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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名字叫“新工人”

2015-05-30刘大先

大学生 2015年21期
关键词:工人

刘大先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将工厂中的文职人员称为“商业工资工人”,时至今日的信息经济时代,按照沃尔夫(E.Wolff)和鲍莫尔(W.BaumoI)在The lnfoma Economy:777e Implications of,Unbalanced Growth中的划分,在资本家之外,职业可以分为知识工人、管理工人、数据工人、服务工人和货物工人,也就是说我们习惯上称呼的“白领”“金领”,其实本质上跟“蓝领”也差不多,都是高科技时代的被剥削者。那些衣冠楚楚的股市操盘手、精通技术的程序员、富于创意的网络设计师,表面上光鲜,如果从社会结构的角度分析,也都不过是资本大机器中的螺丝钉。

我们时代的新工人

在这样的背景中,吕途关于中国“新工人”的两本著作就显得尤为具有现实意义。她所讨论的虽然更多是底层的农民工,但关涉到整个社会体制和经济运行方式,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这种息息相关不仅体现在我们很多人的生活乃至社会关系与农民工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交汇,同时还因为农民工纠结了工人和农民这两大中国最主要人口群体的问题,从这一角度,我认为这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社会话题。最根本的是,在新自由主义式的全球化过程中,除了极少数权贵与资本家,绝大多数人无论从事的行业是什么、收入水平怎样、文化品位如何,都是我们时代的“新工人”。这关乎每个人的命运与未来,不由得人不关注。

2013年出版的《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讲述打工者的故事和经历,勾画打工群体的整体状貌: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迷失在城乡之间,同时指出打工群体只有树立“新工人”的主体意识,才有可能找到出路。吕途放弃了常用的“农民工”的概念,而采用“新工人”,正是要召唤起一个日益庞大、如今人数已达三亿的群体的主体性自觉,谋求一种新的文化和阶级意识。因为问题的重要性,所以尽管那本书的叙述、分析与理论探讨都显得有些粗糙,却依然引发了广泛讨论。

2015年新出的《中国新工人:文化与命运》是该书的姊妹篇,延续了讲述个体生命故事、抽绎社会问题的方式,由此引发关于新工人的工作、生活、人生目标与意义、创造并实践一种新文化的讨论。她在“后记”中总结的两个根本性命题:一是“知道自己是谁”,这决定个人的命运;二是“做什么样的人”,这决定社会的命运。

从工作伦理到消费美学的转型

“知道自己是谁”其实并不容易,从工业革命开始,商品化的现代进程就已经开始了,最初是物品,然后是服务,现在可能是思想乃至精神本身都卷入到这个黑洞之中了。福特式生产线发明之后,许多工作流程被“泰勒化”,也就是用一套严格的流程规则管控制造工人的工作,降低个人的技术性,以避免个别差异。这种“去技术化”和趋于一体规范的趋势如今将触角渗入到各个角落甚至私生活的领域了。新工人只是这个进程中资本操作的棋子,但是大众传媒却塑造欲望消费和个体奋斗的神话,掩盖这种实质,经济模式转型与思维模式灌输的双重因素共同让很多新工人无法认清自己。

科技进步附带的经济发展,造成的涓滴效应(trickledown economics)让贫困人口也能分沾到一定的红利,绝对贫困降低。但如果我们细察,会发现基尼系数增加了,贫富分化反而加大。这背后就是关注劳工问题的英国学者乌苏拉·胡斯(Ursula Huws)所说的“失重经济的神话”,生产的实体环节因为技术发展而将资本密集,体力劳动愈发去技能化,工作成本降低。

1995年印尼有12000名女工受雇制造耐克鞋,一周工作60小时,很多人酬劳都低于政府规定的每天1.8美元的最低工资,即便工人薪酬达到每天3.5美元,每双鞋的劳动力成本仍然低于1美元。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93年NBA球星迈克尔.乔丹仅靠名字和肖像授权推广耐克产品就赚了2000多万美元,这比印尼生产1900万双耐克鞋的劳工成本总量还要多。劳动者的因素在这个过程中被彻底降格了,但是很少有人会反思其中的问题,而是欢欣于资本带来的就业机会,因为如果没有耐克公司的落户,那些印尼女工可能连进城挣那1美元的机会都没有。

