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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杀

2015-05-30辛白

今古传奇·故事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赌场

辛白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赌风大盛,常言道十赌九诈,在这遍地兴赌的销金窟自然少不了千术师的身影。三百六十行,唯有千术师是最不可以出名的职业,一个千术师一旦略有名气,就必须马上换掉名字、身份,有时候甚至是整张脸。

旧时上海滩曾出过四大千手,其手法诡谲难测,令无数富翁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依据千术师不可出名的铁则,有人推测这四大千手中至少有三人很可能是同一人的化名,此人的身世是个谜团,世人只知道他在上海使用的最后一个名字叫做陆柏奇。

曾有一位号称江苏赌王的男人指名挑战陆柏奇,两名千手对阵,江湖中称作“双龙会”。这种赌局允许出千,但一旦戳穿,惩罚是非常严厉的,现场有许多资深的赌棍监督,另有一名打手手持锋利砍刀待命,谁若穿帮,当场剁手。

两人赌的是牌九,玩法很简单,一人两张牌,按照不同牌型比大小。起初赌王赌运亨通,杀得陆柏奇无力招架,最后一局陆柏奇一口气押上五万元筹码,很有点自暴自弃孤注一掷的意思。当他摸到牌的时候大叫一声“晦气”,将牌丢在桌上,众人一看,是一副点数极小的“长四配丁三”,按理说是输定了。可是赌王的脸色却青一阵白一阵,在众人催促下他开了牌,竟是点数更小的“别十”!陆柏奇不但一局扳本,还净赢了六万多。

原来陆柏奇一直在冷静观察,先前的连败只是障眼法。他不但知道赌王手上的牌,还知道他藏在袖口卷边里的废牌是什么。赌王手上是一副“丁三配二四”,是牌九中最大的牌,俗称“至尊宝”。

但一副牌里只能有一张丁三,陆柏奇暗中换牌并抢先扔出,现场没人会怀疑他出千换出这么一副小牌,而这时如果赌王打出他的手牌岂不是自认出千,无奈之下只能换成废牌。

赌王之所以输是因为他恃技自傲,陆柏奇却是谋划全局,他混迹赌场多年,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千术不是技,而是局!

那时上海最著名的赌场非虹口赌场莫属,虹口赌场位于英法租界之间,每日千客万来,好不热闹。

当时有一位名叫沈冰臣的纨绔子弟,世代经商,家财万贯,来上海之后渐渐被几个狐朋狗友引上赌博的路子,沉迷此道后转眼败光半份家业。

一日冰臣在摇骰子的赌桌上赌钱,他不久前受一位高人指点,学会一种“跟虎吃肉”的法门。即下注之前仔细观察,如果现场押大居多就押小,押小居多则押大,一试之下颇为应验。

冰臣赌钱比谁都热闹,输了捶桌叹息,赢了欢天喜地,把赢来的半数筹码赏给周围的人。他屡战屡胜,赌注渐渐加高,可赌运却似乎离他而去,终于身上的钱赔光蚀尽。

当时赌场中有一种为赌棍提供“方便”的放贷人,称作“出包客”,只要签一份合同,立即能拿到现钱。但他们放的都是利息周期极短,甚至一天加一成利息的阎王债,你若还不起也好办,他会哄你签一份英文合同,当你回过神来已经上了运送猪仔的火轮船,将在马来西亚的烟草园中度过余生。

冰臣赌红了眼,当即找到一名“出包客”要贷一万块钱,对方自然乐意,带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签合同。冰臣正要下笔的时候,一只手陡然握住他的手腕,抬头一看,是个斯文秀气的年轻人,他并不认识。年轻人对沈冰臣说:“朋友,借一步说话!”

年轻人拽着冰臣来到一个角落:“这种债万不能借,你哪怕有万贯家财也还不起!”

“我知道,可我输得很不甘心!谢谢你的提醒,我有必胜的方法,马上就可以还钱。”

对方摇头:“我刚刚在一旁观察,你使的是‘跟虎吃肉的法门,对不对?”

冰臣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微笑道:“这种小伎俩我怎会不知?你虽然知道庄家会挑下注多的一方吃,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暗托会下注迷惑赌客,所以多的一方未必输,少的一方未必赢,你有没有注意到赌桌上有人故意往你脸上喷烟,迷惑你的视线?”

冰臣一拍脑门:“真有这样的人,原来这就是暗托!多谢兄台指点,可我怎样才能赢呢?”

“随我来!”

那人带着冰臣回到摇骰子的赌桌,让他仔细观察宝官的手部动作:“他的左手时而在骰盅上面,时而又在下面!”

