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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风云(二)

2015-05-30内尔森德米勒

当代作家 2015年3期
关键词:巴克斯基思克利夫

内尔森?德米勒

冷战结束了,大批冷战战士纷纷奉命退役。服役二十五年之久的美国中央情报局上校军官基思带着对美国政府的失望和厌恶离开了华盛顿,回到他的家久——大俄亥俄的小城斯潘塞,那儿,有他钟爱一生的女人安妮。安妮的丈夫克利夫是斯潘塞城的警长。这个色厉内荏的恶棍一面把安妮当个囚徒似的成天派人监视着,一面又在外面鬼混,二十五年来,安妮没有尝过幸福的滋昧。爱的激情使再度重逢的基思与安妮再也无法分开。但是基思和克利夫两人,必须有一个让步,或者,必须有一个死……

第05章

某种机器的嗡嗡声传入基思-兰德里的脑海,他睁开眼睛。一阵微风吹来,使得白色的网纱窗帘像波浪般翻动。阳光渗进了灰色的黎明。

他能够闻到被雨水冲洗过的土壤的气味、乡间的新鲜空气,以及某处地里苜蓿的香味。他躺了一会,眼光在房间的四周打转,心里却在想事。他过去反复梦见在他的老房间里醒来。这次真的在老房间醒来,他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坐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第二生命的第四天早晨。开始吧。”他跳下床,向过道那头的浴室走去。

他淋浴后穿上卡其宽松裤和T恤衫,查看冰箱里的食品。全脂牛奶、白面包、黄油、咸肉及鸡蛋。他多年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却自言自语道:“干吗不吃?”他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高胆固醇的早餐。味道好极了,就像他从前吃的家乡饭。

他走出后门,站在家门口的石子路上。空气凉爽而湿润,田野上笼罩着一层雾气,他在场院中转了一圈,看到他家的谷仓年久失修,当他仔细查看这个原先相当殷实的农场时,发现了过去一代人生活方式的残迹:劈柴墩上生锈的斧子、倒塌的玉米棒仓库、倾斜的储粮塔、毁坏的泉上小屋和鸡舍、破缺的围场篱笆和猪栏、堆满各种旧工具的工具间——所有这些都还在,没有被人们重新利用、收集,成了多余的东西,增添了乡村的衰败。

他看到菜园子里长满了野草,葡萄棚上爬满了野藤。他发现这所房子本身也需要粉刷。

他归来时怀有的思乡情绪与眼前的现实发生了矛盾。他少年时代的家庭农场现在不再是风景如画了,他过去串门认识的那些经营农场的家庭也越来越少了。

那些年轻人同他的弟妹一样,去城里找工作;年长的人去南方的越来越多,以躲避严酷的冬天,他自己的父母就是这样。周围有不少地都卖给或租给了大型的农业公司,剩下的家庭农场处境艰难,艰难的程度不亚于他未成年的那个时期。现在和那时的区别不在于经济状况,而在于农民身处逆境却坚持不离开家园的顽强意志。在归途中他曾经想过务农,如今人到了这里,他却要三思而行了。

他不觉站在了农舍前,凝视着门廊,想起了那些个夏夜、摇椅、秋千、柠檬水、收音机、家庭及朋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打电话给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说他已经回来,并建议一家人在这个农场团聚。不过他又想,应该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他思想上安定下来,进一步弄清自己的情绪和动机之后再说。

基思走进他的汽车,开上了尘土飞扬的农场道路。

兰德里农场的四百英亩土地已经租给了路那头的马勒家,他的父母每年春天可以收到一笔用支票支付的租金。据他的父亲说,兰德里农场的大部分土地原先种的都是玉米,但马勒家拨出了一百英亩来种大豆,为附近一家日本公司开的加工厂提供原料。基思知道,加工厂雇用了许多工人,并购买大量的大豆。然而,恐外症正在斯潘塞县流行,基思确信日本人同每年夏天来此的墨西哥移民一样不受欢迎。这个处在美国腹地深处的农业县,竟然会被日本人和墨西哥人发现,最近又被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相中,他们中还有不少人在县医院担任医师;基思认为这种事有点奇怪,也许还是个不祥的预兆。

当地人对此感到不快,但基思心想,他们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们自己。这个县的人口在下降,最优秀、最聪明的人都走了;他在回乡时也见过许多留下来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浑浑噩噩,没有人生追求,不愿意干农活,却又不适合当技术工人。

基思驱车在乡间穿行。道路修得很好,但并不宽阔,由于这里地势平坦,当年的勘测员认为几乎没有什么自然特征会妨碍施工,因此差不多所有的路都联在一个贯穿东西南北的完整网络里。从高空俯瞰,西北面的一些县看上去就像一张方格纸,浑浊的莫米河仿佛是一条褐色的曲线,从西南蜿蜒流进伊利湖一泓蓝色的湖水里。

基思驾车在这个县里纵横奔波,直到中午时分。他留意到一些离弃的农舍,里面曾经住着他所认识的人;还看到生锈的铁轨、几个人口骤减的村庄、一个废弃的家具店、几所关闭的乡村学校和“农人协进会”。这一切都给人一种空虚感。

公路两旁竖着许多历史标志。基思记得,斯潘塞县曾经是“法英七年战争”时期一些战役的战场;那些战役发生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前,发生在他的祖先来这里定居之前。一小队远离家乡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穿过原始森林和沼泽,在印第安人的包围下互相残杀。他过去每次想到这事总是感到不可思议,的确,从他一个学生的眼光来看,那些战争愚蠢透顶,但那时他还没去过越南。

英国人夺得了这块土地,后来的美国独立战争几乎没有触及这些英国来的居民,不断增长的人口终于在一八三八年形成了这个斯潘塞县。一八四六年的墨西哥战争夺去了这里不少民兵的生命,其中多数都在墨西哥死于疾病;南北战争又使近十分之一的年轻人丧命,这个县后来恢复了元气,人丁兴旺,繁荣富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达到了顶峰。然而,在那次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战争留下的急剧变化的后遗症,它开始走下坡路了,出现了萧条和衰败。这在他年轻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但如今他觉得明显了,他又在想他是否要在这里定居,或者他回来只是为了了结一些旧事。

在城外的一个十字路口,他把车开进一个自助加油站。这是一个廉价加油站,供应一种不知是什么牌子的汽油;旁边还附设了一个方便小商店。他想,这是一种有趣的生意经:高价的、打着名牌的蹩脚食品,加上便宜的、令人生疑的杂牌汽油。他认为,他的萨伯车,跟他一样,应当习惯另一种不同的口味,于是他下了车,给汽车加油。

加油站的管理员,一个比基思年轻十岁左右的男人,慢慢走了过来。

这人在基思灌油时对汽车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又围着汽车转了一圈,朝里面瞅瞅。他问基思:“这东西叫什么?”

“汽车呗。”

管理员噗嗤笑了,拍了一下大腿。“见鬼,我知道它叫汽车。什么类型的汽车?”

“萨伯900型。瑞典货。”

“你说什么?”

“瑞典制造。”

“不哄人?”

基思盖上了油箱的灌油孔,把喷嘴放回汽油泵上。

管理员把车牌念了一遍。“哥伦比亚特区——国家首都。你是从那儿来的?”

“不错。”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要不就是税务局的?我们刚刚开枪打死了上一任的收税员。”他笑了。

基思笑了笑。“我只是一个普通平民。”

“是吗?打这儿路过?”

“也许待上几天。”他递给这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

管理员慢慢给他找零钱,问道:“住在哪儿?”

“我的家在这儿。”

“你是本地人?”

“很久以前的事了。兰德里家。”

“噢,见鬼,不错。你是兰德里家的哪位?”

“基思-兰德里。我父母是乔治和阿尔玛。他们有个农场在奥弗顿那边。”

“没错。他们退休了,对吗?”

“去了佛罗里达。”

这人伸出手。“我叫鲍勃-阿尔斯。城里那家老得克萨科加油站是我父母开的。”

“不错。他们的汽油还是两角两分一加仑?”

鲍勃-阿尔斯笑了。“不,他们的加油站现在关掉了。城里已经没有加油站了,财产税太高,租金太贵,大石油公司又卡住你的脖子。我嘛,只要谁的汽油便宜,就从谁那儿进货。”

“今天加的是什么汽油?”

“哦,你算走运。大概一半是美孚公司的汽油,有一些是壳牌公司的,还有一点儿是得克萨科公司的。”

“没有玉米油吧?”

阿尔斯又笑了一下。“也有那么一点儿。唉,要谋生嘛。”

“你们这儿卖啤酒吗?”

“当然卖。”

阿尔斯跟在基思后面进了方便小商店,把他介绍给柜台后面一个脸色严厉的女人。“这是我的太太玛丽。这是基思-兰德里,他父母过去在奥弗顿那边经营一个农场。”

女人点点头。

基思走到冰柜前,看见两种进口啤酒——喜力牌和科罗纳牌,但他不想让自己在阿尔斯先生面前像个十足的外乡人,于是挑了一箱科尔牌和一箱滚石牌啤酒,六罐一箱。他一面听着阿尔斯闲聊,一面把啤酒钱付给玛丽。而后,阿尔斯跟他走出了小店。

阿尔斯问道:“你想找份工作?”

“也许吧。”

“在这儿很难找。那个农场还是你的吗?”

“是的,但地已经租出去了。”

“好。拿了钱快走。务农是一个人不得已的最后选择。”

“这么糟?”

“你有什么?就四百英亩土地?那只能不赔不赚。那些拥有四千英亩土地的主儿,再加上他们混种的庄稼和牲畜,日子也好不了。看见那个开林肯车的家伙了吗?他跟日本人和莫米河那边的粮食商都打得火热。你住哪儿?”

“我自己的农舍。”

“是吗?太太是本地人?”

