其实也爱起群——凉州人管抱成团叫起群。为什么?不容易起群的原因是没个起头的。大家管起头人叫高个子。只要有个起头的高个子,大家倒愿意把心中的激愤什么的,宣泄一气呢。”造反起义的结果可想而知,虽然赶跑了知县梅浆子,虽然起义的场面也的确称得上是轰轰烈烈,但在清廷派刘胡子的马队出兵镇压之后,本就是一团散沙的凉州人迅即就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了。起义以失败的悲剧结局告终,起义的发起者齐飞卿与陆富基只好无奈趁乱出逃。这样,也才有了后来那两支驼队的俄罗斯之行:“他们更有一种想改天换日的壮志——他们驮着金银茶叶,想去俄罗斯,换回军火,来推翻他们称为清家的那个朝廷。”而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身为哥老会重要成员的齐飞卿与陆富基,何以会出现在驼队之中。原来,两支后来神秘失踪的驼队的根本使命,正是要颠覆强大的清廷。在这个意义上,两支驼队的因故未竟的俄罗斯之行,完全可以被看作是齐飞卿凉州起义的一种后续行动。有了两支驼队的神秘失踪,方才有了百年后招魂者的“我”为了探明事件真相的野狐岭之行,进而有了这部长达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野狐岭》。

小说对于历史苦难的真切再现固然难能可贵,但相比较而言,更加值得注意的,却是在呈示历史苦难的过程中,对于哥老会反抗颠覆清廷行为的批判反思,是对于人性困境那样一种堪称洞隐烛微的观察表现。前者,在木鱼妹的叙述中表现得格外突出:“那时节,我信了飞卿他们的话,我以为,要是我们真的赶走了梅浆子,来个清官。或是灭了大清,百姓就会幸福。也许,正是因为我有了这一点善心,后来的坝里,才有了我的许多传说。他们为我修了庙,称我为‘水母三娘。后来,我死后,因为人们的祭祀,我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关注着凉州。我睁着一双水母三娘的眼睛,看到了大清的灭亡,看到了民国的建立。后来,来了日本人,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两兄弟又打架,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一兄弟胜了。再后来,是一场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再后来,又是无休无止的武斗,死了很多人。我一直在追问,我们当初的那种行为,究竟还有没有意义?”必须看到,类似的叙事话语,在作品的叙述过程中多有体现。“不过,我这感悟,是后来的事。在鸡毛传帖的那夜,我还没到那种境界。要不是在过去的百年里,我不眠的灵魂经历了太多的事,我是不会有那种看破后的淡然的。人需要经历,没有经历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长大的。我的经历,让我有了另一双眼睛。对于我的说法,你可以当成一个百年孤魂的别一种哭吧。凉州人虽然尊我为水母三娘,其实你可以把我当成夜叉什么的。什么也成,一切,只是个名字罢了。”木鱼妹之外,比如陆富基:“那些天,飞卿很是着急。他急着要到达目的地,急着弄到军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对此,我很是不以为然的。从凉州贤孝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怎样的革命,都是赶走乌龟,迎来王八。那些革命者,总是在革命成功后,变成另一个独裁者。有时候,那后来的暴君,甚至比前一个更坏呢。”再比如大嘴哥:“那些年,我看到了太多的不平,我当然想改变这状况。我当然想推翻清家,但我没想到,推翻清家之后的日子更难过。民国也罢,再后来也罢,我并没有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世界。没办法,我这个孤鬼,圆睁了眼,百十年了,也没看出一点亮光来。”正所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木鱼妹、陆富基以及大嘴哥这些幽魂叙述者之所以能够对百年来的历史作出如此一种尖锐犀利的追问反思,很大程度上正得益于雪漠对于后设叙事形式的成功运用。

