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林欢

爱丁堡一家乐器店外，14岁的艾伦趴在橱窗前欣赏一架钢琴，他梦想成为音乐家，但过早辍学使这愿望难以实现。趁着左右无人，艾伦鼓起勇气走进店面，老板威廉不在，门没有上锁，艾伦把装有木炭的口袋放到墙角——他在铁匠铺帮工，每天送一点用剩的木炭过来。艾伦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径自走到那架梦寐以求的钢琴前面。

昂贵的琴盖泛着瓷光，他轻轻掀起，深吸一口气，十指放在微凉的黑白键上。不加雕琢的旋律流水般响起，艾伦完全不看谱，身体跟随节奏起伏，陶醉在自己独特的乐感中……

“咚咚”，有人敲门！艾伦吓得赶紧合上琴盖，推门进来的是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你好，我是‘巴洛克乐团的负责人施耐德。”男子微笑自荐，“路过时在门外听见你演奏，觉得很棒！有兴趣加入我们吗？”艾伦感到不可思议，迟疑道：“这种好事……怎么会选中我？”施耐德说：“我们需要一位乐感出众，但没受过正规训练，不染匠气的年轻人，打造成风格独到的钢琴师。你十分符合要求。”

艾伦想了想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猛地点点头：“我愿意！”

艾伦跟着施耐德参观了乐团排练馆，是一间隐蔽的地下室，乐师们统一穿着黑西装，从眼睛颜色不难看出，当中有威尔士人、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唯独没有构成英国最多的英格兰民族。整间地下室只有一架老钢琴，此外再无任何乐器。施耐德解释说：“由于‘议会派跟‘保皇派内战造成的全国经济萧条，乐团经费有限，眼下的条件就只有这样。”但是艾伦不在乎，对他来说，一架钢琴足够了！

接下来几天，施耐德亲自传授艾伦琴艺。可是，他既不教识谱也不教和弦，只让艾伦在音色的“强、弱”上做文章。按照施耐德的指示，艾伦不断换踩踏板，配合手指在强音、弱音之间做飞快转换。施耐德很满意，他拍拍艾伦的肩膀：“技法上没有问题，剩下的就交给天赋……这也是我们选中你的原因，年轻人！”

艾伦备受鼓舞，开始了更加勤奋的练习。之后一个多星期，他白天在铁匠铺帮工，晚上到地下室弹琴，一练就是整晚，身体虽然疲劳，但是精神愉悦。

经过不懈努力，艾伦进步神速，完全掌握了在强音与弱音之间快速转换，又凭借超高的悟性和技艺，以优美的旋律掩盖音色起伏，使乐章自然流畅，若不刻意抠谱，根本察觉不到暗藏的玄机。施耐德对他赞不绝口。

这天，艾伦正在练琴，施耐德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举着当天的报纸，兴奋道：“和谈顺利！不列颠王国将实现多民族统一的壮举！”施耐德顿了顿，将音量继续提高，“周末礼堂的庆祝舞会，乐团申请到了参演名额！”包括艾伦在内，阴暗的地下室里一片欢腾。

演出当晚，礼堂大厅熙熙攘攘，几十套华丽的圆桌前，大家对号入座。艾伦和他的钢琴被安排在舞池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上。施耐德替他选了肖邦的《夜曲》作为开场。艾伦开始弹奏，悠扬的钢琴声响起，现场为之动容，艾伦感觉自己成为目光的焦点！

演奏中段，团长施耐德走过来帮他翻曲谱，艾伦点头示意，却见一页谱子从施耐德袖口滑落，覆盖了原谱。那页曲谱墨迹未干，竟是临时写就的。艾伦瞥了一眼音符标注，马上懂了，他在要接下来的乐章使用快速转换强、弱音的弹法，达到炫技效果。艾伦双脚虚踩踏板，十指在琴键上灵活游走，四肢协作，练习多日的“保留节目”即将见成效！

