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痴情,染红遍地桃花
2015-05-30郁馥
郁馥
暖春三月,桃花雨落。她举起手中的鸳鸯剑,含泪自刎。风停了啸声,鸟断了啼音,时光凝住,世间静谧得可怖。她就这样去了,没有解释,没有诘问,决绝得连一个温柔的眼神也不肯留给他。
这就是尤三姐,一个寄居于红楼,却不属于红楼的悲情女子。
犹记当时,亦是在这般暖阳高照的日子里。她与他初相见,一见便误了终生。他是戏台上清俊英武的小生,她是戏台下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曲歌罢,他谢幕而去,从此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全然不晓得姑娘已为他愁断了肠,念白了头。
五年以后,贾府老太爷贾敬病逝。她与老母、二姐一起去府里奔丧。如花年纪,似玉容貌,怎能不入了那一群虎狼的眼?没人护得了她,老母年迈,二姐懦弱,至于那异父又异母的大姐尤氏,又如何会将心思花在这个妹妹身上?
三姐将这一切看得很透。她不愿被男人玩弄,她情愿去玩弄男人。她主动挑逗贾琏、贾珍,搂着他们的脖子灌酒。那些男人虽是情场老手,可何曾见过这样放荡不羁的女子?
他们大喜,以为她是淫奔不才的女子,正想着要怎样去消受这从天而降的艳福。可此时,她却断然起身,将他们赶出了门,独自在房里痛哭。她开始厌弃起自己来,纵是如此,她依旧忘不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他。狂风吹过,惊起满湖波浪,就似她的心,紊乱不堪。
直到有一日,二姐嫁给贾琏做了妾室。以为得了终生倚靠的二姐也想给她寻一门好亲事。
二姐面若桃花,低语道:“小妹可是看上宝二爷了?”三姐怒了,眼神冷冽又坚定:“难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便也嫁他兄弟十个不成?除了他,天下就没有好男子了吗?”二姐好奇地望着她,赶忙追问这人的姓名。
她笑,似触碰到了脑海中最甜蜜的回忆。她说:“姐姐只往五年前想就行了。这人一年不来,我等一年。十年不来,我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我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斋念佛,以了此生。”
如此决绝的话语,震撼了二姐,也震撼了她自己。爱之一物,情之一词,原来,竟当真能让人生死相许。
二姐握着她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小妹,我知道了。我定让柳湘莲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三姐亦笑,举头望天,银汉横斜,疏星灿烂,今晚的月色美极了。
从此,她再不与其他男人调笑,终日只是素服淡妆,紧闭房门做着闺中女儿的针织刺绣。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柳郎托人送来的定情信物—一对鸳鸯宝剑。
三姐抚着这宝剑,想着柳湘莲的面庞。他的面庞好像有些模糊。是啊!怎能不模糊!五年了,日月星辰在空中交替了多少次,有多少人生,又有多少人死?可三姐不管,纵是想不起,她仍旧会想,哪怕只念叨着这个苍白的名字,她的心也能乐得开出花来。
终于有一日,柳湘莲进了贾府。她欢喜极了,也不顾待嫁女儿不宜见未婚夫婿的旧礼了,急忙跑到大厅的屏风后躲着。不过,她终究不敢出来相见。
谁料,这柳湘莲开口便不称她的母亲为“岳母”,而只呼“老伯母”。她的心有些诧异了,可旋即又释怀了,原来他是如此懂礼仪,竟要等到成亲以后再改口。
柳湘莲神清骨秀,俨然一派侠士风貌。他停顿了半晌,终还是将话说出了口。他说自己行踪不定,不知姑母已为自己另定了一门亲事,因而,与三姐这事只能作罢,请其赐还自己祖传的鸳鸯宝剑。
原来,他竟是来退亲的。原来,他竟信了谣言,以为自己是不贞的女子。原来,那五年的痴爱当真是错付了。
没有希望,亦不会有失望。不存幻想,亦不知现实能残忍至斯。
三姐转身进屋,拿起了那对鸳鸯剑。剑刻鸳鸯,究竟是要成就一段情,还是要斩断一段情?
三姐拿着剑,越来越觉得沉重,却容不得别人去分担一星半点。她追至花园,桃花落满了衣襟,一丝淡雅的气味直入鼻中。她不紧不慢地喊了两个字:“等等。”
柳湘莲回头。那一刻,他惊诧于她的美貌。自己一心想要娶的,不就是眼前这般的绝色女子吗?他心中已有了几分悔意。原来,这世间男子当真都是爱惜美貌的。
他痴望着她,傻傻地接过了她递来的宝剑。他没有注意到,她递过来的不过是雄剑,却把雌剑藏在了袖中。猛然间一回头,她已然将剑往脖子上一横,自刎倒地。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是谁爱了谁?又是谁负了谁?
柳湘莲抚尸痛哭。泪落了她的脸,她却再感受不到这温度。他喃喃低语:“我竟不知,妹妹是如此刚烈贤妻。”
前一时,他尚要退亲。这一时,他终承认了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
三姐死后,柳湘莲斩断青丝,遁入空门。在青灯古殿之中,他为她超度,也为自己超度。寂寥午夜,梵音阵阵入耳。他偶尔也会痴愣着望向远方,想着倘若当初不曾轻易许诺,不曾轻言说弃,而今,她在何方?他又在哪儿?
直到很久以后,他在梦中遇见了三姐,三姐对他说:“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面冷心。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不忍一别,故来相会,从此再不相见。”恍惚间,他握住了她的手,她转头笑而不语,飘然远去。
她对他的情,终究是寥寥。
再醒时,天已露了鱼肚白。枝头的桃花一夜间盛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