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叶之夜
2015-05-30倪海兰
倪海兰,河南南阳人。作品见《短篇小说》《滇池》《牡丹》《打工文学》《佛山文艺》等报刊。深圳市作协会员。现居罗湖。
已经是秋天了,新叶从村庄深处走过来,人们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
“都吃了吧?”新叶说。
几个坐在门口的男人停下交谈。一个男人把夹在手指间的香烟送到嘴边,深吸一口,眯缝起双眼,说:“新叶,你也不帮你妈干活?”
新叶自顾地走到池塘边,坐到青石板上,把雪白的双腿伸进去,脚丫子晃得水波荡漾,引得几个男人很是看了一阵子。“我心口热。”穿着藕荷色短衫短裤的新叶说。
泡完脚丫的新叶,径直走到一户人家家里,坐到藤椅上。屋里的母女正在看电视。母亲招呼新叶喝茶。新叶不喝,抓起一把茶叶吃了起来。女儿低头打毛衣,轻声对母亲说:“听说新叶神经了。”母亲“嘘”了一声。电视声音放得很大,新叶看得很专注。
天黑了,新叶才回到家。这是一处久未修缮的瓦房,有几处瓦已经脱落,屋檐上的瓦缝里长着几根茅草,风一吹就瑟瑟发抖。紧挨着瓦房的是一间低矮的小厨房,上面的烟囱正在冒烟。新叶的娘听到脚步声,将头伸出去,一看是新叶,便皱眉:“又跑到哪儿了?”
新叶不答。回屋搬一把椅子,放到门口,自己坐在上面。虽然是秋天,乡间的蚊子还是很多,不时爬上新叶的胳膊。她置若罔闻,看着房顶上那几根茅草。新叶的娘又探出头,看着新叶的神情,叹口气。“新叶,来帮我添把火。菜还没炒哩,等下你爹就回来了。”新叶不理。生气的母亲抓起一把柴火添进锅灶,红彤彤的火苗舔着锅底,映着她的脸膛。后来,她的泪掉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唠叨:“人家出门挣钱,你出门耍疯哩!”
新叶没有听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世界。新叶走进去,径直坐到工位上,桌上已经堆满皮料,它们是从一张完整的牛皮上裁下来的。新叶要把它们整理好,分成一打,贴上标签,放到蓝色的塑料筐里。等一会儿,便会有后段的人过来收。新叶从16岁进鞋厂时,便做的这种工作,名曰品检员。由于每天要用无名指和中指攀皮料,以看它们是不是有裂纹,以致于这两根手指再无法伸直,但不妨碍每天的洗衣,和其他日常生活,所以新叶也不在意,大家都不在意,习惯了。有时侯会有后段的人过来骂,说新叶检查的皮料有很多缺角的,怎么也放进去了,都加工了好几道工序,到备料处才发现。新叶觉得委屈,她那么细心的工作,还招来骂。但骂得再难堪,时间久了,大家也习惯了。
最厉害的一次,是成型车间送来几大筐半成品。鞋面上、后跟上,都是深深的裂痕。成型车间的主管气得嘴巴都歪了。那些天赶货,结果赶出来的货全是次品,还要返工。裁断车间的品检员们全被召集起来开会,班长站在前面厉声喝斥:你们这些八婆,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滚蛋,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新叶偷偷抬起眼,想看一下班长的表情。不料感觉背在后面的手,被人挠了一下手心。她急忙回过头,却看到一个急匆匆经过的男孩,亮晶晶的眼神正回望向她。新叶认得他,那是生管科的一个生管员。俩人眼神对接,那男孩调皮的伸了一下舌头,往班长的方向。新叶会心地笑起来,班长的眼神正向这里瞥过来,凌厉得像半空觅食的老鹰。
新叶又感觉自己的手心痒痒的,有多少次,和男孩约会时,他经常是这样挠她手心。她赶忙拉住男孩的手,却扑了虚空。她睁开眼,看到自己伸着的手掌心上,正停着一只蚊子,肚子饱饱的,快站不稳了。
新叶的父亲回来时,新叶已经睡着了。
桌上晾着绿豆稀饭。他捧起碗,呼呼噜噜喝了起来,嘴巴沿着碗的边缘转圈。新叶的娘看不惯这种吃相,认为是要饭的才这样吃。但这时已经顾不得数落他了,等空碗落桌,才问道:“去看了没?”