基思回答说:“我就单身一人在这儿。”

阿尔斯意识到他的友好闲聊过了头,不免有刨根问底之嫌,于是说道:“好了,我祝你好运。”

“谢谢。”基思把啤酒扔进汽车的后排座位上,上了车。

阿尔斯说:“嗨,欢迎回乡。”

“谢谢。”基思把车退到两车道的公路上。他可以望见斯潘塞城的南端,那是一排仓库和轻工企业,老瓦博什和伊利铁路线从那儿通过,两边都是玉米地。城市设施和税收到那里为止,乡村生活也从那里往外开始。

基思沿着小城兜了一圈,暂时还不想进城。他不知这是为什么。或许他觉得在中央大街上开着这辆古怪的汽车不妥;或许他怕见到熟人,也怕熟人见到他,因为他还没有心理准备。

他掉头开往圣詹姆斯教堂。

基思开着车,眼前闪过了活动住房、铝板棚屋,以及各种废弃的车辆。乡村的景色还是壮丽的,大片的庄稼和休耕地一直通向天边,那儿一排排的古树依然充当着旧田界,清澈、闪光的河溪在垂柳的掩映下蜿蜒流淌,穿过一座座木桥。

这片土地原是史前时期的海底,后来海水退了才变成陆地。早年基思的祖先抵达时,这片如今的俄亥俄州西北部还是一片沼泽和森林。在较短的时间里,人们仅仅靠手工工具和耕牛就抽干了沼泽,砍伐了树木,盖起了房屋,修起了田垄,种上了粮食和蔬菜。成就是惊人的:地里冒出了难以置信的好收成,仿佛这块土地已经等待了一千万年,为的是长出黑麦、胡萝卜、卷心菜,以及这首批拓荒者种下的任何农作物。

南北战争以后,农民挣钱都靠种小麦,后来种玉米,比先前省力,产量又比先前高。如今,基思看到越来越多的大豆——一种神奇的豆子,为正在爆炸的世界人口提供丰富的蛋白质。

斯潘塞县,不管喜不喜欢,现在已和全世界联系在一起了,它的前途悬而未决。基思的脑中出现了两幅图画:一幅是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复生,那是由于城市及其郊区的居民在寻求一种更安全、更平和的生活方式;另一幅是比一个超大型种植场好不了多少的斯潘塞县,归在外投资者所有,由他们经营,种植目前能赚钱的农作物。基思能够想见田地和农场的树木和灌木篱被拔去,为大型收割机让路的情景。他思索着这一切,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整个国家已经失去了平衡;如果你上错了火车,那么下面没有一个站台是你要下车的地方。

基思把车停在公路边的紧急停车道上,下了车。

公墓坐落在面积约一英亩的小山丘上,掩映在榆树丛中,四周是大片的玉米地。离它五十码左右就是圣詹姆斯教堂——他小时候常去做礼拜的那幢白墙建筑物;教堂的左边是小小的牧师寓所,当年威尔克斯牧师夫妇俩就住在那里,现在也许还住着吧。

基思走进公墓,漫步在低矮的墓碑中间;许多墓碑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已经损坏,并且长满了苔藓。

他找到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坟墓,找到了曾祖父母、父辈亲人以及其他亲人的坟墓。这些墓葬是按一种有趣的年代顺序排列的,要弄清楚还得费点心思:最早的墓在土岗的最高处,后来的墓一圈圈低下来,一直到玉米地的边缘。最早的兰德里家族的坟墓建于一八四九年,而最早的霍夫曼家族——他的德国祖先——的坟墓建于一八四一年。在早年战争中阵亡的先人的墓不太多,因为那时候军人的遗体并不运回家乡,然而,在朝鲜战场和越南战场上的阵亡将士都安眠在家乡的土地。基思找到他叔叔的坟墓,在旁边站了片刻,然后又走向在越战中阵亡将士的坟头。一共十个。对一个小县的小公墓来说,这算是一个大数目了。这十名军人基思过去都认识,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十分熟识,每个名字都让他清楚地记起一张脸。站在这儿,面对这些长眠地下的老同学,按理该有一种幸存者的负罪感,但在观看华盛顿越战阵亡将士纪念墙时并没有这种感觉,此刻也没有。他想,他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未经发泄的、对制造无谓牺牲的愤怒。从他个人来说,他有个想法,这个想法最近几个星期来常常萦绕在脑际,那就是:尽管他功成名就,但如果那场战争不发生,他的生活一定会更好些。

他走到山脚与玉米地交界处的墓群中间,在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嘴里嚼着一片草叶,太阳当头高照,地面经过了一场暴风雨之后,现在依然潮湿阴凉。苍鹰在附近的天空中盘旋,燕子在教堂的尖塔上飞进飞出。一种安逸感油然而生,这是许多年来他从未感受过的;家乡那种安宁和远离尘嚣的生活已经在他心中扎了根。他躺下来,透过榆树叶子凝视着灰色的天空。“对。假如我不去打仗,我和安妮早就成婚了……谁说得准呢?”这个长眠着历代先人的墓地,在他看来,是返家旅程的好起点。

他驱车来到小城的北面,找到了威廉斯街与县公路的接口处。他停下车来,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车拐上这条靠近城郊的威廉斯街。

街上那些庄严的维多利亚式房屋有些看上去整修过,有些却破败不堪。他孩提时对这片城区总是感到好奇:那些小地块上矗立着一幢幢大房子,当然他现在知道那些地块根本不小;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在夏季形成了一条暗绿色的通道;人们住得这么近,竟能看得见对面房子的内部;每家每户的私家车道上都停着两辆豪华汽车。当年使他感到印象深刻、有趣或神秘的东西,现在当然不再给他以这种感受了。童年的好奇和天真,现在回想起来几乎令人觉得尴尬;然而,如果一个人没有见过世面,开过眼界,又怎会有成人的老练呢?

如他所料,在这个夏天的午后,街上静悄悄的。几个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一位妇女推着婴儿车;一辆送货车停在路上,司机正在跟一个女人在她家门口闲聊。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有很大的门廊,这是一种独特的美国现象;这种现象是他在国外走南闯北时发现的,但在美国本土,房屋已不再流行建成这种式样了。在有些房子的门廊里,小孩在玩耍,老人们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晃动。他对安妮居住在这条街上感到高兴。

当他靠近她的房子时,奇怪的现象发生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口里发干。房子在他右边,他却不知不觉开过了头,于是他停下来。他注意到一辆破旧的客货两用车停在她家的车道上,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正把一个梯子扛到后房去。她就在那儿,他只瞥了她一眼,她就与那个老头转身消失在房子的后面。尽管只有一两秒钟,相距五十码远,但他觉得毫无疑问就是她。他如此迅速地认出她的面貌、她的步履、她的举止,这一点着实使他自己吃惊。

他把车倒了回来,打开车门,又停了下来。他怎么能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但为什么不能呢,直接找她有什么错,给她打电话或写封短信并不是他原先所设想的。他想,重要的应该是去按她的门铃,说声“你好,安妮”,然后让该发生的事发生,自然地、没有准备地发生。

然而,如果她身边有人怎么办?如果她的孩子或者丈夫在家怎么办?这些年来,他曾经过电影似地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相会的情景,为什么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呢?很显然,想象中相会的那一刻是如此地真切,以至于他排除了任何可能破坏它的因素。

他关上车门,驾车离去。他朝农场的方向开去,风驰电掣,但他的思绪跑得比汽车还快。你怎么了,兰德里?悠着点,老伙计。

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车速放慢到规定的最高限速,让当地的警察抓辫子没有好处。这使他想到了安妮的丈夫。他想,如果她没有结婚,他肯定会有勇气停车向安妮问声好。但不能那样做,那样会连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在这儿不行。在斯潘塞城,你不能像在大城市那样,下班后邀请女人去吃饭或去酒吧。

或许他该给她姐姐写封短信,或许他该直接给她打电话。也许一个在东柏林懂得如何对付激战和格斗的男人,却不懂得如何给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打电话。“当然要打。”再过几个星期,等我安顿下来之后再打,记着这事。

他回到农舍,在门廊下度过了整个下午,一面喝着啤酒,一面观看过往的每一辆汽车。

鲍勃-阿尔斯给警长的汽车加满了油,自助加油站对克利夫-巴克斯特并不意味着要自己动手加油,他俩聊了一会儿。阿尔斯说:“喂,警长,今天早上这儿来过一个有趣的家伙。”

“你们这儿有牛肉干吗?”

“有,有。请随便拿吧。”

克利夫-巴克斯特走进方便小商店,用手碰了碰帽檐向柜台后面的阿尔斯太太致意。她看着他拿了些牛肉干、花生奶油饼干、盐果仁和几块好时牌巧克力,她算了一下,大概一共值十二美元。

他又从冰柜里取出一瓶桔子汁,从容地走到收银机前,把所有的东西往柜台上一放。“这些东西多少钱,玛丽?”

“大概两块钱够了。”她每次对他都是这样说的。

在她为他装袋时,他把几张一美元的单票丢到柜台上。

鲍勃-阿尔斯带着一张市政府的公费记账单进来,克利夫没看上面的汽油总量就草草签了名。

阿尔斯说道:“谢谢光顾,警长。”

玛丽对这种事不太明白。她想,男人们做每一笔生意都像在拉关系,带上一点欺骗,鲍勃对全城的人都多收加油费,而克利夫-巴克斯特吃得脑满肠肥却几乎不花钱。

克利夫拎起他的购物袋,鲍勃-阿尔斯跟他一起走出去。“我刚才说,那个家伙来这儿,开着一辆外国车,华盛顿的牌照,还有——”

“看上去可疑吗?”

“不,我是说他是本地人,以前住在这儿,现在回来找工作,住在城外他父母的农场。我们这里从外面回来的人不多。”

“确实不多。他们不回来更好。”克利夫钻进了他的巡逻车。

“他开的是一辆萨伯车。这种车值多少钱?”

“这个……让我想想……大概两三万吧,新的就是这个价。”

“那家伙混得不赖。”

“外国车没有一辆顺手的,鲍勃。”克利夫动手把车窗摇上去,然后又停下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兰德里,基思-兰德里。”

克利夫瞧瞧阿尔斯。“什么?”

阿尔斯继续说道:“他父母有个农场,在奥弗顿那边。你认识他们?”

克利夫在车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嗯……基思-兰德里?”

“没错。”

“搬回来了?”

“他是这样说的。”

“有家眷吗?”

“没有。”

“他什么长相?”

鲍勃耸了耸肩膀,“我说不上来。一个普通人罢了。”

“你他妈的当不了警察。他胖还是瘦?是不是秃顶?脑袋上长角吗?”

“瘦子。高个儿,一头浓发。长得不难看。怎么了?”

“噢,我想也许得对他注意一点,欢迎他回乡。”

“你不会认不出他那辆车的。他住在他父母的老房子里。你愿意的话,可以查查他的来历。”

“我没准儿正要去查呢。”克利夫开车离去,往南直驶奥弗顿——

第06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暗自琢磨那天早晨所发生的事。“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当然他心里明白事情的缘由:她恨他。他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这一点,但仍然确信她同时也是爱他的。他爱她,因此她也必须爱他。真正令他不安的是,她变得暴躁易怒了,真的去拿了他的一支枪。她的嘴一向厉害,但她从来没有朝他扔过一只碗碟,现在却朝他头顶上方开枪了。“一定是她快到经期了。问题就在这里。经前期综合症,每月一次的臭毛病。”

他肯定自己在争吵中占了上风;不错,但必须撇开他尿裤子的事不算。他还没有真正在那件事上扯平,所以想把它忘掉,但他忘不掉。“这条母狗!”