问题出在哪里呢?一方面是生产者创造的劳动价值被弱化,而虚拟的符号价值(文化的因素)被强调;二是财富被生产出来之后的分配体系严重不公。这就涉及到思维模式的型塑问题。用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的分析来说,这是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结果。他在《工作、消费、新穷人》中论述了消费时代来临时,从工作伦理到消费美学的转型,社会的整合与核心统治模式发生了变化:它以诱惑取代镇压,以公共关系取代警察,以广告取代权威性,以创造出来的需求取代强制性规范。欲望被大肆宣扬乃至生产出来,不受控制了。吕途在采访中接触到的打工者艳羡“暴富”老板的生活,也希望自己努力工作能开上宝马,但凭着工资他其实一辈子也买不起。资本文化一再宣扬“一切皆有可能”的欲望,是破坏性的消极力量,欲望本身成为了目的,而不是实际需求。这也说明了为什么耐克鞋的成本并不高,因为被赋予了象征的符号价值而让价格昂贵,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保罗·弗莱雷在《被压迫者教育学》中说:“受压迫者之所以一直被压迫,是他也相信了一套压迫者建立的规则。”吕途引用这句话的时候,倒并不是对新工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是将问题从个人扩展到整个社会制度、文化环境。

可以再举一个本土的例子。在中国深圳富士康的一个工厂里,每分钟能生产90部iPhone,价值17910美元,是富士康一个员工一整年收入的11倍。2007年,18名员工在富士康工厂跳楼自杀,2010年更是发生了“十四连跳”事件。2007年,全球138.9万人购买iPhone,2011年有7230万人购买,是刚发售时的56倍。从2007年到2011年,苹果的iPhone利润增长超过137%,由于iPhone一直在更新换代,消费者则一直在疲于奔命。2015年9月10日发布了iPhone 6s系列,根据福布斯报道,经济分析师认为到2016年以前,iPhone 6s销量有望达2.5亿支。

iPhone是当下时尚人士普遍拥有的物品,它的成本主要来自于所谓的核心科技,中国的打工者在整个生产与销售体系中的权重微乎其微。换句话说,iPhone以极低廉的成本获取极高额的利润,而那些辛苦工作的劳工因为价值观被消费文化所牵引,用挣来的微薄薪水去购买它,结果是成就了资本的“零和游戏”。那些工人只会是廉价劳动力和被诱惑的消费者,而不是有尊严的劳动者和社会发展的受益者。吕途说:“我不反对iPhone,但是我反对iPhone的利润分配体系,我反对iPhone为了赢利而不断制造消费欲望,和不顾工厂工人的健康而追求利润的工厂制度和社会制度。”打工者主动选择在城市工作和生活,并不是资本家的恩赐,因为他们是资本运作必需的劳动力。

整体的生活方式

我们社会一个吊诡的现象是高度组织化的大规模生产制度与社会问题的极端个人化的并存。在组织化的制度中,工人是工具性的存在,不论道德是非,事实与价值是分离的。通过严格的科层化组织,用效用价值代替劳动价值,压迫被传递,造成劳动者的分化与疏离,凸显了资本统治和异化人的目的。个人主义和自由市场的功能被放大,大众文化摧毁虚构与真实之间的界限,失败与成功的二分法是常见的逻辑,而成功又被简化成经济上或者权力上的强大,这实际上内化了压迫者的意识和思维模式。个体被鼓励以“不抱怨”的心态,赤手空拳、白手起家,这些单纯的梦想,其实是认识不了社会结构,并且很容易滑向强硬而冰冷的丛林逻辑。如同鲍曼指出的,自由与个人命运已经逐渐变得私人化了,这就在培植了道德冷漠的同时,培植了政治冷漠,因而使得工人在被压迫的深渊中越陷越深。在资本的运作下,渺小个体只有出卖劳动力的自由,“当一个人别无选择的时候是很难去争取自己的权利的”。因而,吕途提醒说:“我们惧怕了没有自由,所以我们就不顾一切地拥抱自由,而失去了对什么是真正的自由的判断力。”

问题的关键在于个体与社会的共同合作。单一个体之间的关系如果不集体化,就是原子式的存在,就像马克思所批评的不过是麻袋里的一堆土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镶嵌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之中的。个体无法靠自身解决社会问题,它需要对工作本身和制度文化进行反思和批判。工作与人类生命意义的断裂甚至相悖是造成现代人迷茫的重要原因。如果工作仅仅是为了满足生存需求或物质享受的谋生手段,与生活的目的和意义失去联系,在过程中就得不到乐趣和意义,只是消费时间的方式,而不是享受生命。吕途由威廉斯的文化观念出发,回答“做什么样的人”的问题时,提出“整体的生活方式”,即成为一个生产、生活、服务不再剥离的人,唯有如此,社会也才是有机的。

当然,这是个行动的主张,不能停留于言词之上。吕途本人就参与到工人文化的工作中去,我也曾有幸观摩过由志愿者组织的“打工妹之家”的戏剧演出,在这些实践中我可以感受到新一代工人的团结、互助、合作和集体精神,这是生动的教育和感召:中国新工人的未来在曲折的命运中显示出蕴含的巨大能量与活力。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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