“去了。”
“见着人没?”
“见了。”
“人咋样?”
“黑。”新叶的父亲吐出这个字,便不肯往下说了。夜色很快笼罩这座小院。整个村庄都在沉默。
新叶睡得很沉。她仍在做梦。男孩拉着她,新叶羞涩地低着头。第一次被异性拉手的感觉真好。要知道,长这么大,新叶除了父亲,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男性呢!新叶感觉这手软绵绵的,像海绵。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握紧一些,再握紧一些。可是一阵压抑的哭声传来,时断时续,是母亲的。新叶睁了一下眼,又沉沉睡去。
父亲给新叶找了一户人家。男人三十六岁,大新叶十六岁。男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未婚,是因为条件不好,一只眼睛看不见。但现在只有他能接纳新叶了。再说,新叶的名声很不好听呢!村庄的妇人们都这样说。她们在背地里议论,听那些也在东莞和新叶一起打工的妹子打电话说,新叶被一个男孩骗了,得了失心疯。有个男人治治就好了。她们都这样说。于是不断有热心的人上门劝说。她们给新叶找了一个男人。
新叶的父亲蹲在椅子上,指缝里夹着一只烟,不时的吸几口,却没见吐出来。母亲围上围裙,把碗放到锅里,用刷子搅得噼啪响。然后,她停下来,撩起围裙,擦脸。电灯昏昏欲睡,还是可以看到她红肿的眼。
新叶要出嫁了,村里人都听说了。新叶走过去,人们说:新叶,要当新娘子了。新叶回头,笑笑。她仍旧坐在池塘边,把腿伸进去。“我心口热。”新叶说。
新叶和那男孩谈了两年。同居了两年。男孩第一次要她的时侯,很小心。新叶也很新奇。那时他们在一个荒弃的公园里。青草茂盛地长着,就在那里,男孩要了她。新叶躺在青草上,看着男孩的脸一点点伏下来,伏下来。慌乱忽然袭击她的心房。“我这是在做什么呢?”但容不得她多想,男孩的身体已经侵入。她有些痛,不知所措的痛。人生的第一次,就这样,给了那座荒弃的公园。新叶不知道,还有很多人生的第一次,在等待着她。
就如同现在,新叶要当新娘了。
新叶要当新娘了,新叶并不知道。男人过来看过新叶,很满意。当时新叶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她习惯坐在那里。依旧穿着短衫短裙,手里拿着一把茶叶吃着,“这样好吃。”新叶说。她甚至请男人吃。男人不吃。男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留下一万块钱,让新叶的娘给新叶置办嫁妆。男人家里条件不错,一直在建筑工地干活,有很多积蓄。新叶嫁过去会享福的。新叶的娘这样对别人说。
男孩过来拉新叶,“别生气了。”他说。新叶望着他笑嘻嘻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生不起气来。“那是我的表妹,从厚街过来看我。”男孩说。新叶便有些相信,可是明明看到他们嘴对嘴了。“我们小时侯感情很好,经常玩过家家游戏。”男孩说。新叶又相信了。
工厂又在赶货,每天晚上都加到十二点。裁断手的速度也在加快,桌上不断堆满皮料。新叶不停的拣啊,攀啊,贴啊。有好长时间,新叶以为自己不会抬头了。
新叶下了班,急匆匆跑到四楼宿舍,拎了冲凉的衣物和桶,再急匆匆跑下来。有性急的,晚上加班前,就把自己的桶放到冲凉房里占位了。接热水的人不多,新叶赶忙去排队。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凌晨热水才停。记得刚进厂时,厂里用大锅炉烧水,定时定量,按饭卡打热水,而且到九点半就没热水了。接了热水,新叶去找冲凉房。推开一个门,潮湿刺鼻的空气喷出来,里面有桶。新叶又推开一个门,里面没桶,赶忙走进去,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包衣物。她失望的走出来,推隔壁的门,不开,撞到一个人的屁股,正往墙上挂衣服。下一个门,新叶敲了一下,“妈的,敲什么呀?”里面传来一声怒吼。她正要走开,两个湿淋淋的女孩若无其人地走出来,耸着高乳,穿着短裤。那么密不透风的空间,一个人转身都困难,竟然挤了两个人。新叶正要将桶提进去,趁她弯腰之势,一个女孩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桶挤进去,啪的关上门。