先前宁静优雅的《夜曲》，因旋律中藏着飞速变换的强音、弱音，加上演奏者以技艺刻意掩饰，曲风变得率性俏皮，一下点燃了所有宾客的热情，喝彩声此起彼伏。

伴随艾伦按落最后一记休止符，琴音甫毕，阵阵尖叫声却陡然响起！艾伦浑身一凛，循声望去，台下乱作一团，桌椅被踢翻，相隔甚远的两条走廊上各躺着一名男子。其中一人脖子上的细小勒痕仍在渗血，这两人都已经死了。尸体旁散落着号码牌，被慌乱的人群踩得不成样子。惊愕之际，施耐德拉起艾伦，率领乐团在警察到来前离开了礼堂。艾伦惊讶地发现，施耐德手中的吉他，松动的琴弦上沾有血迹……

这夜，艾伦几度失眠。

次日清早艾伦准备出门，发现台阶上放着一份报纸。可他并没有订报，心想这是送错了吧？他正准备将报纸送还，却被头版头条的标题吸引了：悲剧的和谈夜，死亡乐章杀人之谜。媒体这样报道了昨晚的惨剧：两个坐得很远、乔装改扮过的人，竟在一曲终了同时走向两条出口，又同时死亡，现场没留下任何线索。把找不出凶手的悬案的原因，推到艾伦演出头上，说什么琴声一落，就会有人死去……

艾伦看完新闻哭笑不得，却发现报纸中还夹着什么东西，展开一瞧，是一本名为《摩斯密码全译》的手册。

“怎么有人订阅这种东西？”艾伦好奇地翻看册子，大致了解到摩斯密码是由“.”、“-”，读作“嘀”、“嗒”的符号组成的一种手指敲打的代码，用于通讯。当看到数字篇，他猛然发觉，其中几个数字的摩斯密码，竟跟他昨晚弹过的某段旋律很像……就是施耐德换给他，使用强、弱音的那页曲谱！艾伦回忆那段旋律，试着用摩斯密码的“嘀、嗒”代替音符的“强、弱”，发现十分契合！而旋律生成的摩斯密码，分别是“6”跟“23”两个数字。

这两个数字又有何含义？昨天礼堂的座位上确实有数字编号，这两个数字代表的是座位编号吗？艾伦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不由有些害怕。可是，他必须把一切弄清楚！

艾伦来到了乐团排练馆所在的地下室，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有人高声质问：“是不是你们的情报有误？根本杀错了人！否则为何没在尸体上搜到那样东西？”

“不会的！目标绝对是那两个人，他们同时从两边出口离开，就是准备接头去了……”反驳的声音来自施耐德。

这下艾伦完全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个以乐团名号实施暗杀行动的杀手组织——巴洛克杀手公会！施耐德教导艾伦，是因为他是一张白纸，更好培养和利用。

那么昨晚那场谋杀，艾伦也算帮凶之一！今后该怎么办？是继续华丽地演奏下去，彻底沦为魔鬼的奴隶？还是放弃这唯一弹钢琴的机会，心安理得归于平凡……年少的艾伦望着钢琴上的黑白键，人生第一次陷入了沉思。

艾伦还未来得及做出决定，第二场加演舞就到来了。这一次，礼堂内外加派了更多警力，并把演出场所改在二楼大厅。

傍晚过后，施耐德带领“乐团”所有人来到礼堂。艾伦面无表情地走上舞台，坐在钢琴前面，施耐德走到琴旁摆上曲谱，依然是肖邦的《夜曲》。

开场乐缓缓鸣响，人们很快陶醉在《夜曲》的旋律中。艾伦神情麻木，手指僵硬地敲着琴键，全无以往演奏时的投入享受。因为他知道，巴洛克杀手公会受邀前来，一定是又有了新的击杀目标。

果然，几小节过后，施耐德又借助翻谱的机会，悄悄换上了标注强、弱音，现场写就的谱子。艾伦默默把曲谱上的强、弱音符，换成组成摩斯密码的嘀、嗒，结果便一目了然，曲谱上呈现的是两个名字：安东尼奥、夏洛克。正在候场的某个剧组，会在艾伦弹奏之后登台上演一出莎翁剧，而安东尼奥和夏洛克都是这出戏的角色。艾伦知道他俩便是击杀目标，有些于心不忍。