同样不容忽视的,是雪漠对于人性困境的洞察与表现。这一点,首先突出地体现在齐飞卿起义中。虽然齐飞卿们以鸡毛传帖的方式充分发动民众参加凉州起义的出发点,是为了从根本上动摇乃至颠覆清廷的统治,具有无可置疑的“政治”正确性,但他们根本就不可能预见到,一旦民众被发动起来,就极有可能会陷入某种严重失控的无序状态。还是在木鱼妹的叙述中:“我也知道,那抢人的、打人的、杀人的,只是乡民中的少数人,他们可能是混混、二流子或是穷恶霸,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是火种,他们一动手,其他人本有的那种破坏欲就被点燃了。虽然人类个体不一定都有破坏欲,但人类群体肯定有一种破坏欲,它非常像雪崩,只要一过警戒线,只要有人点了导火索和雷管,就定然会产生惊天动地的爆炸。我发现,平时那些非常善良的人,那些非常老实的人,那些非常安分的人,都渐渐赤红了脸,像发情的公牛那样开始喘粗气,他们扑向了那些弱小的回民。他们定然想到以前死在回汉仇杀中的祖宗,他们将所有的回民都当成了敌人。他们想复仇。他们从最初的一般性抢劫变成仇杀。在集体的暴力磁场中,不爱杀生的凉州人,也变成了嗜杀的屠夫。”我们都知道,对于人类群体集体无意识中所沉潜着的人性之恶,法国学者勒庞曾经在其名著《乌合之众》中进行了相当深入的揭示与剖析。在其中,勒庞的惊人发现是,个人在群体中很容易便会丧失理性,失去推理能力。到了某种特定的情境之中,个体的思想情感极易接受旁人的暗示及传染,变得极端、狂热,不能容忍对立意见。一句话,因人多势众产生的那种力量感,将会让个体失去自控,甚至变得肆无忌惮。就此而言,雪漠《野狐岭》中关于凉州人在齐飞卿起义中的相关描写,就可以成为勒庞观点强有力的一种佐证。原本是善良的民众,结果却在某种集体力量的强力裹挟之下,最终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嗜杀的屠夫”。究其实质,其中那种无以自控的莫名力量,正是人类所难以超越的一种人性困境。

然而,同样是对于复杂历史图景的回望与反思,王蒙在《闷与狂》中所表现出的那样一种犬儒姿态却着实让我们感到有点失望。说实在话,因为王蒙那特有的与共和国同步缠绕的人生阅历,尤其是他一种超乎寻常的思想能力的具备,在读到他这部意欲回顾自己全部人生的《闷与狂》之前,我最真切的一种期望,就是能够彻底打破思想禁忌与长期以来的自觉或不自觉的自我束缚,能够以肆无忌惮的精神姿态对于中国当代历史做深切的历史反思。但在不无艰难地读过全篇之后,却不能不痛感失望。王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出来的不过是一个狐假虎威的东西,作家依然没有足够的勇气戳破那“皇帝的新装”。一味地粉饰之外,剩下的居然还是乔装后的粉饰。在这一点上,王蒙与自己的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比如邵燕祥先生相比较,他那样一种面对现实和历史问题时极善于闪挪腾移的犬儒姿态,端的是让一直对他有殷切期待者如我极端失望了。首先,我们必须承认,王蒙有极强的艺术感受和表达能力。这一点,即使在这部总体上令人失望的《闷与狂》中也时有表现。比如关于自己童年记忆的第一章“为什么是两只猫”中,就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文字:“咔哧,咔哧,咔哧……是马在吃草?是车夫在铡草?我闻到了浓馥的干草香气。是在三岁的我的睡梦里。这是我第一次对黑夜的确认,此前的黑猫也罢,大坑也罢,祖母去世也罢,更像是梦,像错落的飘移,像对于我的感觉与理解的撑胀,就是说,我不知道也没有想那是什么,是不是梦,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发现,是不是困倦,那只是一闪,是稍纵即逝。”到底是什么呢?说到底,恐怕也就是童年时期的一种记忆幻影而已。但王蒙却能够把自己童年时“受想行识”的对世界的初始印象如此灵动地写出,其写作才气自然不能令人小觑。“尔后你想念午夜的铡草与大车店,你再也听不到了,已矣,已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与非壮之士一去兮不复还。”毫无疑问的是,自此之后,那午夜的铡草声和大车店,就成为了“我”记忆中难以磨灭的童年印记。

但令人遗憾处在于,出现在《闷与狂》中的,更多的却是叙述者一种毫无节制的话语连绵与排列堆砌。比如第十二章“荣获斯大林文学奖纪盛”中:“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塞翁之马,焉知非福?哇噻,中华文化之丰腴伟力,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凤凰涅槃,千载难遇。造化奇缘,奇功通异,妙遇如仙,神思创意,碧海掣鲸,鲲鹏展翼,天地翻覆,台风暴雨,举重若轻,也不过雕虫小技!”“难道这就是上甘岭?是淮海战役?是狼牙山五壮士?怎么像是过家家的游戏成真?是斗鸡还是斗蟋蟀?是爆竹?炒豆儿?崩玉米花儿?钢琴敲打?琵琶弹拨?小鼓频敲?冰裂雪崩?割喉滴血?醉酒发疯?究竟为了什么。浴血奋战的同时是生活的大逍遥与大空洞、假大空、不经心、大自在、大松心、大不在意……”本来一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王蒙却偏偏就要同义反复地罗列堆砌出一大堆相关的语词出来。除了能够凸显作家一种语词联想能力的突出之外,我还真想不出这样处理的必要性来。这里的一个严重问题在于,王蒙只是一味地同语同义自我重复,罗列堆砌再多,都毫无对于语意的更深一步推进。套用一句摄影术语来说,大概就叫做景深的极端匮乏。景深的存在,很多时候,是决定摄影作品成功的关键所在。对于王蒙来说,景深的缺失,很显然也导致了这部貌似先锋的《闷与狂》的失败。