冰臣再一看,果真如此,他还发现手在上的时候开出来必是大,手在下的时候必是小。冰臣虽久赌,却从未留意过这个细节,不亚于看见一个崭新的世界,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急不可待地要下注,却突然想起一来自己已经身无分文,二来下注在前,摇骰在后,就算摸清这个规律也赢不了。

他向年轻人说:“兄台,就算知道也不能赢啊!”

年轻人笑着摇头:“你可知道这西洋镜中的秘密,其实很简单,骰中灌有铁粉,而宝官的袖子里缝有一枚磁石,因此他可以随心所欲控制点数。”

“原来如此!”

年轻人从袖子里递出一枚筹码:“拿着!我帮你赢!”

“你有办法?”冰臣惊喜地问,对方欣然点头。

入夜之后,两人在上海最豪华的和平饭店吃饭,桌上摆的都是些熊掌鲍鱼之类的珍馐美味,冰臣喝得微醺,左手搂着一位姿色艳丽的书寓倌人,同年轻人山南海北地阔谈。

刚刚在赌场中,年轻人为他展示了一场百战百胜的奇迹,他居然凭着一枚筹码赢回五万块的巨资。

“兄台,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用什么法门让那骰子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

“可以,不过——”

年轻人眼望左右,冰臣立即喝退陪宴的倌人,年轻人悠悠道来:“宝官用磁石控制骰子,我呢,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刚刚我在桌子下面用了这个东西!”

他手指一翻,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样东西,正是一枚磁石。

奥妙原来如此简单,冰臣大笑,抓过酒瓶给年轻人满上:“来来,我再敬你一杯!对了,忘了请教兄台尊姓。”

“敝姓陆,名叫柏奇!”

冰臣哪里知道,为他指路的正是上海滩的千王之王,更不知道他指的这条“明路”是通往地狱的!

两人渐渐成了莫逆之交,柏奇带他出入各大赌场,赢下的资财无数。

一天,两人离开赌场,冰臣看见一个老丐在风雪中行乞,状极可怜。冰臣叹息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一百块的银票扔给他,老丐磕头不止。转过街角,柏奇说:“沈兄,你太年轻,不知道这些乞丐多半是骗人的。你就是给他金山银山,明天他还是在这里乞讨。”

“一个人沦落到行乞的地步,总归是可怜人。话说回来,我并不缺钱,分他一些也无妨!”

柏奇听后,摇头苦笑。

一天柏奇问冰臣现在能拿出多少现钱,冰臣回答大概二十万,柏奇说还不够,他计划来一场豪赌,让他把房契和家中值钱的东西悉数抵押换成现钱,充当赌本。

冰臣对他深信不疑,当即照办,总共抵押了三十万。柏奇说上海最大的赌局不在赌场,而是在一些姨太太的家中。时值正月,许多达官贵人过完年立即坐火车来上海玩乐,寻常赌徒与这些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一圈麻将就能输掉上万块钱。柏奇说反正这些人的钱都是搜刮民脂民膏而来,权当作劫富济贫吧。

在柏奇的引见下,冰臣来到一位政府要员的别墅中,他环顾这间华贵雍容的公馆,才知道自己只是井底之蛙。柏奇为他引见两位赌友,一位是本地的巡警队长周念龙,另一位是政府要员陈非熊。

雀千中有一种法门叫作“二鬼抬轿”,即一个人打暗号,另一个人便打出同伴想要的牌,助他和牌。寻常千手的打暗号方式无非是抓耳挠腮的小动作,或者把桌上的香烟、火柴放在不同的位置。柏奇的手段很奇特,他叮嘱冰臣,让他每摸一张牌就用指甲在牌面轻轻刮一下,他只要一听就明白是什么牌,并且能记住他的整副牌型。

这种听功,在雀千中能称得上登峰造极了。

柏奇出千非常小心,前十几局故意输多赢少,让对面两人越赌越来劲,后面则输赢持平,但每赢必是“国士无双”、“九莲宝灯”这种罕见的高赔率牌型。终局一算,虽然周陈二人赢局较多,却净输十几万,浑然不知对方在算计他们。

离开陈宅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冰臣揣着这辈子都没摸过的大票子,又激动又害怕,柏奇一路送他回家。柏奇告辞的时候,突然说:“沈兄,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冰臣正在兴头上,拍着他的肩膀说:“陆兄怎么突然扭捏起来了!”