他本来还要多想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又有一个新的大问题要考虑——基思-兰德里先生,安妮小姐以前的男友。

他驶过兰德里农场,看到那辆黑色的萨伯车停在石子铺的私家车道上,门廊上有一个人,这个人肯定也注意到有警车驶过。

克利夫拿起移动电话,与他办公室的值班中士通话。“布雷克,是我。打电话给华盛顿特区的机动车管理局,向他们要关于基思-兰德里的资料,越多越好。”他读出了兰德里姓名的拼法,然后补充道,“他开的是一辆黑色萨伯900型汽车。说不准是哪年产的,也看不清牌照。尽快给我回电。”他又拨通了县交通信息台的号码。“是的,我需要兰德里的车牌号。基思-兰德里。在28号县公路上。新登记的车。”

信息员回答道:“登记册中没有这个姓名,先生。”

克利夫关了电话,又拨通了邮政局。“我是巴克斯特警长,给我接邮政局长。”几秒钟后,电话中传来了邮政局长蒂姆-霍奇的声音:“需要我效劳吗,警长?”

“是的,蒂姆。查查看你是否有一个叫兰德里的新顾客,是从华盛顿来的,寄信通过‘乡村免费投递。对,是华盛顿特区。”

“没问题,请别挂电话。”过了几分钟,霍奇回来了,在电话里接着说:“不错,我们的一个信件分拣员看到了几张账单之类的东西,有华盛顿特区的转递标签,是基思-兰德里的。”

“那邮件的转寄贴条上有没有他老婆的姓名?”

“没有,就他一个。”

“这是个临时的通信地址?”

“像是变更后的固定地址。有问题吗?”

“没有,那个农舍本来是空关的,现在有人发现里面有动静。”

“是呀,我还记得那里住过的两位老人,乔治和阿尔玛。他们搬到佛罗里达去了。这个家伙是谁?”

“我猜是他们的儿子。”克利夫沉吟片刻,又问,“他有没有在你们那儿祖用一个邮政专用信箱?”

“没有。他如果租用的话,我该收到租金。”

“不错,好……喂,我想看看他的邮件里是些什么。”

邮政局长沉默了半晌,寻思这不是一般的询问。蒂姆-霍奇说道:“对不起,警长,我们过去已经干过几回。这回我需要看看法院的指令。”

“见鬼,蒂姆,我只是说看看信封,不是打开信件。”

“嗯……不过……嗨,如果他是个坏蛋,去法院……”

“我只是请你帮个小忙,蒂姆,当你需要帮忙时,你清楚该找谁。实际上,为你女婿酒醉开车的事,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嗯……好吧……你只想在邮件分类时看看信封……?”

“不老是这样。你把他的东西复印下来,正反都要,我会隔三差五开车来拿的。”

“那么……”

“这事别说出去,我也不说。代我向你女儿、女婿问好。”克利夫关了移动电话,在笔直的乡村公路上继续往前开,对两边的景物视而不见,专心思考着事态的发展,“那个家伙回来了,还没装电话,但要寄邮件。他回来干什么?”

他控制住车速,把一块牛肉干放进嘴里嚼着。克利夫-巴克斯特记得中学时就知道基思-兰德里,但并不喜欢记忆中的这个人。他与兰德里并不很熟悉,至少没有私交,但人人都认识基思-兰德里。他是那些大有希望的男生之一,在运动场上大出风头,又酷爱读书,大家都喜欢他,因此克利夫-巴克斯特之辈对他恨之入骨。

克利夫不无得意地回想起他曾经在过道上挤撞过兰德里好几次,但兰德里从不反击,只是说“对不起”,似乎这倒是他的错。克利夫认为兰德里不像个男子汉,但克利夫的几个朋友劝他对兰德里小心点。克利夫嘴上不承认,心里明白他们的话是对的。

克利夫在中学里比兰德里低一个年级,要不是基思-兰德里跟安妮-普伦蒂斯约会,他可能完全忽视了这小子的存在。

克利夫思量着这事。兰德里这号人似乎走的每一步棋都是对的,连女朋友也找对了,做任何事都显得轻而易举,更糟糕的是,基思不过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周末还得在谷场上干脏活儿的臭小子;他的父母会到巴克斯特汽车行来,贴点钱把他们的破车换成一辆新一点的旧车。这种家伙穷得叮当响,应该一辈子打谷锄草,但他却靠一笔笔奖学金上了大学;这些奖学金都是来自教会、扶轮社①、归国退伍军人协会,来自像巴克斯特家这样的纳税人所交纳的国家税款。而后,这个狗娘养的就把被他抛在后面的人不放在眼里。“混账东西。”

①扶轮社:一种由从事工商业和自由职业的人员组成的服务性社团,1905年创建于美国芝加哥。

克利夫本来是很高兴这个狗杂种离开斯潘塞县的,不过他是和安妮-普伦蒂斯一块儿出去读大学了。克利夫还听说,他俩在博灵格林州立大学里同居了四年之后,她才甩了他。

想到这里,克利夫突然重重拍了一下驾驶座前的仪表板。“恶棍!”

一想到这个曾经同他老婆睡过觉的无赖又回到小城来了,他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混蛋!”

克利夫漫无目标地让车跑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他想,一定要让这个家伙滚蛋——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是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小城。任何人都不可以给他添麻烦——尤其是一个跟他老婆上过床的家伙。“你已经成为历史了,先生。”

即使兰德里闭门独处,克利夫只要想到他住得离自己的老婆这么近就火冒三丈。太近了,他俩随时都可能在城里或是某个社交场合碰上。“碰上怎么办?如果在某次婚礼之类的场合,这个同我老婆上过床的无赖走进来,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那怎么办?”克利夫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个景象赶出脑海。“没门儿。他妈的没门儿。”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妈的,他跟我老婆睡了四年觉,也许是五年、六年。现在这个狗娘养的又回来了,他妈的又没带老婆,坐在他家那个鬼门廊里,屁事也不干——”他又猛地砸了一下仪表板。“该死!”

克利夫觉得心跳得厉害,口里发黏,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一罐桔子汁,喝了一大口,感到胃里泛起一股酸水,他把罐子扔出窗外。“真他妈的!他妈……”

车内的无线对讲机响了,话筒里传来了布雷克中士的声音:“警长,关于那辆车的牌照……”

“你想让他妈的全县人都听见吗?用那个鬼电话跟我讲。”

“是,长官。”

电话铃响了,克利夫说:“快讲。”

布雷克中士报告道:“我给机动车管理局发了传真,报了基思-兰德里的姓名和他汽车的类型,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他们说没这个人。”

“真见鬼。布雷克,把牌照号码从那辆该死的汽车上拆下来,送去给他们看。”

“车在哪儿?”

“老兰德里农场,28号县公路。我还要他驾驶证上的所有资料。还有,我要你打电话给地方银行,看看他是否开了户头,再搞到他的社会保险号和信用卡号码,从那儿开始——服役表现、被捕记录,一切有关资料。”

“是,长官。”

克利夫关了电话。凭着他当了将近三十年警察的经验,他懂得如何重新建立一个人的档案,他局里有两名警探管理着刑事档案,但克利夫对那些档案没多大兴趣,对于斯潘塞县几乎每一个重要人物或者他有点兴趣的人,他都有一套自己的档案。

克利夫隐约知道,给公民设立秘密档案,从某种角度来说,是非法的。但他出身于一个老派家庭,他所学到的处世哲学是:要想加官晋爵,要想保住饭碗,最佳途径就是恫吓与讹诈。

事实上,他在当上警察之前早就学会了这一套;他父亲及其家人都精于此道。说实在的,并不是现政府使他变得腐败堕落,而是他几乎一个人腐蚀了现政府。然而,他也凭借了某些在私生活上或公事中遇到麻烦的人们的帮助,否则他是不可能得逞的;那些人中有寻花问柳的丈夫、儿子犯了法的父亲、希望换个地方开店或减税的生意人、需要了解对手隐秘的政治家等等。克利夫无孔不入,总能察觉到人们道德上的瑕疵、性格上的弱点、经济上的困难以及法律上的麻烦,克利夫总是在这个时候出来帮忙。

他担任公职之初,现政府正缺少一个中介入,一个交换中心;在这个中心里,公民可以来用人情交换人情,人们可以来出卖灵魂。

从这些卑贱的行为开始,克利夫开始做他的记录,于是记录变成了档案,档案变成了黄金。

然而,近来有许多他不喜欢的人过多地参与现政府的事务:教师、牧师、家庭主妇,甚至农夫,现在已经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在市议会担任议员,名叫盖尔-波特,是一名退休的大学教授,一条爱管闲事的母狗,一个前共党分子,她当上议员靠的是运气,因为她的竞选对手博比-科尔在托莱多汽车站的男厕所里搞鸡奸时被人当场抓住。克利夫过去从没注意过她,等到她进了议会才发现为时已晚。但现在他已给她建立了一份像块羊排一样厚的黑档案,到今年十一月份她非滚蛋不可。像她那样的女人并不喜欢现政府;克利夫明白,如果她不走,就会有更多的这类人进议会。

市长是他的表兄,市议会和县政府的许多官员他都认识,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得参加竞选,可他却是被任命的公务人员,就他的情况而言,任命是终身的。事实上,如果哪天他下台的话,他想一定会有上百个男人和一些女人要他的命,所以他必须牢牢守住这个职位。

克利夫-巴克斯特并非不知道世道已经变了,这种变化正越过斯潘塞县的边界悄悄来临,并对他构成了危险。不过,他确信自己完全能够控制局面,尤其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担任县治安官的表舅唐-芬尼。唐仅有两名副手负责巡查全县,因此与克利夫达成一项协议,允许斯潘塞城的警察随时根据需要越界执行公务,正如克利夫此刻所为。这项协议给了克利夫更大的方便去对付住在城外的人,譬如姓波特的那个女人及其丈夫,再譬如基思-兰德里先生。

所以他打算对手中掌握的一些材料秘而不宣,再等上几年,待到他任满三十年,他的两个孩子大学毕业之后,再利用这些材料;那时他就可以越过州界去密执安,那里有他的一个狩猎别墅。眼下,他还得迁就他的敌人,即使他并不情愿。

他具有鲨鱼一般的灵敏嗅觉,能闻到一英里外水域中的血腥味,可是这些新来的居民中任何一位身上都没有血腥味,其中包括盖尔-波特。他曾经有一次向她透露过她的档案材料,心想可以使她就范。他抛出了所有他掌握的关于她在安提阿学院从事左翼活动的材料,还抛出了关于她与男朋友之间的一些风流韵事;这种事做丈夫的听了一定不会喜欢。但她却反唇相讥,说这不关他屁事,叫他卷起档案滚蛋。克利夫当时怒不可遏,气得几乎要杀人。如果人们都不害怕,他今后如何使他们就范?这真叫他有点不寒而栗。

他还具有狼一般的高度警觉,在林中其他动物还未发现危险迹象之前就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最近几年,他感到这些新来的居民似乎向他包围过来,正在上下打量他,好像他是一个可以捕杀的猎物,而不是相反。

还有安妮。她原是个极乖的小女人,纵有满肚子的委屈通常也不会抱怨一个字。后来突然有一天,她产生了查问他的念头,再后来竟发展到要用枪打穿他的脑袋。“这个鬼地方究竟是怎么了?”