新叶只好提着自己的桶,再去寻找冲凉房。都是满满的。新叶忽然瞥到成型车间的男组长,和品管科的记录员钻到一个冲凉房了。也在等待冲凉房的一个女孩,在旁边骂了一句:“婊子!明明人家有老婆还要跟着鬼混。”女孩扭了扭头,发现新叶正在看她,不以为然地扯了下嘴角。这个女孩是大底车间的,新叶曾经在饭堂里遇到过,当时女孩因为插队,被保安揪出来喝斥。女孩依然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让新叶印象很深。新叶可是那种被骂一句,都会难过三天的女孩。不谙世事,车间里的人都这样说。
新叶疯了!村里的人们都这样说。就在出嫁的前一晚。人们听到凌厉的哭声,赶到她家小院,看到新叶的娘坐在地上哭,拍着大腿,说新叶太命苦了。新叶的爹抽着烟袋锅,蹲在椅子上,愁眉不展。新叶呢?人们问。
池塘的青石板上,新叶坐在上面,把腿伸到水里。“我心口热。”新叶说。
新叶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新娘。她还想着男孩。那个要了她第一次的男孩。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再然后,新叶看到男孩和别的女孩的无数次。新叶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站在他们同居的小屋门口,望着床上两个赤裸裸的人。这是她节衣缩食租下来的,为的是方便男孩上夜班了休息。那两个人也望着她。那个男孩拥着那个女孩。男孩说:“新叶,你来了。”
“嗯。”新叶说。
“这是我表妹。”男孩说。
“这不是你表妹,你表妹我上次见过。”
“这是我姨家表妹,上次那个是姑家表妹。”
“你表妹挺多的。”
“是啊,新叶,你也是我表妹。”男孩笑嘻嘻地站起来,那个女孩在慢条斯理地穿衣,白花花的身子晃得新叶赶忙捂住眼睛,“别过来。”她说。男孩拉她的手,“来吧,我们一起玩。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嗯。”
“厂里很多人都这样呢!”男孩说。
新叶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想起冲凉房里那股潮湿闷热的异味。
新叶慢慢走回厂。这天是工休,货赶完了,厂里要放假一天。工友们都出去玩了。宿舍里空荡荡的。新叶慢慢坐到自己床上,她住在下铺。宿舍里一共有八张床铺,上下都住着人。新叶摸摸自己衣服,是干的。又摸摸被子,也是干的。再摸摸被单,摸摸枕头,都是干的。可是自己的手心,怎么就像捏着一把汗,湿漉漉的,再也不会干了。新叶推开窗,看到高大的棕榈树。天是蓝的。南方的天就是好,又高,比老家灰蒙蒙的天好多了。新叶想家了,新叶想回家了。晚上,她开始说梦话。枫,她叫道。那个男孩叫枫。枫,她叫道。
新叶发魔怔了。宿舍的人们说。
新叶发魔怔了。车间的人们也这样说。
新叶发魔怔了。保安们也这样说。都看出新叶的异样,她走路轻飘飘的,像失去灵魂的人。没有灵魂的人,走路都是这样的吧!她悄无声息,站在裁断车间的工位上,站在裁断手的后面。机器咣当一声,裁断手正要按动开关,忽然看到旁边的新叶。“新叶,把手拿开。”他吓出一身冷汗,机器一下来,就会把新叶的手轧扁。新叶自顾自的,正把手伸到皮料上。这是牛皮,散发着好闻的味道。更重要的,它摸上去清凉无比。“我心口热。”新叶说。
十八岁的新叶进了洞房。她欢天喜地笑着,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衣裳。三十六岁的新郎也笑着,用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媳妇。虽然有点神经,但长得很漂亮,皮肤又白。再说,又不经常犯病,有个男人就好了。新叶的娘和爹都这样说。这倒是真的。再看新叶,今天可一点都没犯病,临出门时,还给爹娘磕了个头。“多懂事的闺女啊!”新叶的爹和娘抹着眼泪。新叶的娘坐在床头数钱,她还没见过这么多钱。以前新叶也寄钱,但都是零碎的。这下好了,可以拉点砖头,将院子围起来。新叶的爹吸着烟袋锅,蹲在院子的椅子上,自言自语。
幸亏把新叶嫁出去了,幸亏女婿不嫌弃。要不一个神经女,谁要?!
