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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章

2015-05-30阿库乌雾

牡丹 2015年4期
关键词:羽毛密码生命

阿库乌雾,彝族,汉语名罗庆春,1964年生,四川省冕宁县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先后出版多部诗集、散文集,如《冬天的河流》《走出巫界》《虎迹》《Tiger Traces》《阿库乌雾诗歌选》《神巫的祝咒——阿库乌雾人类学散文集》《凯欧蒂神迹:行吟美利坚》等。

羽 毛

清晨,露水从鸟儿的翅膀上滑落,打湿我的脚印,纯属意外。但我深知:有一群人终身居住在树叶间,冬季,就从每一条纤细的叶脉深入……

把桑叶织成柔丝,我的蚕蛹注定没有足够的食物。微风总是在家乡的树叶上寻觅最后一粒果子,那寂静的枝干说:你去我的根部吧,那里,泥土的温暖正在渐失!

于是,我渴望一根羽毛,唱着忧郁的歌谣四处飘荡。宇宙间的空气俨然是为羽毛而生的,羽毛,就在自由的空气里养成了飞翔的品质。

有一扇窗户始终为我洞开,有一种声音像卵石一样沉入河底。我深信:腐朽,不会发生在羽毛的世界,正如故土的河流从未停止过对我血脉的召唤。

被目光翻晒过的书页更见夺目,大概是文字跟羽毛也有过早期的联姻。据说故乡森林中那些雄锦鸡彩霞般鲜艳的羽衣,正是为了博得雌锦鸡的欢悦而长成的。而我以什么去获得我的文字对我片刻的欢悦呢?我沉重的生命什么时候能够插上飘飘欲仙的文字的羽毛呢?!

可羽毛不也有羽毛的重量呵?!

寒 冷

有人说,寒冷来自母腹,来自原始而旷世的野合孕育的生命的根基;有人说,寒冷来自暗泉,那山林底部渗漏出来的神秘的羊水。

其实,寒冷来自天空,那无遮无拦的空旷而淫荡的天空,那开满罪孽的花朵的天空,那让祖先的翅膀在仰望中凋零的天空。其实,寒冷来自脚印,祖先以未来的名义走进历史岔路口的脚印,从此,是谁让那传说中失去母爱的羔羊踏上了命定的歧途?

肥沃的土地,厚重的毡衣,古老的神话,长长的经卷,云雾缭绕的歌唱,母亲丰沛的乳汁,所有这些抵御寒冷的手段和抗击孤独的方式都已经在黎明之前失效。而黎明成为最后的寒潮,肆意袭击着生命的花瓣,即使只是寻常的花种,春天也会因此成为寒冷的避难所。

其实,我自知我的身体或者灵魂,原本就是无形宇宙生命的身体上一处有形的部位和一个合情合理的寒冷的起点。

寒风中,我践踏过云贵高原光怪陆离的石头的谎言,从而获得无限的温暖;阳光下,我钻进过横断山谷岩洞中寒冷的燕窝,滋补灵魂的贫血;梦魇里,我倾听过密西西比河畔树叶和寒鸟的歌唱,同情从不划定疆域;恐惧中,我俯瞰过太平洋海面上深邃而湛蓝的大海的肌肤,猜想寒冷来自海底生物。

有人在开卷有益的历史格言中度过一生,我却看到魔鬼自由出入于浩繁的书卷,开合之间书中那摄魄的魔力渐渐漫漶了我的记忆。我的故土,却让我领略了另一种寒冷,那是一种爱与爱、美与美、心与心之间刻骨铭心的寒冷,一种无法继续用动人的嘴唇和清丽的歌声来表达,必须用古老的骨质的符号来记录的形似冰雪库中爬出来的昆虫的寒气。

从此,这寒冷被人命名为:文字的寒冷!

与歌声和身体无关。

牧 歌

大山在晨雾里静默地呼吸,露珠正告别木叶,石头里有风,风如轻纱,又似暗脉。

阳光从来就长在地上,鸟儿却时常划伤视线,羊群呵羊群,我美丽的音符,美丽的船!

