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

白航

徐雅从小胆子小，以至于上了医校第一次见到血时竟然晕了。这天，部队来学校招医护兵，徐雅看着一条条优惠政策动了心。最令她动心的是：现在部队的训练很系统很科学，大多都是软骨组织伤和常见病，没那么多血腥场面。因为这句话，徐雅参了军，穿上军装来到首都当了一名医护兵。

分管徐雅的副队长叫王刚，人很好但对战士们也很严格。徐雅从小是乖乖女，部队铁的纪律没让她感到丝毫的不自在，相反她很喜欢这种单纯的环境。她刚来医院时照顾过一个伤兵，名叫薛伟，他出院后隔三岔五地来找她。王刚告诉她，现在的兵痞不少，她长得这么漂亮，注意点别上当。

此时是2003年，这一年挑战了徐雅胆量的最底线。这年非典暴发，很多人因此丧命，所有人谈虎色变，一天要测体温多次，只要有一次不正常便往医院跑。徐雅顾不得美丽，戴着厚厚的口罩，如惊弓之鸟一样。每每迎来一个头疼脑热的病人，她总会念着“菩萨保佑”去给病人诊断，很幸运的是，经她手的没有一个是非典病人。

但是不好的消息很快传来了，上级要建立隔离治疗中心，部队医院首当其冲开了进去，出发前，徐雅躲在角落里哭了很久。

对于乖乖女来讲，这里是绝对的地狱，没有一张笑脸，没有一丝花香。每个人都绷着脸进进出出，经常有尸体被抬出，病人和医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离世的会是谁。

王刚却每天废寝忘食地治疗和研究病情。徐雅感觉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在想，副队长可能是想趁机提拔一下，要不，谁会这么拼命？

只是一件事情彻底扭转了她的想法。那天，一名小姑娘危在旦夕，发着高烧吐着血痰呼吸急促，那时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一旦这样，直接等于宣判了死刑。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小姑娘睁开了眼睛，王刚柔声问道：“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叔叔去给你买，等你吃完了，病也就好了。”

徐雅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

“我想要爸爸妈妈。”小姑娘虚弱地说。按照规定外人一律不得入内，王刚想了想：“爸爸妈妈正在给你买玩具呢，一会儿就会过来。”

“叔叔……”小姑娘叫住他，“我难受，我想让爸爸妈妈亲亲我……”王刚愣了一会儿，突然摘下口罩，俯身轻轻吻了小姑娘一下。

小姑娘在王刚温柔的呵护下，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好在疫情很快被控制，这次行程让徐雅感觉到身为部队的医生的责任和意义。

回到医院，她又看到了那个薛伟。薛伟不好意思地告诉她：“前段时间非典闹得很厉害，部队不让外出，所以没能来看你。”

徐雅眉毛一挑：“谁让你来看我的？”“因为我喜欢你。”薛伟鼓足勇气说。

“对不起，我不喜欢兵痞。”徐雅断然拒绝了他。薛伟立刻说自己不是兵痞，徐雅回过头：“如果是你，你敢去亲快病死的非典病人吗？”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老百姓当中，非典是结束了，但对医生来说，这才是刚刚开始。王刚他们把所有的资料和样本带了回来，每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和会议室里研究讨论。心有余悸的徐雅每次看到刚从实验室里出来的王刚时，都下意识地想躲开。

这天，研究取得了实质性成果，王刚很是高兴，看着天色已晚便喊着徐雅等人去家里吃饭。徐雅第一次看到嫂子，不算漂亮但很贤惠，腆着孕身为大家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席间王刚向众人道声辛苦，徐雅实话实说前段时间确实有些心惊，王刚笑着说：“非典来得太突然太猛烈，我从军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句话说了还不到一年，一场大疫情又席卷了华夏，禽流感来了。这次禽流感的程度要比非典轻一些。薛伟仍然动不动来找徐雅，这种行为已在她心里落下了兵痞的印象，一直对他不冷不热。谁知越是这样薛伟反而越来劲。不过，很快徐雅消失了，她去了云南。

