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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朗格卢瓦:恋影成痴

2015-05-30不小可

财富堂 2015年3期
关键词:资料馆朗格胶片

不小可

亨利·朗格卢瓦(Henri Langlois),了解三分的人知道他是法国电影资料馆的创始人、一部会走路的电影百科全书。了解五分的人知道他曾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被特吕弗誉为“世界上最好的馆长”。了解七分的人可能还曾在巴黎以他名字命名的广场上驻足,或去巴黎蒙巴纳斯公墓瞻仰过他的墓··而在与他共事多年的亲友们眼里,亨利却好像一个一直活在青春期里的小男孩,自打童年闯进了电影迷宫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来。

一个胶片疯子

世界上最伟大的法国电影资料馆,往前倒推80年,还只是个私人俱乐部。1935年,朗格卢瓦像如今在“朋友圈”里建立群分组一样,组织了个名叫“电影圈”的私人协会,在自己和朋友家里放电影。次年他获得一笔私人赞助,正式成立了“电影资料馆”,收藏的胶片拷贝从最初的10罐慢慢扩大到百罐、千罐——连家里的浴缸都被用来储存胶片。

在那个胶片还以易燃硝酸基片为主材料的年代,销毁一罐胶片有五花八门的理由:容易着火、防盗版、无力储存、价值不高……而朗格卢瓦却像疯狂收集玩具的孩子一样,想尽一切办法将它们全都招致麾下。

正如他的一位友人所说:“你不知道一部烂片何时会彰显它真正的价值——如果你想研究中产阶级的家居陈设,就要去看色情片,因为色情片一般都用当代家具。”

为了胶片,朗格卢瓦也像孩子对待自己心爱的玩具一般吝啬,甚至还会耍无赖——有一次他借来让·维果(Jean Vigo)的原创摄影剧本,没还。人家问他要,他借口说找不到,催急了索性给对方送去一张废纸,上面写着:“维果不属于你。”但是当别人问他借《黄金时代》(Lage dor,1930)的拷贝,他却不肯,反问对方:“你去问卢浮宫借《蒙娜丽莎》看看,会借给你吗?”

到二战前夕,朗格鲁瓦已经收集了5万部电影,宣称达到世界最大、体系最完整。很快,纳粹铁蹄踏临巴黎,下令销毁所有1937年前的电影拷贝。朗格卢瓦和他的工作人员带着几万部拷贝东躲西藏,藏在朋友的城堡、花园里,一旦抓到就会被以同谋罪论处。深夜里,他的朋友提着煤油灯,穿行在极易燃烧的胶片堆里,一部一部清点检查。

战后,朗格卢瓦的“同谋者”们很不理解,“冒着这么大风险藏在我们家的片子,为什么片名是‘一个小男孩在公园散步?”其实朗格卢瓦是给很多电影改了一个看起来“无害”的名字,而“男孩在公园散步”很可能就是非常重要的《战舰波将金号》。

即使后来到了破产的边缘,他还是一有点钱就去买片子。有一次他和一个朋友去洛杉矶买片子,朋友问他回程也是一起走吗?他说:“我已经把回程的机票卖掉了,反正领事馆会把我遣返的。”

一个呼朋唤友的少数派

除了孩子式的收藏癖,朗格卢瓦还有他自己对于电影的韬略和野心——他为电影资料馆提出的收藏理念是:“全世界的电影、电影的全世界”。

和如今的电影资料馆多展映名导作品赚门票钱不同,朗格卢瓦对资料馆的放映有着强烈的个人观点——1914年出生的他,受毕加索等人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影响很深,喜欢惊世骇俗的天才。他常说:“如果我们一直给观众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快他们就会失去艺术的品位。”在他看来,“一种艺术需要天才去打破规矩,电影界就是缺少有魔力的破坏分子。”

所以,当一个年轻人带着刚拍好的处女作来找朗格卢瓦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撤下原定的希区柯克《精神病人》,改放年轻人的作品,尽管他本人非常欣赏希区柯克,但他会说:“希区柯克在哪里都看得到,应该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在保护了无数胶片之后,电影资料馆又成了自由艺术家们的天堂。新导演和经典导演被朗格卢瓦放在平等的位置——这就像新画家的画被卢浮宫接纳,还挂在毕加索边上——如此神奇的鼓舞,为电影资料馆吸引来一大批“有魔力的破坏分子”:侯麦、里维特、戈达尔、夏布洛尔、特吕弗……你会看到,后来著名的“法国电影新浪潮分子”都在那儿。就像特吕弗说的:“我们都是电影资料馆的孩子。”

