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飞后,荒烟蔓草年头
2015-05-30金豆豆
金豆豆
陈璜(1637-1668),明福建晋江人,字天一,号省斋,浙江嘉兴人,清水利家。为人磊落负奇气,画潇疏闲放,有米芾、倪瓒遗法。
再相见时,她已是帝王妃。
那个九五至尊的男人握着她的手写:琴瑟相御,莫不静好。写到最后,他的手刚放开,内侍的声音便遥遥传来:“陈璜带到。”
心突的一跳,清醒过来时,笔尖已直直向下走去,浓重单调的墨迹,像一条不合时宜的尾巴,败坏了一园的春色,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便要下跪,却被身后人一把拖住:“不过一幅字,再写就是了。”波澜不惊的语调,让她觉得自己才是大惊小怪的那个。
窗外豪雨如注,如千万条绳索抽笞着大地,无数水流顺着瓦铛湍急地飞溅下来,在她心底砸了道道口子,淅淅沥沥地痛。
依稀记得,那日也是下了这样大的雨。在黄粱梦的客店里,那人跟她说,他们之间隔了身份、根底、志向,如商参二星在天难逢,如牛郎织女隔河相望……箜篌弦断作两根,一根赠君,一根留自己,爱恨纠葛,从此便是弦断音绝。
陈璜是被人抬进来的,他一介书生,毕生所求不过在河防事业上有所建树,骤然卷到莫须有的案子里,内心苦闷不说,狱里又受了非人折磨,此时已是病骨支离—脸色青灰,乱蓬蓬的头发,衣服带着一股狱中的霉臭味。
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撑,身子一晃,几乎要晕过去,眼睁睁望着他,一张脸白得像纸,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一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沦丧,父汗、母妃、哥哥、姐妹、族人,在准噶尔的铁蹄下,一个接着一个血肉模糊,记忆里的那一夜只剩了触目的红,到处都是血……她藏在母妃的尸体下,只能看着,连哭都不能。现在,她又要眼睁睁看着他伤成这样。
不过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御案,她一步也动不得,竟是咫尺天涯。
康熙倒没想到陈璜会病成这样,黄河水清,是他亲眼见了的,到如今才知陈璜是治河奇才,这样的人,当初自己一念之差,竟让他受苦至此。康熙款言安慰,要让他好好治理黄河,陈璜只吃力地从怀里取出一卷破纸,说是《河防述要》。他将纸卷递给康熙,蓦然间,瞥到靠在龙案边浑身发抖的她!
人生际遇万千,奈何他们的相遇却总是时机不对。
先是她流落中原,颠沛流离中被人抓了当奴隶卖给他,炼狱般苦痛的日子里,他是她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慰藉,怎能忘啊!但彼时,她背了国仇家恨,前路渺渺,情之一字,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于是不告而别。她是蒙古公主,马背上长大的,那日却几乎连马都翻不上去,咬了牙不回头,缘深缘浅,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荒烟蔓草年头,分飞后。
她到北京,赶上朝廷在南边跟吴三桂的残部决战,抽不出兵力来对付噶尔丹这只恶狼,千里奔朝,却是连康熙的面都没见上,便被噶尔丹的使者追杀,她沦落成乞儿,心灰意冷的时候,哪里想到会又遇上他。
彼时,蓬头垢面掩了倾国倾城的颜色,他却还是认出了她。郊外坟园里的重逢,她爱他是谦谦君子,他却只怜她是亡国公主,三言两语就撇清了他们的关系,身份,地位,志向……到底是有缘无分。
不是没争取过,那么多人跟前,她哭着问他要不要她,抛去国仇家恨不报,她只想跟他相守到老,哪怕红颜成白发,她也等他。可是他不要。
布衣书生,报不了她的血海深仇,于是放手,狠下心,松开手,不是不爱,是不能爱,不是不要,是不能要,相爱而不能相守,他们错在时机不对。
斯情,斯景,斯人,陈璜心里百感交集,却是一句话也不能说。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日她唱的歌:“一霎人间兮萧咽鼓收,凭几向谁兮弹此箜篌?天上参商兮灵棤难渡,大漠沙尘兮与河俱流……奈何奈何兮何处彼岸,君子何为兮独处孤舟?此心耿耿兮天何不语?风涛云城兮谁送归路……”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她将箜篌弦扯断了赠他,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相见了,他一生奔波于黄河之上,一腔相思都随着漫漫黄沙沉到黄河最深处去,此时骤然翻出来,历历如昨,原来,竟是一刻也没忘过。
终于是阖了眼,从此去,烟波浩渺,天上人间。
雨还在下,从她站的地方望出去,紫禁城翘角飞檐,高接云天,磅礴水雾里有种三千繁华落尽的凄凉,万千热闹,此生再不相关。
年轻的时候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一段感情,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