施耐德看出了艾伦神色不太对，轻咳了一声，提醒他集中注意力。没办法，杀手就埋伏在周围，艾伦只好按照曲谱继续弹奏。

“任谁再怎么谨小慎微也想不到！最为公开的钢琴乐中，其实包含了绝密的杀戮指令。”施耐德正得意着，忽然发现越来越多的人陆续起立，躬身向附近的人邀舞;被邀请的也都欣然接受成为舞伴，跟着音乐跳了起来。片刻不到，所有来宾都自发地跳起了交谊舞，整个二楼礼堂俨然变成一座舞池。

施耐德听着礼堂中飞扬跳脱的旋律，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转身怒瞪仍在弹琴的艾伦，是艾伦即兴编曲，在保留强音、弱音的同时，把《夜曲》的旋律改成了华尔兹风格的交谊舞曲！人们被音乐感染驱使，自发地跳起舞来，却间接形成了保护击杀目标的屏障！

乐曲结束，舞蹈过后的人们报以热烈掌声，“安东尼奥”与“夏洛克”借助舞动逃过一劫，早已没了踪影。

艾伦冷汗涔涔，他害杀手们丢失了目标，杀手们不会放过他的。果然，两名杀手怒气冲冲地跳上舞台朝他走来，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悬挂于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突然掉落，“咣当”砸中了钢琴，整个礼堂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很快，负责人启动了应急灯，警方也开始介入，礼堂恢复了光亮。舞台上一片混乱，琴键散落一地。施耐德急忙搜索艾伦，只见一楼后门有个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正是艾伦！施耐德咬牙切齿道：“快追！”两名戴黑礼帽的杀手立刻下楼追了过去。

两名杀手冲出门外，顺着艾伦的脚印一路飞奔，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艾伦踉跄的身影，他毕竟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少年，快跑不动了，撑着路边的树喘气。

“你小子果然靠不住。”施耐德握着一截木棍，朝艾伦走去。他愤怒的双眼是爱尔兰人的幽蓝色;而艾伦恐惧的眼眸里，则是略带灰色的苏格兰人血统。

这时，突然“砰砰砰”三声枪响，施耐德与两名杀手相继倒下，带着惊诧的表情死在了血泊中。

丛林里走出一队人马，为首的竟是乐器店的老板威廉！还有未卸妆的“安东尼奥”和“夏洛克”！威廉对战战兢兢的艾伦微微一笑，掀开战袍一角，露出胸前的徽章：“真的很感谢你，年轻人！”那枚徽章来自一个无比神秘的伟大机构——军情六处！

原来，为“议会派”效力的巴洛克杀手公会，跟隶属于“保皇派”的军情六处双方暗中争斗多年。威廉乔装成乐器店老板，潜伏在爱丁堡这个巴洛克公会的大本营，窃取杀手公会的成员名单，准备一网打尽。就在名单即将凑齐之时，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所以在礼堂接头的两名情报员才会被杀，幸亏威廉当时在旁窥伺，提前取走了死者身上的情报。

“通过你，我们才找到他们的巢穴。”威廉说，“我们猜到对方是以摩斯密码沟通，但是我们当中没有精通乐理的人，无从防范对方的行动。是你的仁慈救了我的同胞，也保证了今晚的行动成功。”就在刚才，“安东尼奥”成功接头“夏洛克”，那间排练用的地下室，想必已经血流成河。

“可是，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加入了巴洛克杀手公会，以及他们后来的部署？”艾伦不解道。

威廉说：“你每天做帮工的铁匠铺里也有我们的人。”艾伦这才恍然大悟。夹在报纸里的《摩斯密码全译》，是威廉“错送”到艾伦家门口的;坠落的灯饰也是威廉用枪打下来的。

“其实，苏格兰人也好，英格兰人也罢，大家都是英国人，何必自相残杀……”威廉叹道，他的眼睛是草原狼那样的苍绿色。

“小音乐家，不知你是否愿意加入军情六处？”威廉微笑着伸出手来。艾伦惊喜地睁大眼睛，欣然握住那双微暖的大手，戴上了军情六处的徽章。苏格兰的天空刚破晓，晨曦照亮了他稚嫩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