据影评人辛西娅·克莱尼尔(Cynthia Crenier)回忆:“那时,朗格鲁瓦最喜欢以电影周的方式策划活动,每晚3部,一次7天。一个影痴只要坚持每晚看足3部电影,两三个月下来,就可以全面掌握德、俄、美、日、英、法、印度等国家从早期默片到最当代的电影史。”

同一天里,朗格卢瓦选的几部电影可能表面看起来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在他眼里,这几部电影绝对有关,或者是一位导演对另一位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者是一位对另一位作了致敬……他在排片的同时也在做电影评论员,将自己的电影观融入排片表。他的慧眼识英雄,使电影资料馆成为伯格曼、黑泽明首次在欧洲公映作品之处。

最让人怀念的,还是当年资料馆那种自由的放映气氛:看电影允许抽烟,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允许的。放猫王的电影,底下会有脱衣舞女郎上台热舞,大家一起叫好……什么奇葩的事儿都有,这就是电影资料馆,一个生动的生活据点,源源不断地吸引着同道中人——有人说,年轻人想拍电影,只要去资料馆放映厅就能组到一个拍摄团队了。

哺育了那么多电影人的朗格卢瓦本人,却有点小迷信:他相信摄影机会带来坏运气,所以一生只拍了一部电影《地铁》,其余时间都在专心当他的馆长。

一个诗意的少年

法国导演雅克·里夏(Jacques Richard)也是“资料馆的孩子”之一。1973年,他进入电影资料馆,成为朗格卢瓦的助手。他的到来和很多孩子们有着同样的理由:爱看电影,买不起电影票。

雅克第一眼看到的资料馆掌门人,像童话一样不真实:“很胖,胖得像条龙。他老婆更胖,一直弓着腰坐在那儿,简直像要折成两半。楼下还有个工程师,自愿给资料馆做活,整天穿着个白外套在那儿刷墙……”

“朗格卢瓦好像一直活在青春期里,眼神很单纯,对日常生活充满了诗意的想象。”雅克说,“他24小时都在跟人讨论电影电影电影,电影就像他的宗教信仰。他还喜欢欣赏美丽的女人,喜欢诗歌,也喜欢美丽的男人——我不是说他同性恋,他很神奇,喜欢跟年轻的男孩子躲在电影院的一个角落里,不是干龌龊的事,是在写诗。他老婆看见了就非常不爽,要跟他发脾气。有一次资料馆开会,等朗格卢瓦等了一天他都没来,后来他说:‘妈的!我老婆把我裤子藏起来了!”

有这样一对活宝夫妇当老板,可想而知电影资料馆在“经营”上有多么随性。两人都不领工资,到了午夜,点一点当天的票钱,放进一个信封,就带着出去吃一顿大餐。雅克没钱付资料馆水电费的时候去找朗格卢瓦的老婆要:“她头发很长,又不喜欢洗澡,宁肯涂很多香水,耳朵不大好,敲门也听不见,走到她面前笃笃笃敲桌子,大声说:‘找你有事!她才抬起头来,也很大声地说:‘借钱?不可能!电影资料馆是没有钱的!我说要不我私人问你借吧?她说:‘哦?私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然后就从那个资料馆的信封里掏出钱来给我……”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们中饱私囊,知道的人却明白,他们是把一家一当都砸给了资料馆。朗格卢瓦的妻子叫玛丽·米尔森(Mary Meerson),年轻时非常漂亮,毕加索、马蒂斯都画过她的肖像。资料馆没钱的时候,玛丽就靠卖画补贴,一张张全都卖了出去。

雅克·里夏去给朗格卢瓦当助手的时候,电影资料馆已经经历了1968年著名的“朗格卢瓦事件”——曾经帮助资料馆搬到夏悠宫新址的法国文化部部长安德烈·马尔罗(AndréMalraux),逐渐不能忍受朗格卢瓦不受政府约束的管理方式,以“管理不善、账目混乱”为由开除了他的馆长职务。但此举很快成为文化界的丑闻,震撼了国际电影人。