他本来已在着手解决这些问题,忽然又来了新麻烦。“妈的!人们都想整我,都想要我下台。现在连我自己的老婆都想杀我,再说,同她上过床的家伙又回来了。上帝呀,我作了什么孽该这么倒霉?”

他不晓得安妮是否已经知道她的老情人回城了,或许那就是她想杀自己丈夫的原因。不过,这不合情理。这样干的话,她来不及与她的情人上床就得坐牢。不,她目前还不知道,但迟早会知道的,他这个做丈夫的要留点神,他有时想,也许她对基思-兰德里已经不再感兴趣,而对方也同样如此,不过,他仍然不想让这个讨厌的家伙留在小城附近。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永远监视他们俩,但他要监视一段时间,或许能在他们发生不轨行为时把他们抓住。如果抓不住,兰德里还是要和女人上床的,但跟他上床的绝不会是巴克斯特太太了。

克利夫可谓是一个在小巷或野外的情人角捉奸的能手了。过去男女少年偷偷做爱并不是趁父母外出工作时在家中进行,也不是在城外的汽车旅馆中进行。那时候,他每个周末都能在汽车里或者废弃的谷仓里抓到几对。他的第六感觉能告诉他在何处可以找到他们,能引导他在他们赤身裸体,至少是半裸时把他们抓住。这是棘手的警察工作中他喜欢的那一部分,每想到这里,他就会欲火中烧,夜晚总是去他某个情妇的家中风流一番。有时他带着勃勃的情欲回到家里,好几次安妮都说他一定是巡查过情人角了。“是啊,她的嘴真厉害。”他妈的太厉害了,这对她自己没好处。

此刻,想着关于性爱的事又使他的情欲燃烧起来。

克利夫-巴克斯特掉头回城,开进了小城的南端——这个城真正的贫民区。他拨通了局里的电话,对布雷克说:“我还要在外面待一个小时。如果有急事,拨我的寻呼机号码呼我。噢,最好一个小时以后再呼我,让我把事干完。”

“行,警长。”

巴克斯特把车开进一座木结构平房前布满裂缝的水泥车道,用电子开关器打开了车库的门。他把警车停在车库里,走了出来,然后按了一下按钮把门关上。

他走到房子的后门,用钥匙开了门。厨房又小又脏,总是发出一股水管堵塞的难闻气味,安妮尽管有许多其他缺点,但至少懂得如何把家弄得干干净净。

他朝凌乱的起居室里望望,然后走进两间卧室中的第一问。有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正侧卧在床单上睡觉,身上只穿了一件长T恤衫。房间里很热,靠窗的一台电扇搅动着热空气。她的白色女招待制服和内裤扔在地板上。

巴克斯特走到床前。她的T恤衫下摆在她臀部上方拱起来。克利夫盯着她的阴毛看了一会儿,又瞧瞧她的一对高耸的大乳房以及快要穿透粉红色T恤衫的坚挺乳头。T恤衫上印着:“停车吃饭——垒球队”。

她身材匀称,体格健美,全身的皮肤除几处小丘疹和蚊叮的痕迹之外都很光洁。她上面的一头短发是金黄色的,下面三角区却是黑色的。

这个女人动弹了一下,趴下身子继续睡觉。克利夫看着她那浑圆的臀部,觉得自己下面慢慢硬了起来。他伸出手,在她屁股蛋上捏了一把。她嘴里咕哝了一句,翻过身来睁开了眼睛。

克利夫-巴克斯特笑了。“喂,美人儿。”

“噢……”她清了清嗓子,勉强一笑。“是你呀。”

“你以为是谁?”

“没有谁……”她坐起来,尽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过来,然后把T恤衫往下拉拉,想遮住点裸露的下半身。“不知道你要来。”

“我的高潮还没来呢,宝贝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呀。”

她勉强笑了一笑。

他挨着她在床边坐下,一只手伸进她的双腿之问。“你梦里跟男人做爱了?”

“是的……跟你。”

“最好是跟我。”他的手指揉捏起来。

她蠕动了几下,显然不喜欢熟睡醒来不到一分钟就有男人的手指放进她的身体。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得去趟洗手间。”她从另一边迅速下床,走到外面的过道上去。

克利夫在床单上擦了擦手指,和衣躺下等她。他听见抽水马桶的抽水声、盥洗声和漱口声。

雪莉-科拉里克是他玩过的一长串女人的名单上最新的一个。他在婚前就开始玩女人,在向安妮求婚期间,在定婚和结婚之后也没停止过。他同她们的关系并不长久;他也从未体验过真正的激情,从未有过贴心的女朋友或成熟的情妇——她们都不过是供他一时消遣的肉体而已,实际上,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无法与女人建立任何真正的关系,他的女人只是他有机可趁的对象——街上的妓女、触犯法律的女人、极度寂寞的离婚女子、缺点零花钱的吧女和女招待——美国小城镇社会中的底层人。她们个个都是巴克斯特警长手到擒来的猎物。

他时而会挑选一个无足轻重的男人的妻子,如詹妮-威尔逊——车站看门人的老婆,再如贝思-马隆——城里大酒鬼的老婆。有时他会弄到一个丈夫急需帮助的女人,譬如一个犯人的妻子。他对征服已婚女人感到特别得意,因为玩一个男人的妻子也就意味着玩这个男人。

他对某些女人却十分当心,不去碰她们,因为她们的丈夫可能会来找麻烦。他也曾觊觎过女律师、女教师、女医生以及其他职业女性,包括已婚的或未婚的,因为她们激起了他的情欲;可他心里明白,他与这些女人无缘,尽管他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他也知道,或者朦胧地知道,即使搞上一个这样的女人,当人家进一步了解他之后也会把他甩了。这个层次的女人中唯一被他搞到手的就是安妮-普伦蒂斯。但那时的克利夫-巴克斯特比现在漂亮,比现在有魅力,也愿意奉献他的一切。说实在的,那是越战时期,斯潘塞城中选择男人的余地不大,许多年轻姑娘都看好一个暂时不必去当兵打仗的警察。他对此了如指掌,尽管心里不承认这一点。这样,克利夫-巴克斯特保持了他的自尊,同时他弱肉强食的野兽本能始终处在警惕之中,像一只孤独的狼,知道什么样的猎物是弱小可捕的,什么样的猎物却是危险的。

不过,他仍然常做一些白日梦,梦想强奸县里那个伶牙俐齿的女检查官、医院里那两个女医生、银行里那个傲慢的女行长,以及回来度假的女大学生等等。他明白,只要玩了那些女人中间的一个就等于玩了瞧不起他的那个阶层的全体,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去圆这个梦。他将在这些势利女人中先弄出一个来,在床上百般玩弄她,弄得她喊爹叫娘。或许她也会喜欢的。然而此刻,他要摆平雪莉-科拉里克这类女人。

她回到卧室里来,克利夫看了看手表。“我时间很紧。”

“我本想为你梳洗打扮一下。”

“你现在要干的事不需要梳洗打扮。”他跳下床,走进外面的起居室,又从前门出了房子,他在外面按了门铃,她在身上套了一件睡袍,走过去开了门。

“你是雪莉-科拉里克?”

“是的。”

“我是巴克斯特警长。我有话对你说。”他让她后退几步,关上门。“小姐,你在市中心多次停车不当,罚款累计一百元,我是来收款的。要么你交款,要么把你关起来。”

如果雪莉-科拉里克认为巴克斯特警长重演他俩初次相遇的情景是一种浪漫之举,那她并没有这样说,也没有发笑,更没有去拥抱克利夫。相反,她说:“抱歉,我没有钱付罚款。”

他回答道:“那么我只好把你带走了。换好衣服。”

“请别这样,我还得去干活。星期五我领了工资就能付给你。”

“这些罚款你已经拖欠三个月了。因此你现在被捕了,乖乖地跟我走,否则我要给你戴上手铐,就这样把你带走。”

事实上,一个月前发生这个场面的时候,她还穿着女招待的制服。但当时她有一种像此刻一样的无奈和赤裸的感觉,只是她现在并不欠这个狗杂种一百元钱。然而,她还有让她的汽车通过州局检验这件麻烦事,她指望巴克斯特车行能对她汽车的一些毛病忽略不报。她说:“嗳,你知道我在‘停车吃饭餐馆工作,你在那儿见过我。如果你星期五中午来,我们就可以拿上我的支票去银行。你不能再等等吗?”

“不,夫人。我风尘仆仆地赶到这里,现在要把一百块钱带回局里,或者把你带回局里。别给我添麻烦。”他抖了抖腰带上挂着的手铐。

“我很抱歉……我没有那笔钱,我也旷不起一天工……哦,我这儿还剩下大概二十块钱……”

克利夫摇摇头。

“还有一张没到期的支票……”

“不行。”

“我还有点首饰,一块表……”

“我不是他妈的当铺老板。我是警察。”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样才……”

他从腰上取下手铐,他们俩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双方都想起当初她曾经用过的招数,她问道:“你能借给我这笔钱吗?”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都可以。”

“我已吃过午饭了。”

“嗳,我只有我的身子。你想要我吗?”

“你想用女色来贿赂我吗?”

她点点头。

“那么,让我先看看你有什么做借款抵押品再说,把衣服脱了。”

她解开了睡袍,让它落下,又把里面的T恤衫脱去,丢在扶手椅上。她站在起居室的中央,赤身裸体,而巴克斯特警长则围着她转圈子瞧她。她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他裤裆中凸起来一块。

“好吧,科拉里克小姐,你确实有不错的借款抵押品,就在那儿跪下来。‘停车吃饭,亲爱的。”

她跪在了地毯上。

他解开他的枪带,放在扶手椅上,然后又松开腰带,拉开外裤的拉链,褪低他的外裤和内裤。“来吧,宝贝儿。”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用一个手指按低他勃起的阳具,放到唇边。

完事以后,克利夫说:“咽下去。”他拉上裤子,扣上枪套,把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丢在椅子上。“我来处理那些罚款单,不过你还欠我四次情。”

雪莉点点头,嘟哝道:“谢谢。”他头一回就是这样说的,最近以来的十回,他每回都说还欠他四次情。

克利夫虽然并不十分敏感,却也看出来她有点不快,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喂,回头去你店里喝咖啡。我得走了。”

他从后门离去。

她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朝水槽里吐了几口,又把嘴漱干净,然后急忙跑到盥洗室去淋浴。

克利夫-巴克斯特开着车在斯潘塞城转悠,心中感到十分自在。他目前手里有两个女人,足够他同时消遣了:一个是雪莉,主要为他提供口交服务;另一个叫杰姬,是一个带着孩子与丈夫分居的女人,靠她在托莱多的丈夫寄来的抚养费勉强度日。杰姬有一间舒适的卧室和一张美妙的床,她的床上功夫又好。克利夫每次来总是带给她一些食品杂货之类,当然都是不花钱从当地超级市场弄来的,他明白他还有第三个女人,那就是他的妻子。他笑了。“你是个十足的男子汉,克利夫-巴克斯特。”

移动电话响了,他拎起电话。布雷克中士的声音说道:“警长,我让沃德开车经过兰德里的住处,用望远镜看清了他汽车的牌照号码。”

“好。”

“我又打电话给华盛顿特区的那帮蠢货,把牌照号码告诉他们了。”

“干得好。他们说什么?”

