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向爱而生
2015-05-30白衣萧郎
白衣萧郎
武公业赋予的繁华,在她眼里却像空井。浮生半醒,她心里无爱,连恨也没有,像无根浮萍迟早要被时间风化。无人可思的憔悴先是占据了心,又慢慢爬上了妆台上的铜镜。她不甘就此飘零,想要在蛾眉间写上故事以丰满人生,只是这故事竟要以生命为代价……
漫天飞舞的花瓣,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交叠遮蔽了所有光线。
武府看上去一片平静,清幽的月光如水均匀,撒满整个庭院。
凌乱的长发滑过清秀的脸颊,她的衣衫一缕缕披散下来。有无数的小鱼,在她洁净的肌肤上游来游去。无数条小鱼,不,是无数行深浅不一的嫣红,宛如新题的桃花笺。
“生既相爱,死亦何恨。”她用尽最后力气,平静地吐出了这八个字,美丽的唇一翕一张,凄美而优雅。终于,一切都静止了,死一般沉寂。
惊慌失措的他,无力地咆哮着。饮满了仇恨和耻辱的皮鞭被丢在了一边。
嫣红的血从残破的鞭尾渗了出来,一点一点。地上的花瓣,慢慢由洁白变成了惨烈的猩红。
遥遥回望,仿佛还是那日的木槿花下。
那日,晨光曦微,晓雾迷蒙,木槿开了满园。
百无聊赖的她,信步其间赏花消遣。忽然,她发现前面不远处的花枝在轻轻摇动,并伴有簌簌之声。后花园甚为僻静,丫鬟仆人平时也很少到此,莫非是鸟雀在筑巢?她甚为诧异,便上前去看。
透过葱郁的花枝,她发现粉墙之上闪出一个俊逸书生。那人轻手轻脚,正在朝她这边张望。她不知如何是好,便急急折身返回。那人也意识到她已察觉,一闪身就消失在粉墙的那边,只留下一串环珮之声。
她心想:这少年如此俊雅超逸,却又面熟得很,似曾相识,可惜想不起来。这样想着,不觉已回到春闺之中。
她只觉得脸颊发烫。菱花镜中,早已是云霞飞度。
她是洛阳城有名的美人,步非烟。
她擅文墨,工音律,琵琶和击筑也堪称一绝。她生得轻盈曼妙,柔弱如柳,可随风飘拂;罗绮加身,若不胜其重,是个让人望之生怜的美人。她嫁给了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为妻。
武公业乃粗人一个,不仅生得五大三粗,而且性情粗犷躁烈,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过,却对她爱如至宝,整天以呆望着她的清丽身影为乐。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两人新婚不久,偶尔也有燕尔之欢,无奈粗悍的他并不懂她的心曲,她弹琵琶的时候,他只是傻傻地看着她笑。他领悟不到她曲中的失望和忧伤。
武公业公务繁忙,经常早出晚归,甚至留值公府。只留下步非烟独守空房,弹琵琶,写诗词,偶尔到园中赏花草,和鸟儿对话。
都言春闺香软,此间乐,她的闺中,却多的是愁苦、寂寞和离索。
这一日,恰逢园中木槿盛开,她便早早起来观赏。木槿,又名舜华,花色艳丽,却朝开夕凋,如女人的容颜般短暂易逝。女人如花花如梦,都不过是一夕枯荣。从园中折回春闺之后,庭院中的薄雾也渐渐散去。窗外丽日缓缓,紫燕双双,忙着衔泥筑巢。
步非烟一边憎恨攀墙人的可恶,一边又暗自嗟叹,这大好春光,都付与孤影绮窗,竟无人共赏美景,同题诗篇,好不苦闷。
这样想着,她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莫非是他?