奥逊·威尔斯、卓别林等众多国际知名导演发来电报声援,新浪潮的导演们纷纷走上街头抗议,夏布洛尔还被警察逮捕……冲突进一步升级,成为闻名世界的巴黎“五月风暴”。越来越多的公民走上街头,打出“去他妈的戴高乐党文化部”、“不要电影警察”的条幅。连当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也因此停办。

迫于舆论压力,当局不得不撤回解雇令,恢复了朗格卢瓦的职务。但很快也停止了对资料馆的资助。资料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工作人员从75个锐减到15个,靠很多学生不计报酬地做义工,才得以维持。

为了挣钱,朗格卢瓦受邀去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教电影课,每个月一次,薪酬都贴给了资料馆。但是年事已高,加上肥胖,一次次的法国飞美国再转机加拿大,极大消耗了他的体力,也最终导致了他的心肌梗塞。

1977年1月,62岁的朗格卢瓦因心梗去世。像戈达尔的电影片名一样,他《筋疲力尽》,死时身无分文,公寓里没有煤气,也没有电。

一个孤独的反叛者

朗格卢瓦曾说:“经营一家电影资料馆就像经营猪舍一样,要忍受各种噪音。”尽管他一向坚持“无政治”的立场,但政治终于还是找上了门。

资料馆受限遇挫的年代,他把重心转向“朗格卢瓦电影博物馆”——其实就在夏悠宫电影资料馆一个光线昏暗的地下室。在那里朗格卢瓦设计了一个电影长廊,并不只是按历史时间先后排列,而是像介绍绘画一样,演示各种不同类型电影在各个国家兼容并蓄的传承和发展,各个国家的电影仿佛在他的陈列中达成了一种对话。

博物馆里陈列着很多重要的展品,像卓别林《摩登时代》里的大齿轮、希区柯克《精神病人》里的骷髅头、费里尼的漫画手稿、电影《飘》里斯嘉丽的裙子——但是朗格卢瓦并没有在外面加上玻璃罩,也没加任何注解文字,因为他觉得展品最重要是与观众交流,他希望观众去看,去摸,去发散自己的想象力,即使文盲也没关系。

不幸的是,在他死后,政府官员像老虎一样扑了过来,很快接管了资料馆,清空了老艺术家们,取而代之以学院派的官僚。1991年,老电影人们老的老死的死,文化部委派了一个听话的乖宝宝多米尼克·巴依尼(Dominique Paini)当馆长,资料馆也搬出了夏悠宫。

一个时代就此告终。这之后的法国电影资料馆,再也不能同日而语。想当年,如果一部戏只有两个人进场看,郎格鲁瓦会说:“这两个人就是未来的特吕弗、戈达尔。”现在如果只有两个人进场,工作人员恨不得把他们揪出去。

“电影资料馆应该是一个冒风险的地方,可惜附庸风雅的左岸知识分子们,他们只懂得欣赏1930年的惊世骇俗,不喜欢当代的惊世骇俗。”雅克说。1988年,他与人合作创办了亨利·朗格鲁瓦协会,并让人将朗格鲁瓦的墓搬到了蒙巴纳斯公墓,在一个全玻璃的纪念碑上贴满了250张见证电影史的照片。2004年,他采访朗格卢瓦生前近百位友人的纪录片《亨利·朗格鲁瓦:电光魅影》在戛纳电影节首映,马丁·斯科塞斯特地写信给他,向这部重要的纪念作品致敬。

1997年,雅克亲眼见证了朗格卢瓦的第二次“死亡”——他晚年倾力建设的电影博物馆,起了一场无名火,火灾报告至今没有对外公布。“火灾并不严重,博物馆在地下室,只有大约3厘米的积水,对藏品并没有威胁。但是多米尼克以火灾为借口,彻底收起了藏品,再也没有按照原来的方式展出。这是官僚们对朗格卢瓦的第二次谋杀。”

幸运的是,就像预感到这次劫数一样,在博物馆火灾前一个月,法国导演让·鲁什(Jean Rouch)神奇地将里面的展品一一拍了一遍,做成了个纪录片。朗格卢瓦为胶片忙了一辈子,最终他的心血得以保留在胶片里,完全应和了他生前说过的:“生者和死者的影像是共存的,这就是电影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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