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花枝秀,犹似当年人
2015-05-30杨紫陌
杨紫陌
容娘素容清雅,性情孤峻,生在明代潮州的韩江江畔。韩江烟波浩渺,两岸绵延数十里的绣帷画舫之上,每日金缕歌残,玉箫声咽。
容娘就居于画舫之上,坐卧处皆为竹榻竹椅,四面挂有青色布幔,墙上悬挂字画,几上素白的瓷瓶内,一枝梨花春带雨,香炉小鼎内焚着沉水百合香,容娘淡妆不施朱粉,日日默然坐于榻上。
容娘生不能择其命,但愿每日沉在这清芬淡韵中,荡尽浮艳,得一缕天地清淑。
一位名叫柳南的公子极爱她这种雅致。月圆之夜,与容娘坐于室内,彻夜围炉清谈。
容娘煎得一手好茶,两人对坐而饮,谈壁上沈石田的一幅山水,沈石田笔调冷峻,画风幽静如太初之境,容娘最爱的便是沈石田的《青英图》,每日与公子相论:“愿得一人,与他村居于山林长野,不论贫贱,唯见相知。”
柳公子惊异于容娘内心的枯淡,常常谈着谈着便握住容娘的手,一言不发,然后又喟然坐回榻上,容娘知他心里藏匿着那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为娼!”每每遇此情境,容娘便清泪涟涟,两人无声对坐良久。
有时柳公子就这样坐于榻上合眼而眠,容娘在旁拨动炉内沉香,也只是守着。茶一次次煎好,他不醒,她便倒掉再煎,她只想他悠然醒转的那一刻,能喝上温热清芬的那一道,她为他做什么都是好的,值得的。
可是柳郎啊,你知不知道。
他沉沉睡去,有时梦里低唤一声“容娘”,她于是又泪如雨下。她站在月下,守着眼前人,清美如一枝梨花。他们相识已半年有余,他只是跟她清谈,谈画聊字,甚至从不让她拿起琵琶为他弹上一曲。他知道怎样对她是最尊重的。
她不知道这样能维持多久,今生遇此良人,放不下又不知如何挽留,她终是捉不到他内心的幽密。就像今夜月下的他,她不知他所梦何人。可是他又在沉梦中唤她,她情不自禁俯在他的膝上。
他醒了,起身端起那茶,温热刚刚好,香气清郁,直袭入肺。但他没有如梦里那样拥她入怀,再真情意挚地唤她容娘。
他看见窗外一轮清月,疏帘将月色隔得几分朦胧,小鼎新茶初熟,纤纤玉手正拨去熏香炉内的灰渍,添上百合。这样的美好流光,宛如一刹那,絮语间忽就已更深。
自从遇到他后,她就时时呆愣出神,他也总是在她不经意的相思中就来了。谈兴正浓时也会欢愉地相视而笑,他总是抓住她的手捂在自己脸上。她觉着这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安静而踏实。他们之间最亲昵的动作,也仅此而已。
一次她愣愣地撂出一句话来:“我只想要沈石田的那间屋子,和一个人。”他说:“我也只想要沈石田的那间屋子,和一个人,可是,得等。”那间屋子即是《青英图》上的茅舍。可等到何时才是终了呢,他总是说到这里就再不说了,颓然仰坐于榻上,闭眼而憩。容娘心知,亦不再问。
秋天的时候,柳南去应试,临走之时,他来辞行。容娘见他神采奕奕,宛然已经及第的样子。他只在她处稍稍坐了一下,便告别离开。
他这一走就是两月有余,容娘放心不下,日日水米不沾,以茶代饭,人清减得骨瘦嶙峋。
在一个月圆的晚上,夜深了,容娘独自坐在榻上出神,帘栊轻响,他进来,容娘站起身时,两人都惊异于对方竟如此枯瘦。容娘不问,看他神情,便知他名落榜下。
他们照样喝茶,像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只是话少了许多,她也生怕触到他的痛处,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是说累,她说你闭眼睡一会吧。他说好,她以为他睡了,便坐在他旁边,双目殷殷地盯着他。
月光下她分明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里淌了出来,他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容娘心疼地用帕子替他拭去。他却侧身握住她的手说:“容娘,我明日即远走他乡。有人慕我名,持厚资以聘,势不可却,今日特来别过。”容娘的心倏地紧了,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今日使她猝不及防。
容娘哭倒在怀,这一次他将她紧紧抱住。她想起入秋之时,她病于榻上,他日日前来为她煎药递汤,焚香默祷。那些天她真的觉得他是她命里的亲人,这小小竹榻就是两人的天地,而这日子就是沈石田画里所描的生活。可是这一切转眼成空。
天将微明,柳公子起身欲走,临别之时,取出一柄玉如意,将其断裂,他与容娘各执一半,只说不忘今盟,可图他日团圆,说完便洒泪而去。
天亮之时,容娘硬撑着来为柳公子饯行,席间两人只是相对泪流,不说一语。席半之时,柳南再也不能多看容娘一眼,他怕他就此为容娘而留,落下贪图女色、不肯上进之名。
于是佯装大醉,扰扰攘攘地与友人离席驰马而去。容娘远观马上人儿渐行渐远,掩面而泣。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容娘与柳南从此两隔,欢会难再期。
时过七年,柳南重游旧地,再访容娘时,容娘已卧病床笫,玉容憔悴不堪。病中的容娘看见了梦里人,执柳南手而痛哭。柳南浪迹他乡,何曾不思容娘,只是他囊中羞涩,无力为她脱去乐籍,叫饱读诗书的七尺男儿有何颜面说得出口。
于是他逃离,只待他日发迹。时光就这样蹉跎而过,那份挚深长情在岁月中早已消磨,谁人还思少年意气事,仕途早已不问,而今仰头只问苍天。
可是容娘手握玉如意,这一等,就是七年,她再也等不得了,她人若梨花,纷纷然即将陨落。
柳南此时只恨没有早早与容娘相见,容娘在他的苦语相留中奄然而逝。她临走时,将昔年壁上所挂《青英图》递于柳南手,泪尽而去。
柳南购置桃花无数株,环置于容娘坟前。友人疑问:“容娘生前酷爱梨花,因何遍植桃树?”柳南泣诉,愿容娘来生香凝红露,如桃花一样艳艳开满一树,可枝头闹春。
果然,春时容娘坟前所植桃树,花发成林,犹似当年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