已经有些日子了,每天鸡鸣时分,她总能在睡梦中隐隐听到这清朗的读书声。
那声音仿佛有一种巨大的魔力,每次都能给她带来特别的愉悦和无限的遐思,仿佛有风流俊美的公子正轻搦着她纤细的腰肢。那马车飞驰着向前,他们的衣袂灌满了和煦的风和暖暖的春光。有蝴蝶翩翩,花香阵阵,无数不知名的野花纷纷后退。她感觉自己“若将飞而未翔”。阳光下,她的笑容像木槿花一样绽放。
她突然发现,那墙头俊逸的书生和马车上潇洒的男子,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读书声仿佛又隐隐传了过来。就在绮窗之下,盘桓不去。
步非烟不由得胸中一荡,凝脂般的雪肤之下,已隐隐透出一层胭脂色。她双睫微垂,桃腮微晕,一股女儿羞态显露无遗。
且说那越墙偷窥的公子,原是邻居家赵麟的儿子—赵象。
赵象年方20,生得美貌丰仪,神情秀朗,读书习剑,以求功名。说来也巧,那天清晨,他在家不经意地从粉墙上望到邻家院中,见一位纤秀的美人正在独自赏花。
她花态蹁跹,莲步轻移,有花魂回飘之妙。即便园中百花斗艳,也早已被她比了下去。
赵象的春心被撩拨起来,十分魂魄早已丢了七分。他停了剑,攀上粉墙,仔细来赏这花中美人。
墙头花间,她的一举一动,他尽收眼底。他见她秋波婉转,柳眉微蹙,神情中却有几分萧索,不禁心疼不已。
此时的赵象已看得痴了,呆了,不觉间竟拂动了身边的花枝。
花枝颤动,她来探视究竟,发现他隔墙正窥视着他。他惶恐不已,跌下墙来,逃之夭夭。
惊鸿一瞥,却是刻骨铭心。
步非烟纤细的身影,清丽的容颜,在赵象的心头挥之不去。
一连数日,赵象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他在苦思冥想,怎样接近这近在咫尺的美人。
偷香窃玉,男人向来都有好手段。普救寺内,张君瑞借红娘传书送笺,终得莺莺眷念;卓家会宴,相如以琴挑逗,又使女婢暗送信物,文君便月夜私奔。赵象一番苦思,便生出一计。他用重金买通了武家的看门人替他打探消息,并传递书笺。
他迫不及待地奉上了一封桃花笺: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炽烈如火的感情,毫不掩饰的表白。有诧异,有激动,更多的是感激。她惴惴不安,却又感到无限温暖。他让她内心熄灭的火焰,又一次熊熊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又成了含苞待放的花朵,有了绽放的冲动和姿态。她嗅到了爱情的芳香。
她原本春闺寂寞,墙头花间的遥遥一望,那人俊逸丰秀的气度,已令她如痴如醉。在内心里,她早已将他视为知己。
她掩饰着羞涩回复他: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
郎有情,妾有意,爱情之门,在他们面前轰然洞开。先前所有的担心和猜测都不复存在,他收到诗后,欣喜万分。他们的爱终于水到渠成,如今万事皆备,只欠东风。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朵娇艳凄美的花朵,朝他缓缓舒展开柔媚的花瓣,正春心摇曳,艳溢香融。他趁机温言软语,更进一步,一番浓情蜜意在彩笺上恣意流淌。
她读到了他的衷情,他的期盼。
之前,她是一枝枯萎的花朵,孤零零地在暗夜里妖娆愁苦;遇到他后,她从他那里汲取到了爱的雨露和营养,变得丰润,妩媚而风情起来。她没有犹豫,她愿作一只飞蛾,为爱勇敢一扑。
信笺已送出多日,仍不见回音,赵象忐忑不安起来,整个人也病恹恹的。难道是自己轻薄的诗文冒犯了佳人,她恼火自己不成?也或者是中途出现了变故,走漏了风声?他思来想起,不得要领,不禁忧心忡忡。
赵象几次三番地攀墙窥探。园中木槿开得正盛,微风拂来,花枝乱颤,他越看越呆。仿佛满园的花儿朵朵都是她俏丽的脸颊,她正流连其间,身影纤细,莲步缓缓,与他颔首言欢。
他心痛欲焚,怅然赋诗。
说来也巧,第二日武家的看门人便急匆匆赶来,传了她的口信:“郎君不必讶异,近日来不通音讯,只因小女子偶染风寒,卧床难起。”并将她托付的信笺和锦囊递给了赵象。