我要。新叶的男人说。
成为媳妇的新叶,真的不犯病了。她再也不走到别人家里,抓一把茶叶吃。也不坐到池塘边,把腿脚伸到水里。她每天痴痴地坐在院里,看着天空。人们也望望天空,偶尔有几只小鸟飞过。有时侯,她还会下厨给男人做饭。虽然做的一锅面疙瘩,但男人很高兴。
新叶的爹和娘也很高兴。新叶三天后回门,娘做了一桌好吃的。临走时,新叶又给娘磕了头。
新叶的日子慢慢好起来。男人很疼她,是那种疼到身体里的疼。每天晚上新叶都要忍受着身上的疼痛,忍受着男人给予的疼。这种疼让新叶慢慢清醒过来。只是,她不再认识人。连男人也不认识了。每天男人一躺下,还没挨近她身子,她就疯狂地叫,凄厉的叫声传得很远。方圆几里的人们都知道,有个疯媳妇半夜会叫。
娘和爹来看她。新叶说:“爹,娘。”爹和娘看看她。
“爹,娘。”爹和娘又看看她。
“爹,娘。”爹和娘面对面看着。
新叶被送回家里。她继续在村里游走,像失去灵魂的人。不分白天黑夜。“得把你家新叶关起来。现在这么乱,听说小孩在家门口都被抢了。”一个花婶说。“她一个疯子谁要啊?”新叶的娘半信半疑。但还是把她关了起来。新叶说热,热。娘,我想出去。她叫。娘上地了。新叶开始脱衣服,脱得精光。“来呀!来呀!枫,枫。”她笑道。窗户很破,那里老是有小孩来看。后来,娘在上面糊了一层报纸。“大娘,新叶这是精神病,把她送到医院吧!”村里一个上了中学的孩子说。听说歪头镇就有一家医院,专治精神病。娘跑了几里地,打听了一下,又作罢。精神病院太贵,她交不起。再说,她看到里面的病人情形,都寒心了。而新叶还那么好看。
春天来临的时侯,好看的新叶走出了家门。花都开好了。地里长着绿油油的麦苗。新叶坐在田埂上,抓起一把土。土质很是松软,这下手心不会再出汗了。新叶高兴地想。可是身上还是很燥热。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一层层,一件件。新叶站在田埂上,戴着一圈花环,田野的风拥着她,温柔地舔着肌肤。她张开双手,枫,枫。她轻声叫。太阳很暖和,照得远处的水库泛着波光。新叶走过去,将雪白的双腿伸进去,想洗净身上的燥热。水波咕咚几声,又恢复平静。田野里,人们都在低头干活。只有风看到了,它慢慢吹啊吹,将那圈花环推向水波深处,消逝在春光里。
天都黑了,新叶还没回家。新叶啊!新叶啊!是新叶的娘在叫。新叶,她去哪里了?
放羊的傻蛋说,新叶坐着一辆轿车走了。车上有个男人,长得很好看哩。他说。
责任编辑 周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