“这个……他们说他这个牌照有点特别,如果我们需要知道详情,必须填一张申请表,说明理由以及事情的原委……”

“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们把表格传真给我了——有两页呢。”

“那是什么屁东西?你打电话给那帮龟孙子,就说我们需要立刻查清这块牌照。告诉他们这家伙酒后开车或者别的什么,说他拿不出汽车登记号,什么证件也没有……”

“警长,我告诉你,什么法子我都试过了,他们说这件事牵涉到国家安全。”

“国家……什么?”

“你知道,像是机密之类。”

克利夫-巴克斯特默默地开着车。刚才他还诸事顺遂,感到自在,而且主宰着小城,现在兰德里这个家伙却从外面回来了,从华盛顿回来了,他离家有多少年了……?大概有二十五年吧。克利夫对他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查不出他的汽车登记号或驾驶执照。“这个家伙是他妈的什么人?”

“警长?”

“好吧,我要你们监视这个狗杂种,我要有个人每天去他的住处转两趟,他每次进城我都要知道。”

“好的……我们要查找什么?我的意思是,为什么……?”

“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是,长官。”

克利夫关了移动电话。“这个人同我老婆上过床,这就是为什么。”城里的人知道这事,或者会想起这事,或者很快就会听说这事。“我不能容忍。不,先生,我无法容忍。”

他开始酝酿几个行动计划;他记起了老法官桑斯比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有时麻烦里暗藏着机会。”

“说得对。这头蠢驴竟然直闯我的地盘。二十五年前我做不到的事,现在能做了,我要杀了他……不,我要割掉他的那话儿。对,把他那话儿割下来,装在罐子里,摆在壁炉台上,安妮可以每星期为它掸一次灰。”他大笑——

第07章

一股炎热、干燥的风从西南方吹来。这股风源于古代的一种恶劣气候。那时候一场大火曾借助风势燃遍了整个草原,把成群惊慌失措的野牛赶进了大黑沼;至今人们在这里犁地时仍能翻到它们的尸骨,但现在这股风吹过了小城和孤零零的农舍,吹过了牛羊吃草的牧场,它扫过印第安那州进入俄亥俄州,又吹到了五大湖的上空,同南下的北极风相遇。

基思-兰德里记得,到九月中旬,西风停歇了,人们有时可以感觉到北方吹来的微风,闻到随风飘过来的松树气味和湖上的新鲜空气;天空中满是过往的加拿大雁群。九月的一天,乔治-兰德里对妻子阿尔玛说:“我们该像聪明的大雁一样去南方了。”于是他们离开了家乡。

然而,基思觉得,大多数人的迁徙历史更为复杂,人类已经适应了地球上的种种气候,古时候的人就是通过流离漂泊在全世界定居下来。人类不像鲑鱼,非得去出生地产卵,但基思却认为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基思正在使自己适应这儿几乎令人窒息的干燥、细微的灰尘,以及不断烘干人体水分的风。他像大多数的俄亥俄州人一样,在冬天远未来临之前就过早地考虑冬天了,然而,适应气候容易,要适应社会环境可就有点费劲了。

回来已经一个星期,基思认为是该去城里的时候了。他于中午驾车出发,径直开往巴克斯特车行——中央大街东端的一家专营福特汽车的商行。他家跟这家车行打交道已有多年,基思模糊地记得他父亲不喜欢车行的那些人,但老人有些古怪,觉得跟不喜欢的人做生意反而不会吃亏,而且他也从中得到了刺激和乐趣。

他并非不知道巴克斯特车行是安妮婆家开的。也许就是这点促使他来到这里,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他下了车,望了望四周。车行经销清一色的福特牌汽车,并不兼营外国车;通常情况下,这种车行都是捎带卖一些外国车的。

一个营业员从停车场那头径直走过来问候道:“今天过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的问候。”

营业员似乎一时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我叫菲尔-巴克斯特。”

“基思-兰德里。”他打量了一下这位巴克斯特先生,四十出头,胖墩墩的像个婴儿,长着一个厚厚的双下巴。菲尔-巴克斯特的态度十分和气,但那是由于职业的缘故。基思问道:“这车行是你开的吗?”

菲尔笑了。“现在还不是。要等老爹退休。”

基思试图想象安妮嫁给巴克斯特丑八怪家族这样一个成员的情景,继而想,这样未免太不宽厚,心胸太狭窄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贴点钱把这辆改装的福特车换辆新的。”他这样谈生意也许太突兀了,不符合当地人的口味。

菲尔-巴克斯特瞥了一眼萨伯车,又笑了笑。“你这辆不是福特车,老兄。”他态度认真起来,说道,“我们这儿不收外国车。我想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

“外国车很难出手。本地人开美国车。”他斜睨了一下车上的牌照。“打哪儿来?”

“华盛顿。”

“路过这里,还是怎的?”

“我是本地人。刚搬回来。”

“嗯,名字好像耳熟。我们以前打过交道吗?”

“当然。你想卖给我一辆新车,是吗?”

“不错……不过……我得先问问老板。”

“你老爹?”

“是的。但他此刻不在。你想要什么型号的福特车,基思?”

“也许要一辆大型的‘野马。”

菲尔的眼睛瞪大了。“嗨,选得好。我们这儿有两辆‘野马:一辆黑的,一辆红的。但不管你要什么颜色的,我都可以弄到。”

“好。不知我这种车市价是多少?车是去年出厂的,总共跑了八千英里。”

“我会为你去查的。”

“你打算收我的萨伯车吗?”

“我回头再给你答复,基思。还有,这是我的名片。等你准备好了,给我来个电话。”

基思对这种小地方的低调销售方式不禁一笑。在华盛顿,一个汽车推销员简直就像一个军火生意的洽谈人或者国会山的说客。但在这儿,没有人催你或拉你购买商品。基思说道:“谢谢,菲尔。”他转身要走,一种反常的调皮心理却又使他回过头来说:“我记得有一个叫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人。”

“噢,是我哥哥。他现在是警长了。”

“真的吗?他混得不错嘛。”

“确实不错。有一个好老婆,还有两个顶呱呱的孩子:一个在读大学,另一个也快要进大学了。”

“上帝保佑他。”

“阿门。”

“再见,菲尔。”

基思把车开上中央大街,遇上红灯又停了下来。“你刚才走了一步臭棋,兰德里。”

他当然不需要去巴克斯特车行;他心里清楚他们不会收他的萨伯车。他甚至吃不准自己是否真想换一辆福特车,而且肯定无须提到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名字。作为一个前情报局军官,他现在的做法相当愚蠢——开车经过她家门口,光顾他公公的车行。下一步要干什么?去扯扯她的小辫儿?“成熟起来吧,兰德里。”

绿灯亮了,他顺着中央大街继续往西开,市中心是一排排黑砖楼房,有三四层高,底层是零售商店,楼上的公寓多半无人居住。几乎每幢房子都建于南北战争与大萧条之间的那个历史时期。古老的砖石结构和木头装饰饶有兴味,但大部分底楼的店面都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改成现代式样了,看上去俗不可耐。

他发现马路上车辆稀少,人行道上冷冷清清,半数商店都在歇业。开门营业的是些减价服装店、教堂办的廉价商店、录像中心以及其他的低档商业机构。他想起安妮曾在几封信中提到她在经营一家县医院开的廉价旧货店,地点就在市中心,可他却没看到这家店。

城里的三大建筑也关了门——电影院、老饭店和卡特百货商店。倒闭的还有两家五金店、半打左右的杂货店、三家兼售苏打矿泉水的糖果店和鲍勃运动器材商店,在这些地方基思曾经花费了他一半的时光和他大部分的钱。

有几家老字号尚在:格罗夫药房、米勒餐馆以及两家小酒馆——约翰屋和那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老驿站,无疑是由于县议会里众多议员的努力,这些老字号才不至于倒闭。

斯潘塞城确实不再是基思儿时记忆中的模样了。它过去曾经是他小小世界的中心;在他眼中,它是名副其实的斯潘塞县的生活和商业中心,随着五十年代的经济繁荣和人口激增而生机勃勃。毫无疑问,电影院、糖果店和运动器材商店成了孩子们流连忘返的好去处。

然而,甚至在当时,给美国城市带来萧条的社会和经济因素已初露端倪,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斯潘塞城的市区是世界上最好、最大的地方,到处有朋友,到处有娱乐。他心想:“当年送我们出征的那个美国已不复存在,不能欢迎我们回家了。”

基思觉得,一个对美国小城镇心中涌动着温柔眷恋的人不一定要出生在小城镇。这曾经是个理想,现在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个理想,即便仅仅是抽象的和感情上的东西。然而,撇开思乡情绪不谈,小城镇在美国发展史上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就是在全国数以千计的被无数农场包围着的小城镇里,美国思想和美国文化形成了,巩固、发达了,养育了一个民族。但他想,现在美国的这些根快要死了,却无人注意,因为大树看上去还是如此雄伟。

他接近了小城的市中心,看到有一幢建筑物还未改变:县政府大楼广场对面那座引人注目的警察局大楼。大楼外面停着几辆警车,有几名警官站在那儿跟一个人说话;这个人基思凭直觉就知道是巴克斯特警长。他同时也看到了与警察局相隔只有几幢房子的那家县医院开的廉价旧货店。

基思驾车围着这座庞大的县政府大楼兜了一圈,它矗立在占地数英亩的公共广场上。司法、行政、刑事机关以及众多的官僚机构在“美国世纪”之末还在不断膨胀,甚至在斯潘塞县也是如此。这幢县政府大楼曾一度被认为是愚蠢的建筑,是一种开支的浪费,但大楼建造者却是很有眼力的,他们一定预见到了将来继承这个国家的是个什么样的社会。

除了法院之外,在这幢大楼办公的还有检察院、福利部、法律图书馆、测量局、州农业厅、选举委员会,以及十余个其他政府机构,这幢统辖一切的县政府大楼有一个十六层的钟塔;它高耸空中,严厉地俯瞰着它下面那个腐朽的小城。

县政府大楼周围的广场公园里有不少人:骑自行车的孩子、手推婴儿车的妇女、散步者、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出来小憩的政府雇员以及失业者。有一刻,基思想象时光又回到了一九六三年的夏天,也就是他与安妮-普伦蒂斯初次相遇的那个夏天,想象过去的三十年没有发生,或者更好一点,发生了完全不同的事。