他急不可待地打开,是一只玲珑的玉蝉和一幅精美的桃花笺。赵象如获至宝,气色立时好了十分。他将玉蝉紧紧贴在胸口,顿感一股暖流蒸腾而出,自在不已。先前的种种猜疑烟消云散。他知道,她得的也是心病,和他一般,都因相思煎熬。
于是,他写信宽慰她,并以相思示之。
她看到他的书信后,甚为感动。那所谓的伤春病,也不治而愈了。
才子佳人皆是天之尤物,两者惺惺相惜,她爱他的才,他怜她的媚。俊朗风流的少年,那墙头花间的遥遥一望,她的魂魄便被夺去了三分;后来书笺传情,那风流之态,旖旎之情,更令她春心大动。她在他未至的爱情里,已经如醉如痴,魂不守舍。
情深,从来不由己。经过几次诗文往来,步非烟觉得两情相悦,神契魂交。她知道她要的爱情已经到来。她忍不住了,豁出去了,决定以身相许。
佳期终于来临。
几天后的黄昏,武家的看门人叩门而入,悄悄告诉赵象,近日来武参军公务繁忙,今夜将在公府值宿,夜里只剩下夫人独守空房,公子可逾墙与佳人相会。
好不容易等到月上西厢,赵象便悄悄逾墙而入。他刚一跳下粉墙,便见步非烟盛妆默立在百花丛中,如花间仙子,凝眸含情,似乎已等候多时。赵象走到离她尚有两尺之处,便闻到一阵香气氤氲而来,那香清清幽幽,不腻不涩,赵象顿时心已醉了八九分。
彼时,月上柳梢,薄雾迷蒙。两人于花荫之下,一见如故。
鸡鸣三遍,天色欲晓。步非烟紧紧拉住赵象的手道:“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望公子不要因为妾无玉洁松贞之志而轻薄待妾。妾本非风流放荡之人,以身相许,实是情之所至,愿公子深记!”言语之间,似乎就要落下泪来。
赵象无限感激,也信誓旦旦答:“小生绝非轻妄之徒,不会逢场作戏。承蒙垂青,定不相负!”说罢越墙而去。
她对他恋恋不舍,期盼着能够和他日夕相对,不弃不离。
自从那夜后,凡是武公业留值公府的夜晚,就是赵象与步非烟欢会之时。他们抚琴弄水,填词赋诗,花间柳下,春阁水榭,都留下了他们爱的痕迹。那是一段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浪漫和旖旎。
然而,爱到尽头便是万劫不复。他们的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
一个被步非烟斥骂过的奴仆,偷偷向武公业告密。武公业火冒三丈,便设计潜伏在院墙之下。
这天天色暗了下来,赵象收拾完毕,依旧兴致勃勃地前来赴约。他刚攀上粉墙,便被武公业发现。武大怒,伸手来捉,结果只扯下他一缕衣衫。赵象侥幸逃脱了。
和往昔并无两样。依然是花荫匝地,烛光幽微。彼时,春闺内的她,已经梳妆完毕。
她正满怀期待地等候着她的良人,佳期幽会,情语呢喃。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次迎接她的是她的丈夫,粗悍暴虐的武公业!他踹门而入,持了他的衣衫,向她对质。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衣衫。
爱便爱了,何须抵赖。她只是淡淡地说:“生既相爱,死亦何恨。”便再无辩解。他将她捆绑在园中的木槿树上。劈头盖脸的皮鞭,如雨点般落下。
他原以为她会向他求饶,辩解,她是他的至宝,是他的爱,尽管他并不懂得如何去爱她。她的平静,安然,让他恼羞成怒。皮鞭一次比一次用力,直至她消匿了最后一丝气息。
他抱起了她,轻抚着她美丽的面颊,失声痛哭。
舜华,不过一夕枯荣。爱情,有时候一瞬便是永恒。有人是为爱而生的,也许他永远不懂。有无数的花瓣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它们遮蔽了庭院,也遮蔽了山川。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又像是一首恢宏的赞歌。
整个洛阳城,猩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