但更重要的却显然在于,正是在这样一种典型的王蒙式的语词重复与堆砌中,作家彻底丧失了更其深入地追问反思历史的可能。这一点,在第九章“你就是回忆中的那首情歌”中,有着突出的表现。比如这样两段:“真是成长啊,真是恶治呀,真是手术台手术刀运作精巧、止痛消炎、妙手回春。多愁善感了半天,常含泪水了半天,自作多情了半天,难舍难分了半天,不安困惑迟疑恐惧了半天,最后小小的一条奇祸,一把挫折,去了病根,治了顽症,你的神经硬是茁壮强悍了起来。”“奇祸就是此生的奇缘,更是明日的奇葩,而且是阴虚阳痿内热外寒腹胀目眩的奇药神医!更不要说长了力气,增了饭量,粗了手脚,壮了体魄了。还说什么呢?大了视野,新了见闻,深了体会,健了心气。你还哭什么呢?泪什么呢?酸什么呢?装什么毕里奇呢?”真的很难相信这些极具消解性的文字居然出自当年的右派作家笔端。无论是对于我们的整个国家民族而言,还是对于那些曾经不幸地被卷入其中的个体而言,发生于1950年代中后期那场规模巨大的反右派运动,都堪称万劫不复的精神劫难。在时隔多年之后,尤其是在反思条件已经足够成熟的当下时代,我本以为能够在那一代作家群体中最具艺术智慧者的笔下读到较之于从前更有思想力度的对于那场空前劫难的批判与反思,但是,在《闷与狂》中,我最后读到的竟然是如此一种充满着谄媚气息的轻飘飘的文字。什么叫“多愁善感了半天,常含泪水了半天,自作多情了半天,难舍难分了半天,不安困惑迟疑恐惧了半天”?什么叫“长了力气,增了饭量,粗了手脚,壮了体魄”?什么叫“大了视野,新了见闻,深了体会,健了心气”?当一位曾经深受其害的作家这样来描述当年的劫难的时候,我真的就欲哭无泪了。究竟怎样才算得上是俗话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呢?我想,王蒙《闷与狂》中关于那场反右派运动的理解与认识,显然就应该是非常典型的一个例证。是没有追问反思的能力吗?抑或是根本就不愿意去真切地寻根究底呢?我想,答案恐怕只能是后者。我清楚地知道,王蒙自己当然可以以所谓此乃个人的真实体会云云来进行自我辩护,但问题的关键症结在于,对于那场历史劫难,我们早已形成了一种公共性的认识。即使是王蒙自己,早在1980年代复出之初的《布礼》《蝴蝶》《杂色》等一些作品中,也已经对这场历史劫难有所反思,虽然说由于时代和个人的制约和局限,王蒙的反思其实十分有限。但如果把《闷与狂》中的这些文字与作家自己当年的作品进行比较,我们将会不无惊讶地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对于那场反右派运动的理解与认识上,王蒙不仅不能够有所推进,反而还出现了令人担忧的立场倒退。对此,我们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的问题就是,王蒙为什么会这样?这就不能不让我联想到很多年前批评家李子云对王蒙做出过的一种论断,那就是王蒙有着一种可谓是根深蒂固的“少年布尔什维克”情结。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的现在,在不无艰难痛苦地从《闷与狂》中跋涉而出的时候,我才再次确认李子云作为一位批评家的思想艺术识力果然惊人,王蒙包括《闷与狂》的写作在内的一系列犬儒色彩明显的当下表现,一次又一次充分地证实着李子云当年所作出的尖锐犀利判断。王蒙的表现,也只能够让我们联想起一句当下颇为行时的流行语来。那就是,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用文学来提出记忆和道德问题是暗示性的,而学者和批评家的解读则又使那些原本用隐喻或寓言提出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文学家和文学创作提出问题的方式是其他思维方式不可替代的。当大的体制缺陷(如严酷的政治气候、僵化的意识形态、社会中蔓延的冷漠麻痹和犬儒主义)特别严重的时候,文学的思考力和道德文化影响就可能会被消灭(如在‘文革时期),即使存在,也会相当微弱。但是,这应该是人们更加需要优秀文学,而不是就此抛弃文学的理由。”③无论如何,在当下时代,面对着当代中国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文学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都不容忽视。我们所寄希望于中国作家的,显然是怎样才能够在现有基础上更进一步推进对于复杂历史的追问与深究。

注释:

①②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页、第107页。

③徐贲:《<朗读者>和纳粹罪恶的后代记忆》,《随笔》2014年第1期。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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