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怪谈

王新禧

日本江户时代，虽然闭关锁国，然而因天下太平，所以商业繁荣、旅人如织，全国各地的旅店业十分景盛，时不时有新店开张。这天，在本州鸟取城内，又新开张了一家旅馆。老板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等待顾客上门。

不久，首个前来投宿的旅客来了，是位奔波四方的商贾。这是开张的第一桩生意，为了讨个好彩头，让自己的旅馆有个好口碑，以便日后客似云来，老板恭恭敬敬地将商人迎进店里，并准备了最好的酒菜，殷勤服侍，礼数周全。

这家旅馆虽是吉庆新张，店主却是草根出身，并无巨资可供旅馆装潢修缮，所以宿屋里的摆设用品，悉数由二手货商店购回。尽管陈旧了点，但旅馆从整体上看，仍然给人朴素雅洁、宾至如归之感。店主也竭尽热情之能事，侍奉得商人心情舒畅，颇为满意。

酒足饭饱后，商人处理完琐事，在店主的引导下来到二楼的客房，躺在洁白整齐的被褥上，打算美美地睡上一觉。

外头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商人刚喝过甜酒，浑身暖和，再加上被褥绵软舒适，心中又无事萦怀，很快就酣然入梦了。可是，过了些许时刻，宿屋里竟清晰地传来喃喃低语声，将他从梦中惊醒。

商人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窃窃低语的是两个小孩，正相互问话：

“哥哥，你冷吗？”

“你也冷吗？”

商人十分生气，在这夜阑人静时，屋里竟有小孩的声音来打搅入眠，真是令人心烦。只是除此以外，倒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值得怀疑。

要知道，日本的旅馆，在相邻的客房之间无墙无门，只以纸窗隔开，聊避嫌疑而已。商人心中思忖，可能是隔壁房间的孩子，在黑暗中走错了路，无意间闯入自己的房里来。于是，他环视四周，想找出两个孩子，却一无所获。

短暂的寂静过后，那两个孩子哀凄微弱的声音，又再度在他耳畔响起：

“哥哥，你冷吗？”

“你也冷吗？”

这互相问话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悲凉。商人再也无法入睡了，只好起身点亮灯烛，由前至后，由后到前，来来回回将小旅馆巡了个遍，依然不见有小孩的身影。每间客房的纸窗都紧闭着，可以躲人的壁橱里，也是空空荡荡。

商人有点迷糊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他让油灯亮着，自己则再次钻入被褥里。不一会儿，枕头的彼端，又一次传来小孩子的问话声。

一瞬间，商人感到全身如冰冻般寒冷，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两个小孩的问话声反复持续着，一声比一声凄凉，一次比一次可怖。商人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强。所幸他长期行走四方，见识颇广，胆子也练得蛮大。此刻他强压住内心的惊惧，凝神寻找声源。慢慢地，商人察觉到对话声是从被褥中传来的。他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地倾听，不错，正是这床被褥，发出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

任凭商人胆子再大，遇到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也惊骇到了极点。他慌忙收拾了行李，迅速冲下楼，向店主说了这件怪异的奇事。店主听完他结结巴巴的叙述后，心里很不高兴，但脸上不显露半分，只淡淡地说道：“我们为您准备了最好的酒菜，服务也是第一流的，满心希望您能称心如意。适才所言之事，大概是您饮酒过多，迷迷糊糊地做的一场梦吧？请您放心回房休息吧，本店绝对安全。”

可是，不管店主怎么劝慰，商人就是不肯再住下去。他匆匆忙忙结了账，搬到另一家旅馆去了。

次日晚间，又有一位客人前来投宿。到得凌晨时分，这位客人竟也一脸惊惶，匆匆忙忙跑来向店主要求退房间，准备搬到别家客栈去。令店主迷惑不解的是，这回退房的客人临睡前滴酒未沾，神志清醒得很。

店主虽然心里直犯嘀咕，但仍然觉得，这是客人企图败坏旅馆声誉的借口，甚至还可能是竞争对手想出来的卑鄙伎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提高嗓门大声道：“绝不欺瞒阁下，我们侍奉客人是下了大心思，竭尽全力去做的，而今您却莫明其妙地说些有损本店清誉的话，我实在无法接受。这间小旅馆，是我耗尽毕生积蓄，千辛万苦才创起的事业，您说出这些令人畏惧的无稽之谈来，让我的小本经营如何维持下去？”

客人见店主满面通红，唾沫横飞地厉声斥责，不禁也动了肝火，随即严词反击。两人各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