他围着县政府大楼绕了一周,又返回中央大街,继续向街西头开去,那儿坐落着很有气派的老房子。这条街曾经是一条主要的居民街,但现在已经衰落了;大房子都改成了寄宿宿舍、简陋的日间托儿所、几间租金低廉的写字楼以及有希望付清抵押贷款和税金的工艺品商店。

中央大街在标着“城界”的地方由两车道变宽为四车道,成了通往印第安那州边界的高速公路。但基思发现,这里不再有乡村气息,却成了一个由超级市场、方便小商店、减价商店和加油站组成的商业带,人们能看到巨大的塑料广告牌矗立在高高的支架上:温迪快餐、麦当劳汉堡包大王、肯德基炸鸡、罗伊-罗杰斯糕点、多米诺比萨饼、友好美食以及其他美味快餐,一个接着一个,一直通往印第安那州,说不定还一直通往加利福尼亚——美国真正的中央大街呢。

不管怎么说,正是这些东西毁了城镇的闹市区;或者是城镇的闹市区毁了自己,因为它缺乏远见,彻底切断和误解了自己的过去。在一个完美的小城镇里,如他在新英格兰地区看到的那些小城镇,过去和现在是合二而一的,将来则是谨慎地建立在时间的现实基础上。

但基思想,如果他当初留下来,目睹这些变化逐渐发生,而不是一下子体验每隔五年的变化,他不至于如此怀旧,也不会由于小城的外貌变形而感到如此吃惊。

因为斯潘塞城市中心没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基思只得放弃去那儿购物,把车开进了一家大型超市的停车场。

他在超市门口找了一辆购物手推车,推着它走了进去。货架之间的过道很宽,超市内装有空调,而且干干净净,商品跟华盛顿的大多相同。尽管他想念埃哈特先生乱糟糟的杂货铺,但现代化的超级市场确实是美国对西方文明所做的最杰出的贡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基思在乔治城购物的那条街不像斯潘塞城的市区,却更像斯潘塞城的郊区。在那里,基思偶尔出去购物,从一个专卖店走到另一个专卖店。超级市场的概念对他来说有些陌生,却是能立即接受的。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之间的过道上来来去去,需要什么取什么,同家庭主妇和老顾客们投来的目光相遇,笑笑,说声“对不起”;选购商品时他并没有比较价格。

他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人他都不认识,同时回忆起昔日的情景,那时他会同市区里一半的人打招呼。然而,现在他偶尔才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些人似乎认出他来,但可能记不清他的模样,或者想不起他的姓名。他看到不下十几个过去认识的与他同龄的女人,还看到一个曾经同他一起玩过橄榄球的男人。但由于自己几乎是从天而降,他没有停下来做自我介绍的心理准备。

他没有遇上任何一个从前的好友;即使遇上,他也会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他并未同他们中间任何一位保持联系,也没参加过一次老同学聚会。除了他自己的家庭,他同斯潘塞城里唯一保持联系的人就是安妮。

他看到她从超市的一角转弯过去,于是推快手中的购物车,接着放掉小车追上她,但那不是她,实际上根本不像她。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场小小的白日梦。

他回到购物车旁,没等选完商品就付钱出来,捧着几袋食品走到他的汽车边。

一辆斯潘塞城的警车挡住了他汽车的退路,里面还坐着两名警官。他把东西放进他的车内,走到警车的司机旁。“对不起,请让个道。”

开车的那个警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对他的搭档说:“我以为所有的流动工人现在都已经走了呢。”他们俩都笑了。

基思心想,在这种场合,一般的美国公民——上帝保佑他们——都会叫警察滚开。可基思不是一般的美国人,他在那种极权国家待过很长时间,有足够的经验看出眼前发生的事是一种故意的挑衅,在索马里、海地,或者在他去过的十几个其他这样的国家,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便是一个公民死于自己的不明智的言行。在前苏联帝国,他们极少在街头枪杀你,而是逮捕你。此刻,如果基思不让步,事态也会发展到这一步。他说:“等你们两位办完了事再让道吧。”

他钻进了自己的汽车,挂了倒挡,车尾的倒车灯亮了,他在车里坐等。大约过了五分钟,许多来超市的顾客从这儿经过,注意到这个情况,其中有几位对两个警察说,他们的警车挡了这位先生的道。实际上,这个情景越来越引人注意,两名警察认为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基思退出停车场,将车驶上了高速公路。他本可以顺着乡村公路一直开回家,但却又往回开进城里,生怕那些盖世太保再来找碴。他一路上都在通过后视镜留意车后是否有尾巴。

对一个有一辆滑稽的小车和外州车牌的人来说,这样的法西斯行为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再说斯潘塞城也不是那种落后的南方小镇,那儿的警察有时会对陌生人态度粗暴。这里是一个宜人的、文明的、友善的中西部小城,外乡人通常会受到礼遇。由此看来,这次事件是有预谋的,你不必当过情报局官员就能分析出是谁策划的。

于是,基思心中的问题至少有一个得到了解答:巴克斯特警长已经知道他回到了斯潘塞城。然而,巴克斯特太太是否也知道呢?

他曾经推想过克利夫-巴克斯特在听到妻子的旧情人回到小城时的反应。大城市里到处都有人们的旧情人,这种事通常不是个问题。甚至在这个斯潘塞城,无疑也有许多结了婚的男男女女婚前同别人有过性关系,而且现在依旧同住在一个城里。这次的问题出在克利夫-巴克斯特这方面;如果基思猜得不错,他缺乏某种老练和机敏处事的能力。

安妮在她的任何一封信里都没说过他一句坏话,哪怕在字里行间也没有。但从基思所记得的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为人和这些年从他家人那儿听到的消息来看,事情要比没说出来的严重得多。

基思从来没打听过关于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事,但他的母亲——上帝保佑她——在信中总是提到一两句关于巴克斯特两口子的话。这些话并不过分隐晦,而更多的是类似这样的话:“我真不懂这个女人看中他什么。”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我前几天在街上碰到安妮-巴克斯特,她问你好。她看上去还像个年轻姑娘。”

他母亲原来就一直喜欢安妮,总想让她傻乎乎的儿子娶这位姑娘。在他母亲那个时代,求婚便是结婚的前奏;如果一个求婚男子把一位姑娘在无人监护的情况下带出去野餐而损害了她的名誉,却又不正式娶她,那么他真的会因为不履行诺言而被起诉。基思笑了,这个世界变化多大呀。

他父亲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却对现任警长大加抨击,但他的话仅限于公众事务的范畴。不论是性、爱、婚姻,还是安妮的名字,都从未出过他的口。但他的感觉基本上同他妻子是一样的——这孩子把一桩美好姻缘搞吹了。

然而,他们不能理解六十年代末的这个世界;对压力和紊乱的感受,年老一代不如年轻一代那么深。的确,这个国家变疯了。在这种疯狂之中,基思和安妮迷失了方向,继而又失去了对方。

在他父母离开故乡以后的这五年里,他不再听到关于斯潘塞城或巴克斯特警长的消息,也不再听到关于安妮身着花马甲裙走过县政府广场时是多么漂亮的消息了。

这倒也好,因为她母亲虽是善意,却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

基思驾车缓缓通过市区,然后掉头向南,开上粟子街,越过铁路,穿过小城的贫民区,经过货栈和工厂区,最后出城进入开阔的乡村。

他又看了看后视镜,后面没有警车跟着。

他不知道克利夫-巴克斯特警长还要搞什么鬼把戏,但那没关系,只要他们俩的行为都不越出法律的范围。基思不在乎小小的骚扰;实际上,他反而因此而老练起来。在前苏联和东欧集团,受到骚扰是一种最高的褒奖,那说明你活儿干得不错,对方在慢慢表达他们的不快。

克利夫-巴克斯特如果沉住气,暂时按兵不动,那倒显得更聪明一些。

不过,基思怀疑,巴克斯特并没有那份耐心,也不懂计谋。他无疑是狡猾和危险的,但正如极权国家的警察,他太习惯于立刻得到满足了。

基思站在巴克斯特的立场上想了一下。这个人一方面想把基思-兰德里立刻赶出城去,可他狡猾的另一面又想挑起一个事端,借以逮捕对方或者让对方吃子弹。

基思明白,归根结蒂,这个小城无法同时容纳基思和巴克斯特这两个人;如果基思留下来,有人可能就会受到伤害——

第08章

第二个星期平静地过去了。基思利用这段时间在院子和房子内外干了一些活儿。他锄去了菜园子里的荆棘和野草,翻了地,撒上一些麦秸以防止野草复生和阻止风把表层的土壤吹掉,他从爬满葡萄藤的棚架上摘获了几串葡萄,并修剪了藤枝。

基思把枯死而倒下的树木收集起来,锯短并劈成柴火堆在后门附近。他花了两天时间修补篱笆,然后开始清理工具间和谷仓。他身体健壮,但干农活却似乎特别累人。他记得,在他的少年时代,一天活干下来,吃过晚饭后连去会朋友的力气都快没了。他父亲就这样整整干了五十年,现在这位老人理所当然有资格坐在佛罗里达他住所的天井里,观赏他的桔子树了。他弟弟不愿为菲薄的收入而继续干那已有一百五十年传统的累断腰的农活了,他并不责怪弟弟;当然他同样也不责怪自己或妹妹。不过,如果他家有个内德叔叔那样的人来继承传统,那就好了。至少他父亲不会把地卖掉,而会维持他家的这个农场。现今,大多数农民都把农场整个儿卖了;如果他们有什么遗憾,你也不会听到。他所认识的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从佛罗里达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回来。

在工具间里,他看见那块旧铁砧还放在工作台上。铁砧上铸有“厄弗特”的字样,还有一个生产日期,是一八一七年的某日。他记得这东西还是他祖父的祖父从德国带来的,当初先装到一艘帆船上,漂洋过海后可能又经过内河小船的多次转载,最后用马车运抵这里的新世界。一块二百磅重的钢铁,被拖着走了半个地球的路程,才到达这片居住着充满敌意的印第安人和各种奇花异兽的处女地。可以肯定,他的祖先对于离开自己的家园,离开文明安定的环境来到一个寂寞的、无情的地方曾经做过反思,但他们还是留下来了,创建了这里的文明。然而,原先印第安人和沼泽地的疾病未能做到的事,现在却让文明本身做到了:这个农场以及其他农场都被离弃了。

他干着活儿,意识到劈过冬的柴火是一种责任,尽管他完全可以明智一点,放弃这些柴火离去。但此刻,他对于照管父母的农场、祖先的遗产感觉良好。他的肌肉虽然酸疼,却给他一种舒服的感觉;他身体健壮,皮肤晒得黑油油的,体力上的劳累使他不再想都市中的各种烦恼,也不再想性爱之事。唔,他确实想过性爱,但尽量不去想。

他已经接上了屋内的电话,并电告他的父母、弟弟和妹妹他己回家来了。在华盛顿时,不仅他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而且连电话局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如今回到斯潘塞城,他决定把他的电话号码和姓名登记在电话号码簿上。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接到任何电话,这倒也好。