——可船桨呢?红硕如乳的莓粒呢?从城市深巷逃遁的黑蚂蚁呢?那被记忆多次翻晒的梦毡呢?

唯有春雨亘古沐浴着我的毛发,而森林蓬勃的情韵早已被月光蛀空!飞翔,再次成为五谷,成为花蕾,成为毁行灭迹的火种。

——竖笛,以圣者的名誉,在无遮无蔽的沧海之间,成为最后的牧者!

即使是天籁,牛羊用蹄印叩击的灾难,让牧歌充满无尽的伤感……

密 码

设置密码的人,在几千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死去,其实是被一束黑色的光线神秘地带走。

可是,不论天上人间,不论水头水尾,不论日出日落,见证者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个人信息。由此,族人似乎在那条突然丧失揭示生命之谜的神力的峡谷逗留的时间过于漫长,忘却了世界由密码组成,而密码时刻等待破译。只有寂寞和孤独犹如两只神兽,始终守护无人破译的密码,从未产生过丝毫背叛的意念。

传说中的母亲们只热衷于一次次受孕,却从不敢轻易生下自己的婴儿,因为新生命的苦难与生俱来。于是,祖先的谱系断断续续。

昨夜,有暗红色的野蜂从夜空飞来,狠狠地蛰我的目光,并将自己高贵的尾刺深深地插进我目光的陷阱里,视死如归般放弃自己的毒液,放弃破译生命世界千年密码的权利,却让我的目光在刺骨的疼痛中受孕。而在遥远的悬崖绝壁上,那寒冷而喧嚣的蜂巢里,千千万万的蛹虫等待着插翅翱翔,并决定不再回望,仿佛曾经生养我的山寨,有千千万万的新生儿,还在母亲的怀抱中就开始渴望:早日逃离干瘪的母乳的木屋和干涸的母语的河床。

血脉是生命的密码,密码是世界的生命。树叶与清风,枯木与野菌,露珠与云雾,虫鸣与流水,日光与月影;还有雷电与暴雨,谎言与欺骗,灾难与呻吟,贫寒与哀怨,丧歌与墓碑等等,不都是生命的密码和密码的生命么?!

自古以来,人们似乎一直追问:谁是密码的设置者?其实,追问本身就是一种密码。因为更多的人们从来就不懂得追问,或者被追问的浪潮所淹没。

密码,只有在生命获得尊重后的午夜重新获得;密码,只有在性爱超越繁殖后的傍晚成功解码;密码,在信仰像鲜花一样绽放时的瞬间再次被设计!……

设码解码,解码设码:轮回的春天的游戏!

珊 瑚

如此铿锵的汉字潜入我的心底,正如我在梦里无数次地沉落不可名状的汪洋,体验一种立体的虚空和虚空之后的惊悸。

不断置换生命的角色,爱水的本质却始终不变。其实,只要与水有缘,吸收了水的全部的性灵与智慧,生命就不可以再做简单的分类。

在海底静默的生,从不顾及海面上的惊涛与骇浪,可时刻将海底的历史收放于自己柔韧而又坚毅的肢体。珊瑚,纯然是一种海底的音乐,在悠古的流动之后暂时的凝固,是水的生命的律动在海底的雕型。

或许是如此动听的读音丰富了“珊瑚”的内涵?或许是从“珊瑚”的生命中提炼了这两个美妙的音节?面对汉语的美,我再次成为贪婪的蛇蝎,将自己从祖先遗传而来的毒液无休止地喷吐着,击中我的食物,偶尔也伤害我的子孙。

来到这个世界,我打着一面一面小小的汉字的旗帜,去到森林和海洋,寻找我命定的生命的火把,犹如我难以脱逃的命定的姻缘毫无破绽地完成了我的肉身在世间的完美。忽然间,我似乎获得神示般的通达:珊瑚在我身体里的力量,不都是因了她那自由往返于两种生命形态之间神奇的天分么?!