客人忿忿然离开旅馆后，店主依然半信半疑，便决定亲自去查个究竟。他登上二楼的客房，翻检被褥，就在此时，清晰地传来了两个孩子的对话声。登时，他明白了，两位客人并没有故意挑刺，客房里果然有一床被褥会发出声响——幸好，仅仅是这床被褥有异，其他器物皆寂然无声。

店主将被褥带回自己的寝室，裹着它入眠，直至天亮。在此期间，这床被褥不断地发出“哥哥，你冷吗？”“你也冷吗？”的对话声。店主不知自己的店中了什么邪，又忧又怕。

次日一早，店主拎着奇怪的被褥，前往二手货商店，要找老板问个究竟。但他失望了，因为这床被褥是老板从当铺里买来的。旅馆店主连忙赶到街尾的当铺去，继续打听。当铺自然不会是被褥的源头，而是从某人手里典当来的。

旅馆店主循着当铺给的线索，终于访查到，被褥原先是住在郊外的一户贫家所有。为什么会传出骇人的童声对话呢？这其中还有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被褥的原主人是个教书先生，因穷困潦倒，全家租住在一间每月只需八十文钱租金的小屋里，但这对于寒门而言，已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男主人每月仅有一百二十文的收入，妻子又长年卧病在床。夫妻俩膝下有两个男孩，一个六岁、一个八岁，都营养不良、身材瘦小。

可叹屋漏又逢连天雨，有一年冬天，男主人得了一场重病，不到一周，就与世长辞了。随后不久，卧床不起的母亲也跟着弃世，两个年幼的孩子成了孤儿。没有人愿意救济领养他们，为了活下去，兄弟俩被迫将小屋里还可以换点钱的物品，都拿到当铺去典当了。

然而，清贫的家里可以典当的物品能有多少呢？他们将去世父母的衣裳、自己的衣服，还有一些日常用品——锅碗瓢盆、几条床单，以及其他零碎的小玩意儿，每天典当一些，换来仅够果腹的食物。最后，除了一床被褥外，家中已四壁空空，再无东西可以典当了。兄弟俩饭都吃不饱，小屋的租金就更拿不出了。

数九寒冬的一个夜晚，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屋外积雪过膝，兄弟俩无法出门，只有一起裹着那床仅剩的被褥，打着哆嗦，互相偎依着取暖。弟弟流着眼泪，问道：“哥哥，你冷吗？”

哥哥也是目中含泪，望着弟弟，关心地回问道：“你也冷吗？”

屋中绝无取暖之物，天色低沉，纷飞的大雪夹着冰雹强风，无情地扑打着小屋。

两个可怜的孩子不但腹中饥饿，更要提心吊胆地担忧屋主上门讨取租金。那屋主面貌可憎、冷酷无情，总是凶巴巴地板着脸大吼大叫。

可是，兄弟俩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晚，爱财如命的屋主不顾疾风暴雪，上门向两个孩子讨要租金。他疾言厉色，咄咄逼人，将兄弟俩大骂一顿，当确定他俩肯定付不起钱后，便一把将他们推出了屋外，还夺走了他们仅有的那床被褥。屋主锁上小屋的板门，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也不理会兄弟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床被褥，后来也被屋主卖给了当铺。

冰天雪地里，兄弟俩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其他衣物早已进了当铺。他们想在别处找个能容身的宿所，可叹人情冷漠，处处碰壁，附近没有人愿意接纳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虽然不远处就有一座千手观音堂，但积雪过深，饥肠辘辘、浑身乏力的他们怎么也走不到那里了。

无奈之下，兄弟俩趁着屋主远去，偷偷摸摸地从小屋的后门溜回屋里。严寒的天气，加上整日粒米未进，他们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极。为了暖身，哥儿俩紧紧搂抱在一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中，观音菩萨送给他俩一床崭新的被褥，这床被褥雪白柔软，天下罕见。盖在身上，说不出地暖和舒坦。

兄弟俩再也不觉得寒冷了，他们就这样永远地睡了过去……直到数日之后，一位好心人发现了他们冻僵的尸体，便把他们送进了千手观音堂的墓地，并且帮忙做了两口薄棺，让兄弟俩永久地长眠于地下。

小旅馆的店主将这床被褥的来历访查清楚后，唏嘘不已，遂决定将这床会说话的被褥，奉送给千手观音堂的僧人。僧人们高诵佛经，为两个孩子的亡魂超度。

从此以后，被褥缄默静寂，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