他的邮件都是从华盛顿转寄过来的,但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有最后几张账单。他已经在城里的老农商银行开了个支票户头,现在可以付款了。联合包裹服务社已经运来了他的零碎物品,箱子都放在地下室里,还没打开。

他想,一种复杂的生活竟这么快就终止了,这倒是很有趣的。不再有传真和直通电报,不再有汽车电话、办公室和秘书,桌子上不再有飞机票,不再有粉红色的留言条、每月一次的情况报告会,不再向白宫做简短的汇报,不再阅读各种公报,也不再破译各种密码——除了生活的密码。

事实上,尽管他最后向国家安全委员会报告了他的去向,但至今尚未收到他们的官方来信,甚至没有收到他在华盛顿的朋友们和同事们的来信。这就使他更强烈地感到他过去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犹如一场体育比赛,是为参赛的运动员而举行的,而不是为昔日的明星。

他一边干活,一边回想在国防部和国家安全委员会工作的那些年月。他想,斯潘塞城和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一样,纪念碑林立,纪念那些服役并战死的男女将士。阿灵顿有一个无名将士纪念碑,代表了所有的无名烈士。另外,国家还为武装部队定期举行阅兵式,并规定了他们的特别节日。但是,对于那些牺牲的、致残的和退伍的从事过秘密战争的老兵,只有在少数几幢非公共建筑的大厅或花园里才有一些默默无闻的纪念物。基思想,该是在华盛顿草地广场树立一个纪念碑,向那些冷战战士致敬的时候了;他们在服役中心力交瘁;他们的婚姻犹如地狱;他们在官僚机构的更迭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他们在肉体上、思想上,甚或在精神上牺牲了。他无法确定这个纪念碑的性质,但有时他想象草地广场中间有一个大洞,有几分像旋涡,里面日夜不停地冒出雾气来。如果碑上有碑文的话,那么应该是:纪念冷战战士,1945-1989?感谢你们。

但他想,这场战争不是轰轰烈烈地结束了,而是抽抽搭搭地结束了,从战争到和平的过渡多半是平静的、无声无息的。冷战战士无法抱成一团,他们也没有一种胜利感。当他们的部队被遣散,他们的舰船遭到退役,他们的轰炸机群被停放到沙漠中去,也并没有盛大的场面和隆重的仪式,他们只有悄悄地消失,得到的只是一份退役证明和通过邮局汇来的养老金支票。基思心想,华盛顿甚至没有人对你说声谢谢,任何别的地方也没有。

然而,他并没有怨恨;事实上,他很高兴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些事情发生。可是他想,政府和人民本该更好地重视这些事,不过,他理解自己的国家,理解美国人民对待战争和历史的心理倾向;他们通常把战争看做是发生在别处和别人身上的事,因而,说好听一点,是件讨厌的事。看来他们应该回到正常的心态上来。

该劈柴去了,他修剪了农舍周围的老橡树,把剪下的树枝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到锯台边,他把树枝锯短,劈开,然后堆放起来。

贝蒂姨妈来过了,还有一些远房亲戚也来过了,南面的邻居马勒农场的夫妇俩与路对面那个农场的马丁-詹金斯和他太太苏也来看望过他。每人都带来一点吃的东西,每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每人都问一些同样的问题——“那么,你打算住一阵子?还在想大城市吗?去过市区了吗?遇到什么人吗?”等等。但没有一个开口问藏在心里的问题,那就是:“你是不是疯了?”

基思取出一罐冰啤酒,坐在门廊上休息片刻。他注视着前方静静的农场道路,观看田里的庄稼和树木随风摇动,蝴蝶在飞舞,野蜂嗡嗡地叫着,鸟儿婉转欢唱。过了一会儿,一辆蓝白相间的警方巡逻车开过。他估计,警车一天要路过这儿一两次,也许更多些。他想,如果哪天安妮奇迹般地驾车而来,那一定会造成麻烦。他想通过她姐姐传个信儿给她,却又觉得那样做不明智,而且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嗨,我回来了,你丈夫在监视我,别来这儿。

显而易见,她丈夫也在监视她。但是,她八成没有来这儿的意图,那干吗要担心呢?要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这么多年来,他的工作就是操纵某些活动,然后为他采取的步骤忧心忡忡,再后来试图发现他的操纵是否奏效,最后,如果事情搞砸了,他还要进行补救以减少损失等等。“保持警惕,时时提防,做好准备。”听上去像金玉良言。然而,他却耐不住了。

第二天上午,基思驾车去托莱多,在那儿把他的萨伯车换成了一辆雪佛兰汽车。这辆汽车是暗绿色的。他在这儿见过的雪佛兰车有一半是这种颜色,因而他的车就不再显眼了。车行老板给他的车装上了一块俄亥俄州的牌照,于是他把原来的华盛顿牌照放在驾驶座底下。他得把它寄回原处,那地方并不是机动车管理局。

下午晚些时候,他驱车返家。路过斯潘塞城郊外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等他到达农场,苍茫的暮色已经笼罩了农舍的场院。他驶过立在路边的信箱,把车开上家门口的车道,停了下来。他又把车往后倒了一下,发现信箱上的小红旗竖起来了。他感到奇怪,因为当天到达的信件他在上午已经取过,他打开信箱,拿出一封没贴邮票的信,信封上简单地写着“基思”。他一眼就认出是谁的笔迹。

他把雪佛兰车开到屋后隐蔽起来,然后下车进屋,把信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又放了回去,转而为自己调了一杯浓烈的威士忌酒加苏打。

他在桌子旁坐下来,慢慢抿着他的自调饮料,又在杯中添了几次威士忌,最后又瞅了瞅桌上的那封信。“好了。”

他想起以往的许多事,想起她:他俩在中学里就彼此相爱了两年,爱得忠贞专一、如痴如醉,在大学的四年里也是如此,后来又一起从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毕业,安妮是个聪明好学的学生,毕业后又获得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研究生奖学金,去那儿继续深造。而他却对读书感到厌倦了,静不下心来,再说也没有经济能力再攻读研究生课程,因此决定不申请去俄亥俄州立大学就读。他曾陪她去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所在地哥伦布市,但没等夏天过完,斯潘塞城的征兵委员会就得知他正值当兵年龄,立即征他入伍了。

基思拆开信封,读了信的第一行。“亲爱的基思:我听说你回来了,住在你父母的老房子里。”

他望望外面漆黑的院子,听到了蝉鸣。

他俩在一起度过了那个夏天。那是在哥伦布度过的令人销魂的两个月,住在她新租的公寓房间里,逛遍了那个城市与那所大学。到了九月,他不得不走了。他说他一定回来;她说她一定等他。但双方的诺言都没能实现,在一九六八年时的美国,这种诺言是不太可能实现的。

基思深深吸了口气,又聚精会神地读信。他读到:“这里传说你要住一段日子。是真的吗?”

也许吧,他在杯子里又加了一点威士忌,接着回忆过去。

他去了新泽西州的狄克斯堡,在那儿接受基本的和高级的培训,随后又去佐治亚州的本宁堡军官学校受训,不到一年被授予少尉军衔。这对一个农村小伙子来说真不错,他俩起初还鱼雁往来,后来渐渐少了,信的内容也不如以前了。她觉得自己在爱情上难于做到专一,也没有理由再做到这一点,于是告诉他她已在跟别的男人约会,他明白了,但他不理解。他在斯潘塞城度过了他开拔前的短假,而不是在哥伦布。他俩通了电话。她正忙于对付一些困难的课程,他正在为开赴某个战区而感到焦急,实在没有心思关心她的课程。他问她目前是否有男朋友。她说有,但并不是认真的。就这样谈了大约十分钟后,他急于要去参加战斗了,他对她说:“你变了。”她回答道:“我们俩都变了,基思,看看你的周围。”

他说:“好了,我得走了。祝你学习顺利。”

“谢谢。自己当心,基思。希望你平安归来。”

“好的。”

“再见。”

“再见。”

但他俩都不忍挂电话。她又说:“你要理解,我这样做对我们彼此都好。”

“我理解,谢谢。”他挂了电话。

他俩继续通信,两人都不明白他俩的事已经完了。

基思把酒杯推到一边。威士忌里的酒精成分并不管用,他的双手颤抖着,脑子里也没有那种愉快的晕乎乎的感觉,他读到:“好了,欢迎回家,基思。祝你好运。”

“谢谢你,安妮。”

他担任了步兵排长,看到的死人太多了:他们躺在地上,鲜血直流,或者在烈日的暴晒下肿胀起来。对于这个场面,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比喻,除非说它像莫米河上的牲畜围场。十分可爱的村庄和农场被炸成平地,到处是沙袋和铁丝网;他为这些农民和他们的家庭流下了眼泪,服役期间,他曾经在完成他的军事任务后回斯潘塞城度假。

基思抹去嘴唇上的汗珠,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信上。他从头读起,后来读到:“我明天要开车送温迪去学校读书。她将成为我们母校的一年级新生。真恨不得马上见到母校。我大概一星期左右回来。”

他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斯潘塞城度过了三十天的战后假期,除了吃、喝、驾车兜风之外无事可干,他母亲建议他开车去哥伦布。他没去,却给安妮打了电话。她当时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他记起来,那是一次十分不自在的交谈。他并没有问她男朋友的事,因为他已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他也有别的女人了,这没关系。但她在最后一年发生了比较深的变化,她变得在政治上更加活跃了,对穿军装的男人产生了矛盾情绪。她在战争问题上向他说教了一番。

他生气了,她却很冷静;他勉强压住了他的愤怒,她的口气却依然强硬,他刚要挂电话,她忽然说:“我得走了。”他意识到她哭了,或者快要哭了。他提出要去看她,她却说自己没事儿,然而,他并没去哥伦布,她也没来斯潘塞城,他俩更没在两市中间找个地方见面。

基思读完了信的最后几行。“我姑妈路易丝还住在你家附近。我下次去她家时顺便来看看你。当心身体。安妮。”

他把信放进口袋,起身走出后门。热风已经停歇,天气现在凉爽点了。西边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夕阳,但天东边却可以看到星星了。

他走出院子,来到玉米地头,在一行行高高的玉米中间行走。几百码之后到了一座小丘,据说那是座印第安人的坟墩。平坦的丘顶,可以耕种,但他家从未有人在上面种庄稼,也要求后来的马勒家同样如此。小丘上长着高高的黑麦草,一棵孤零零的白桦树挺立在靠近丘顶的地方,不知是有人种植的还是它自己在这里扎了根。

基思站在白桦树旁,向下面的玉米地望去,他小时候来这儿玩过,成年之后也来过这儿思考问题。

他俩也没在两市中间找个地方见面。那要怪他的傲气、他的自负,或者别的什么。当时他俩就要团聚了,而她却在那个时候与别的男人有了性关系。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当时并没有提出同她结婚,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她成为年轻的寡妇。结婚还是不结婚?这就是战争时期典型的两难境地。他记不确切他俩之间在这个问题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肯定她是记得的。