我的祖先有格言道:人与人的差异,天壤之差;动物与动物的差异,微不足道。

苏 醒

又一个冬季即将过去,我只盼来了一朵朵雪花,一朵朵冰清玉洁的雪花,无意中开启我久闭的心扉,激荡我灵魂的波涛。于是,我从汉字典籍中苦苦找来一个象征和平、宽容、智慧和权利,饱含生命天性的词汇:自由。这经过我命名的朵朵“自由雪花”并不自由,在它们悄悄消融进我的梦境,润泽着我的身心,不断用冰性的暖流洗濯着我的影魂时受到了我的身心的约束,甚至遭到我有限的生命能量的桎梏。由此,我只能继续等待,等待一场真正的铺天盖地的雪,我想放弃祖先的遗志,摹仿有形无形的雪的生命,再次在雪原上沉沉睡去,不再给自己单独苏醒的机会,不再让世界发现我曾经存在的真实,不再因为我的生命的平庸而增加其他生命的一份哀伤。因为真正的苏醒,属于整个大地。

然而,大地沉睡的时间的确太久,在其广袤而沉厚的怀抱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生生死死的生命故事实在太多,致使其生动的脉流在春汛中泛滥成灾,并渐渐走向苍白与麻木。而只有“自由雪花”是如期通过大地掌心的一条条隐隐约约的指纹;是可以蛰伤那久久受困于悬崖上的野蜂的一声声夺目的惊叹;是人间一万种欲念消融后蚀刻在地表上的那古老神话中仙蝶美妙的造型;是云雾张开身体的毛孔吸纳世界的悲欢时具有的尖锐品质与博大胸怀。

终究,苏醒不属于我,苏醒属于无穷无尽的宇宙生命,苏醒就是从雪片上长出来的千万只眼睛和千万个陷阱。从此,有空穴来风如期吹过大地。

假如雪地上发生的故事,都孕育于我和“自由雪花”之间遥远而纯洁的承诺该多好?!假如针尖上怒放的脚印成为火把灼伤所有真实的梦幻该多好?!假如春天真的可以从一句遗嘱开始,雪花就不再成为大地陈旧的斑痕,而是成为永远立于大地并朝着天空蓬勃生长的爱和美的萋萋芳草该多好?!

但愿爱如潮水!即使潮水和泪水汇流于那片生命的故土!

但愿美如朝霞!只要朝霞与夕照能辉映出一个完整的人生!

雪 线

在更大的雪灾来临之前,我们只能死守着雪线继续冬眠。

我们以神话的方式与雪结缘,我们用雪的性灵与精魂诠释祖先的史诗,我们便拥有了雪生雪死的历史。

孩子们在雪地上想象祖先的模样堆塑雪人,为雪人披上温暖的青毡,佩以锐利的弓箭,在射日的使命再度到来之前,一一标价出卖;母亲们习惯了守望,始终守护着被孩子无端抛下的双乳,目睹自己那被遗弃的乳液,变作一股股无源的野水逶迤出山。那养育生命的红雪,从此丧失了火焰……

老人们独立成一座座含笑的山头,继续用格言点燃自己高盘的发髻,一束束神性的青烟正在告别大地。此时,融雪的季节已经来临……

长满五谷的河流,堆满雪人的山脊,浸透着鲜血和汗水的梦想,以欲望和阳光的名誉,让一粒失重的种子,在雪线内发芽,这已是雪灾之后的事情。

雪线犹如盘卧山头的巨蟒,做窝、产卵都与凡尘没有太多的联系,可巨蟒的阴影却成为生育魂,进入到每一个绝育女人的梦中,使她们濒于干涸的生育的河床,从不轻易放弃续后的信念。

在前定的雪花不断飞逝之即,我们的躯体早已长出轻盈的翅膀,我们的嘴唇却开始结冰。于是,我们放弃语言,用身体默默地歌唱:神灵呵,雪山是我们最初的乳母!雪线是我们最后的堡垒!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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