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
2015-05-30李梦芸
李梦芸,1988年生,贵阳人,曾在《萌芽》《山花》《牡丹》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
一、外婆
翻开家庭相册,外婆的相片总能引来最多关注,我并没见过外婆本人,在我出生之前她已去世。长辈们常常描述她,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她很严厉,在教育小孩的问题上,同一类错误前两次均可讲理,第三次直接动手。相反,按照“严父慈母”的说法,理应严厉的外公却十分温和,“不要打孩子,要好好讲道理”是他教育孩子的主旨。外公我是见过的,在我童年时光里,对外公的印象是他对孩子们几乎可以算溺爱,虽然有隔代亲的说法,但也使我更加相信大人对他的评价。
母亲这辈人的叙述中固然有主观意见在里面,然而“主观”不仅仅在当事人身上奏效,经由他们的转述,我们这些没见过她的孙辈也不由得在心里对她“敬而远之”。在我家的相册里,外婆是40多岁的样子,在我看来,和母亲他们说的“十分漂亮”是两码事。加上之前母亲常常说“要是你外婆在,你不知要被打几顿了”,她在我心中早成了“狼外婆”,脑海中充满了凶狠的联想。一个凶狠的外婆怎么可能是漂亮的呢?于是再看这照片,除了端庄,就实在是漂亮不起来。心里对大人的审美充满了疑惑。
等到我20多岁,偶然在阿姨家见到外婆30多岁时的照片,却令我惊艳不已。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了,看起来和现在20出头的女子无异。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更重要的是,美丽不仅仅存在于五官之间,似乎如同上帝在造人之初,吹了一口气,那五官便神气活现起来,是的,差别就在这一口气。那个时代女性与我们拉开的就不只是时间的距离。再回想当初听闻她对孩子的态度,反而让人怀疑是否真实。
二、卡拉扬
与我而言,卡拉扬不仅仅是指挥皇帝。第一次接触到他,是听CD,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里大师与民同乐。选择最欢乐的曲目。23首曲目里面一大半是波尔卡舞曲,其次是进行曲、华尔兹。除了纪念贝多芬与莫扎特的专场,每年几乎都是那样。卡拉扬是先听到名字,没见过照片。等我第一次看到维也纳音乐会的DVD时,卡拉扬去世已经有17年。那时是2005年,指挥者是洛林·马泽尔,同时预祝他75岁生日。可是后来大家对那一届的评价不是很高。也是,马泽尔当着镜头,在演奏到《农民波尔卡》大家一起唱“啦啦啦”的时候,皱着眉头直摇头,直白地表示对演唱的不满。最后老先生自己亲自示范,让他们看看一个75岁老人能唱成什么样子。那一年,为了纪念印度洋海啸的遇难者,没有演奏拉德斯基进行曲。那一年大师用中文说新年好,也让人津津乐道。而我最先听到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指挥者卡拉扬,还要过两年才看到他的照片。
他是维也纳本土指挥家,比马泽尔来指挥新年音乐会更让人乐于接受。马泽尔当初因为在美国出生,父母又是法国人,被很多人质疑是否能诠释好维也纳音乐家的作品。而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演奏的几乎都是维也纳本土大师的作品。当然,卡拉扬是维也纳的指挥家。虽然祖先是从希腊移民过来的,但是具体到他个人,无论是音乐修养还是成长的文化土壤都让人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更加适合这个盛会。他并非没有被人质疑过,但那是因为政治,在去世多年后,卡拉扬曾经作为纳粹的历史成为永远的疑案。是为了保住发展当地音乐文化的机会,还是为了排除异己?这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不再重要。我曾多次凝视他的照片,年轻时的与年老时的,他的祖先是希腊人,几乎在我第一次看到他年轻时的照片就感觉到,他更加符合我心目中对希腊人的想象,比很多一直生长在希腊的人更符合。那几乎要成为一种象征,有点窄的脸庞,精心打理的头发下露出光洁的前额,据说那样的前额是智慧的象征。鼻子极具雕塑感,让人反复想起古希腊神话里的诗篇。他坐在桌前,低头看着面前的读物,英气逼人。应该说,照片里的卡拉扬不再是我听到的CD里面的指挥家卡拉扬,照片里的他与音乐里的形象一时难以重合,反而独立出另一个新的形象——一直以来,我阅读希腊史诗、神话,想象里面的人们。美丽的女士们穿着朴素的长袍,露出如大理石般光洁的肩膀,在晚霞的映衬下呈现流水般的线条。而男士又是怎样的相貌呢?当然古希腊的雕塑里,男士们的轮廓清晰而深邃,但大多还有些许孩子气,英俊但不足以让我心跳加速,我一直找不到答案,什么样的相貌更加符合我心目中希腊人的形象。哪怕仅仅只是我个人的臆想,与事实不符都不要紧。重要的是,那是一直隐藏在我梦的深处,看不清却又能感知到的形象。他从迷雾中浮现出来,不仅仅拥有极具雕塑感的五官,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具有一丝捉摸不定的意蕴,藏在身边的空气里。那才是我心目中希腊人形象,如同一个完美的雕塑,一种象征。每一个人在不同的他人眼里都有差别,这个差别或是巨大,或是微妙,一切如那个塑造者所想。而当我把对臆想中那个形象的情感投射到他身上,他本身是谁就再无关系,卡拉扬就是与我心中希腊人形象统一起来的人。