他在白桦树根旁坐下来,仰望天上的星星。在华盛顿,他几乎看不到星星;但在这乡间,夜晚的天空令人着迷,令人心醉。他凝望星空,找出他认识的那些星座,想起他曾同她一起在夜晚看星星。

当他度完越战后的假期,还有一年的服役期,但他决定延长服役,于是申请去马里兰州霍拉伯德堡的军事情报学校学习。他的申请被批准了。这是一个有趣的行当,他确实喜欢这项工作,他接到命令在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第二次出征,不过这次是以一名情报分析官的身份上任的。他晋升为上尉,薪水丰厚,任务不错。这比打仗强,比斯潘塞城强,也比回到一个发疯的国家强。

他俩停止了通信,但他听说她退出博士课程去了欧洲,而后又回到斯潘塞城参加一个表亲的婚礼。据一位参加婚礼的朋友说,就是在那次婚礼上,她遇见了克利夫-巴克斯特,显而易见,他们两人在婚礼上及婚礼后相处得很愉快,因为几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这不过是他听说的而已,但那个时候,他已不再想知道这些事了。

基思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但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无法再读。他注视着信,回忆起大部分内容。信里的词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但却是往昔一切的产物,都是他渴望听到的,他明白她写这封信多么不容易;他也明白,她把信放进他的信箱,说要来看他是冒着几分危险的。危险不仅可能来自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肉体惩罚,还可能是在感情上受到打击。他们俩中任何一个都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失望和伤心。可她决定冒一次险,事实上两人中是她先走一步,他喜欢她这样做。

基思把信放进口袋,漫不经心地拽了拽身边的野草。

他得知她结婚的消息之后,就不再想她了。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他想给她写一封简短的祝贺信;他明知不当还是这样做了,当然信是寄到她父母家中的。她寄来一封更为简短的回信,感谢他的好意,并要求他从今以后不再写信给她。

他总是在想,他俩总有一天会团聚;或许她也是这样想的。说实话,他们两人中没有一个会忘记对方,六年了,他俩一直是朋友、知音和情人,成为对方生命和人格的一部分;他俩在一起经历了成长的烦恼和快乐,从未想象过分离的生活。但外部世界终于闯了进来,她在信里说得明白:他俩之间的事确实完了,永远结束了。可是,他从来不信这话。

在他驻扎欧洲之后,她在婚后几个月又给他来信了,对她上一封信的语气表示歉意,并说写信无妨,但请寄到邻县她姐姐泰莉家里,由姐姐转交。

他在欧洲没给她去信,直到他回到美国才从华盛顿给她写了一封信,话不多,只是说他回国了,还要在五角大楼再待上一两年。从此他俩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通信往来,每年数封,内容不外乎是最新消息、孩子的降生、他通信地址的变更、他调往国防部工作、她听到的关于斯潘塞城的新闻、他奉命派去世界各地执行任务。

他俩从未交换过照片;两人中没一个向对方要照片,也没一个主动送一张。基思心想,似乎他俩每人都想在记忆中保持对方动态的、活生生的形象,不让一连串死板的快照搞得复杂化。

他俩的通信中除了长久的、成熟的友情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不过,也许偶尔在深夜写的信中有一两行的意思不止是“喂,你好吗?”之类,他有一次从意大利写的信中有这样一句:“我第一次在夜间看了古罗马竞技场,我希望你也看过。”

她回信说:“我看过,基思,是在欧洲旅游时看的。说来奇怪,当时我也想到了你。”

但这类的信极少,而且他俩在信中说的话都没过分出格。

每当他的通信地址改成某个新的、具有异国风情的地点,她会来信说:“多么羡慕你的世界旅行和令人激动的经历啊。我总是想,我应该是个过冒险生活的人,你倒是该待在斯潘塞城。”

他通常回答这样的话:“我多么羡慕你的安稳生活,身边有孩子,周围有邻居。”

他没结婚,安妮也没离婚,克利夫-巴克斯特更没有很快死去。生活在继续,世界在前进。

他第三次出国供职是在西贡。北越的军队于一九七五年攻占该城,他是最后一批乘直升机撤离的美方人员之一,他从东京给安妮写信说:“五年前我就知道会打输这场战争。我们是多么傻呀。我们机关中已经有人辞职了。我也正在考虑辞职。”

她回答道:“过去我们同高地橄榄球队进行球赛时,我们在上半场处于36:0的劣势,你出来打下半场,打得棒极了,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一次,我们还是输了。但现在你记得最牢的是比分,还是那场比赛?”

基思聆听远处成行的林木上夜莺的歌唱,随后又眺望马勒农舍。农舍厨房的灯光亮着,可能正在准备晚餐,他想,他过的一天比马勒家有趣,可到了晚上,他们却能聚在一起吃晚饭。说实话,他很想要孩子,但有点奇怪,安妮有了孩子他也感到高兴。他闭上眼睛,倾听夜晚的各种声音。

他几乎结了婚,在后来的五年或六年里有两次机会:一次是跟一个同在莫斯科供职的同事,另一次是跟住在乔治城时的一个邻居,每次他都跟对方分手了,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心理准备。实际上,他永远不会有心理准备的。他明白这一点。

他认为他俩必须停止通信,但他做不到彻底断绝书信来往。于是,他拖了几个月才给她回信,而且信的内容简短且又冷淡。

她对于他语气的变化和来信的稀少从不发表意见,却继续在信中用两三页的笔墨告诉他一些新闻,偶尔还叙叙旧。后来她终于与他同步,于是他俩之间的通信比先前少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俩的通信往来似乎断了,只是在圣诞节和生日互寄贺卡而已。

当然他偶尔也回斯潘塞城一次,但从不事先告诉她,每次都打算到家之后再去看望她,却从未去过。

一九八五年前后,在他回斯潘塞城数次以后,她写信对他说:“听说你回城参加过你婶婶的葬礼了,可我去时你已经走了。我本来是想跟你一起喝杯咖啡的,但也许不会。在没肯定你是否离开之前,我一想到你在城里就紧张得要命。当我知道你确实走了之后,我感到一阵轻松,我真是个胆小鬼。”

他回信道:“恐怕我才是胆小鬼,想到要在街上碰到你,我宁可去打仗,有一次我开车经过你家的房子。我记得从前有个华莱士老太太住在里面,现在你已经把房子修缮一新,弄得很漂亮。门前的花儿真可爱。我为你感到十分高兴。”他又补充说,“我俩的生活在一九六八年就分道扬-了,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对我们俩来说,相会意味着离开各自的道路,走进一个危险的区域,当我出现在斯潘塞城的时候,我仅仅是路过而已,不想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不过,如果哪天你有事来华盛顿的话,我会很乐意陪你喝那杯咖啡的。两个月后我将去伦敦。”

她并未立即回复,但在他到达伦敦之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提及他俩上次的通信。他还记得她回信的内容,她写道:“我儿子汤姆上星期六第一次踢球,这不由得令我想起我第一次坐在体育场里看你穿着橄榄球队的运动衫走进球场的情景。现在你的周围看不到这些熟悉的场所和熟悉的事物了,但在我的周围却能看到。有时候一场球赛之类会使我回忆往事,于是我止不住要淌眼泪。对不起。”

他立刻给她回信,不再装出一种孤傲冷漠的态度,而是坦率地写道:“不,虽然在我的周围看不到能让我想起你的那些熟悉的场所和事物,但每当我孤独或害怕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

从那以后,他俩的通信多了起来,更确切一点说,信中的语气比以前亲密了。他俩已不再是孩子了,而是人近中年,有了岁月蹉跎之感。她在信中写道:“我无法想象不能再见你一面。”

他回答说:“我保证,如果上帝许可,我们将再次相会。”

上帝显然是许可的。

然而,六年过去了,保证过的相会并来实现;也许是他在等待某种事情发生,譬如说,她离婚了,或者她生病了。但没有这类事发生。他的父母离开了斯潘塞城,他已没有理由再回去了。

一九八九年柏林墙倒塌,他在那里看到了这一场面,后来他又被派驻莫斯科,目睹了一九九一年八月的未遂政变。他正处在事业的顶峰,为华盛顿制定政策出谋划策。他的名字时时见诸报端,他在事业上不乏功成名就之感;但就个人来说,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某些东西。

八十年代末的兴奋到了九十年代初变成了沮丧。丘吉尔的一句名言在他的同事们中反复流传,为这种现象做了解释——巨人的战争结束了,侏儒的战争开始了。由于侏儒战争中的秘密战不再需要很多人,他的同事们奉命解甲归田;最后,上级也要他退役,于是他就回来了。

基思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我回来了。”

他望望坟墩四周,第一次把这个坟墩同他在越南见过的类似的坟墩联系起来。越南的那些坟墩是平坦的水稻田中仅有的高地,他带的那个野战排常常挖开这些坟墩,修建夜间的防御工事。这当然是一种亵渎行为,但却是良好的策略。有一次,当他们挖坟墩的时候,一个和尚走上前来对他说:“愿你们生活在有趣的时代。”年轻的兰德里中尉把这句话看做是某种祝福,后来才知道是句古老的咒语。很久以后,他慢慢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太阳落山了,月亮照亮了他视线中的田地。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中能闻到肥沃土壤和茁壮庄稼的香味。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多年之后还会让你记忆犹新。

他从坟丘上下来,漫步在玉米的行株问。他记得父亲第一次试验种玉米,一共种了四十英亩。当玉米渐渐长高时,基思对它着了迷。大片的玉米像一道道绿色的高墙,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迷宫,是他和小伙伴们的神奇世界。他们在里面玩捉迷藏,并想出种种新的游戏,一藏就是几个小时,假装这个迷宫里潜伏着某种危险。到了夜间,玉米地看上去怪吓人的,却又具有一种诱惑力;他们常常在星夜出来睡觉,躺在玉米的行株间,身边带着气枪,还轮流放哨,为自己营造出一种十足的恐怖气氛。

他想,那时我们个个都是小步兵。他不知道那是否是出于遗传,还是出于当年这个西部开发地留下来的文化积淀。由于缺乏真正的危险,我们不得不制造一种危险,让死去很久的印第安人复活,把野兽运进玉米地,想象出骇人的鬼怪来。后来,当真家伙——战争——来了,我们大多都有了心理准备。这就是一九六八年他和安妮真正经历过的事。他明白,他原本可以同安妮一起去研究生院深造,他俩可以结婚生孩子,可以像许多大学的学友一样共渡难关。但他已为自己设计了另外一种未来,她理解他的选择。她让他走,因为她明白他当时需要去远方降龙伏虎。后来发生在他俩之间的事就是一系列的阻隔,男的自尊心作祟,女的矜持,沟通失败,还有坏透了的运气与不合适的时间选择。的确,我俩命里注定是一对不幸的恋人——

(待续,请继续阅读下期《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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