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幽廊里芸草沁香
2015-05-30申海琴
申海琴
一位美丽的女子乘着一顶精美绝伦、雍容华贵的花轿,吹吹打打地被抬进了范家。
轿内端坐的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渴盼,她几次掀起盖头,悄悄将轿帘拨开一条缝,透过一线缝隙,向范家大院的深处望去。
她的眼光不是看向未来郎君,而是天一阁。
有着十五代书香家史的明代著名藏书家范钦在二十余年的仕途中,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
他生性爱书,每到一处做官,便搜集当地的各种刻本,无法购买的,就雇人抄录。
他兴建天一阁,将书籍分门别类收藏,除了收集历史珍本,还包括当代刻本、政书等,以及各地士子们刻印的诗文集,尤以收藏地方志为特色。
天一阁藏书之丰,令无数爱书之人神往,她就是其中之一。
在红盖头掀起的那一刻,女子灵澈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去找寻那神秘的天一阁。
当她第二天手提裙摆,激动地穿过风竹林,一步步靠近藏书楼时,却发现“女不上楼,书不出阁,外姓人不准上楼看书”的禁令。
她顿时如雷击顶,两腿一软,一个趔趄跌倒在天一阁厚重的背影里。
这女子姓钱,是当时宁波知府的内侄女,才貌双全,酷爱读书。为了能阅读天一阁的藏书,她托太守为媒嫁给了范钦的后人。却被族规所禁,终生只能仰望那个楼梯而不得上楼。
就这样,这一禁令揉碎了一位女子一生的梦想。
年复一年,她只能带着小丫鬟在天一阁外徘徊,在傍晚,在细雨中……那墙上烙满了她灼热的眼光,墙外潮湿的石板路上洒遍了她不倦的脚印。忽视了花前月下,冷落了绣床鸾枕。然而,她一生也没有走进过天一阁,没能看到里面任何一本书。
她哀怨地仰望终生不能登上的楼阁,独自叹着,为了没有实现的愿望,为了那个破灭了的梦。仅仅为了读书,为了天一阁,她就这样付出了一生的幸福。
悔吗?她不知道。
在范氏残酷的家族规下,一个女子生命的坚韧和对书的渴求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不堪一击。
于是,她便遥对书阁没日没夜地绣芸草,一棵又一棵,绣得那么专注,直到指尖滴血。
芸草在古代是防止藏书遭虫蛀的一种香草。从此,钱小姐以绣芸草为念,把自己的芳名也改成了“绣芸”。
一年又一年,当岁月和渴望渐渐化作女红中的芸草,她眼眸里的那一半憧憬一半忧伤,如静静流泻的清香,深深地渗透了绸缎上的芸草。
窗下,钱小姐趴在堆满了绣着无数芸草的梳妆台前,双手托腮,忧郁的眼神专注地凝望窗外。
窗外,滴答作响的梧桐雨穿越了她的一生,一点一滴流淌在心上。她回望自己的点点时光串成花样年华,年华中是对天一阁的无限期望与深深失望。
族规如刀,无语凝噎。她只得将无限的憧憬尘封于岁月深处。
她对着天一阁日日凝眸,凝眸处是一种对文化的痴情,无论步履怎样艰涩流离,她的目光还是那么专注,哪怕专注的寄托已成幻影,她也要守望终生。
清凉的雨滴浸润在空气里,湿了窗户,钱小姐用纤柔的手指写下思念这个词语。恍惚间那深重的雨雾后面,她又望见了天一阁。
她就这么念想着,等待着,憧憬着,强韧又脆弱地与自己的文化渴求坚守着,不觉已将一生苍凉的时光全部耗尽。
当年,范钦用《易经》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为藏书楼命名“天一阁”,取以水克火之意,祈求书楼免遭火灾。说来也怪,天一阁历经几百年的沧桑竟然未遭过一次火灾,成为中国藏书史上的一大奇迹。
但天一生水,防住了火,却也阻隔了一位如水女子。她终于在一个风雨潇潇的夜晚化作了一缕轻烟、一缕香魂,静静飘向了来世的轮回里。
寂寂的时光里,当年那至纯的心事缱绻着悲凉的味道。钱绣芸像一只美丽的丹顶鹤,高蹈而来,翩翩而去。从此,天一阁因为钱绣芸而更加熠熠生辉,钱绣芸因为天一阁成了永恒的话题,她是幸还是不幸?天一阁不语,依然以绝世的风姿看光阴如梭。
后来,范家的后人在天一阁的对面修建了天一池,假山上有一块石头是位女子的形象,据说是为了纪念一生未能登楼郁郁而终的钱绣芸。石像上那双望穿秋水的眼睛依然与天一阁遥遥相对。
一壶茶已尽,一季花已谢,岁月已渐行渐远,钱绣芸的生命亦已化作美丽的蝶衣。她生前徘徊阁下却不能看书?连采一片芸草献给书阁防虫的资格都没有,那种忧伤和惆怅纵使天荒地老也让人心碎血沥。
她得知芸草能够吸潮防蛀流香,便一遍遍祈求上苍让自己死后能够变作一片芸草,来无微不至地保护天一阁的藏书。她想让天一阁知道,自己对它的渴望和憧憬是无怨无悔的,她是心甘情愿化作芸草的,一道道清香永远飘拂在天一阁。
冥冥之中,她的香魂终于凝固成了一尊石像,永远坐落在天一阁的对面,生死相望。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见。绝望的泪水一滴滴顺颊而下,年复一年,终于汇集成了天一池,终岁守候在天一阁的对面。在守望中,钱绣芸以一种渐趋终极的姿势诠释着生命的历程和情感的流向,她让自己的灵魂又化作一片片芸草,在时间深处静静飘香。
守望天一阁,其实就是一位绝世女子对文化品位的一种终身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