“今天就当作是你最后一次赌博吧,你的房子不用赎回了,带上钱马上离开上海,这笔钱足够你逍遥一生了。”

“陆兄你在说笑话吗?”见柏奇神情严肃,冰臣只得敷衍说,“好啦好啦!我从今往后小赌怡情,决不大赌。”

柏奇眉头紧蹙,叹息一声便离去了。

柏奇回到住处之后,发现屋里有个身穿皂色长衫的矮胖男人坐在沙发里,夹着一支雪茄烟悠哉地吐着烟圈,身后有两名保镖叉手而立。

他的额头立即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低头道:“老板,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今天赚了多少?”

“大概十几万的样子。”

“很好,这头羊已经养肥,准备设局千杀吧!”

柏奇顿了顿,毕恭毕敬地回答:“遵命!”他用低头的动作掩饰着眼中的黯然。

一连几日,冰臣都收到某人发来的奇怪信件,写信人无非是劝说:“那个姓陆的不是好人,不要再接近他!”

他一笑置之,天下再没有比柏奇更值得他信赖的朋友了。

半月之后,柏奇说让他带上全部钱财赴一场豪赌,冰臣早已等得心焦,急切地问在哪儿赌,柏奇答道:“虹口赌场!”

这一次赌的是黑杰克,是国外传进中国的一种扑克赌博,庄家发一明一暗两张牌,加起来的点数越接近二十一点者胜出,点数不够者可以再要牌。

和其他赌博不同的是,赌客可以轮流坐庄,柏奇的计策很简单,由他坐庄的时候会发给沈冰臣稳赢不输的牌,他只要拼命加注就可以。

跟上次一样,越是豪赌越要低调,前期冰臣一输再输,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他相信柏奇能让他一局回本。

当柏奇坐庄的时候,他将牌发到冰臣面前,并暗暗打手势示意他可以下注了。冰臣自信地下了一万,岂料有一个家伙也跟了一万,他冷笑着将面前的一堆筹码推过去,对方立即跟进,他继续加注,对方紧咬不放。

冰臣暗笑,这家伙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两人像赌命一样不停地下注,引来无数赌徒围观。按照黑杰克的规则,如果有人加注其他赌客不跟,则直接出局,这也就意味着,牌桌上高高堆起的筹码将由这两人之一全数获得,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豪赌。

赌客们为搏命的二人叫好之余也在暗暗咋舌,计算那堆筹码的价值,总数大概有八十万!

柏奇宣布开牌,那人亮出牌,并不太理想。冰臣扔出自己的牌,可是周围传来的并非叫好,而是一片嘘声。他连忙查看自己的牌,点数小得可怜,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待看清之后顿觉天旋地转,好似一步踏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气血直冲脑门,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当被人救醒之后他四处打听柏奇,被问的人都摇头称不知道,有一人说,他已经走了。

他发疯般跑到陆宅,却被告知房子是租的,柏奇三天前就已经退租。这个人在上海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冰臣幡然悔悟之际已经太晚。

两年之后,冰臣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阔公子,他在码头做搬运工,每天只能挣到一角到两角钱,吃粗糙的食物,睡恶臭的地方。

上海滩每天都有新闻,但这些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虽然身在上海,却在另一个上海,一个肮脏得为一角钱争得头破血流的世界。

每天放工,工人们有大把时间挥霍,年老的去听大鼓书,年轻的除了穷逛闲聊外有两种娱乐,嫖赌。赌则是更普遍的娱乐项目,冰臣对赌有一种骨子里的恐惧,但是同住的工友每每炫耀自己赢了多少钱,他渐渐有些心动,心想若能赢一局,抵得过半月工资。

发工钱的晚上冰臣凑到赌桌前,庄家一看从来不赌的人也跑来,大声喝斥:“喂,只看不赌的滚开!”“谁说我不赌!”他从怀里摸出一角钱,押了一注。

庄家笑笑,摇动骰盅:“买定离手,开啦开啦!”这种赌法叫做掷老牛,一次掷出六颗骰子,除去三颗点数相同的骰子,其他三颗点数合计以判大小。

开盅一看,冰臣赢了双倍,他又押又中,格外高兴。一种久违的快感刺激得他热血上涌,赌鬼都迷信“运”,连胜几把,就觉得自己能感觉到运势,于是越押越大,岂知一切都在庄家的算计之中。

当本钱蚀得干干净净后,他后悔不迭,整晚捶床捣枕,发誓再赌就剁手。可第二天冰臣向工友借了五角钱又跑去了,这一次小胜。自此之后他每天都去,一月过去,已经欠下三元钱。

最后一天输光的时候,他坐在江边默默流泪,悔恨自己是个败家子的命。这时有人在身后说话。

“沈兄,你这种赌法是注定必输的!”这声音很熟悉,他一回头看见那张久违的笑脸,顿时怒从心头起,跳起来一把薅住柏奇的衣领:“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柏奇从袖子里递出一元钱,说出了那句曾让他癫狂的话,“拿着,我帮你赢!”