2004年，云南多县连续遭受特大暴雨袭击，引起大面积的滑坡泥石流和山洪灾害，在禽流感蔓延的节骨眼上，全国大部分的疫情专家赶到了灾区，救援力量反而成为了其次。拥有丰富救治非典病情的北京医疗分队也来到了这里。

大灾之后必有瘟疫。徐雅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救灾战士消毒，然后跟在他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喷洒消毒水。

农村每家每户都养了不少家禽，王刚强调先找动物尸体，挖坑消毒深埋，牛驴等大件一概由男同志负责。徐雅也穿着“太空服”拎起鸡鸭丢进深坑。很多村民对此不理解，几个妇女围着他们骂：“老天收走了我们的男人，你们丧尽天良地埋了我们的财产，老天不让我们死，你们是想逼死我们啊！”徐雅解释道：“这些动物可能感染了病毒，已经不能食用和买卖了，为了你们的安全，必须埋掉。”这话引来了更大的愤怒，妇女们蜂拥而上抓住徐雅把她按进泥堆：“可能？你一句话就埋了俺们的牲口，咋不能吃？咋不能卖？你有没有染了毒？俺们这就把你埋了！”

幸亏救灾官兵及时拦下了这群发疯的灾民，救下了徐雅，否则她肯定也会被扔进深坑跟那些家禽躺在一起。徐雅蹲在一旁痛哭出声。

王刚走到她身边蹲下：“不理解吧？”“我好心救她们，她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徐雅抽噎着说道。王刚笑了：“因为她们不是兵。当年我给一个病危患者开了吗啡镇痛，家属把我打了一顿，说我是毒贩子。”王刚无奈地说。

“起来吧，疫情不会等你哭完再暴发的。”王刚拉起徐雅，“去，接着干活去。”徐雅只好低着头背起消毒液继续寻找家畜。

忙碌了一天，天又下起了雨，徐雅叹了口气，今天算是白干了。她平生第一次连衣服也没脱，裹着泥泞躺在帐篷里，像个汉子般打起呼噜。任凭外面雨声滂沱，也未将她吵醒，吵醒她的是王刚的声音。

半夜，她披上雨衣顺着声音寻去，白天刚填死的深坑处，王刚正跟一位老太太吵着。

“俺家黑子没死，刚才我还听见它叫了！”老太太拎着锄头嘴里骂骂咧咧地推搡着王刚，王刚穿着单薄的迷彩服冻得瑟瑟发抖，拦着老太太不让她向前一步：“你的狗真的死了！”老太太突然骂道：“儿子儿媳都在外干活，家里只有黑子陪着我，你要再拦着，俺跟你拼了！”徐雅急忙上前拉住老太太，老太太看到徐雅后更加发了疯：“就是你埋的黑子，俺家黑子还没死，你给挖出来！”三人揪扯间，王刚突然大声喊道：“你家黑子真的死了！我挖给你看！”

说完，王刚抢过锄头挖开地面。徐雅上前拦住他，坑里现在无疑是病毒库，一旦挖开找到那条黑狗，染上病毒的机会相当大。王刚将徐雅推远，命令她不许靠近，独自一人刨开坑找到那条狗，老太太一看狗真的死了，顿时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徐雅费尽全身力气才将她拽进帐篷，又怕她再出什么意外，安慰了她整整一夜。

这事过后，王刚开始发烧，徐雅担心他，王刚说应该是下雨淋病的，没什么事。可是王刚的病情逐渐严重起来，上级立刻安排他住进医院，化验结果出来了，确诊是禽流感。徐雅听到这个消息后，难过之余，也怪队长太大意，因为一个疯婆婆而搭上了自己的健康。

但事情的进展超出了她的想象，王刚由于近距离接触了感染源，并被雨水浇出了重感冒，加之多年的高压环境，使他的病情恶化得极其迅速，就算徐雅也是专业人士，医院也不允许她再踏进病房一步。

这天，徐雅接到一个电话，是嫂子的声音，她说：“我马上就要进产房了，王刚的手机打不通，你能让他接电话吗？”徐雅正犹豫着想找大夫说情让自己进病房时，突然看到王刚被推进了手术室。于是她撒谎称队长正在开会，稍后会转达他。