三、你比她们更像她
埃及是肚皮舞的故乡,肚皮舞的迷人之处不仅仅是性感,更重要的是它让人觉得神秘、风情。
根据它对于人体健康的功效来看,它的起源可能是对掌管生育、繁衍女神艾西斯的赞美。美丽的女性身着耀眼的服装,在金色的眼睑下,如海水般泛滥的深情藏在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那是伊丽莎白·泰勒的眼睛。埃及有不少美人,但是扮演埃及艳后的明星里没有一个是埃及本土的。费雯丽扮演过,可是显得过于稚气而智慧不足。莫妮卡·贝鲁奇扮演过,但是不够华丽,似乎显得野心不足,与历史上那个富饶的托勒密王朝的法老地位不能匹配。时隔几十年,提起埃及艳后,人们仍然习惯将她和伊丽莎白·泰勒联系起来。电影里凯撒说,“尼罗河在克莱奥的眼睛里。”那是罗马人的生命之河,而伊丽莎白·泰勒也赋予人们想象中的艳后以生命,当我们隔着时光之河眺望,那个形象仍然活灵活现。正如同剧中克莱奥原本也不是埃及血统,她是当之无愧的埃及艳后。将想象中的形象与具体的人物统一起来。在人们的想象中,她比埃及本土的姑娘们更接近艳后。
四、你与你自己
社会心理学家凯利·麦格尼格尔在解释人们为何乐于想象有一个美好未来,当下却依然放纵自己的坏习惯时提到一个观点,即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未来的自己是等同于一个陌生人,对陌生人有严格的要求,希望他们达到这些要求以获得良好的收益。同时对于自己本身,即当下的自己过度包容,将磨练交给陌生人(未来的自己)。照这个逻辑倒推回去,当一个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良好的状态时,我们有理由相信对方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经历了不少磨练,虽然这样的经历复制之后不见得能够获得相似的成果。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像,而非他是。
1993年1月,法国发生了一起震惊整个欧洲的灭门惨案,作家艾玛纽埃尔·卡雷尔根据此案写出小说《对面的撒旦》。在结尾说道:“我想,写这个故事只能是一桩罪恶,或是一种祈祷。”凶手克洛德·罗芒从大学时期便开始欺骗女友、家人,隐瞒了自己没有通过考试、没有毕业的事实,继而又虚构自己是世界卫生组织研究院成员,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无业游民。那么多年来他依靠欺骗为生,套取身边人的钱财。他不曾露过马脚,除了有一次岳父需要用钱要求把交给他的投资款提取出来,但是岳父没多久就发生意外去世了。直至后来他把自己的妻子、孩子以及父母都杀害,而自己因为自杀未遂不得不面对审判。而岳父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他有意为之一直是迷。在邻居、朋友的眼里,他是一个模范丈夫、好父亲、好儿子。他似乎也一直对他们报以真诚的情感,在案发过后,他等待判决期间,他甚至还为受害者祈祷,那不是一种忏悔的祈祷,反倒像家人是自然死亡,他满怀深情,祝福他们在天国获得幸福一般。在追溯他过去的故事时,有众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其中最大的一点就是,罗芒的谎言那么容易暴露,打一个电话到世界卫生组织研究所就可以真相大白,却没有一个人做过。他从小到大受到忽略,那不是一种表面上的忽略,父母给予他所要的一切,在经济上尽可能地支持他。他说什么都相信,但却从来没有想过去证实一下自己的孩子取得的荣誉是否真实,假如说一两次不去,是他们出于信任,那么大学毕业典礼都不来参加,就可以说是完全不关心了。罗芒是知道这一点的,他需要爱,所以在谎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同时,还要用更多的谎言来换取一个情人,好向自己证明自己可以被爱,这些做法看起来多么愚蠢。可是假如不是案件爆发,记者采访。我们又如何能知道,真实的形象与外在表现出来的形象有这么大的差距?他那么像他所希望成为的那个人,以至于他真的骗过了所有人。将两个差距如此之大的形象合二为一,让身为欺骗者本身相信自己被爱而且爱着别人,也只有因为真实形象与外在形象存在差异,而人们又往往把外在形象当做真实。所以作者说,写这个小说是个罪恶,因为我们不得不对杀害全家的罗芒报以怜悯,但反过来也是一种祈祷,为了我们心中的情感与现实之间存在的永恒裂隙,以及这种裂隙给我们的情感带来的重负所祈祷。
卡西尔在《人论》里说:“我们应当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而不是理性的动物。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揭示出人的独特性,也才能理解人类面临的一条新的路——文化之路。”我们用诸多概念去标志人在这个世界中的坐标,赋予人多面意义,每一个侧面告诉我们很多知识,以及其中的微妙差别。但没有一个关乎到个体真实的自己。假如将这些意义合起来,反而会扩大偏差的距离。人类是符号的动物,在文化之路上被多次定义,这些定义使得在不同世界中,我们的形象存在各种裂隙,而它随处可见,既不完全是人为造成,也不全部是无意产生,它不生不灭,亘古永存。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