冰臣曾听说过许多赌棍还不起债,把自己的妻子送去当妓女,他觉得简直是奇谈。现在他才明白,一个赌棍到底可以堕落到什么地步,面对这个害他堕入地狱的人,他居然颤抖着接过了那枚银元。

柏奇告诉他,庄家会用小拇指勾住两个骰子以控制点数,破解的法门很简单,这种民间赌局没有暗托,跟虎吃肉即可。

冰臣如愿以偿地赢了五元钱,他到江边找到柏奇,将一元钱拍在他的掌心:“我不欠你的!你来找我,还想宰我一次吗?”

柏奇不答反问:“我问你,你想回到曾经的生活吗?”

冰臣盯着他,不知道这家伙又在耍什么诡计,但转念一想自己身无分文,他又能把自己如何。

“当然想!”他回答。

柏奇带他回到赌场,很快让他手中的本钱像翻筋斗般一翻再翻,这一次柏奇只让他赢到几千元就罢手,虽不比往日,但总算能过回体面的生活。

冰臣对他始终怀着戒心,有一天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穷光蛋?”

“我在赎罪!”

柏奇说最近他替老板做了一桩生意,有一个拆白党勾引一个阔太太,想在短期之内套光她的钱,办法只有赌,于是请了柏奇设局千杀,三两局就叫那个阔太太输个精光。之后,拆白党卷款而逃。那个女人害怕被丈夫知道,但又无计可施,一时想不开自尽了。

巡警从黄浦江上打捞出那具尸体时,他正坐在老板的车里经过,当他看见那具浮肿的尸体,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寒。

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也许是机缘巧合,他夜出散步的时候,看见在码头的冰臣,便想帮他一把。

“你为什么不退出这一行呢?”冰臣问。

“不可能的!”柏奇长叹,诉说起自己的往事。

他幼年家贫,父亲贪图小便宜被一伙低级骗子陷害,但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骗子便端来一盆屎尿让父亲吃下,算是偿贷。被羞辱的父亲想不开上吊自杀,不久母亲也病逝了,柏奇对这伙骗子恨之入骨,又悲叹穷人的可怜。

他想学一夜暴富之术,这世上一夜暴富除了赌还有什么,于是他便拜一位千术师学习千术。

本以为自己终于出人头地,却不想成了虹口赌场老板解明璋的帮手,在解明璋的威胁利诱下,自己害人无数,但因这些把柄都捏在解明璋的手上,根本不容他动一动退出的念头,正应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句老话。

他早已厌倦,却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所以他想,至少帮一个人,也算是减轻自己的罪过。

柏奇说得真诚,冰臣也有些动容,他说:“当年害我也是你老板的意思?”

柏奇欲言又止,点点头:“沈兄,明天我帮你赢最后一局,数目不会太多,但足够你在家乡做笔小买卖。永远离开上海吧,这里是个魔窟!”

望着柏奇离开的身影,冰臣的眼角竟有些湿润。

他坐黄包车回住处,路上跳出一伙流氓,喝斥他下来。几个流氓把他按在墙上,一个矮胖的男人从黑影中走出来,阴恻恻地问:“说,陆柏奇最近为什么频频和你接触?又为什么帮你赢钱?”

“你是解明璋!”

流氓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老板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旋即亮出刀子威胁,冰臣只好和盘托出。解明璋冷笑:“赎罪?我早就觉得这小子对我不忠。”

随后,解明璋掏出一沓银票,每一张都是一千元,他将这笔钱塞进沈冰臣怀中:“明天我会设个局,请你帮我千杀陆柏奇,我要让他在上海滩消失!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冰臣一阵颤抖,银票纷纷撒落地上。

冰臣想了一夜,虽然这些恐惧、疑虑尽属徒劳,他劝说自己,陆柏奇坏事做尽,不值得同情。

两人见面后,柏奇问他:“怎么,没睡好?”