医生护士在手术室进进出出，到了傍晚，一个大夫找到徐雅：“病人不行了，你见一面吧。”

“我知道你认真固执，这又何必呢？”徐雅泣不成声地问。“医心。”王刚虚弱地说，“医者不仅要救人，更要医心。那个小姑娘临走前看不到父母，如果咱们再不给她温暖，她怎么会走得安宁。老太太是留守老人，全靠那只黑狗作伴，如果不当场给她验证，她很有可能熬不了几天。救了人的身却不管他的心，等于没救。”

徐雅沉默了一会儿，看到王刚神色越来越差，终于号啕大哭：“嫂子进产房了，你能再等一会儿吗？”王刚眼睛突然一亮，费力地点点头。徐雅焦急地打电话，十分钟后，一个自称是嫂子母亲的人接了电话，说孩子刚出生，是个女孩。徐雅急忙转告王刚，只是王刚的眼是睁开的，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徐雅返回部队医院后很快退了伍。期间薛伟又来找过她几次，徐雅还是那个问题：“如果是你，你敢跟病人零距离亲密接触吗？你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吗？”

回到久违的校园后，很多人都好奇地问她关于医护兵的问题，徐雅只淡淡地回答挺好，不累，就怕被人误解。因为有部队抗击非典和禽流感的经历和学识，她毕业后留校当了导师，这年是2006年底，她22岁，身边追求她的人排起了长队，只是不管是主动追求的，还是领导介绍的，都从不会有下文。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徐雅高冷，又正因为此，追求她的人从未断过。

2014年，已是30岁的徐雅突然辞了职，在众人的惋惜和不理解中，又消失了。

西非，几内亚。今年这里暴发了令世界恐惧的埃博拉病毒，本就贫瘠的国家又遭受了这场浩劫。在首都科纳克里，这里大部分地区生活设施简陋，人们不够水喝而不忍心洗手，让疫情和危机都升了级。徐雅跟随国际医疗组织辗转来到这里，决定在这里一展所长。

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能在偏僻的异国看到熟人，徐雅感到很惊讶，但是令她更为惊讶的是，竟然是薛伟！

薛伟说：“我一直知道你的情况，但我不敢去找你，因为我没资格联系你。我也30了，这次孤注一掷跑到国外当国际志愿者是想换张门票，一张能打开你心扉的门票。只是没想到你也来了。”

徐雅说，学院生活太安逸，找不到在部队的感觉。埃博拉正在蔓延全球，说不定哪天就会来到中国，她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在国内迎接这新出世的死神。

在国外救援又是一种世界，徐雅不仅要提防和研究这种病毒，还要忍受着高温和无法下咽的食物。非洲经常会有国际救援组织到来，当地百姓也知道这些人是来帮助他们的，所以对他们敬重有加。徐雅说，用自己的真善美来换取对方的真善美，这里要比学院好多了。

在她的教导下，薛伟很快上了路，跟在她身后帮助着患者。几天后，徐雅问他累不累，他说累，徐雅又问后不后悔，薛伟说后悔，后悔当年没当医护兵，原来当医护兵这么充实，能帮助这些最需要帮助的人。说完，他轻轻亲吻了一个刚埋葬完毕的小孩的墓碑，目光如信徒一般，那么虔诚。徐雅看到这儿，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半年后，黑黝黝的徐雅回到了家中，并且跟一个和她一起回来的男人结了婚，这让很多追求她的优秀男士大跌眼镜。婚礼当天，很多人酸溜溜地问那个叫薛伟的新郎是怎么追到女神的，薛伟把曲折的经过说了出来，学院的人纷纷咂着舌头叹气：“这么多年的大学生活，竟然比不过两年的部队生涯！”

结婚的那天，徐雅没有穿婚纱，而是穿的那件已经泛旧了的绿军装。而薛伟穿的则是她向嫂子借来的王刚的少校军装，她说，结婚是一个人的重生，她一直觉得队长就在自己身边，从来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