“没事,就是太激动了。”

柏奇没太在意,将今天的赌法告诉他,依然是黑杰克,柏奇暗中控制他的手牌,包赢不输。地点并非虹口赌场,柏奇不敢在解明璋的地盘乱来。

开赌之后一切顺利,当柏奇坐庄的时候,预先将两张牌藏在袖子中,准备发给冰臣,他手法老道,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牌就要发给冰臣的时候,他用毛巾拼命擦额头的汗,人群中站着一个昨晚的流氓,用手比画着割喉的动作暗示他马上行动。

冰臣大口喘气,终于下定决心大喊了一声“慢着”!

全场的人一起僵住,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向柏奇:“那个人出千!我看见他把牌藏在袖子里。”

话音未落,立即有人跳出来将柏奇按住,柏奇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那目光令冰臣害怕,他别开脸不敢看。

流氓们果真从他袖中搜出两张牌,叫嚣着要剁掉他的手,将他架了出去。

冰臣觉得头晕目眩,他终于良心发现,狂奔出去,可是跑遍周围小巷也没有找到柏奇,他失望地往回走,看见两个流氓笑嘻嘻地走在一起,一个人说:“不愧是老千,居然想出这种招!”

另一个人说:“咱们发这笔邪财要是被老板知道可就不妙了。”

那人说:“不要紧,找一个小瘪三把手剁了交差就行,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

冰臣冲上去,抓着流氓的衣服质问:“你们把他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哎呀,沈公子!”流氓讥嘲道,“你把他害惨了,现在良心发现了?我呸!”

他继续追问,却被两人推倒在地,然后两人扬长而去。

之后的日子里,冰臣日日生活在良心的折磨中,他终于明白,千杀一个人的滋味决不好受,而柏奇已经在这种窒息感中生活了太久,他的生活不啻地狱。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冰臣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他看见浑身湿透的柏奇站在外面,用一双冰冷的眼神盯着他,令他毛骨悚然。

柏奇的双手并没有被剁掉,原来那天他与流氓谈了条件,他自愿签下一份高额借据,数目高得可怕,以此保全自己的双手。

柏奇没有别的生财之道,只能继续出老千。可他那天失手被捉,恶名已经远播,要偿还这笔钱只能干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的人生已经一片灰暗。

冰臣想,如果他是来杀自己的,就让他杀了吧。他支吾半天,只道:“快进来吧,雨太大了!”

柏奇冷笑:“从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我走了!”他站在暴雨中,突然转身说,“有句话我忘了说,当年那个写信劝你离开的人,正是我!”

冰臣如同受到极大冲击,跪在地上,面无人色。

冰臣没有离开上海,他没有再赌,而是踏踏实实地经营生意。同时他四处寻找柏奇的下落,可是雨夜之后,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一桩新闻,巡警队长周念龙的一个子侄在虹口赌场被人设局千杀,输得眼红居然自己剁掉一只手下注,周念龙咽不下这口恶气,便设计逮捕解明璋。

为了引解明璋的手下出千,必须有人在赌场引诱,周念龙请了一位高手易容改扮,在赌场大赢特赢。解明璋终于坐不住,让手下最厉害的千术师出阵。

双方杀得正酣,警察一拥而入,以诈赌罪名将解明璋逮捕,又在巡捕房里用刑逼供,把他敲诈得倾家荡产,虹口赌场也被迫关张。

大家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解明璋的好运走到尽头了。有人说为什么那个高手要易容改扮,显然是怕解明璋认出,能打败虹口头号千术师的人整个上海又有几人?所以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千王陆柏奇!

接着又有了第二桩新闻,大家纷纷传说,昔日的千王居然疯掉了。冰臣终于见到了他,可是他已经形同乞丐,在街上狂笑不止。他不敢相信地走近柏奇,抓着他的肩膀问:“你还记得我吗?”

柏奇歪着身子打量他,哈哈大笑,昔日修长纤细的手已经变得肮脏污秽。冰臣呆呆放开他,柏奇舞着跳着消失在视线中,嘴里疯疯癫癫地念叨着:“穷一世,富一世,迷魂阵里了一世;悔一世,恨一世,颠颠倒倒误一世……”

自此之后,他再没见过柏奇。

冰臣后来娶妻生子,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有一天他坐在屋檐下突然大笑不止,边笑边骂:“混蛋!骗了整个上海!”

妻子问他发什么疯,冰臣笑笑不再说话。

他突然晓悟一件事,柏奇根本就是装疯,当年周念龙利用他千杀解明璋之后,定会杀他灭口。柏奇何等聪明,便用装疯引来所有人的注意,让周念龙无法下手。他一生都在千,最后以一个完美的千术谢幕。

冰臣相信,陆柏奇一定还活着,就在这大千世界的某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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